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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很早就懂得:外祖父有一个上帝,外祖母有另一个上帝。

常常是这样。外祖母醒来后,久久地坐在床上用梳子梳自己奇妙的头发,脑袋使劲地动着。为了不惊醒我,她咬着牙,梳开一绺绺长长的青丝,轻声地骂着:“这该死的头发,纠在一起,烦死人了!……”

纠乱的头发总算梳顺溜了,她迅速编成粗大的辫子。她匆忙洗着脸,生气地哼哧着。怒色还没有从睡眼惺忪的大脸庞上洗去,她就站在圣像面前,这时才开始真正的“晨浴”,洗涤她的全部身心,她立刻变得容光焕发了。

她把微驼的背脊伸直,仰起头,亲热地望着“喀山圣母”的圆脸,虔诚地画着宽大的十字,热切又热情地念叨着:“无上光荣的圣母,赐福给未来的一天吧,圣母!”她深深地鞠躬,又慢慢地直起背来,又更加热烈、动情地念叨着:“纯洁无比的圣母,快乐的源泉,鲜花盛开的苹果树!……”

几乎每天早晨她都能找到新的赞美之词,每次都使我不得不聚精会神地听她做祷告。

“上天纯洁的心灵啊!我的心肝!我的保护神!我心中金色的太阳!上帝的母亲啊!保佑我免遭邪恶的诱惑,不让我欺侮任何人,也不让别人无故欺侮我!”她黑亮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仿佛变年轻了,那只沉重的手慢慢地画着十字,“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赐福给我这个有罪的人吧,看在你母亲——圣母的份儿上……”

她的每次祷告都是颂歌,都是真诚淳朴的赞扬。

早晨她祷告的时间不长,茶炊必须烧,而外祖父又已经不雇仆人。因此如果外祖母不在他规定的时间烧好茶,他会怒骂好长时间。

有时他比外祖母早醒,于是就到阁楼上来。要是碰见外祖母在做祷告,他就听一听外祖母低声的念叨,轻蔑地撇着两片发暗的薄嘴唇,喝茶时总要埋怨说:“我教过你多少次呀,应当怎样祷告。你这个橡木脑袋!可是你老是念自己的一套,离经叛道的女异教徒!上帝怎么能容忍你啊!”

“上帝会理解的,”外祖母有把握地说,“不论对他说什么,他都明白……”

“该死的楚瓦什 女人!你呀……”

外祖母的上帝整天和她在一起,她甚至在动物面前也说起上帝。我很清楚:她的上帝很容易就能制伏一切生物——人、狗、飞鸟、蜜蜂、草木,等等;这个上帝对地上的万物一视同仁,一样亲近。

酒馆老板娘那只娇生惯养、爱吃甜食的猫,狡猾,会巴结人,一身云烟似的毛,长着金黄色的眼睛,是全院子的宠物。有一次,它从花园里叼来了一只椋鸟。外祖母夺下这只备受折磨的小鸟,责怪猫说:“你不怕上帝吗,下流的恶棍!”

酒馆老板娘和扫院子的听到后笑了,但外祖母愤怒地对他们说:“你们以为畜生不懂上帝吗?一切生物都懂上帝,而且不比你们这些没有怜悯心的差……”

她一面给那发了虚胖、垂头丧气的沙拉普上套,一面和它交谈:“上帝的伙计啊,你干吗没精打采的?你也老了……”

马叹着气,摇着头。

但外祖母念叨上帝的名字,还是不如外祖父念叨的多。我觉得外祖母的上帝可以理解,也不可怕,但在他面前撒谎是不允许的,也是可耻的。他只能引起我一种无法克制的羞耻心,但我从不对外祖母撒谎,简直不可能对这个仁慈的上帝隐瞒什么,甚至连隐瞒的念头仿佛也没有产生过。

有一次,酒馆老板娘跟外祖父吵了架,她把外祖父连同没有参加吵架的外祖母臭骂了一顿,把外祖母骂得很凶,还向她身上扔胡萝卜。

“您真糊涂,我的太太。”外祖母安详地对她说。我可是气坏了,决定报复这个恶婆娘。

我算计了好久,怎样才能最厉害地羞辱这个双下巴、细眼睛、红头发的胖女人。根据我对楼内居民们内讧的观察,他们报复时总是砍对方猫的尾巴,把狗毒死,打死公鸡和母鸡,或者夜里爬进仇人的地窖,把煤油倒进装着白菜和黄瓜的木桶里,或者放掉铁桶里的克瓦斯。但我对所有这些全都不感兴趣,必须想一个更惊人、更厉害的招数。

