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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 东

“房子”一词含义甚广,校舍、救济院、牢房、旅店、公寓都可归纳在这个词下。即便是人类居住的最简陋的棚屋和山洞,也都可以用这个词来概括。然而,世界上没有一栋房子是完美无瑕的。帕提侬神庙、圣彼得大教堂、哥特式修道院、宫殿、茅舍,也都是对不完美的想法所进行的不完美的实践。谁愿意住在里面?或许,在诸神眼中,村舍比帕提侬神庙更神圣,因为他们俯瞰世界时,对正式供奉他们的圣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偏爱,反而是庇护了在他们看来特别神圣的众多人类的房屋。最关注人类的神灵肯定负责管理客栈,因为那里是人们聚集的地方。我想,所有国家都有成千上万座散发着光芒的圣殿,无论是信奉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的国家,还是信奉基督教的地方,他们的商队旅店、旅队客店和小客栈全都殷勤好客,会敞开大门欢迎四方的朝圣者。

同样,如果我们想要找到一位完人,纵览全世界,恐怕都徒劳无功。人无完人,每个人都只能表现出某些特定的长处。房东的长处在于,他更坦率,富有普世悲悯之心,拥有热情好客的灵魂,这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回报。出于纯洁的博爱之心,他为路人提供饮食住宿。诚然,从事这个行业的常常有很多不完美的人,比如某些动机不良的人,但这样的人不管哪个行业都有,所以并不影响我们真心赞颂那些真诚而可靠的房东。

谁不曾把自己的房子想象成一家乡村旅店,给来客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在他家中、在他的酒馆中、在他的私宅中招待来客,这里的主人是真正的主人,是土地的庄主,是自认的同宗兄弟。他驾驭天堂之风,以他与生俱来的天分,如同虔诚的牧师布道,忠诚地执行着旅店主人的职责。他拥有普世悲悯之心,拥有坦率、亲切的性情,所以为了在族中建立坦率、阳光、祸福与共的情谊,甘愿牺牲脆弱而狭隘的私人友情。他热爱世人,如同热爱犬类和马匹,并非出于哲学家的博爱,也不是出于贫困监督官的慈善之心,而是出于他自己的本性。他敞开大门,站在门前,看着公路上的人络绎不绝,从早到晚,他都乐此不疲。于他而言,太阳和月亮也不过是过客,太阳在白天旅行,月亮在夜晚旅行,它们同样会光顾他的旅店。在他心中,除了他的招牌和他自己,一切都在旅行当中。即便你是他多年的邻人,他也依旧以待客之道相待。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民族和个人都有自私排外之心,但他一视同仁地热爱世人。如果他把近邻当作陌生人相待,那是因为他的热情遍及所有人,最遥远的旅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被他视为族人,他用家庭的怀抱温暖着对方。

他开了一家远近闻名的旅店,旅店的招牌上画着黑马或展翅的雄鹰。一年又一年,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所有的街坊都很喜欢那家旅店。如果有旅者来问哪里有旅店,人们多半会这样对他说:“这个嘛,先生,从这里大概往前走三英里就有一家旅店,不过那家的牌子都快要摘了。要是你往前走十英里,就到斯洛科姆旅店了,那可是栋大房子,人和牲口都有地方住。”于是旅者往前走了三英里,看到一块招牌,招牌下的房子荒凉颓败,既不是旅店,也不是私宅,一对夫妻因误入旅店行业而一脸不满。来到前方十英里处,他看到了那座闻名遐迩的旅店,那里气氛融洽,友善好客,只有雨雪被拒之门外。旅店没有用色彩艳丽的材料修筑亭台楼阁,没有华而不实的装饰,而是处处透露着朴素和真挚。在塔里敦,你会受到彬彬有礼的款待,然而在这遥远的乡野,你会感受到质朴的殷勤,会嗅到刚割下来的干草和刚成熟的覆盆子散发的阵阵清香。如果是在夏天,牧场深处还会传来清脆的牛铃声。这是一片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最新鲜的牛奶沿着深阔的小溪绕过旅店的地基。

