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河水静静地流淌,
经过光亮的堤岸,穿过孤寂的幽谷,
猫头鹰在那里鸣叫,虽然人们的喧哗
从未惊扰它的安眠,
但如若你曾涉足那片土地,你定会故地重游。
——钱宁
印第安人告诉我们,有一条美丽的河流,蜿蜒伸展至遥远的南方,他们叫它梅里马克。
——西厄·德·蒙斯《耶稣会的联系》,1604
清晨的河面和四周的田野上都弥漫着浓雾,我们的炊烟穿过浓雾袅袅升起,宛如更加轻灵的薄雾。然而,我们只划了几下船桨,东升的旭日便将雾霭驱散了,唯有水面上那层薄薄的水汽仍幽浮着。这是个宁静的星期日清晨,夹带着的玫瑰色和白色的晨曦,使这个清晨看起来仿佛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已然存在了,并且仍保留着蛮荒时代的气息:
早先一位不信教的圣人,
不曾沾染正午和夜晚的污尘,
蛮荒却不觉羞耻,
这蛮荒已浸入每一个日子,
自它诞生
便在世界的边缘行走。
可是早晨的清新会随着晨露一同消失,即使是“最坚韧的人”也无法将这清新的记忆保留至中午。当我们划动双桨顺流而下,经过千姿百态的小岛或是春季形成的高地时,我们便一一为它们取名。我们把曾夜宿的小岛叫作狐狸岛,还有一座岛周围环绕着深深的河水,岛上林木繁茂,葡萄藤四处蔓延,看起来就像是被抛撒在波浪上的一团花草,我们给它命名为葡萄岛。从鲍尔斯山到比尔里卡教友派会堂的这段河流流淌在和缓的小山和悬崖之间,河面比康科德河段宽一倍,水深又灰暗,水波不兴,河流两岸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这是一个狭长的森林湖,四周垂柳夹岸。我们划了很久也看不到任何房屋田地,沿岸荒无人迹。此刻,我们正沿着浅滩划行,浅滩的边界处密密麻麻地长着一排齐刷刷的芦苇,仿佛被精心修剪过,这不禁使我们联想起书中描述的东印度人的芦苇堡垒。此处的河岸微微隆起,上面长满了美草和种类各异的蕨类植物,它们毛茸茸的茎秆密集地挺立在一起,毫无遮拦,仿佛插在花瓶里,而它们的顶尖儿则向两旁伸出了数英尺。薇甘菊的藤蔓缠绕装点着枯柳枝,同时也填满了枝叶繁茂的河岸上的每处缝隙,与它攀附其上的灰色树皮和风箱树的球形花朵相得益彰。水柳体形庞大,浑然一体,是我们这里最优雅、最缥缈的一种树。它浅绿色的枝叶层层叠叠,高达20至30英尺,看起来仿佛漂浮在水面上,几乎无法透过其枝叶间的缝隙看到浅灰色的树干和堤岸。任何树都不像水柳这般与河流浑然天成,和谐交融。水柳比垂柳或是其他任何一种枝叶悬垂的树木都更绰约多姿,那些树的树枝不是被托浮在水面上,而是浸入水中。水柳的树枝探出水面,弯曲其上,仿佛深深地被水流所吸引。它的身上没有任何新英格兰特征,却颇具东方特色,令我们联想起那整齐的波斯花园,联想起哈伦·拉希德 ,联想起东方的人造湖。
我们就这样舟行河中,穿过一丛丛葱翠欲滴的枝叶,枝叶间蔓延着葡萄藤及一些更小的开花藤本植物。河面宁静,空气清新,河水清澈,以至从水面飞过的翠鸟和知更鸟的倒影同它们在空中的形象一样清晰。这些鸟儿似乎掠过没入水中的树丛,飞落在轻柔的水花上,它们空灵的鸣叫声仿佛传自水下。我们无从判断是河水托起了陆地,还是陆地怀抱着河水,总之,在此时节,我们当中的一位康科德诗人正泛舟河上,吟咏着静谧秀美的河上美景。
“这条河上有一个发自内心的声音,
将它的精神传递给聆听的耳朵,
它悠然娴静地流淌,
像智慧那般因自重而备受欢迎,
它胸怀一切美好的思绪,
欣然接受了婆娑的绿树,
灰色的岩石在它安详的臂弯中浅笑。”
他吟咏的不止这些,但若全部写下,对我们这文章来说未免过于严肃。我们知道,生长在山顶上的每一棵橡树和桦树同这些榆树和柳树一样,都会从根部生长出一棵飘逸、完美的大树来,有时大自然掀起的浪潮会将自己的镜子放在那棵树的根部,以便令其对镜顾盼。如此极致的宁静几乎是有意为之的,仿佛这是大自然的安息日,正如我们把早晨想象为天堂的夜晚。空气如此灵动,恰似水晶般晶莹剔透,就像玻璃对一幅画的衬托效果那样渲染着风景,赋予其理想中的细腻与完美。周围的景色被镶嵌上一种柔和静谧的光线,在这种光线中,树林和篱笆更加规则地将大地切分成方格状,而粗糙不平的原野就像平坦的草坪一样延伸至地平线,天上白云精美如画,好似一席帷幕悬挂在仙境上。这个世界似乎为了某个节日或值得庆贺的庆典而装扮一新,丝滑的彩带随风飘扬,在这果树开花的时节,我们的人生之路宛如一条伸向乡间深处的绿色小径,蜿蜒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为何我们这一生及此生中的风景不能是这般美好而鲜明呢?我们的生活都需要一个恰当的背景来衬托,至少应该像隐士的生活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如同在荒漠中看到活物,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看到一根断裂的树干或一座崩塌的土丘。无论是人还是物,特性总是为它自己保留着这一优势,因此而与众不同。就在这段河上,一位妙龄少女曾搭乘我的小船,她没有同行的旅伴,只有隐形的守护神一直陪伴着她,她静静地坐在船头,在舵手和苍穹之间唯有她自己。当时,我可以与诗人一起吟诵:
“甜美芬芳的夏日微风,
吹拂着与我同舟的女孩;
她优雅从容的举止,
她难能可贵的品行,
她忠贞不渝的处女之心。”
夜晚,天空中闪烁的繁星仿佛是这位少女的使者,记录着她的萍踪。
在东方天空的低处
有你明朗的双眼;
尽管它光亮和蔼,
可并未坠入我的视野,
但每一颗爬越远山那盘枝错节的星辰,
却转达你美好的心愿。
请相信,我知晓你的心思,
也知道和风带来了
你的善意,
正如和风也将我的心愿传达给你,
一片体贴的云朵,
驻足于茫茫云海之中,
在我头上,
倾诉温柔蜜语。
请相信,画眉会歌唱,
花铃会鸣响,
药草喷吐芬芳,
而野兽明白此中含义,
树木热情地挥手欢迎,
湖泊冲刷着岸边,
你自由的思想
萦绕在我隐居的山乡。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
风儿轻轻吹拂,
而一朵低垂的云
遮掩了你东方的天空;
闪电无声的光芒,
惊扰了我的睡梦,
宛若你黑色睫毛下的亮光。
我努力平息,
仿佛你在我的身旁,
无论我踏上哪条路,
都是为了你,
路途平坦,路面宽阔,
皆因你在我身旁,
树根也不会磕绊你轻快的双足。
我将迈着轻柔的步伐,
选择最平坦的地方,
小心翼翼地划桨,
避开曲折的河岸,
稳操船舵,
沿途的睡莲漂浮在水面,
红花半边莲
傲然挺立在绿树丛中。
我们需要粗野一些才能够用我们的小船打破如镜的水面。水面将每一根枝条、每一片草叶都倒映得清清楚楚,影像如此逼真,以至艺术也无法临摹,只有大自然可以孤芳自赏一番。即便是河水最浅处也同样深不可测。凡是倒映着树木和天空的地方,都比大西洋还深邃,人们的想象空间绝不会搁浅。我们发现,比起只观看河底,观看倒映在水中的树木和天空则要别具慧眼,需要一种更加自由、更加抽象的眼光。因此,每朝一个物体望去都会产生多重影像,甚至连非透明的物体也能反射出天空的样子。有些人的眼睛与生俱来就能看到这种物体,有些人却只能看到其他物体。
“一个凝视玻璃的人,
目光可能只停留其上,
也或许,若他情愿,
穿过玻璃,远望苍穹。”
两个乘着小船的人从我们附近经过,他们的小船轻快地漂动在树木的倒影中,好似悬在半空中的一根羽毛,又似从树枝上徐徐飘落水中的一片叶子。他们看起来怡然自得,灵巧地利用着自然法则。他们的泛舟漂流是自然哲学中一项美好而成功的实验,使航行艺术在我们眼中显得更加高贵,因为他们像鸟儿飞翔、鱼儿游弋那般航行。它不禁使我们联想到,人类的一切活动无一不更美好、更崇高,生活的艺术可以与大自然最完美的杰作相媲美。
阳光照射在古老的悬崖上,又从每一片浮叶上反射出去;芦苇和菖蒲似乎沉醉在这柔和的光线和清新的空气中;大草地悠闲地吮吸着甘露;青蛙端坐沉思,脑海中尽是安息日的念头,回顾总结着一周的生活,它们一只眼直视金色的太阳,一只脚趾踩在芦苇秆上观察着身处其中的大千世界;鱼儿在水中一本正经地游弋着,仿佛少女要去教堂祷告那样沉稳;一群群金色银色的米诺鱼游出水面仰望苍天,又转身游向更深暗的水沟;鱼群行动迅速,好似听命于同一个大脑,尽管不断地相互交错游动,队形却始终如一,仿佛鱼卵体外的那层透明薄膜仍包裹着它们的鱼体。一群同类幼鱼正在锻炼它们新长出的鱼鳍,它们时而打转,时而猛冲,当我们将它们赶向岸边并切断其退路时,它们却机敏地调转方向,从我们的船下游走了。在那个无人踏足的破旧木桥上,无论是河水还是鱼儿,都肆无忌惮地从桥墩之间穿过。
在树林后面不远处有个名叫比尔里卡的村庄,这个村子建立起的时间并不长,这里的孩子们仍继承着这片“凄凉的荒野”上第一批定居者的姓氏。但实际上,它与费尔内和曼图亚一样古老,是个灰暗的老镇,人们在那里生长,并长眠于长满苔藓的纪念碑下,从此失去价值。这便是古代的比尔里卡,如今已破旧不堪,它得名于英国的比勒里凯,印第安名字叫肖夏恩。我从未听说它年轻过。瞧,不正是在这儿,大自然走向了衰落,农场萧条下来,教友派会堂因年深日久而变得阴暗破旧吗?倘若你想了解它的青年时期,那么就问问牧场上那些古老的灰色岩石吧。比尔里卡村有一口钟,钟声时而能传到康科德的树林里,我曾聆听过那钟声,听!现在这钟声便是。难怪当它第一次被挂在树上时,钟声穿过森林和白人的种植园,惊醒了酣睡的印第安人,吓跑了他们的猎物。然而今天,回荡在这些峭壁和森林间的回声才是我的最爱。这不是苍白的模仿,而是原始的声音,仿佛是某位乡间的俄耳甫斯再次弹奏起动人的旋律来显示它是如何鸣响的。
咚,东方铜钟的鸣响传来,
好似为这葬礼的筵席,
但我挚爱的声音
却是来自西方的颤动。
教堂的尖塔鸣起丧钟,
而仙女们的银铃
却宛若儒雅之人的嗓音,
和那地平线的低吟。
铸成它的金属并不是铜,
而是空气、水和玻璃,
它在云朵下摇摆,
它被那风儿敲响。
尖塔的钟声响起标志中午到来,
它不会响得太早,
但当它早早敲响时,
太阳还尚未攀上高塔。
另外,这条路通向树林之城卡莱尔,与其说它文明程度较低,倒不如说它自然色彩浓厚。它的居民住得都很集中,我知道这个镇因为规模很小而遭人耻笑,但这地方任何一天都可能诞生伟大人物,因为和风也好,狂风也罢,都是从此镇吹过的。镇中心有一处教友派会堂、若干马棚、一家酒馆和一个铁匠铺,有大量的木材供砍伐和堆放。而且
“贝德福德,最高贵的贝德福德,
我不会把你忘怀。”