这一招我想出来了:我见酒馆老板娘下了地窖,就把地窖口的顶盖关了,上了锁,还在顶盖上跳了一通“复仇舞”,然后把钥匙扔到房顶上,一溜烟跑到厨房。外祖母正在那里做饭,没有马上明白我的高兴劲儿,当她明白后就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她把我拖到院子里,吩咐我上房顶找钥匙。我对她这种态度感到奇怪,默默地找来了钥匙,就跑开了,躲进院子的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她释放那位当了我俘虏的酒馆老板娘。她们俩有说有笑,友好地走过院子。

“我揍你!”酒店老板娘伸出肉鼓鼓的拳头吓唬我,但她那看不见眼睛的胖脸上却露出了友善的微笑。外祖母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拉到厨房,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向你身上扔胡萝卜……”

“原来你是为了我呀!你呀,一肚子坏水,我把你塞进灶里喂耗子,你就清醒了!我能耐的保镖啊!你这一套就像肥皂泡,一吹不就破了嘛!我这就告诉外祖父,他会扯掉你一层皮!上阁楼念书去吧……”

她一整天没跟我说话,可是晚上在祷告前,她坐在床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番我终生难忘的话:“亲爱的廖尼亚,我的宝贝!你要保证,以后不管大人的事!大人都变坏了,他们等着接受上帝的考验;你可不一样,你应当照孩子的理智和良心生活。你要等上帝来开你的心窍,教你做正事,领你走正道。懂吗?至于谁犯什么过错,这不关你的事。这得由上帝来裁判和惩罚。由上帝,不是由我们!”

她沉默了一会儿,闻了闻鼻烟,然后眯起右眼,补充说:“是呀,大概连上帝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够弄明白谁犯了过错。”

“上帝不是一切都知道吗?”我吃惊地问。

她轻轻地、忧伤地回答:“他要是一切都知道,那么许多坏事也许不会有人去干了。他从天上望着人间,望着我们,望着望着,突然号啕大哭‘我的人啊,我亲爱的人啊!我多么可怜你们啊!’”她自己也哭了,带着满脸的泪水,到墙角祷告去了。

从那时起,她的上帝对于我,变得更亲近,也更好理解了。

外祖父教导我时也说: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他主宰一切,洞察万物,在一切事情上保佑我们。但他的祷告跟外祖母不一样。

早晨,在站在墙角祷告圣像以前,他长时间地盥洗,然后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仔细地梳着棕色的头发和理着胡须;他照着镜子,拉了拉衬衫,把黑色的三角领带塞进背心,然后小心翼翼地,仿佛怕人知道似的往圣像走去。他总是在一块地板上那个像马眼睛模样的地方停下来,默默地站一会儿,再低下头,像当兵的那样把两只胳膊垂直放在身子的两侧。然后,他细瘦的身子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语气庄重地说:“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我仿佛觉得,在他说了这句话后,房间里显得特别肃静,连嗡嗡的苍蝇都飞得更小心了。

他站在那里,使劲儿仰起头,眉毛扬起、竖立,金黄色的胡须翘成了水平线。他稳稳当当、一板一眼地念着祷告,像回答功课一样:咬字清楚,要求明确。

“‘天使不必前来审判,行为终将暴露无遗……’ ”他用拳头从容不迫地捶着胸,执著地请求,“‘我只在您一人面前有罪,求你转过脸去,不看我的罪过吧……’”

他念祷词《信仰篇》时,词句念得特别清楚;他的右腿一抽一抽,仿佛在无声地给祷告打拍子;他全身紧张地倾向圣像,伸长脖子,身子反而仿佛变得更细、更瘦了。他浑身上下是那么清洁、整齐,态度那么恳切:“‘亲爱的圣医,医治我多年受苦受难的灵魂,我从心里不停地哀求您,圣母,发发慈悲吧!’”

他大声地喊叫,绿眼睛含着泪水,念道:“‘请看重我的信仰,而不是追究我所做的事业,我的上帝呀!更不要追究那些我完全有理由做的事情!’”