在这些偏远的地方,旅店就是居住的房子,温暖并庇护着住在里面的人,而别处却很难或从来都不会给人们带来居家的感觉。从里面的生活必需品来看,它质朴无华得如同原始人栖身的洞穴,可它又是坦率而开放的。瞧,旅者一跨过那道门槛,就变成了这里的主人。他只能被叫作这里的主人,因为他住在里面举止十分讲究。在我的想象中,房东反而远远地置身于大自然,他以开拓者的热忱挥舞着斧头和铁锹,砍伐树木,种植马铃薯。他以普罗米修斯般的充沛精力促使大自然提高产量,满足众人的需求。可他并未筋疲力尽,他迈开大步,热情而开朗地走在大路上。毫无疑问,他解决了生活中的一些难题。他扛着刚砍的木柴,从后门跨进旅店,一只手扶着木柴,一只手跟刚到的客人打着招呼。

在这里,我们行动自由,不像在宫殿、别墅或神庙里那么拘束,也不会对任何地方造成侵犯。家务的所有秘密,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全都展现在人们眼前。人们承认这是一种重要的生活方式,这些日子,他有必要偷偷摸摸地藏着掖着吗?我们又有什么必要对厨房避之不及?或许厨房才是整栋房子最神圣的所在,那里有灶台、靠背椅、柴火、水壶甚至蟋蟀。我们对这些都有美好的怀旧情结。它们是房子的心脏,还是至关重要的左心室。我们在街头巷尾邂逅的那种真实而诚挚的生活在这里延续。深夜,温暖的烛光安抚着孤独的旅者;白天,灶台的炊烟从山谷里冉冉升起,映入他的眼帘。总的来说,人们没必要为自己的房子感到丝毫羞愧,因为这里至少体现了他们的诚挚和热心;也没有必要频频挥舞扫帚打扫,因为落在厨房地板上的灰尘不会比大自然当中的多。

因此,如果房东天性追求精致是行不通的,他必须避开生活中的种种意外,拥有健康的身体,不受当代任何流行疾病的影响。他的审美标准不需要多高,只需博闻强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对任何事物的感受。这些感受虽然是他的个人感受,但并不含任何私人成分,都是坦诚的,就像他房顶上蔚蓝的天空,拥有一种户外的澄清透明,不存在任何纠结。他做事的风格尽管从理论上来说有些鲁莽,但却不应当受人抱怨,因为这才是人类原本的行事风格,他充分展现了自己种族的本色。吃饭的时候,他是同桌人的肝肠,是食客的全副消化器官,他品尝过的饭菜才会得到大家的认可。他没有什么特质,也没有这样那样的特殊嗜好或倾向,他的发展是常规的、均衡的、健康的,他对任何人都不偏不倚,就如同他那副魁梧的身材。他不是那种出类拔萃、孤芳自赏的天才,也没有挑剔的审美标准,而是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和世人有着相似的口味,也从来不会去追求比旅店招牌或风信标更高的目标。天才就像衔着骨头的狗、吞了钻石的奴隶,或是患了尿石症的病人,他们常常离群索居,也不会挂出招牌来给人和牲畜提供歇脚的地方,而是通过各种暗示和迹象告诉人们:别来烦我——再见——再会。而房东却可以过着没有隐私的生活。他不会默默地陷入沉思,不会留恋独处的时光,也没有安息日。他为了维护真理的尊严而思考,他和人交谈,阅读报纸。要是有什么事,他就算不告诉这个客人,也会告诉那个客人。他从来不想独处,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无论是吃还是喝,他都愿意和大家一起,从来不会忘记他的族类。他穿梭于人们的思想,《伊利亚特》和莎士比亚的作品对他而言平淡无味,旅者会给他讲述他们旅途中发生的平凡而粗俗的插曲。假如邮车带来很多消息和乘客,在他独自一人自言自语的时候,它们就会从他的脑海中穿过。既然后面没有神殿,也就不存在亵渎,整个世界似乎就在围绕着他转。或许,在落满灰尘的地方,皱纹已经爬上了他的额角,为了人们的便利,他英雄般地住在十字路口或五岔路口,他的生活崇高而琐碎。旅途的灰尘吹进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却清澈而恳切。每半个小时也好,每个小时也好,每天也好,每周也好,旅者沿着老路飞驰而来,围绕在他的旅店周围,仿佛他的旅店是球场上的球门,而他安详从容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他的邻居羞怯地躲在杨柳树丛后,用树枝或者尖利的栏杆扎成栅栏,将访客们温柔的手掌拒之门外。旅者的车轮辘辘地驶过旅店门口的台阶,还在入口的地方抽着响鞭。看到你,他由衷地开心,他的真诚就像大门上的牛眼石。旅者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力图找一位对自己宽容大方的人,这个人居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代表着这个地方的性情,正如石头代表着无生命物质的特性,这个人就是房东!他的畜栏饲喂旅者的马匹,他的食橱款待旅者的肠胃,因此,他的话也就成了旅者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他设身处地地为人们着想,尽管他从来不曾远离家乡,却像远行千里的旅者。他深知自己的需求和命运,他需要吃得饱,住得好,毫无疑问,还需要一位愉快的同伴在短暂的时间里对他表示关心,需要能够预知晴朗的好天气。越是伟大的人,越需要来自老实人的关心,而不是大人物给予的同情。假如他不是最正直的,我们还可以说他是最直率的。他随时准备和你握手,毫无疑问对你十分关注,就好像他已经承担起照料你的责任。假如你想弄断自己的脖子,他甚至会给你提供建议,告诉你怎么弄断最方便。