历史已记住了你,尤其是当你的老种植园主们向康科德的“绅士和市政委员”谦恭地恳求建立一个独立的教区时,好似上帝的臣民在苦苦哀求。我们很难相信,如此悲伤的旋律竟然在一个世纪前回荡在这些巴比伦式的河流沿岸。“在酷暑和严寒的极端天气下,”他们说,“我们也愿意为安息日做礼拜,不管有多么辛苦。”——“先生们,如果我们对现任牧师或教徒不满而想要远离上帝,那么您今天就别听我们讲。但如果是上帝的意愿,我们则希望减轻安息日的负担,免除旅行和辛劳,这样上帝的话语才能接近我们的房屋,接近我们,走进我们的心房,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便能服侍上帝。我们希望,曾经激励居鲁士去建造圣殿的上帝,也能同样地激励我们,并让您同意我们请愿书中的恳求。您谦恭的请愿者们将义不容辞地永远这样祈祷——”因此,建造圣殿的工作进展到这一步,取得了完满的结局。但在遥远的卡莱尔,建造圣殿的工作却被延迟了许多年。并不是因为缺少什亭木材或俄斐黄金,而是因为缺少一处对所有礼拜者来说都比较方便的场地,不管是建在“巴特里克平原”,还是建在“波普勒山”,都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有钱人肯定居住过比尔里卡,每年都有有钱人来住,至少镇上的一批官员就是如此,而且你可以查阅先前的记录来看这些相关信息。有一年的春天,一个白人来到了这里,为自己盖了一幢房子,开辟出一块空地让阳光照射进来以便将农场晒干,还用灰色的旧砖头垒成了围墙。他砍掉了房子四周的松树,种下他从古国带来的果树种子,苹果树在那些原生的松树和刺柏旁开花结果,沁人心脾的芳香远飘四野。它们的老树干如今依然矗立。为了把他的小村庄装点得更加美好,他把林间和河边优质的榆树移植了过来。他在河上架起了简易小桥,把牲畜引到河边的草地上觅食。他除去野草,使河狸、水獭和麝鼠的窝巢暴露出来,并磨刀霍霍地吓跑了野鹿和熊。他建起了一座磨坊,让英国谷物出现在了这片处女地上。他把自己的谷物与蒲公英和野生三叶草的种子一起播撒在草地上,让他的英国花卉同这些本地野花一起生长。聚集丛生的牛蒡、芳香四溢的猫薄荷和毫不起眼的蓍草占满了他的林中小路,以各自的生长方式追求着“崇拜上帝的自由” 。就这样,一个小镇诞生了。那个白人的毛蕊花很快遍布在印第安人的玉米地,清香的英国草给这片新土地披上了绿衣。哪里还有印第安人的立足之地?蜜蜂嗡嗡地穿过马萨诸塞森林,在印第安人房屋周围尽情地吮吸着野花蜜,或许这并未引起任何注意,直到蜜蜂以预言式的警告叮了印第安孩子的手。蜜蜂是那些勤劳之人的先驱者,那些人后来将印第安人的野花连根拔去。
那个白人来了,脸色如破晓的天空般灰暗,心事重重,有着星火燎原般的潜能,他知道自己了解什么,不去做猜测而是在计算。他擅长带队,服从权威,他属于经验丰富的民族,通晓许多常识。他虽迟钝却能干,虽行动缓慢却持之以恒,虽严厉却公正,虽不幽默却很坦诚。他热爱劳动,对游戏玩乐嗤之以鼻,他盖了一幢坚固耐用的木屋,他买下了印第安人的鹿皮鞋、篓筐和猎场,但最终忘记买下葬身之地,于是白骨在犁地时被不经意地翻出。在这老镇古老破旧、斑驳泛黄的编年史中或许有着关于印第安酋长的记录,一支箭或一只河狸,或者他在变卖自己猎场时所使用的决定性词语。那个白人随身带来了一份古撒克逊语、诺曼语和凯尔特语的名单,并把这些名字——弗雷明汉、萨德伯里、贝德福德、卡莱尔、比尔里卡、切姆斯福德——撒播在这条河的沿岸。这个地方是新盎格鲁兰德,这些人是新西撒克逊人,印第安人称他们为扬基,而不是盎格鲁人或英格兰人,后来,扬基这个名字变得众所周知。
当我们划到比尔里卡中部的对岸时,左右两边的田野呈现出一派英式耕地的柔和景象,越过沿河生长的灌木丛可以看到村子的塔尖,偶尔可见一片果园延伸到河边。总的来说,我们今天上午途经的地方是整个航程中最原生态的。那里的人们似乎过着与世无争的宁静生活,他们耕种着自己的土地,在政府秩序的管理下井然有序地生活着。校舍温顺地矗立着,像是在恳求永远地终止战争和野蛮的生活。每个人可以从自己过去的经历中发现,人们种植苹果和培育花园的时代与狩猎并在森林中生活的时代截然不同,但无论是哪一方取代另一方,都会给我们带来损失。我们都曾做过白日梦,也曾有过更超凡的幻想,但关于农事,我相信我的天赋源于比农业时代更久远的时期。至少我在用铁锹挖土时会像啄木鸟把嘴啄进树干里那样游刃有余,精准无误。我想,我的本性里有着一种对所有野生事物向往的怪癖。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存有赎罪的品质,但我知道我身上有着对某些事物的挚爱,而当我受到谴责时,我又回到了这片土地上。我应该用犁做些什么呢?我在你看见的犁沟之外又开了一条沟。那条沟不在牛蹄踏着的远处,在更远处;也不在牛蹄踏着的近处,在更近处。倘若玉米歉收,我的庄稼则不然,干旱和雨水对我来说又有何意义呢?有时,那些粗野的撒克逊拓荒者也会欣赏起英式文雅的人造美,喜欢听诸如彭特兰和莫尔文丘陵、多佛白崖和特罗萨克斯山、里士满、德文特河及温德米尔这些优美古典的名字,对他们来说,这些名字已经取代了卫城和帕提侬神庙、巴亚、雅典及其海堤,阿卡迪亚及坦佩。
希腊,我是谁,竟记得你,
你的马拉松?你的塞莫皮莱?
我的人生是否平庸,我的命运是否多舛,
那些黄金般的记忆只能依赖于此?
我们都喜欢约翰·伊夫林的《森林志》和《卡伦达里厄姆·奥尔唐斯》这类书籍,但它们都仅仅是一些让读者感到轻松的读物。园艺是文明的、社会的,但它需要森林和荒野的活力与自由。修身养性和任何事情一样,都要有度,如果文明过度就会变得令人惋惜。一个品行端正的人也有可能为某些事情折腰,他天生的德行仅是彬彬有礼。年复一年生长在玉米地里的幼松,着实让我感到精神愉悦。我们谈论着印第安人的文明,但“文明”二字并不是他的代名词。在森林中谨慎独立而孤寂的生活使他有与神灵交流的机会,并且一次又一次地与大自然进行宝贵而传奇的交流。他有一双能辨识星星的眼睛,却对我们的沙龙感到陌生。他天生所具有的永恒光彩只因遥远而暗淡,与那微弱炫耀的短暂烛光相比,他犹如星光般柔和而赏心悦目。这些岛民有他们自己的白昼神灵,但这些神灵“并不像黑夜神灵那样古老”。确实,乡村生活简单快乐,有时土地的增产、庄稼的丰收都令人欢欣鼓舞,但英雄精神始终不会停歇,向往着征服远方的土地,使之成为自己的园地和花圃,并为自己的生存采摘坚果和浆果,或是像采摘浆果那样漫不经心地采摘果园里的水果。我们并不会一直强势地去征服自然,驯化牛马,有时也会到野外骑马放松,追猎水牛。印第安人与大自然的交往,就是这种给予对方最大独立空间的交往。假如印第安人于自然界而言相当于陌生人,那么我们这些园丁对于自然来说就再熟悉不过了。后者同大自然这个女主人的亲密关系不免有些庸俗和污浊,而前者与她保持的距离却恰恰体现了那种高尚和纯洁。在文明世界中,人们似乎最终在南方这片地区里走向堕落,并臣服于北方部落的入侵:
“有个民族最终与世隔绝
因一座冰山挡在眼前。”
比起诗人所吟诵的辞藻,大自然还有着更为狂野、原始的另一面。那些诗歌仅仅是白人制作。荷马和莪相永远不会在伦敦或波士顿重生,且看这些城市是如何依赖古老传统和野果淡淡的香气得以发展的。倘若我们能倾听印第安诗人的吟诵,哪怕只有片刻,我们便会明白为什么他们不愿意用自己的野蛮去换取文明开化。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是异想天开的,钢筋和毛毯虽然很具诱惑力,但印第安人依然坚守自我。
在连续许多天坐在房间里阅读诗作后,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我走出房门,听见附近林子里传来的猫头鹰叫声,那声音似乎来自科学和文学都尚未探索过的自然背后的天地。在那里,没有一只鸟了解我年轻时对森林幽深的独特理解。我曾看见同伴用细绳将红色的鸟从藏身之处带回,我想象着在这阴暗孤寂的森林中,随着我的不断深入,它们羽毛的颜色也将变得更加奇特,更加炫目多彩,好似天边的晚霞。更不用说我在任何一位诗人的细绳上,都看到了这种强烈而原始的色彩了。
这些当代独特的科学和艺术对我的影响不如古老的狩猎、捕鱼技术及原始朴素的农耕形式,因为后者同太阳、月亮和风从事的职业一样古老而光荣,它们和人的才能同时被创造出来。我们不认识他们当中的约翰·古登堡和理查德·阿克赖特,虽然诗人们乐于使他们在诗中逐渐变得有学识、有修养。正如约翰·高尔的诗作——
“而伊厄德海尔,如书中所言,
最先制作渔网,捕捉鱼类。
他又发明了打猎,
这两项发明如今在许多地方广为人知。
他还用绳索和树桩,
最先成功支起帐篷。”
约翰·利德盖特也写道:
“传说伊阿宋是第一个出海航行的人,
驶向科尔喀斯夺取金羊毛,
色列斯女神首先发明了耕种,
此外,阿里斯泰俄斯是第一个发现
牛奶、凝乳和蜜糖用途的人,
皮里奥迪斯的贡献更大,
发明了钻木取火,彰显英雄本色。”
我们曾在书中读到,阿里斯泰俄斯“从朱庇特和尼普顿处得知由三伏天所引起瘟疫和造成许多人死亡的酷热,可以用风来缓解”。这就是远古时期赐予人类的恩惠之一,它在我们世俗的历史中并没有记载,虽然我们在梦中仍能找到某种相类似的东西,能够或多或少地摆脱世俗和习惯,不受历史记忆的影响,对事物有更加开明公正的理解。
传说埃伊纳岛疾病横行造成人口速减时,朱庇特听从了埃阿科斯的建议,将蚂蚁变成了人,可以想象,这一举措使人类变成像蚂蚁一样卑贱过活的居民。或许这就是现存的关于那个远古时代最完整的记载了。
这个传说构织得如此自然、真切,以至人们在理解它之前就已经充满了想象。它就像一朵绮丽绽放的野花,对智者来说,它就是一句箴言,宽宏大量地包容一切。当我们读到酒神巴克科斯使伊特鲁里亚水手们精神错乱,把大海误当作花草满地的草原而纷纷扑入其怀抱被变为海豚时,我们在意的并不是历史的真实性,而是这其中蕴含的更高的诗意。我们似乎听到了思想的旋律,不介意是否理解。至于美丽,想一想那些关于那喀索斯、恩底弥翁和黎明女神之子门农的传说,他们是英年早逝的代表人物,对他们的记忆如同动听的曲调回荡在近日的清晨;想一想法厄同的美丽传说,以及塞壬那些闪烁白光的未被埋葬的尸骨;想一想潘神、普罗米修斯和斯芬克斯那意味深长的传说;再想一想那一长串古人的名字,比如西比尔、欧墨尼得斯、帕耳卡、美惠三女神、缪斯和涅墨西斯,等等,如今都已演变为普通名称或名词供文明人类所使用。
相距最远的国家、相隔最久的年代竟不约而同地赋予同样的古老传说以完整和生动,这个现象非常有趣。虽然最愚钝的后代子孙只是通过一个科学机构的投票来决定传说的真伪,但他们仍用微薄的力量给这些传说加以梦幻般的润色,正如天文学家们给新近发现的行星命名为尼普顿。就连黄金时代末期从人间被迫回到天国的正义女神艾斯特莱雅也在浩瀚宇宙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小行星义神星的名字便取自她,因为即使是对诗歌价值最细微的赏识也是意义重大的。神话最初就是依靠这种锱铢累积而慢慢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的童话,恰是远古民族的童话。这些童话从东方传到西方,又从西方传到东方;时而成为游吟诗人的“神作”,时而化作耳熟能详的民谣。这便是人类呕心沥血去寻求的世界语言的途径。近代人满足于对古老作品进行轻微又略带宗教气息的润色,他们对真理最古老的重复表述是人性共同点的最佳证据。
所有的民族都喜爱同样的笑话和传说,无论是犹太教徒、基督教徒还是穆斯林,只要将这些笑话和传说翻译出来,就能令所有人心满意足。人们其实全部都是孩童,而且同属一个家庭。同一个故事催他们入睡,同一个故事将他们唤醒。传教士约瑟夫·沃尔夫把译成阿拉伯语的《鲁滨孙漂流记》分发给阿拉伯人,引起了极大反响。他说:“在萨那、赫得耶达和罗希雅的集市上,伊斯兰教徒们阅读鲁滨孙的冒险经历和智慧故事,无比敬佩并信以为真。”那些阿拉伯人在阅读时不禁赞叹:“啊!这位鲁滨孙·克鲁索一定是位伟大的先知!”