这时他抽筋似的画着十字,不停地点着头,像只用角顶人的山羊。他尖叫着,抽泣着。后来我常去犹太教堂,才知道外祖父是照犹太人的方式祷告的。

茶炊早就在桌上呼呼地喷着热气,房间里飘散着奶渣煎黑面饼的香味。真诱人啊!外祖母满脸愁容地把头靠在门楣上,眼睛往下盯着地板,叹息着。快活的阳光从花园穿透窗户,露水像颗颗珍珠在树上闪耀,清晨的空气散发着茴香、醋栗和成熟的苹果的芳香。可是外祖父还是一个劲儿在祷告,在摇晃着身子,在尖声喊叫:“停止对我的折磨吧,浇灭我们的苦难之火吧,我已经是穷光蛋和倒霉鬼了!”

所有的祷词——晨祷和睡觉前的晚祷,我都记在脑子里,不仅记,而且全神贯注地留意外祖父有没有念错,哪怕他漏掉一个词。

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但每一次发生,都使我幸灾乐祸。

外祖父做完祷告后,才对我和外祖母打招呼:“你们好!”

我们鞠躬,最后入座。这时我立刻对外祖父说:“你今天可漏掉了‘压倒’这个词!”

“你胡说吧?”他不安地、不相信地问。

“真的漏掉了!应当是:‘但是我的那个信仰压倒了一切’。可是,你没有说‘压倒’。”

“真是那样吗?”他惊叫起来,认错地眨巴着眼睛,以后他肯定会找碴儿狠狠地报复我的挑剔和指责,但眼前见到他那副窘态,我不由得扬扬得意。

有一次外祖母开玩笑地说:“孩子爸,上帝听你的祷告,大概会觉得乏味,你念的总是老一套。”

“什——么?”他拉长了调子,凶狠地说,“你瞎说些什么?”

“我说,我听来听去,你从未向上帝说过一句心里话!”

他满脸通红,身子颤抖着,从椅子上一蹦而起,操起碟子向她扔去,扔完就嚷嚷开了,发出锯子锯木头节时的怪声音:“滚开,老妖婆!”

在给我讲上帝法力无边的时候,他总强调这种力量的残酷。他说,人们犯了罪,就得被淹死,再犯罪,就得被烧死,还要毁灭他们的城市。他还说,上帝用饥饿和瘟疫惩罚人们,任何时候上帝是悬在人间的宝剑,是对付罪人的皮鞭。

“触犯上帝法律的任何人,都将受到苦难和灭亡的惩罚!”

他一面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着桌子,一面教训说。

我很难相信上帝的残酷。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外祖父有意杜撰的,为的是教训我,也就是向我灌输一种恐惧,一种对外祖父本人而不是对上帝的恐惧。于是我直率地问他:“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听你的话吧?”

他也同样坦率地回答:“当然是!难道你想不听我的话?!”

“可是外祖母怎么不这样说呢?”

“她老糊涂了,你别听她的!”他严厉地教训我,“她从小就笨,不识字,又没脑筋。我这就命令她不跟你唠叨这些大事!回答我:天使分多少级?”

我答完就问:“这些官是干什么的?”

“瞧你扯哪儿去了!”他咧着嘴笑了。他避开眼睛不看我,嘴巴嚼了嚼,不乐意地解释说:“这跟上帝无关,官是人间的事!官是吃法律的,官贪吃法律。”

“法律是什么?”

“法律?法律就是惯例,”老人说得比较高兴和乐意了,聪明而又带刺的眼睛闪着亮光,“人们生活在一起,商量出一些共同的想法,他们说:这样最好,我们就把它当作惯例,定为规矩,也就是法律!比方说,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游戏,先得商量好怎样玩,按什么规则来玩。对了,商量好的这些规则就是法律!”

“那么官呢?”

“官就像一个捣蛋鬼,他一上来,就把游戏中一切规矩或者法律破坏了。”

“为什么?”

“得了,这个你弄不明白!”他严肃地皱起了眉头,接着又继续教训说,“人们的一切事情由上帝来主宰!人们要这样,上帝偏偏那样。人做的事靠不住。上帝吹口气,一切化为灰烬。”

种种原因引起我对官的兴趣,于是我继续追问:“可是雅科夫舅舅这样唱:

上帝的官是光明的天使,

人间的官是魔鬼的奴仆!