伟大的诗人未尝不感念他们的房东。《坎特伯雷故事集》 在序言中就赞美了塔巴尔德旅店的房东——

我们的房东风度翩翩,

因为他曾做过大堂的领班。

他高大魁梧,目光如炬,

在齐普塞镇,当属第一公正之人;

他谈吐豪爽,聪明且有教养,

从不缺乏男子汉气概,

而且还是个乐天派,

端来热汤,他就开了场,

一边给我们结账,

一边逗我们开怀畅饮。

他是真正的家庭纽带,是大家的焦点,他比任何人都友善,比任何人都有交际天分。正是他提议每个人讲个故事,打发去往坎特伯雷的旅途上的漫长时光。他引导着大家把故事讲下去,还用自己的故事做了总结——

现在我以家父的在天之灵保证,

你们一定会高高兴兴,

否则你们可以取我性命,

不必再说,举手即可。

即便我们不为房东所折服,遇到各种紧急事情的时候,我们也会求助于他,因为他阅历丰富,机智干练。他比政客更像公众人物,他只是一个旅店老板,不会因自己的角色铸成错误,如果他尚需纳税服役,则应免除他的税负兵役。

除了和自己交谈,和房东交谈是最好、最有裨益的,是一种清醒的自言自语。一般来说,要是有听众,我们就会试着说些什么。而他善于倾听,且十分包容,不需要你事无巨细地阐述清楚。有个房客惊呼:“嗨哟!”是的,我的房东需要随时应对各种状况,用他的风度表达最纯洁的悲悯。另一个房客说:“热得像火炉!”他就会说:“天气真糟糕,先生,这几天真是叫人提不起精神。”他十分聪明,从来不会反驳客人的话。他让客人感觉舒服,让客人继续踏上旅途。

最晚去睡觉的房客坐到深夜,他就站着陪到深夜。日出日落,他道“晚安”的声音依然轻快地如同他说“早上好”的声音。最早起床的房客发现,苍蝇还没有开始嘤嘤嗡嗡,他就已经精神抖擞地坐在吧台里,品尝着他的烈酒,灿烂的笑容如同照耀在沙地上的晨星,没有一丝熬夜陪房客的倦容。不过,如果聊起睡眠问题,人们就会发现,谁都没有他的睡眠香甜。

最后,说到他的品德问题,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没有任何恶习,没有卑劣的品性,他的美德恰到好处,令人们喜爱亲近,却又不必心怀敬意。毋庸置疑,他是一个好人,正如他的苦酒是好酒一样。他的“好”跟我们在评价画廊和博物馆里陈列的艺术品时所说的“好”完全不一样,他的好令人乐于亲近。谁会去计较一个旅店老板的宗教信仰?谁会计较他是否去教堂,是否吃圣餐,是否做祷告,是否敬畏上帝?毫无疑问,他有自己的阅历,他感受到了变革,是圣徒精神的坚定信仰者。说到这里,我们不禁猜度他的宗教信仰到底都有哪些奇特之处。不过,他经营的是旅店,不是道德意识。他每日投身于大众服务,这其中包含着多少令人愉悦的仁慈施舍和真挚的社会美德!他把良好的祝愿送给每个人,给旅者提供善意的忠告,指明前进的方向,和牧师一样。

总之,旅店与教堂相比更亲切讨喜。教堂是牧师传经布道的场所,而旅店是经义实行的地方。如果前者是好去处,那后者也不会是坏去处。 I3fqU1ynfvG7NMs4iT47i8qMCoHBIEf2ByVjYCW0bjnxKMf7Gu+XkdbO6VuHWL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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