从某种程度而言,神话只是最古老的历史和传记。通常情况下,它非但不是虚构的或谬论,而且蕴含着一种将你我、这里那里、此时彼时都统统忽略掉的不朽而基本的真理。若不是时间,则一定是稀有的智慧书写出了神话。在印刷术被发明之前,一个世纪等于一千年。所谓诗人是指如今不需要后代帮助便能写就纯粹的神话的人。例如,希腊人在讲述阿伯拉尔和爱罗绮丝的爱情故事时,使用的语句少之又少,甚至只用了一句话来代替我们的文学权威词典——然后或许他们还在上面贴上了自己的名字,使其在太空的某一角落闪闪发光。另一方面,我们现代人只收集传记和历史的原材料,以及“适用于某段历史的回忆录”,但其本身不过是一个为神话服务的素材而已。倘若《普罗米修斯的生活和工作》在廉价印刷的年代能像它最初问世时那样畅销,那它将需要补充多少卷书啊!又有谁能知道,哥伦布的故事最终会与伊阿宋的传说和阿尔戈英雄的远征相混淆呢。至于富兰克林,在未来的经典词典中可能会有他的条目,记载下这位备受崇敬的人物的事迹,并把他归纳到一个新的家系:“某人和某人的儿子。他帮助美国人获得独立,引领了经济繁荣,为人类从云层里引来闪电。”
有时人们会认为这些已被发现的传说的隐含意义,与诗歌和历史并行不悖的常理,皆不像传说本身这样引人注目:可以随时被用来表达真理。这些传说仿佛是一些真理的骨骼,比起有血有肉的真理,它们更为古老和普遍。就如同我们尽量使太阳、风和海洋象征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思想。然而,又用什么来象征我们的时代呢?在神话中,一种超常的智慧会利用人们无法察觉的思想和梦境,同尚未出生的人们交流。在人类思想史上,这些生动精彩的传说领先于人类如日中天的思想,如同奥罗拉的曙光。诗人清晨的才智始终超越哲学的光华,总是处在曙光的气氛中。
正如前面所言,康科德河是条沉寂的河流,但对于喜欢沉思默想的航行者来说,它却更具启发性,而今天的康科德河甚至比我们的书本更富有深意。就在此河即将到达比尔里卡的瀑布前,它的河面变窄了,水流也更加湍急浅显,黄色的卵石布满河底,在离开先前宽阔和缓的水域后,连运河船都难以通行。我们一路穿过康科德、贝德福德和比尔里卡的草地,未曾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只有细小支流的波浪翻滚汇入主干的声音:
某条喧闹的小溪,
潺潺绕过它厚积的卵石,
叮咚奏出同一首曲,
从九月至六月,
任凭干旱也无法削弱水声。
主流沉静流淌,
若是礁石暗藏水下,
磨减涛声,抚平波浪,
好似少年的过失,
河流依旧平静舒缓。
现在我们终于听到了这条沉稳古朴的河流,像每一条溪流一样倾泻而下,这就是比尔里卡瀑布,我们此时就在它的上方,离开河道,驶入运河。运河奔流不息,更确切地说我们是被水流引航了六英里,穿越树林而驶入位于米德尔塞克斯的梅里马克河。因为我们不想在这段航程中浪费时间,所以便一个人沿着纤路用纤绳拉着船跑,另一个人用长篙撑船以防撞上河岸,如此一来我们仅用了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便走完了六英里的航程。这条美国最早开凿的运河在旁边铁道的映衬下更显古朴,它的水源自康科德河,因此我们依然漂流在熟悉的水域上。运河的水量取决于商业利益所出让的多少。运河的景观缺少某种协调美感,因为运河与它所穿过的树林和草地属于不同的时代,我们怀念时间对陆地和水流的影响,但随着时光慢慢流逝,大自然会自我修复和丰满,逐渐沿河养育出适宜的灌木和花卉。翠鸟栖息在河岸的松树上,驼背太阳鱼和狗鱼在水中游弋。所有的工程就这样直接通过建筑师的手赋予大自然以新貌,使其尽善尽美。
这段旅途幽静宜人,没有房舍和旅人,只有几个小伙子在切姆斯福德的桥上逍遥,傲慢地靠在桥栏上打量我们,我们也以不甘示弱的眼神盯住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直到他显出不自在的神色。倒不是因为我们的目光有什么特异功能,而是他内心尚存的羞耻感令他无所适从而已。
“他愤怒地望着我”——这是一句惟妙惟肖、意味深长的表达,因为所有匕首的最初式样和原型都源于目光。首先是朱庇特的一瞥,随后是他炽烈的闪电,随着材料逐渐变硬,三叉戟、长矛、标枪,以及方便个人使用的匕首、短剑等就应运而生了。奇妙的是,我们穿行在大街上却没有被这些巧夺天工的武器刺伤,有人竟能如此敏捷地拔出他的轻剑或是携带已经出鞘的刀剑而不被人察觉。然而,一个人被别人认真打量一番却是不多见的事。
在我们抵达梅里马克河之前,经过运河上的最后一座桥时,显然,强大的世俗力量又显露无遗了,从教堂里出来的一群人停下脚步俯视我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然而,我们才是这艳阳天里最忠实可靠的观察家。根据赫西奥德所言——
“第七天是神圣的一天,
因为拉托那在那一天诞下了金光灿灿的阿波罗”
而据我们判断,这是指一个星期的第七天,而不是一周开始的第一天。我在康科德镇一位老治安官和辅祭的书信文件中发现了这份特殊的备忘录,值得被当作古老习俗的遗产保存起来。以下文字摘自此备忘录,在拼写和语法上稍做了改动:“1803年12月18日,安息日,与队伍一起旅行的有杰里米亚·理查德森和乔纳斯·帕克,两个人都来自雪莉,他们正在向西行进。他们的团队载有运输圆桶用的索具,埃弗瑞姆·伍德阁下盘问着理查德森,理查德森回答说乔纳斯·帕克是他的旅伴,他还说有一位朗利先生是他的雇主,他答应为自己做证。”我们则于1839年9月1日这天随队伍北行,没有配备便于运载圆桶的索具,未受任何治安官或辅祭的盘问,而且如果必要的话,可以随时证明自己的身份。根据邓斯特布尔的历史学家的说法,17世纪后半叶“各城镇奉命在教友派会堂附近立起‘一个囚笼’,把胆敢冒犯安息日的圣洁的人统统囚禁起来”。有人会说,社会已经由原来的严格变得宽松一些了,但我觉得如今的宗教氛围比起先前并无不及。如果发现某处被捆扎得松了些的话,那么只不过是在其他地方绑得更紧了些而已。
你一生中很难让一个人认识到某个错误,但你必须时刻记住科学的进步是缓慢的。假如他认识不到错误,也许他的子孙后代却可以。地质学家告诉我们,用了100年的时间才证明了化石是有机物,用了150余年的时间才证明了化石并非起源于诺亚大洪水。我不保证在极端情况下我不会求助于希腊贤明的众神而不是我们国家自己的上帝。对我们而言,虽然耶和华已经具备一些新特质,但与朱庇特相比,他更专横、更拒人千里而不是更神圣。他不是谦谦君子,没有那么谦和有礼、心胸宽广,他不像希腊诸神那样温和地影响着自然界。我应该害怕这全能的人的无穷力量和严明的赏罚,他充满阳刚之气,至今未被奉为神明,没有朱诺、阿波罗与维纳斯,也没有密涅瓦为我说情,θυμω Φιλε'ουσáτε,κηδομε'νη τε.(她心中怀着敬爱) 。希腊诸神是误入歧途而堕落的年轻神灵,具有人类的罪恶,但在许多重要方面仍属于神的罪恶。在我的万神殿中,潘神依然荣耀地称王,红光满面,胡须飘垂,身上长满粗毛,手持排箫和弯柄杖,他追求仙女厄科,他们育有一子艾安姆比——伟大的潘神并非如谣言所说已经死去。神皆永生。或许在新英格兰和古希腊的所有神灵中,我对他的神龛礼拜最多。
在我看来,在文明国度中备受崇敬的神尽管背负着一个神圣的名字,却徒有虚名,毫不神圣,但他是权威与人类的结合。人们相互尊重,却不敬重上帝。若我认为我能以基督教世界各民族的辨识力和公正立场讲话,我就应当赞扬这些民族,但于我而言,这个任务太过艰巨。他们看起来是最开化、最人道的,不过也许我说得不对。每个民族都有适合自己信仰的神,社会群岛的岛民信仰一个叫托阿希图的神,“外形像一条狗,专门拯救那些从岩石和树木上跌落的人”。 我觉得就算我们没有他也无关紧要,因为我们很少登高。社会群岛的岛民几分钟就可以用木头雕刻出一座神像,而且那座神像都能把他自己吓得不知所措。
我想象一个不知疲倦的老派淑女,她极其幸运地出生在“折磨人们灵魂的时代”——听了我的言论,可能会对另一位老派的耆宿说:“但你比我更年轻,那时我所结交的人比你更了不起,因为我从未见过也不会遇见诸如佩里托奥斯、德里亚斯和这样的人。”这句希腊语大概是指华盛顿,是“人民的牧羊人”的意思。阿波罗已经驾车六次向西行进,或仅仅是看起来在行进,现在当他第七次在东方露出脸庞时,眼睛几乎变得模糊,原先只在羊毛和毛线间跳动的目光现已呆滞良久,不知疲倦地钻研某本优秀的训诫书。六天之中你辛勤劳作,编织衣物,但在第七天,你毫无疑问在阅读。我们能沐浴在九月和煦的阳光中,乐趣无穷,阳光照亮了一切生物,不论它们是休息还是劳作,都应心存感激。无论我们的生活该如何被责怪,但无论是在上帝的日曜日还是月曜日,它都是无可指责的。
世界上有五花八门的信仰,有些甚至让人难以置信。我们为什么要臣服于其中的任何一种信仰呢?人类相信什么,上帝也就相信什么。虽然我活了这么久,所听过、见过的亵渎神祇的言行数不胜数,但从未听闻或目睹过任何直接和故意的亵渎行为,不过对神明的间接和习惯性的不尊倒是有很多。怎么会有对创造他出来的上帝直接表达傲慢无礼的人呢?
这个年代有着一个对古老神话具有纪念意义的补充,那便是基督教故事。历经苦难、留下血汗,人们经历了若干世纪才把基督教故事与人类的神话编织在一起。新版普罗米修斯神话以不可思议的内容、耐性和坚韧被人们铭记在心。看上去似乎是我们神话的发展使耶和华走下了神坛,而让耶稣取而代之。
如果说我们的生活不是悲剧的话,那么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生活。类似于耶稣基督这样的故事,比如耶路撒冷的历史,已经成为世界历史的一部分。想想看,荒山环抱中的耶路撒冷,充满着赤身裸体、防腐、未被埋葬的死尸。我相信有些东西被温柔地安葬在塔索的诗中了。想一想,人们仍急切而顽强地为基督教宣讲。时间和空间对基督教来说意味着什么?1800年和一个新世界吗?以至一个犹太农民的卑微生命竟有力量使一位纽约的主教如此固执。君王的礼物——44盏灯,如今在一个被称作圣墓的地方燃烧;敲响的一口教堂钟;一周内,朝圣者在加洛山洒下的真挚热泪。——
“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当我忘记你时,希望我的右手忘记她的奸诈。”
“我们坐在巴比伦的河流旁,想起锡安山我们不禁落泪。”
我相信有些人不受他们教派围栏的限制,与佛陀、基督或斯威登堡同样亲近。有必要不做基督教徒而欣赏基督生平的美丽和重要意义。我知道当有些人听到他们的基督被拿来与我的佛陀相提并论时会对我耿耿于怀,但比起我的佛陀,我相信自己愿意他们更爱他们的基督,因为爱才是最主要的事,而且我也喜欢基督。“上帝是字母Ku,也是Khu。” 为什么基督教徒仍然狭隘又迷信呢?头脑简单的水手们不愿按照乔纳的要求把他从船上扔入海中。
“爱情在后来的岁月中去向何方?