外祖父用手掌捧起胡须塞进嘴里,闭上了眼睛。他的腮帮子在颤动,我知道,他心里在笑哩!

“把你和雅科夫的腿绑在一起扔到水里!”他说,“这些歌他不该唱,你也不该听。这些无稽之谈都是分裂派、异教徒瞎编的。”

他陷入了沉思,眼睛越过我的头顶看向前方,拉着腔调轻轻地说:“你——们呀……”

他虽然把上帝威严地、高高地放在人们的头上,但他也像外祖母一样,请上帝参与他的事情,他既请上帝,也请无数的圣徒——神圣的信徒。外祖母好像全不知道他们,除了尼古拉、尤里、弗罗尔和拉夫尔。虽说这几位圣徒也仁慈,对人也很亲近,他们走遍城乡,干预人们的生活,而且具有人的一切属性,但外祖母没有称他们为“圣徒”。外祖父的圣徒几乎全是殉难者,他们打倒偶像,跟罗马的教皇争论,他们为此被拷问、被烧死、被剥皮。

有时外祖父幻想:“上帝要是帮我卖掉这所房子,哪怕赚五百卢布,我情愿给圣徒尼古拉专门做一场祈祷!”

外祖母带点儿讥笑的口吻对我说:“尼古拉居然替这个老糊涂卖这所小不点的房子,难道尼古拉他老人家没事干了?”

我长期保存过外祖父的“圣徒挂历”,上面有他手写的各种题词。比如在约阿基姆纪念日和安娜纪念日背面用土红色墨水写的直体字:“善人们,救我免了一次灾难。”

我记得这次“灾难”:外祖父想要帮助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开始放高利贷,秘密地接受抵押品。不知是谁告了他。一天夜里,警察突然来家搜查。家里大乱了一阵,但结果平安无事。外祖父一直祷告到太阳出来,早晨当着我的面在“圣徒挂历”上写下那句话。

晚饭前,他领我一起念圣歌、祷词或者叶夫列姆·西林 的那本大书;吃完晚饭,他又要去站着做祷告,他那凄凉的忏悔祷词长时间在傍晚的宁静中回响:“我供奉您什么、报答您什么啊,伟大、英明、不朽的上帝……管住我不去胡思乱想……主啊,保佑我免遭某些人的毒手……死后为我流泪、为我追悼……”

外祖母却常常这样说:“哎哟,今天我多累呀!看来我不祷告了,我要上床睡了……”

外祖父常常带我去教堂:星期六去参加通宵的祈祷,节假日去参加下午的弥撒。我在教堂里也要区分人们当时在祷告哪一个上帝:神甫和助祭祷告的一切内容都是给外祖父的上帝的,而唱诗班永远是向外祖母的上帝歌唱。

我这里当然只是粗略地表述两个上帝在孩子眼里的区别,我记得,这种区别确曾把我的心灵分成两半,使我很不安。外祖父的上帝在我心里引起恐惧和仇视,因为上帝不爱任何人,他用严厉的目光注视一切,首先寻找和发现人身上邪恶的、有罪的一面。显然,上帝不相信人,总在期待着人的忏悔,上帝喜欢对人的惩罚。

在那些日子里,对上帝的看法和感情又是我主要的精神食粮和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一切其他的外界感受或印象只能惹我生气和厌恶,外界太残酷、太污浊了!在我周围的一切东西中,上帝是最美好和最光辉的,外祖母的上帝是一切生物的好朋友。当然,为什么外祖父看不见这个仁慈的上帝?——这个问题不能不使我不安。

家里人不让我上街,因为街上太使人情绪亢奋,我常常为街上的那些感受弄得失去理智,像醉汉似的,几乎每次都要成为闹事和斗殴的人。我没交上好朋友,邻居的孩子们仇视我。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希林什么的,他们看出这一点,因而他们更执意这样大喊大叫:“老瘦鬼卡希林的外孙出来了,瞧!”

“揍他!”