唉!它随永无止境的朝圣路而去,
我恐怕,从此,它一去不回,
直到革命把那个年代拨转方向。”
有个人说:
“世界是一种流行病,肆虐于
悲苦错乱的人们
鲁莽的内心和狂热的大脑。”
另一个人说:
“整个世界是一个舞台,
所有男人和女人都不过是演员。”
这世界真是个奇怪的地方,竟然有座剧场设于其中。老德雷顿 认为,假设一个活在世上的人将要成为一个诗人,那么他的身上应该具有“勇敢而似梦的东西”,他的头脑中应有“精致的疯狂”。当然也有可能依情况而定。约翰逊博士对托马斯·布朗爵士做出评价时,用了太多的惊叹:“他的一生是奇迹般的30年,这30年不是一段历史,而是一首诗,而且听上去像是一个传说。”更令人惊奇的是,并非所有人都给出了如此高的评价。倘若确有一句给予弗兰西斯·博蒙特的赞扬,那么这赞誉实属罕见——“观众完全满足于你创作的一出出悲剧。”
想想看,这世界是个何等卑微而凄惨的地方,人活在世上,有一半的时间我们都得点亮一盏灯才能看见事物。这占据了我们生命的一半,倘若它占去全部时间,有谁还愿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请问白昼又能给人们带来什么?一盏灯若燃烧更纯净的,比如冬季过滤过的油,那么灯光便会更亮,我们便可以消磨时光而免受打扰。由于受到一点点阳光和几种颜色光彩的贿赂,我们便赞美上帝,用圣歌来避免他的愤怒。
我向你们提议,
神明啊,听听这玩世不恭者,
这计划不会伤害你们,
如果你们发现仁慈,我将找到美德。
尽管我为你们所创造,
是大自然的孩子,
我仍傲然挺立,
血液毫无防御,
拥有自由而独立的精神,
而且不能盲目驱使
我的子嗣辛苦劳作,
虽然你们仁慈友善,
我对着十字架起誓,
我不会做任何神明的奴仆。
若你们简单明了,
我必奋力争求,
若你们能发掘,
伟大蓝图给你们的热爱者,
那么赐予他一个星球,
多少比这里大一些。
“真的,我的天使!我为自己的奴仆感到羞愧,因为他除了我不服侍上帝;因此,我原谅了他。”
——萨迪《蔷薇园》
我与之攀谈的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一些有创造性的天才男女,都已将他们的宇宙框架拆下并晒干了——在我看来,他们在最短暂的交流中就已在你和他们之间构建起了这个框架——我可以保证,他们将其晒得非常干,干得足以听见声响,干得燃烧,干得成了粉末状;那个古老的,摇摇欲坠的框架已经被风吹落了所有木板。他们总是带着床四处行走。有些于我而言似乎无关紧要且毫无实质的事物和关系,对他们而言却被永久地建立了——比如圣父、圣子和圣灵,等等。这些对他们而言就像是万古永存的群山。然而,在我的漫游中,我从未遇见过这些权威性事物的遗迹。它们留下的痕迹远不如我壁炉里遥远地质年代的煤块上的娇嫩花朵留下的痕迹清晰。最智慧的人从不宣讲任何教义,也没有任何阴谋,他看不到支撑天堂的椽木,连一张蜘蛛网也无法进入他们的视线。
只有万里晴空。如果我某一次比另一次看得清楚,那也是因为观看的媒介更为清晰。从大地望向天空,只见那古老的犹太格局仍岿然不动,巍然耸立!你们有何权设下这个障碍来阻挠我们相互理解!它并非你们所创造,而是强加在你们身上的。审视一下你们的权威吧!我们担心,即使是基督也有他自己的企图,有他对传统的遵从,而我却亵渎了他的训导。他并未取消所有准则,他宣讲的是一些纯粹的教义。至于我,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只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最微妙的要素,他们不会玷污清晨的天空。你们的架构一定是永恒的宇宙框架,而其他架构则很快沦为废墟。完美的上帝在他自己的启示中从未达到他的预言者——你们,所陈述的那个提议的高度。你学过天堂的字母表吗?你能从1数到3吗?你知道上帝一家有几口人吗?你能运用语言的玄机吗?你有勇气把敏感的事物编成寓言吗?请问,你对地理学精通多少,就胆敢谈论天堂的地形?你是谁的好友,竟敢议论上帝的品性?迈尔斯·霍华德,你觉得上帝已经把你视为知己了吗?如果你能说出月球上的环形山的高度,或是宇宙的直径,我或许会对你的话深信不疑;但如果你告诉我上帝的秘史,我定会认为你疯了。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上帝家史,塔希提岛人也有他们的,某位老诗人宏伟的想象将被作为坚定永恒的真理和上帝之言而强加给我们。毕达哥拉斯说得很对:“一个真正尊崇上帝的主张,才算是上帝的主张。”不过我们大可怀疑文学中是否也有这样的例子。
《新约全书》是本极其宝贵的书,虽然我承认我儿时在教堂和主日学校的经历使我对其有些许偏见,以至在读到它之前,我一直以为它是一本烂书,不过所幸我很早便逃离了教会和主日学校的控制。想把对这本书的评论从一个人的头脑中清除出去,品味此书的真正韵味并非易事。我认为《天路历程》是依据此书宣讲的最佳布道,至于我亲耳听过的及听说过的其他布道,几乎都只是对《新约全书》的拙劣模仿而已。也许在书中有一则蹩脚的故事,有损基督的生平,但那是因为此书是在基督徒的编撰中形成的。实际上,我非常钟爱这本书,虽然它对我来说就像是空中楼阁,只存在于我的白日梦中。最近我刚刚拜读过此书,它独具魅力,我甚至找不到人来聊聊这本书。我从来不读小说,因为小说中缺乏实际生活和真实思想。我喜欢品读印度人、中国人和波斯人的经文,我对这几个民族的经文要比我后来涉猎的希伯来人的经典熟悉得多。拿这些经典中的任何一部给我看,都能让我安静好一阵。一旦我重新开口,我便会对周围的人说些奇言妙语,但通常情况下,他们都察觉不出话里有何玄机。这便是我读完《新约全书》后的感受。我尚未提及耶稣受难,但这个故事我已读了很多次。我真切地希望我那些一本正经的朋友能大声朗读这个动人的故事,我确信他们从未听过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适合他们,我们应当共同享受阅读它的乐趣。然而当我让他们倾听这段故事时,却感到了绝望,因为他们很快便表现出厌烦,这则故事让他们感到十分乏味。我并不是想以此暗示我比我周围的人更有智慧,只是因为,唉!尽管我比他们更爱阅读好书,可实际上我跟他们没什么两样。
奇怪的是,尽管《新约全书》表面上受到广泛欢迎,甚至有人较偏激地为其辩护,但对于此书所陈述的真理秩序,人们却表现得不以为然,也并不欣赏。我不知道还有哪本书的读者会如此少。没有哪本书像它一样如此不可思议,宣扬异教且不受欢迎。这本书对基督教徒而言,就如同对希腊人和犹太人一样微不足道,像是绊脚石。书中确实存在一些不该再读第二遍的内容,比如:“首先要寻找天国。”“不要在尘世为自己积累财物。”“若你想尽善尽美,去卖掉你所拥有的一切,把钱财施与穷人,这样你在天堂将拥有财富。”“如果一个人失去了灵魂,即使他赢得了整个世界,对他又有何益?或者说,一个人应该拿什么来换取自己的灵魂?”想想这些吧,新英格兰人!“毫无疑问,我对你说,如果你坚信自己是一粒芥菜籽,你应该对大山说,从这里迁到远方去吧;那么大山真的会迁走,对你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试想下,一个新英格兰人竟反复诵读着这些话!第三、第四、第五……直至有了三大桶布道!说真的,谁能大声读出这些语句?谁能一直聆听这些话而不走出教堂?它们从未被当众诵读过,也没人聆听过。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布道坛,这些语句只要有一句被准确无误地读出来,那座教堂便会被夷为平地。
《新约全书》集中阐述了人类及人类所谓的精神事务,而且始终都涉及了令我一人满意的道德和个人问题,因此这本书不仅使我对人类的宗教或道德本质产生兴趣,也使我对人类本身充满兴趣。我对未来并没有明确的计划。确切地说,“希望他人善待自己,首先你要善待他人”这句话并非至理名言,但退一步看,它却是当下的警句箴言了。对于一个诚实的人,他根本就不需要这句话。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根本没有任何规则。能够完全被人们接受的书,至今尚未问世。耶稣是世界舞台上的一位绝好的演员,当他说出“天和地终将消亡,而我的话千古永存”这句话时,他很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每每此时,我感觉我与他的距离非常近。然而他传给人类的生存之道并不完美,他的思想都是针对来世而言的。除他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成功。尽管我们现在能够过上一种生活,但必须要付出更多时间,不懈努力。还有许许多多棘手的问题亟待解决,我们必须极尽心力地去生活,尽可能地在精神与物质之间度过这样的人生。一个身体健康、收入稳定的人,就比如以每捆50美分的价格出售木柴,而且在森林里宿营的人,绝对不是基督教的好信徒。《新约全书》在某些时刻或许是他最钟爱的读物,但在绝大多数日子里与之相反。他宁可在闲暇时去钓鱼。虽然十二使徒中的大部分也是渔夫,但他们只一本正经地在海里捕鱼,从不在内陆的溪流里钓狗鱼。人们都有一种想成为没有任何贡献的好人的奇怪愿望,或许是因为他们糊涂地认为,这样做最终会使他们受益。牧师们向教徒们灌输的道德观念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政策,比政治家们提出的政策要美好得多,而这个世界恰恰被那些如警察般警惕的牧师成功地统治着。总让我们的缺点去烦扰我们的生活是不值得的。我们的良心其实与感情和头脑一样,不会也不该垄断我们的整个人生。良心同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容易生病。我曾见过一些人,由于长期放任自流,任其所为,他们的良心已变得像被宠坏了的孩子那样烦躁易怒,终日不得安宁。他们不知何时该咽下反刍的食物,他们这一生当然产不出奶。
良知是于家中哺育的本能,
通过反自然的繁殖,
感受和思想传播这罪孽。
唉,把它赶出门去,
抛入荒野郊外。
我热爱情节简单的生活,
它不会因一粒丘疹而变得复杂,
我热爱无法被脆弱良知所约束的灵魂,
它无损于它所发现的这个宇宙。
我热爱诚挚的灵魂,
它的喜怒哀乐
不会淹没于水碗,
明日又将复苏;
它的生活是一个悲剧,
而不是七十个;
一个值得保留的良心,
欢笑而不是哭泣;
一个明智稳定的良心,
时刻准备充分;
不随外在事件而改变,
不喜恭维的客套话;
一个为大事担忧的良心,
可能会遭人怀疑。
我热爱一个并非全由木头制成的灵魂,
命中注定会善良,
只对自己显露真诚,
不对他人虚伪;
生来只为自己的事情,
自己的欢乐,自己的忧愁;
上帝靠它开创的工作
得以完成,而不是半途而废;
它来填补上帝留下的空白,
不论是礼拜还是嘲笑;
如若不善,缘何邪恶,
如若非善主,缘何好恶魔。
天啊!——你这个伪君子,走开,
过你的生活,干你的工作,然后取走你的帽子。
这类谨言慎行的懦夫,
我无法容忍。
赐予我率直的劳动人民,
他们热爱本职工作,
他们的美德是一首
向上帝欢呼的歌。
我有一次受到一位牧师的谴责,他当时正在把一头可怜的牲畜赶到新罕布什尔山间教堂的马棚里,因为我在安息日那天去了山顶而不是教堂,但若不是为了在那天或任何时候听到一句真言,我会比他走得更远。他声称我“违反了上帝的第四条戒律”,然后用阴沉的语气列举但凡谁在安息日处理日常工作,便会有灾难降临到他头上。他真的认为有个神灵在监视着人间,揪出那些在安息日还做日常工作的人,他看不出那是工作者的邪恶良心使然。这种迷信在乡间非常流行,以至当一个人进入一个村子时,教堂不仅确实如此,而且还通过关联让他觉得这是全村最丑陋的建筑,因为人们在教堂里卑躬屈膝,承受最大的耻辱。当然,这样的教堂不久后将不再大煞风景。安息日这天你走在一个陌生村庄的街道上,听见一名传道士像舰长一样在风中呐喊,声音刺耳,玷污了那天静谧的气氛,没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沮丧作呕的了。你想象一下,他已脱去了外套,就像人们在干脏活累活前所做的那样。
如果我请求米德尔塞克斯的牧师允许我在某个星期日在他的讲道坛上讲话,他肯定不会同意,因为我不会按照他的方式祷告,或者因为我没有担任圣职。太阳之下,这些事情都算什么?