按我的年纪,我算是力气大的,打起架来动作也机灵,连那些总是合伙进攻我的敌人也承认这一点,但结果还是我被他们打得鼻孔流血,嘴唇开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全被撕破了,满身都是灰。我回到家里,外祖母见了大吃一惊,心痛地说:“怎么啦?小萝卜头儿,又打架了?这是怎么啦?我怎么揍你才好,真该对你左右开弓……”她给我洗了脸,在青肿的地方敷上海绵、贴上铜钱或者抹上铅药,劝我说:“你干吗总打架?在家里老老实实,可是一上街就这样不像话!多不害臊呀!我这就告诉外祖父,让他把你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外祖父看见我脸上的青疙瘩,却从不骂我,只是嘴里啧啧有词,低吼着说:“又带上一串奖章了?不怕死的英雄!不准你再去街上胡闹,听见吗?”

如果街上安静,那当然引不起我的兴趣,要是听见孩子们在那里嬉笑和吵闹,我就不管外祖父的禁止,从院子里跑出去。鼻青脸肿和头破血流倒并不可气,真正可气的是街上那些残酷的恶作剧——我经常见到的近似疯狂的残酷行为。我实在不忍看见孩子们挑唆狗和公鸡斗架、折磨小猫、追赶犹太人的山羊、嘲弄喝醉的乞丐和一个外号“伊戈沙,兜里有窟窿”的傻子。

伊戈沙个子高,很瘦,皮肤像被烟熏过一样,穿着一件笨重的羊皮袄,铁锈似的脸上颧骨突起,长着许多硬毛。他弯着腰在街上走,奇怪地摇晃着身子,默默地死盯着脚下的地。他生铁般的面孔,加上那双细小忧郁的眼睛,使人又敬又怕。我觉得,他仿佛正在做一件正事,正在找寻什么东西,所以不应该妨碍他。

孩子们跟在他后面跑,向他微驼的腰背抛石子。他好像长时间没有发觉,好像没有感觉到疼。可是,他突然停下来,仰起头,一只手抽筋似的整了整头上的粗布棉帽,然后四下里张望,仿佛刚醒过来。

“伊戈沙,兜里有窟窿!伊戈沙,你到哪儿去?小心,兜里有窟窿!”孩子们叫喊着。

他一只手抓住裤兜,然后迅速弯下腰,另一只手从地上拾起一把石子、一根木橛子或者一块土疙瘩,他笨拙地挥动那条长胳膊,嘴里叽里咕噜地骂着。他骂人从来只用同样的三个词。孩子们在这方面的语言比他丰富得多。有时候他一拐一瘸地追赶他们,长的羊皮袄妨碍他跑,他常常摔倒,摔倒时两膝跪倒,黑得像干树枝的双手撑着地面。孩子们就在近处朝他的腰和背抛石子,一些大胆的还跑到跟前,将一把把土往他头上撒,撒完才跑开。

留在我脑海里的另一个也许是更加沉痛的印象是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师傅。他两只眼睛全瞎了,在街上要饭。他还是那个样子:个儿高,外表端正,心慈面善,但不言语,活像个哑巴。一个灰不溜丢的小老太太牵着他,在住家窗户下面停下来,一面望着自己身子一侧的什么地方,一面拉长尖细的嗓音说着:“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给瞎子、穷人一点儿吧……”

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一声不吭。他的黑色眼镜直视着房屋的墙、窗户、来人的脸,一只染透的手静静地捋着大把的胡须,双唇紧紧地闭着。我常常看见他,但从未听见他那紧闭的嘴说过一句话,老头儿的沉默使我感到压抑,难受极了。我不敢也从未到他跟前,相反,我老远看见他,就跑回家告诉外祖母:“格里戈里在街上要饭哩!”

“啊?”外祖母不安地、怜悯地惊叫了一声,“快!拿去给他!”