真的,当今最不信仰宗教的行为莫过于祈祷、守安息日和重建教堂了。南太平洋捕海豹的人宣讲的那一套教义更加真实。教堂是医治人们灵魂的医院,同治疗身体疾病的医院一样充斥着庸医医术。那些去往教堂的人就像是生活在避难所或水手避风港里的囚徒,在晴朗的天气里,教堂外也会聚集一排同样的人。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不得不在里面占据一间“病房”。不要让这种担忧困扰那些灵魂健全、愉快劳作的人。当他想起那些临死的病人时,不要把那里看作自己的归宿。一个人若发自内心地厌恶对这座宝塔的敬拜,那这就像在印度教的地下庙宇里敲响铜锣。在阴暗的地方和地牢里,传教士的话语才有可能生根发芽,但我知道,在世界上任何一处阳光灿烂的地方,这些话都无法传播。远方传来了安息日的钟声,打破了岸边的宁静,而它激起的联想并不是愉悦的,而是忧郁凄凉的。一个人停下了船桨来适应自己习惯性的沉思默想。这如同许多教义问答手册和宗教书籍发出的伪善钟声萦绕于地球,似乎来自某一座正对着法老宫殿的埃及庙宇,以及行走在芦苇丛中的摩西,它回响在尼罗河畔,惊动了许多鹳鸟和晒太阳的短吻鳄。
无论何处,“好人”听起来都像是隐士,此话既出,就要归为单纯无知,或更应归为人云亦云。基督教只不过是一种希望而已。它把自己的竖琴挂在了柳树上,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它唱不出一首歌。它做了一个悲伤的梦,而且没有欣喜地迎接清晨的到来。母亲向孩子说着谎言,但谢天谢地,孩子并没有在母亲的阴影中成长。母亲们的信仰并未随着她们的阅历而成长,对她们来说,那些经验便已足够,但生活这一课实在太难学了。
奇怪的是,几乎所有演说家和作家都把或早或晚地证实或承认上帝的个性当作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布里奇沃特的某位伯爵认为晚做总比不做强,并且也已在自己的遗嘱中做了表述。这是一个非常遗憾的错误。在阅读农业方面的作品时,我们必须跳过作者在道德方面的论述,跳过“上帝”和“他”这两个频频出现的词语,才能领会作者想要表达的本意。多半情况下,他所谓的“个人信仰”是令人厌恶的。他应当不袒露自我,隐藏灵魂的创伤直至它们彻底愈合。比起人类宗教中的科学成分,人类科学中的宗教成分更多一些,让我们赶紧看看委员会对于猪的报告吧。
一个人的真正信仰从不会受教义的束缚,他自己的教条也不会约束其信仰,但他的信仰从未被采纳;而正是这信仰使他永带微笑,一如既往勇敢地活在世上。但他急切地紧抓着他的教义不放,就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认为他的备用锚已经失效了,那么这根救命稻草一定能起很大作用。
在大多数人的信仰中,那条纽带,确切地说是把人类同神连接在一起的脐带,颇像西隆的同谋犯从密涅瓦的神殿中跑出来时手里握的线,这根线的另一端恰好系在女神雕像上。然而,同他们的情形一样,这根脐带经常会被拉断,于是他们便失去了避难所。
一个善良而虔诚的人把头垂向默祷的胸膛,畅游在幻想的海洋。他刚从梦幻中醒来就被一位朋友戏谑道:“你从你刚才溜达的梦幻花园中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珍奇的礼物?”他回答:“我想象着,并对自己说,只要我能到达那座蔷薇亭,就用衣服兜满花朵,带回来当作礼物送给我的朋友们;但当我真的到了那里时,蔷薇扑鼻的芳香令我陶醉,以至衣服的下摆从手中脱落我都没有察觉。——啊,黎明之鸟!去学习飞蛾的激情吧!因为那烧焦的小虫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便结束了生命:这些自负的妄想者全然不知它正是他们所寻找的完美灵魂。——啊,你!你比猜想、观点和理解力飞得更高。你的一切传奇,我们都已领略。集会散场,生命结束,而我们仍然信赖我们最初对你的赞颂!”
——《萨迪》
正午时分,一个安详、宽宏的人默默放下手中的书,为我们打开了位于波塔基特瀑布上方的米德尔塞克斯船闸,使我们的船驶入梅里马克河。不过我们猜,他并没有义务在星期日还开启船闸。我们的目光与他的不期而遇,如同两个诚实的人之间正直、平等的对视。
目光的移动会流露出彼此内心始终存在的下意识的谦恭。人们常说,一个无赖不敢堂堂正正地直视你,而一个诚实的人在注视你时也不会显得趾高气扬。我曾见过一些人,他们不懂得与你目光交会后应何时移开他们的目光。在目光交会时,一种真正的自信和从容的神情比盛气凌人更为明智。只有奸诈之人才会通过咄咄逼人的目光来征服对方。我的朋友直视我,领会了我的意思,仅此而已。
我们和此人很快便建立了友好的感情,尽管他的话不多,但他对我们及我们的旅行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我们发现他是一位高数迷,正在潜心钻研一道有趣的难题,于是我们轻声告诉他我们的猜想。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得以漂流在梅里马克河之上。此时我们感觉仿佛已航行在我们漫无际涯的海洋上,我们欣喜地意识到我们的小船会在梅里马克河面上漂荡。于是我们又一次忙于重操旧业:划船、掌舵、荡桨。在我们看来,这两条河流的河水竟能如此亲密地融汇在一起真是个奇怪的现象,因为在我们的意识里还从未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中午时分,我们的小船轻轻地驶入了梅里马克河的宽阔“胸膛”,它位于切姆斯福德和德雷克特之间,水域宽1.25英里。我们“啪啦啪啦”的划桨声回响在四周,与村子里的微弱声响遥相呼应。在我们的想象中,他们的海港就像利达、锡拉库扎和罗得岛那样风平浪静,美若仙境;而我们则像奇怪的“入侵者”,迅速掠过那似乎建在了高地上引人注目的贵族人家的寓所,或是漂浮在直抵那些村子腹地的潮流上。在距河岸三分之一英里远的一个农舍里,我们清楚地听见孩子们正在诵读教义问答手册,而在河岸与他们之间的宽阔浅滩上,一群牛正在努力地甩动尾巴,与两侧的苍蝇激烈作战。
两百年前,这个地方就有过另一种宗教问答式教学,因为沃纳兰塞特酋长和他的族人到过这里,有时我们康科德的印第安酋长塔赫塔旺也会来这里,到瀑布那里捕鱼,他后来在家中设了一个教堂。曾来过这里的还有约翰·艾略特,他带着《圣经》、教义问答手册和巴克斯特的《对未悔改者的呼唤》,以及用马萨诸塞人的语言写成的其他小册子,同时还向他们传授基督教教义。古金在提到瓦米西特时写道:
“这个地方是印第安人的一个古老首府,他们来此捕鱼,而这位好心人利用这个机会来广撒福音之网,以捕获人们的灵魂。”他还提到:“1674年5月5日,按照我们以往的惯例,艾略特先生和我一同去了瓦米西特,或称波塔基特,我们当晚就抵达了那里。艾略特先生召集了尽可能多的人,向他们宣讲《马太福音》的第二十二章(Matt. xxii.)1-14节关于王子婚事的寓言。我们在离镇大约2英里的一个棚屋里会面,棚屋的主人名叫沃纳兰塞特,那个地方毗邻波塔基特瀑布,靠近梅里马克河。屋主人沃纳兰塞特是波塔基特最重要的印第安酋长老帕萨科纳威的长子,他庄重严肃,年龄在50至60岁之间,他喜欢英国人,并始终对英国人很友善。”然而,他们仍未能说服他信仰基督教。“但在此刻,”古金写道,“1674年5月6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他站起来说了一番话,大意如下:‘我必须承认我这一辈子都是在一条破旧的独木舟上徘徊(指他习惯驾一条独木舟穿行于河上),现在你们劝我一改以往,离开我的老船,登上一条我至今都不愿乘坐的新船。不管怎样,现在我迫使自己听从你们的建议,踏进一条崭新的独木舟,并保证今后向上帝祈祷。’”当时,一位“来自比尔里卡的理查德·丹尼尔先生”与其他的几位“有身份的人”也在场,他请求艾略特兄弟替他转告酋长,他踏着他的老独木舟,穿行在一片平静的水流上,但结果却因此招致了灵魂与肉体上的死亡和毁灭。现在他登上了一条全新的独木舟,或许他将遇到艰难险阻,但应该鼓励他坚持下去,因为他旅程的终点将是永恒的安息。“从那以后,我听说那位酋长确实坚持不懈,忠实而勤勉地聆听上帝之言,而且尊崇安息日,哪怕每个安息日他都得到两英里以外的瓦米西特去参加礼拜。虽然自从他信教后,他的子民已有很多背叛了他,但他仍持之以恒。”
——古金《新英格兰地区的印第安人往事》,1674。
诚如历史记载,“1643和1644年1月7日在新英格兰波士顿举行的州议会上”“沃萨米昆、纳叙农、咯查玛昆、马萨科诺梅特和女酋长已自愿臣服”于英国人;除此之外,他们还“承诺愿意适时去听取有关上帝的教诲”。当他们被要求“安息日时不得做任何不相关的工作,尤其是在基督教城镇市区内”时,他们回答道:“对我们来说这点很容易做到,我们每天都没什么事可做,在安息日那天我们不妨继续休息。”温斯罗普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因此,我们教他们理解这些条款及上帝的十诫时,他们轻松地表示完全赞同,他们被庄严地接纳了,随后在向州议会献上了26英寻 的贝壳串珠。州议会则送给他们每人一件两码 布缝制的衣服,并请他们用餐。在他们离开时,州议会还向他们及他们的子民每人赠送了一杯白葡萄酒,于是他们告辞而去。”
——查尔斯·福克斯《邓斯特布尔区历史》
徒步或骑行,要经历多少跋山涉水,穿越多少荒村野岭才能来到这里给这些水貂和麝鼠宣讲福音啊!水貂和麝鼠毫无疑问地会竖起它们的红耳朵来聆听这些,无论是最初出于好客和礼貌的天性,还是后来由于好奇或兴趣使然,直到听到了“做祈祷的印第安人”,就正如州议会写给克伦威尔的信中所言:“工作做得如此完善,以至一些印第安人自己就能娴熟地祈祷和预言了。”
我们正在驶过的其实是一片古老的战场和猎场,是勇士和猎人们的古老居住地。他们的石堰、箭头和短柄小斧,他们的杵和在白人品尝玉米前他们用来舂玉米的臼,全部都沉睡在河底的淤泥里。传统依然能够显示出在哪些地方印第安人能够利用自己的技艺捕获最大数量的鱼。这是一个历史学家必须快速拼接在一起的故事:迈安托尼摩——温斯罗普——韦伯斯特。历史学家很快便从蒙托泊跳到邦克山,从熊皮、烤玉米、弓和箭跳到瓦房顶、麦田、枪和剑。波塔基特和瓦米西特是印第安人在捕鱼季节常驻的地方,现在成了洛厄尔——纺织之城、美国的曼彻斯特,这里出产的棉布销往全球。就连我们年轻的航行者也在切姆斯福德村中度过了生命的一部分。现在这钟声回响在我们耳畔的城市,当时却还只是该村北部的一个偏僻地区,那时,那巨大的织布机尚未诞生。我们如此苍老,这座城如此年轻!