我总是粗鲁地、生气地加以拒绝。于是外祖母亲自走到门外,站在人行道上跟他谈很久。他总是笑,抖动着胡须,但很少说话,即使说也是三言两语。

有时候外祖母把他叫到厨房,请他喝茶、吃东西。有一次,他问我去哪儿了。外祖母叫我,但是我跑了,躲到柴火堆里。我实在不敢到他跟前,在他面前我感到十分羞愧,我知道,外祖母也感到羞愧。只有一次外祖母和我谈起格里戈里,那是外祖母把他送出大门以后,回来时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着,低着头哭泣。我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

“你干吗要躲他?”她低声问,“他挺喜欢你,你知道他是好人……”

“为什么外祖父不养活他?”我问。

“外祖父吗?”她停下脚步,把我搂紧,耳语似的预言道,“记住我的话:因为这样对待他,上帝会狠狠惩罚我们家的!一定会惩罚的……”

她没有说错:大约十年过后,外祖母已经永远安息,外祖父自己也成了乞丐和傻子。他串街走巷,悲哀地站在人家窗下讨饭:“我的好厨师们啊,给块面包吧,给我点儿包子吧!嗨,你——们呀……”

从前的他,只剩下这句辛酸、拉长腔调的、震撼人心的话:“嗨,你——们呀……”

除了“伊戈沙”和格里戈里,放荡女子沃罗尼哈也使我感到压抑,我不忍心在街上见她。她每到节假日就出来,个儿高高的,不修边幅,醉醺醺的。她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仿佛双腿不动,脚不落地,像一朵乌云在移动,一面大声哼着淫秽的歌曲。所有遇见她的人都回避她,躲到门里、墙角或店铺里,她好像把行人从街上清扫一光。她的脸几乎是青的,胀得像个气球,两只灰色的大眼睛可怕而可笑地圆睁着。有时候她号啕大哭:“我心爱的孩子啊,你们在哪里?”

我问外祖母:“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该打听这个!”她皱着眉头回答,但还是简要地讲了讲:这女人原先有个做小官的丈夫,名叫沃罗诺夫。他想得到更高的职位,就把妻子卖给了自己的上司。上司把她带走了。她两年不在家,回来时,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已经死了,丈夫输掉了公款,被抓进了监狱。因为痛苦,她开始喝酒、放荡、胡闹。每到节假日,晚上总有警察来抓她……

家里毕竟比街上好,特别是午饭后那段时间最好。这时外祖父去雅科夫舅舅的作坊,外祖母坐在窗户旁边给我讲有趣的童话故事,或者讲我的父亲。

家里养了一只八哥儿,是外祖母从猫嘴里夺过来的。她把八哥儿摔折的翅膀修剪好,又在它被咬掉的腿上巧妙地安上一个木片。她把鸟治好以后,就教它说话。她常常像一头和善的大兽一样,对着面前的鸟笼在窗台边站上整整一个小时,用浓重的嗓音不厌其烦地反复教这只像煤炭一样黑的聪明小鸟:“喂,你说:‘给八哥儿——饭!’”

八哥儿斜着那只活泼的圆眼睛,幽默地看着外祖母,用腿上的小木片敲着薄薄的笼底,伸长着脖子学黄鹂吹哨,逗引松鸦和布谷鸟啼叫,它还努力学一声猫叫,也模仿狗的狂吠,但它却学不好人的语言。

“你别淘气呀!”外祖母认真地对它说,“你说:‘给八哥儿——饭!’”

这只满身羽毛的黑“猴子”学着外祖母的话震耳地吼叫着,这次学得有些像,老太太高兴地笑了,用一根指头递给八哥儿一点儿玉米饭。

“我知道你这个滑头,有意装蒜。其实你什么都能,什么都会!”

她真的把八哥儿教会了。一段时间以后,八哥儿能相当清楚地要饭吃,老远看见外祖母就拉长嗓子,喊出有点类似“你——好……”的声音。

起先,八哥儿挂在外祖父房里,但很快外祖父就把它赶到我们阁楼里来,因为八哥儿总是学外祖父说话。外祖父清楚地念祷词,八哥儿就从笼子格里伸出黄蜡般的鼻子,吹着口哨:“鸠,鸠,鸠——啼溜,嘟——啼溜,唧——啼溜!”

外祖父觉得这是在取笑他。有一次,他中断了祈祷,一跺脚,发狂似的大叫:“把这个魔鬼拿走,我要摔死它!”

家里有许多有趣的事,许多好玩的事,但有的时候,一种无法排遣的苦闷压抑着我,仿佛有一种沉重的东西堵在心里,我又好像长期待在黑暗的深渊里,失去了视觉、听觉和一切感觉,变成了盲人和半死不活的人…… C7BSqeLd/a+STWNHogkiIGxt7h3WYXChkRbZqetVBJUeR+Cla9oUtZArXzc8Evb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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