我们就这样在无数河谷汇集起来的洪流的怀抱中,冲入了新罕布什尔州。梅里马克河是开启新罕布什尔这个迷宫的唯一一把钥匙,这条河按照自然顺序和地势把这个州的山峦、河谷、湖泊和溪流一一呈现出来。梅里马克河也称鲟河,由佩米奇瓦塞特河和温尼佩绍基河汇集而成,前者发源于怀特山脉的弗兰科尼亚山峡,后者则从与该河同名的湖泊中流出,其名字的含义是“巨灵的微笑”。梅里马克河从这两条河的交汇处向南奔流七十八英里进入马萨诸塞州,再由那里向东奔流三十五英里入海。我曾从这条河的发源地一直追寻它的踪迹,从云雾缭绕的怀特山脉岩石中的涓涓细流,直至它消失在普拉姆岛海滩上的咸咸海涛中。最初,它喃喃自语地流过庄严幽静的大山脚下,穿过湿漉漉的原始森林,吮吸着树木的汁液,野熊在那里畅饮其河水,拓荒者的小木屋星星点点地分布,很少有人能跨过它的溪流;它还在孤寂中拥有一些鲜为人知的小瀑布;它从桑威奇和斯夸姆那些形似酣睡的泰坦家族古坟的连绵山脉旁蜿蜒而过,河水倒映着驼鹿岗、海斯台克山和基尔萨吉山的山顶。枫树和木莓这两个山峰的情人在那儿的温和露水中茂盛生长。这条河源远流长,意蕴丰富,就如同它的名号“佩米奇瓦塞特”一样难以阐释,它还流经皮利翁山和奥萨山下的许多牧场,那里总有一些不知名的诗人出现。河流由俄瑞阿得斯、德律阿得斯和那伊阿得斯共同守护,享用着许多世人从未品尝过的贡品——赫利孔山灵泉。那里有大地、空气、火焰和净水——太好了,这就是净水,它源源不断。
众神提炼的这泽水,
倾洒在每一座山峰上,
造福他们的新英格兰人民;
只要品一口这自然的甘露,
我将再也不去饮尝
赫利孔山之灵泉。
河水一路向下流,哪怕最小的落差也不会使其沮丧停歇。它与生俱来的法则决定它永不停歇,因为它来自云端,沿着洪水冲蚀而成的悬崖倾泻而下,穿过河狸筑起的水坝时四散奔流,并非被撕裂,而是在拼接和修复自己,直到它发现一处低洼之地才得以喘口气。现在在它汇入大海前,被太阳重新偷回天上的危险已不复存在,它甚至获准可以在每天傍晚将露珠重新收回自己的胸膛。
我们已经漂流在斯夸姆河、纽芬德湖、温尼佩绍基河和怀特山脉融化的雪水之上,还有史密斯河、贝克河、麦德河、纳舒厄河、索希根河、皮斯卡塔夸格河、森库克河、索库克河及康图库克河,它们以无法测算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形成淡黄色的河水,依旧在永不停歇地流淌,带着古老而坚不可摧的天性奔向大海。
它就这样奔流而下,经过洛厄尔和黑弗里尔,最终在黑弗里尔完成了由河到海的转变,几根桅杆标志着大海就在附近。在埃姆斯伯里和纽伯里两个城镇之间,它是一条宽阔的河流,与商业息息相关,河宽1/3至1/2英里,两边不再是黄色的坍塌河岸,而是以绿色的高山和牧场为背景的白色河滩,常有渔夫出现在那里拉网。我曾经乘坐汽船经过这一河段,从甲板上眺望,岸边的渔夫拖拽他们大围网的景象非常悦目娱心,仿佛置身于异域海滨。偶尔你也会遇到一艘满载木材的纵帆船朝黑弗里尔驶去,它时而抛锚停泊,时而搁浅不前,静候狂风或潮汐的到来;最后,你从著名的链桥下穿过,在纽伯里波特上岸。于是这条最初被人们称为“水量匮乏,默默无闻”的河流,在吸收了众多秀丽的支流后,终于获得了如福斯河那样的赞美:
“愈流至下游,水量愈浩大,
直至它充满力量,名扬四海,
它努力奋进,力求将自己的名字赋予海洋。”
或者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它的名字没能赋予海洋,至少它已奔流入海。从纽伯里波特的教堂尖塔上鸟瞰此河,可见它的上游伸展到田野的远方,一条条白色的帆船舞动在这酷似内陆海的河面上;还可以看见如同出生在此河河源的人所描写的景象:“在下游河口处,墨汁般的深色海水与天空的蓝色相融合,普拉姆岛的沙埂仿佛海蛇,沿着海岸线呈扇贝形,而远方的轮廓则被许多高桅横帆船所打破,它们倾斜着倚靠苍天。”
梅里马克河与康涅狄格河的海拔高度相当,但前者流往海洋的流程只有后者的一半,所以不像后者那样可以轻而易举地形成肥沃辽阔的草地,而是快速地流过若干湍流,经过众多瀑布,并未因此而耽搁太长时间。两边的河岸大多高而陡峭,河边狭窄的低地延伸至山间,目前这片低地只有很少一部分被淹没,农民们对它很是重视。在切姆斯福德与康科德之间的新罕布什尔州,河面的宽度在20竿至75竿之间变换不定。砍伐树木导致的河岸冲蚀,致使该河的许多河段都比以前宽。波塔基特水坝所造成的影响远至克伦威尔瀑布都能感受到,许多人认为河道会因河岸被冲蚀而再次淤积。与其他的河流一样,这条河很容易暴涨泛滥,据了解,佩米奇瓦塞特河的水位曾有一次在短短数小时内升高了25英尺。梅里马克河可供货船航行20英里;至于运河船,若利用船闸则可以从河口一直航行到新罕布什尔的康科德,大约有75公里远;更小一些的船则可以航行1 13英里抵达普利茅斯。在修铁路以前,曾经有艘小汽船固定往返于洛厄尔和纳舒厄两地,而现如今,小汽船可以从纽伯里波特远航至黑弗里尔。
从某种程度上讲,梅里马克河由于受到河口沙洲的影响而不适合服务于商业航行,那么且看它最初是如何鞠躬尽瘁地为制造商们服务的。它从弗朗科尼亚的铁矿区流出,流经未遭砍伐的森林,经过无边无际的花岗石岩层,以斯夸姆湖、温尼佩绍基湖、纽芬德湖和马萨比西克湖作为它的贮水池,从一连串的天然水坝上倾泻而下。多年以来,这些天然水坝一直主动提供服务,但都徒劳无功,直到新英格兰人来此对它进行了改良。站在河口远眺波光荡漾的河流,一直望到它的源头,好似一道从怀特山一路飞流直下奔腾入海的银色瀑布,在沿河每一片高原上都能看到一座城市,在每一处瀑布周围都是勤劳人民的聚居地。暂且不提纽伯里波特和黑弗里尔,只看看劳伦斯、洛厄尔、纳舒厄、曼彻斯特和康科德这些城镇,它们一个呈现在另一个上方,闪烁着光芒。当河流从最后一家工厂门前流走时,终于不再受任何干扰而平静地流向大海,但似乎除了它的名声外,它只是一汪废水;而笼罩在河上的晨雾,以及几艘往返于黑弗里尔和纽伯里波特间的小商船,则显示出此河优哉惬意的流程。但它真正的船是铁路车厢,真正的干流在更远的南方靠着一条钢铁轨道潺潺流淌,群山中的晨风也无法吹散的水蒸气呈现出这条干流长长的踪迹,直到此河最终在波士顿奔腾入海。此刻,这里的流水声很大,人们听到的不是鱼鹰吓跑鱼群的叫声,而是激励一个国家不断前进的蒸汽机汽笛声。
这条河最终是由那个“走向陆地”的白人发现的,他无从知晓这条河的长度,只知道可能是流向南海的一条小湾。人们于1652年首次勘测到远至温尼佩绍基的此河流域。马萨诸塞州的第一批移民猜想,康涅狄格河在其某一河段向西北方流去,“如此接近那片庞大的湖泊,以致印第安人越过陆地把他们的独木舟推入湖里。”正如他们所想,频繁游弋于弗吉尼亚和加拿大之间的所有海狸,都是来自于那片湖泊和周围“可怕的沼泽地”,而且他们认为,波托马克河发源于此湖或是临近此湖的地方。后来,由于康涅狄格河距离梅里马克河如此之近,拓荒者们强烈希望把商业流通引向梅里马克河,从而把商业利润从他们的荷兰裔邻居那里转入自己囊中。
与康科德河不同,梅里马克河不是一摊静水,而是一条生机勃勃的河流,尽管河里和岸边的生物都不太多。它水流湍急,这一段河道的河底多黏土,几乎没有杂草,相对而言,鱼的数量也少之又少。我们好奇地俯瞰这条黄色的河流,它与我们先前所见的黑色的尼罗河河水不同。在捕鱼时节,从这里可以捕到美洲河鲱和灰西鲱,但曾一度比河鲱数量多的鲑鱼现在却很少见。偶尔也能捕到鲈鱼,但实际上,船闸和水坝对渔业造成了破坏。河鲱5月初便出现在河里,与梨花的花期重叠,梨花是所有最夺人眼球的花卉中较早开花的一种,一到这个季节,梨花便被称作河鲱花。一种叫作河鲱蝇的昆虫也在这一时节现身,密密麻麻地占据着房屋和栅栏。当地人告诉我们“河鲱最大规模的洄游是在苹果树鲜花盛开的时节。年长的河鲱在八月份游回,三至四英寸长的幼鱼则晚一个月游回。它们非常喜欢吃苍蝇”。过去,在位于贝洛斯福尔斯旁的康涅狄格河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将水流分开,人们在那里采用一种独特而奢侈的捕鱼方式。“在那块岛状岩石的陡坡上,”贝尔纳普 说:“悬挂着几把扶手椅,椅子被系在梯子上,由秤锤加以稳固,渔夫就坐在椅子上用浸湿的渔网捕捉鲑鱼和河鲱。”在这条河的河源之一——温尼佩绍基河附近,依稀可见印第安人用大石块建筑鱼梁的痕迹。
想到鲑鱼、河鲱、灰西鲱和鲱鱼等等,必然能对我们的哲学产生有利的影响。它们在春季从海滨地区的无数条河流游抵内陆湖中,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此外,还有数量更多的鱼苗顺流而下游入大海。早在1614年就来到这个海岸的约翰·史密斯船长曾写道:“只要你把钓线随意抛入水中,便能立刻拽上来二便士、六便士或十二便士,这岂不是很令人开心的娱乐吗?”“在平静的海面上用鱼钩垂钓,从一个小岛穿过另一个小岛,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身心愉悦又省钱无害的呢?”
在切姆斯福德的玻璃屋村对面的格雷特本德,我们停船上岸,稍事休息。我们采了一些野李子,并在岸上发现了一种新奇的花——圆叶风铃草,诗人们常常吟诵的风铃草,在东西两半球都很常见,生长在近水的地方。在这个美好的安息日,我们就在这沙地上的一株苹果树的树荫下享受没有一丝风来打扰的休憩。我们陷入了沉思,追忆漫长往昔,回想起勒托卓有成效的劳作。
“空气如此寂静,
以至每一声叫喊与呼唤,
都再次回荡在
山丘、溪谷和美丽的森林。
“在枝繁叶茂的树林中
牛群正伏卧在花丛,
海上稳健前行的船
撑起船帆让风儿吹干。”
当我们在树荫下休息或是悠闲地划船前行时,充当领航员的地名词典不时为我们提供帮助,我们还从它那单调的自然真相中汲取着诗歌的乐趣。稍往下游划便来到了比弗河,它流经佩勒姆、温德姆和伦敦德里的草地。根据这部权威的工具书所介绍的,伦敦德里镇里具有苏格兰—爱尔兰血统的移民,是最早将马铃薯和亚麻布的制作技术引进新英格兰的。
在一本书中印刷出版的每样东西都至少蕴含着文学精华中的某种痕迹。实际上,最好的书籍犹如木棍和石头,它们的作用往往超出预期,这种精华既没有体现在序言中,也没有出现在附录里。就连维吉尔的诗歌如今对我的影响与当初对他那个时代的人的影响都截然不同。维吉尔的诗歌往往只能通过后天习得才能汲取当中的重要价值,证明了人类也不过只是这世界上的普通物种。这样的诗句,字里行间都令人赏心悦目:
“Jam l to turgent in palmite gemm ;”
“树干上此时吐露出令人欣喜的嫩芽。”
“Strata jacent passim sua qu eque sub arbore porna;”
“苹果撒满遍地,每棵树下都有散落的苹果。”
在一种古老的已被遗忘的语言中,对生机勃勃的自然界的任何一种赏识都强烈吸引我们。那些语句都是在草木生长、河水流淌时写下的。当一本书经受住了毫无遮拦的阳光和白昼的考验后,它就是值得推崇的。
如若此刻能够读到与这情景和谐相融的伟大诗作,有什么是我们不愿付出的呢?在我看来,人们如果能够正确地阅读,那么除了诗歌之外,他们将不再阅读其他任何文学作品。历史和哲学都无法取代诗歌的地位。
即使是关于诗歌最周密的定义也可以被作者推翻它的使用权,从而证实出它的荒谬性。因此,我们只能出版关于诗歌的宣传读物。
最崇高的书面智慧毫无疑问要么合辙押韵,要么在某种程度上节奏和谐,也就是说,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得是诗。而且,一部汇集人类智慧的书籍,不该有任何毫无韵律的文字。
然而,诗歌虽是最终的、最美好的结果,却终究是一颗自然的果实。就像橡树结出橡树果,藤蔓上生出葫芦那样,一个人创作一首诗,或是口述,或是笔录,皆如此自然。诗歌是最重要、最值得人们纪念的成就,因为历史只不过是一篇叙述了一些富有诗意的事迹的散文。而印度人、波斯人、巴比伦人、埃及人又做了什么值得传颂的事呢?诗歌是对人间百态最朴素的描述,以胜过科学的真实度来叙述最普通的事物;而科学则与诗歌保持着距离,并温和地效仿着诗歌的风格和技巧。诗人吟诵自己血管里奔腾的血液,他游刃有余地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只需要像植物发芽开花这样简单的灵感,他便能创作出诗作。尽管会徒劳无功,诗人仍会尽力去改变有时传入耳中的来自远方的那稍纵即逝的微弱曲调,他的吟唱同呼吸一样重要,像重力一般必需。诗歌并非生命在泛滥,确切地说,是生命的沉淀,是从诗人的脚下汲取的。荷马仅需说夕阳西下就已足够,他像大自然一样沉静安详,我们很难察觉到这位游吟诗人的激烈情感。他的诗歌仿佛是大自然在说话。他呈现给我们一幅幅人生最纯朴的画面,就连孩童也能够理解,而成年人可以不假思索地欣赏其中的返璞归真。每一位读者都会不知不觉地发现,继荷马之后的许多诗人对大自然的简单描写,除了照搬荷马的种种明喻外,对这类诗歌几乎毫无建树。他的那些令人难忘的诗句犹如迷雾中朦胧的阳光,闪亮而天然。大自然不仅向他提供了词语,而且还提供了源于她自身现有的诗行和诗句。
“如同云层中浮现出的满月,
洒下一片月光,接着又躲回阴暗的云层后,
赫克托尔时而前阵冲锋,时而殿后指挥,
他身上的黄铜盔甲光彩夺目,
犹如手持帝盾的宙斯的闪电那般耀眼。”
荷马以如此华美的辞藻和贴切的比喻,表达了最细微的信息,甚至描述了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黎明,仿佛他从众神那里获得了音信。
“黎明时刻,神圣的一天到来,
为了争夺那块土地,双方的武器在空中飞来飞去,无数战士倒下;
而此刻,大山深处的樵夫正在准备早餐,
他砍伐了高高的树木,已感到疲惫,
对美食的渴望占据了他的思想;
这时,骁勇善战的亚该亚人已攻破敌阵,
在队列间向他们的同伴欢呼。”
当特洛伊军队在备战状态下彻夜未眠,时刻保持警惕,以防敌人在夜幕的掩护下卷土重来时:
“他们思考着重大的事情,停留在战争的中立地带
整夜而坐;一簇簇篝火为他们熊熊燃烧。
九天之上,群星绕月,
璀璨绚丽,云淡风轻;
一切高地、顶峰,
一切被树木覆盖着的山坡,都显露其形;
广阔的太空也扩散四方,
所有的星星清晰可见,牧羊人满心欢喜;
于是在海船和桑索斯河之间
出现了特洛伊人的篝火。
上千堆篝火燃烧在平原上,每堆篝火旁
都坐着五十位勇士,
战马伫立在战车旁,
咀嚼着白色的大麦和小麦,静候华丽宝座上曙光女神奥罗拉的到来。”
关于由众神和人类之父送到伊里斯和阿波罗那儿去的“妒忌女神”朱诺:
“从伊达山到遥远的奥林匹斯山,
如同一个远道而来的人,
才思泉涌,思考敏捷,
我曾在那里,我曾记得那里的许多事情;
八月的朱诺匆匆飞过天空,
飞向那高高的奥林匹斯山。”
荷马所描绘的景象总是十分真实,而不是凭空捏造的。他的想象力并没有从亚洲横空跳跃到希腊:
“因为它们之间有许许多多
绿荫覆盖的山峦和涛声回荡的大海。”
如果他的使者们只去阿喀琉斯的帐篷,我们并不关心他们是如何到达那里的,而只是沿着涛声不绝的海岸,一步一步地伴随他们行走。涅斯托耳将皮洛斯人向埃佩安人进军的画面描绘得十分生动:
“接着,甜言蜜语的涅斯托耳,这位伶牙俐齿的皮洛斯说客,在他们面前站了起来,比蜜还甜的辞藻从他的口中流出。”
然而这次,他只对帕特罗克勒斯说话“一条名叫米亚斯的河流,于阿雷尼附近入海,我们皮洛斯的骑兵和步兵就在那里等待天明。之后我们在正午到来前快马加鞭,为战斗供应装备,哪怕追到阿尔甫斯河的源头。”漫长的夜晚,我们听到了米亚斯河源源不断的奔流声,仿佛在用低沉的嗓音喃喃细语;还听到了水浪拍打河岸的空洞之音,直到最终我们听到了奔涌的阿尔甫斯河的汩汩之声,才为这艰辛行军的结束感到振奋。
在我们最聪明的时候,能让我们铭记在心的书籍少之又少,但《伊利亚特》无疑是那些岁月里最明亮的一部著作,它蕴含了小亚细亚的所有阳光。我们当代的任何欢乐与狂热都不能贬低它的地位或湮灭它的光芒,它始终屹立在文学的东方,仿佛是智慧最初和最后的产物。埃及废墟上的尘土及保存在桂皮和树脂中、裹着亚麻布的腐臭,令我们感到压抑,甚至令人窒息,它们是未生者的死亡。然而希腊诗歌的光辉,混合着近日的阳光,奋力洒向我们。阿伽门农的雕像被放倒,但《伊利亚特》之箭依旧会见到升起的太阳。
“荷马已去;朱庇特在何方?
那争斗的七座城在何方?
时间、塔宇和神灵——除了上天,曾经存在过的一切,
都不及他的歌谣经久流传。”
毫无疑问,在荷马与俄耳甫斯之间的模糊年代,荷马有他的荷马,俄耳甫斯有他的俄耳甫斯,古代人的神话体系,如今也是现代人的神话系统。人类那与天文学巧妙交织在一起的诗歌,还有那在宏伟与和谐中前进的天堂建筑学,似乎都指向了一位更伟大的天才在地球上居住的时期。但毕竟人类是伟大的诗人,并非只有荷马或莎士比亚才是;而且我们的语言本身及生活的普遍艺术,都是人类的伟大作品。诗歌放之四海皆真实,不受世俗经验的约束,因此无须任何特定的传记加以阐释。然而我们或迟或早会把诗歌归功于俄耳甫斯或莱纳斯,很久以后又归功于人类自身和众神们。
花时间去选择我们的读物是很值得的,因为书籍相当于我们保存的一个社会。读书时应当平静地去读一些平和、真实的内容,而不要去读统计数字、小说、新闻等;应当去读经典的诗作,读不懂时反复阅读,或者可以写下更多的诗作。我们可以把自己完美的思想写成圣歌或赞美诗,以此代替其他祭奠诸神的祭品。因为我们每天都应至少做一次思想的舵手。完整的一天不应只有白昼,还应包括天未大亮时的一个小时。学者们惯于挥霍自身优势来换取一堆看似有用的知识。然而,了解投机商印刷什么,思想空洞的人研究什么,游手好闲的人阅读什么,以及俄国和中国的文学,甚至是法国哲学和大量的德国评论,是非常必要的。首先选择好书阅读,否则你以后可能完全没有机会阅读它们。“有奉献祭品的礼拜者,也有禁欲苦行的礼拜者,更有热情献身的礼拜者,因此才存在这样一些人:他们读到的智慧便是他们的礼拜,他们压抑激情,谨言慎行——这个世界不是为那些不做礼拜的人而存在的,那么,阿尔琼,请问另一个世界又在哪里?” 当然,我们无须像孩童一般渴望他人的抚慰和哄逗。那些只靠通俗小说来消遣解乏的人还不如去打个盹儿。伟大思想的精髓只有完全阅读后才能欣赏。不读那些只给我们一隅之乐的书,而是阅读那种包含创新思想的书,比如那种游手好闲之人无法阅读的书,胆怯之人认为没有乐趣的书,甚至对现存制度存在质疑的书——凡此各类,我称其为好书。
并非所有印刷并装订成册的都称得上是书籍,它们未必属于文学,但却常常作为奢侈品和附属物被列入文明生活中。劣质商品经过成百上千次的伪装后得以蒙混过关。正如一个小贩曾经对我说:“做生意的技巧,是直接把商品推销出去。”无论是何商品,只要与买家谈妥即可。
“你们这些只为私利的凡夫俗子,
你们的智慧在阳光未及的阴暗之处做着交易。”
凭借着与生俱来的写作能力和娴熟的笔法,人们巧妙地编写了一些书籍,这些书有时甚至能赢得学者的广泛欢迎,仿佛它们是一个新人的思想结晶,而且它们是在自然的阵痛中诞生的。然而,不久以后这些书的封皮便脱落了,无论装订如何考究都难以避免,因此它们看起来根本不像书籍或是《圣经》。在书的形式上有很多新发明,旨在增加书的品种,许多纯真的学者和天才一时受到蒙骗,已学会阅读这些书籍,或许在他们寻求崇高的或是《圣经》中的真理时,却最终发现自己是在阅读一架马拉爬犁、一台多轴纺织机、一棵肉豆蔻树、一支橡树叶雪茄、一台蒸汽压榨机或一个厨房炉灶。
“商人出现了,
将良心与你们的商品混到一起。”
纸张很便宜,作家们如今已不必为减少成本而把一本书的字擦去再在上面写另一本。他们不再去种植小麦和马铃薯,而是栽培文学,并在文学共和国占据一席之地。也许他们提笔著书只是为了赢得名望,正如有些人种植谷物是为了酿造白兰地一样。书籍大多是被随性而仓促著出的。它们作为一个体系的一部分,为了满足一种真实或想象的需要而出现。通常有关自然历史学的书籍的主要用途是展示某职员仓促开列的进度表,或是上帝的财产清单。这些书根本不讲述神圣的自然观,而是传播一些流行观点,确切地说是研究自然的流行方法,并且草率地把莘莘学子引入了一种使教授们进退两难的窘境。
“他身着学士长袍去向雅典,而从那里的学校回来时穷困潦倒,成了受过过多教育的傻瓜。”
这些书传播的不是知识的基础,而是愚昧无知的要素,因为慎重而言,考虑到最崇高的真理,辨别基础知识的确不易。知识与愚昧之间,存在着科学也无法逾越的万丈深渊。一本书应当包含纯粹的知识,哪怕只是遭遇海难的水手对陆地的一瞥,也不应是那些从未离开过陆地的人纸上谈兵的航海技术。它们不必生产出小麦和马铃薯,但它们本身却应成为作者对生活最真实自然的收获。
“我学到的东西为我所有;我拥有自己的思想,
而且缪斯已将崇高的真理传授于我。”
让我们受益匪浅的不是学术书籍,而是真实、诚挚而富有人性的书籍,以及坦率而诚实的传记。一个好人的一生,以及一个海盗的一生,对我们的益处不分伯仲,因为自然法规在遵守和违反这两种情况下显得一样清晰。而在我们的生活中,美德和恶习是共同存在且大体持平的。一棵即将枯死的大树所需要的阳光和雨露并不比一棵郁郁葱葱的树所需要的少,它同样在分泌树液,为人们带来健康。若要我们选择,或许我们只会研究白木质,而多节的树桩同小树苗一样拥有柔嫩的新芽。
至少应当像拥有一架坚固的马拉爬犁或一个完好的炉灶那样,让我们拥有健康的书籍。不要让诗人只为公共福利落泪。诗人应像挺立在水槽边的枫树那样朝气蓬勃,以充足的树液维持自己的青翠,而不应像一棵在春季被人砍伐后的葡萄树,努力让伤口自愈,却不再结出果实,终因流尽汁液而枯死。诗人应当像熊和土拨鼠那样拥有足够的脂肪,以便整个冬季都能保持体力,悠闲地舔舐自己的爪子。他在这个世界冬眠,以自己的精神为食。我们喜欢在冬季行走于银装素裹的牧场时想事情,想起那些躺在坟墓中的幸福梦想家,想起所有冬眠的动物,它们拥有可以驱寒的毛皮,那厚厚的褶层中裹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唉,诗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睡鼠,他在冬季的隐蔽之处陷入了深邃而沉静的思考,对周遭的环境全然不知。他的诗句都是有关他最古老、最美好的记忆,是从漫长的人生经历中积累下来的智慧结晶。与此同时,其他人则过着饥肠辘辘的生活,就像老鹰那样不断在空中盘旋,期望能够捉到一只麻雀。
这片土地上已经长出一些散文和诗歌,它们并非毫无意义,但我们却可以顺手把它们塞进橱柜的抽屉中。倘若众神允许他们自己的灵感白白浪费,那么人们或许会忽略掉这些散文和诗歌,但真理的声音一定会在天堂和世间回荡。那些声音闻似古老,而且或多或少地失去了它们现代起源的痕迹。这就是那些声音,它们——
“索要我们毕生的光亮,
索要永恒、真实和清晰的见识。”
我记得一些诞生在本土牧场上的句子。牧场的草根从未被折断,不像覆盖在沙质堤岸上的草皮。回应那诗人的祈祷:
“让我们为知识规定一个公正的等级,
以便世人可以相信
诗人的语句,而不再断言
每种艺术只是其自身的奉献者。”
但最重要的是,在我们本地的港市,我们并不经常参加吕克昂学园举行的和平的比赛,这些比赛如同起源于希腊的游戏,将一个崭新的时代带到新英格兰。如果希罗多德在拳击和赛跑比赛后没有将其历史著作拿到奥林匹亚去朗读,我们在那里就听不到这类对历史的朗诵了吗?既然我们的同胞已饱览过它的精华,那么希腊又怎么会时而被遗忘?至于哲学,在那里也有它的园林和门廊,时至今日也并非无人问津。
最近,令所有品达罗斯人都交口称赞的那位赢家,与他人竞争时又赢得了另一枚棕榈叶:
“奥林匹亚的游吟诗人
在下面吟唱着神圣的思想,
他们的诗发现我们年轻的样子,
并永葆我们青春。”
土地或海洋,山峦或溪流,或缪斯的甘泉,或缪斯的树林,有什么能逃脱他那洞察一切的炙热目光呢?他打破太阳神的常规,探访陌生地带,使冰冷的希伯尔波利安人容光焕发,使极地的老蛇扭动身躯,使许许多多条尼罗河倒流,淹没他的头!
“我们这个时代的法厄同,
将创造另一条银河,
用他的光辉将世界点燃,
我们称他为毋庸置疑的预言家,
他将驾着他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车
驶近我们这颗战栗的星球,
贬低一切我们微乎其微的价值,
烤焦这片生机盎然的土地,
只为证明他神圣的出身。
银闪闪的轮轴,金灿灿的轮胎,
闪烁着神奇的火光,
车轮滚滚,越行越近。
轴钉和轴干均已熔化,
银制的辐条也已飞落,
唉,他将损毁他父亲的战车!
是谁让他控制他无法驾驭的骏马?
从此以后,太阳再也无法光照全年,
我们都将像埃塞俄比亚人一样被烧黑了皮肤。”
从他的
“狡黠的双唇中滑出令人激动的德尔斐神谕。”
而且,有时候——
“如果我们听到更少狡诈,更多神谕,
我们不该去介意。”
照耀着你脸庞的是阿波罗。啊,同时代的杰出人士啊,让我们享有遥远的热能。请赐予我们更微妙、更超凡的美,虽然短暂,却不断穿越时空。它并非藏在诗中,也没存于净水中,而这净水也只不过倒映出那些葡萄酒的本色而已。让我们停下这欢欣的华尔兹舞步,让史诗之风劲吹吧!让我们更加频繁地感受这印第安天堂吹来的西南风轻拂脸颊的瞬间。尽管我们失去了天空中的无数繁星,但只要深邃的天空还在,只要星团和星云永不消散,又有何妨?尽管我们失去了对神谕的千百次智慧回应,但相反,只要我们拥有伊奥尼亚寸土,这又有何妨?
虽然我们非常清楚,
“国王无权唤醒
一个没在那里诞生的诗之精灵,
这些精灵也并非诞生在每个王子的时代。”
但无论他们如何歌颂他们的“伊丽莎白时代”,我们都有证据表明诗人可能于我们这个时代诞生并吟唱,即詹姆斯·诺克斯·波尔克的管辖时期:
“而且英语诗韵的最大威力”,
不是“仅限于它的和平统治时期。”
诗人丹尼尔的预言已经多么完整地印证了啊!
“有谁最终知晓
我们能走向何处,倾诉唇齿间的珍宝;
我们能走向哪里的陌生海岸,推送最荣耀的收获,
以我们的存蓄,去充实无知的民族?
尚未成熟的西方世界,多少人
将带着我们的口音变得举止儒雅。”
如今,关于流畅文笔的魅力已经被谈得够多了。我们听到有人抱怨,一些天才的著作虽然颇有见地,但行文不规则、不流畅。不过,以科学的眼光来看,即便是地平线上的最高峰也不过是一条山脉的组成部分而已。我们应当考虑的是思想的流动,与其说这种思想像一条倾斜的河流,倒不如说更像潮汐浪潮,是天体影响的结果,并非是其渠道倾斜造成的。河流之所以流动,是因为它从山上向下流,越往下流得越快。希望在整个航程中都能够顺流而下的读者,当他那不堪一击的内陆小船处于巨浪的翻滚中时,他完全可以抱怨海上那令人厌恶的潮汐和风浪,这个情形与内陆的溪流相仿。但如果我们想要欣赏这些书中的思想流动,我们必须预感到书中如蒸汽般升起的智慧,并用其来涤荡我们这批判的头脑,直至这智慧涌向我们的灵魂深处。有许多书像细流一样翻腾涌动,又像抽取水流的水车用水那样潺潺流淌。当这些书的作者们处于思想的巅峰时,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和杨布利柯在他们身边停下脚步。这些书绵长、圆滑的句子如此一气呵成,以至它们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了一起。它们读上去就像是为军人和实业家而作的,因为字里行间中都蕴含着一种敏捷。与这些书相比,那些沉稳严肃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似乎还尚未脱离襁褓;行进中的罗马军队的后方部队会在前夜前方部队曾扎营的地方宿营,而这些人的步伐比行进的罗马军队还要缓慢。睿智的杨布利柯像潮湿的泥沼一样打起旋涡,闪烁着亮光。
“多少人未曾听说
锡德尼、斯宾塞的名字或是他们的著作?
但这些人依然是伟大的,他们淡泊名利,
似乎要用目光压倒整个世界!”
机灵的作者执笔呐喊:前进!阿拉莫和范宁 !随后投入到战争的浪潮中。壁垒和栅栏似乎也在行进,但最快的行进毕竟不如潮涌,而至于读者,至少你我都不会跟随他们去那里。
一个十全十美的句子确实极其罕见。多数情况下,我们都与思想的缤纷和芬芳失之交臂,仿佛我们只满足于清晨或傍晚那黯然失色的露珠,或只迷恋于褪色的天空。最具吸引力的句子或许不是那些最智慧的句子,而是最真诚可信的句子。这些句子被坚决而明确地吐露出来,仿佛非常清楚地表述着他想要表达的内容,即使这些句子并不妙语连珠,也依然使人受益匪浅,即便只为其优美的文体。沃尔特·雷利爵士的语句也值得认真阅读,因为他在众多大师中卓越非凡。他的文体有种自然的侧重,犹如一个人的步态,在句与句之间稍有空当,这正是当代作品所欠缺的。他的章节像是英国的公园,或更确切地说是像一片西方森林,那里高大的树木压制了矮层林木的生长,而人们可以骑马穿过那林中空地。那个时期的所有杰出作家都比当代作家更具活力,更加天然质朴,我们可以这样批判我们自己的这个时代。而且,当我们在当代作家的作品中读到那个时期某一作家的语句时,我们仿佛突然发现了一片更加葱绿的田野、一片更加肥沃的土地。这好似一根绿色的树枝横压在书页上,而我们则像在隆冬或早春看到嫩绿一般心旷神怡。你在所阅读的作品中往往能够得到生活和经历的担保。文字的点滴内容包含了大量含义。那些像冬青一样苍翠、似鲜花一般美丽的饱含深意的语句,可以给我们带来真正的生活常识与经验,因为它们扎根在实践中;而那些鲜艳华丽的句子却毫无根须或营养,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益处。没有人不被简洁朴素的语言所吸引,人们甚至不惜用华丽的文体来效仿它的朴素美,他们宁可被曲解,也不愿笔端缺乏文采。侯赛因·埃芬迪曾向法国旅行家保罗-埃米尔·博塔称赞过易卜拉欣·帕夏的书信文体,因为它“晦涩难懂”。他说:“在吉达只有一个人能读懂并讲解帕夏的书信。”一个人的一生耗费在圆满地完成一件小事上,这便是其最终结果。每一句话都经历了漫长的试用,除了标准人物的措辞,我们还能从何处获得标准英语?一个表述完美的词语根本无法被说出口,因为它让说话的人觉得原本还可以说得更好。不,由于某种紧急需要,甚至是某种不幸,它已经取代了一个行动,于是最忠实的作者终究沦为被俘虏的骑士。或许命运有这样一个计划:当它向沃尔特·雷利爵士提供了有关生活和经验的丰富材料时,却也使他成为一名牢笼中的囚犯,迫使他将自己的话语化作实际行动,把语言的重点转移到行动的诚意上。
人们对学识的尊重与在学问上所下的功夫相比较起来,极不相称。我们饶有兴致地读到本·琼森如何运用语言,形容王室和贵族的虚伪辞藻应基于“古老的风俗和扎实的学问”。是否存在着被当成毫无价值的学问更大的耻辱呢?至少得学会劈柴。对学者而言,他们很难记住劳动以及社交活动的必要性;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劳作,毫无疑问是消除一个人讲话和写作风格中空洞浮夸和伤感的最佳方法。倘若一个人从早忙到晚,虽然他或许会因一整天未能留意自己的思想而感到有些酸楚,但在夜晚临睡前草草记录下关于这一天的几行文字,却比他用天马行空的遐想所写下的文字更为淳朴动听。毫无疑问,作者是在为劳动人民的世界说话,因此这也应该成为他自己的原则。若在寒冬短暂的白昼里要完成木柴劈砍,他就不会在劳作时悠闲地跳舞;而他每用心砍一下,林中都回荡着淳朴的声音。夜晚,持久的斧头砍柴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那记录一天经历的笔所发出的欢快声音,这声音充斥读者的耳畔。这位学者可以确信,他书写出的真理会因他手掌上的老茧而变得更加有力,变得更加坚实。实际上,若没有适当的体力劳动,大脑根本不会敏捷而卓有成效地运作。我们常常被这样一种情形所震撼:毫无写作经验的勤劳之人,一旦被要求稍下功夫,就能轻而易举地形成准确生动的文风。简明生动而诚恳真挚的问题风格,在农场和车间里似乎比在校园里学得更好。劳作之人的粗糙双手写出来的语句刚劲有力,犹如抽紧的皮带、野鹿的肌肉,以及松树的根须。至于表达上的优雅,一个伟大的思想绝不会包裹在寒酸的衣服中,虽然它出自沃洛夫人之口,九位缪斯女神和美惠三女神定会齐力用合适的辞藻为它披上新装。它的教育向来是开明的,它所蕴含的智慧足以满足一所学院。希腊人称之为美人的这个世界,是靠逐渐丢弃那些不适合永久装扮的配饰才被打造成如此模样的。西比尔“面无微笑,不加修饰,不洒香水,用启迪的嘴巴说话,以神的力量穿越千年”。学者大概会频频效仿农夫吆喝牲口时的语句,并承认如果把这种吆喝声写下,必将超越他辛辛苦苦创造出的句子。到底谁的句子才是辛辛苦苦书写出的呢?我们甚至乐于抛弃政治家和文人们脆弱而浮夸的华丽辞藻,转向去阅读一个农夫简单记录下的一个月的劳作历书,以恢复我们的语调和情绪。一个句子读上去,应有一种感觉,仿佛作者手里握着的不是笔而是犁,能够开出一条从头至尾都又深又直的垄沟。学者需要用认真辛勤的劳作来使他的思想充满活力。他要学会握笔像握斧子或握刀剑那样,优雅而娴熟地挥舞它。或许有些文人正逐渐达到业内认可的标准,但当我们觉得他们的措辞松散无力时,我们通常会为他们过度付出的体力和经历感到震惊。什么!这些身躯,这些骨骼,还有这些,他们的工作!原先能击倒一头牛的双手,如今砍倒的竟是贵妇的纤纤玉指都足以对付的脆弱东西!这是一个背上有脊髓,身上有阿喀琉斯的脚踵的健壮男人的工作吗?那些建起一组组石林的人,如果仅展示一次自己的力量,稍作伸展,也会有所作为。
然而,毕竟那些真正有效率的劳动者不会整日被工作弄得疲惫不堪,而是在一种轻松自在的气氛中投入工作,做自己喜爱的工作。他只担心丰收的时间。虽然母鸡整天伏窝,却只能产下一枚蛋,而且不愿为再下一枚蛋而啄食饲料。让一个人花费大把的时间去做最琐碎的事,哪怕只是修剪指甲。幼芽总是从容不迫、不为人知地渐渐长大,仿佛短短的春日时光会永远持续。
“那么多花些时间去点燃你的梦想,
若你站得稳则不必匆忙。”
有些时候并不适合采取行动,而应是为了行动下定决心。我们没有立即着手实现令我们万分激动的愿望,而是先将身后的门关闭,然后胸有成竹地徘徊,仿佛已经事成一半。我们的决心正在深深地抓住泥土而扎根,如同种子在朝着阳光向上生长前,首先要靠自己向下抽芽一样。
在一些书籍中,包含着一种难得一见的真情实感和朴素话语,虽然这些书表面上看起来很廉价。或许这些书的情趣不崇高,表达也不精美,但它们却是轻松愉悦的乡野言谈。一本书的简朴如同一所住宅的简朴一样难能可贵,只要读者愿意委身于此。它近乎“美”,是一种高尚的艺术,这种书的价值仅仅如此。学者不擅长将自己最娴熟的经验从容地运用在语言表达上,就比如,目前也很少有人能实事求是地谈论自然界。他们以某种方式践踏了大自然的谦逊,对她不施与任何关怀,也从不为其说一句公道话。大多数学者的叫喊比他们的言语更值得一听,你可以用手拧痛他们,以此来从他们身上探索到更多天性,这远比同他们交谈更有效。伐木者对待他的树木就像他手中的斧子一样冷酷无情,但他谈及树木时的语气比那些热爱大自然之人油嘴滑舌的热情还要好。河边的报春花就是黄色的报春花,仅此而已的表达要比添枝加叶来得好。奥布里是这样描述托马斯·富勒的:“他是一个头脑始终处于工作状态的人,以致他在饭前散步或沉思时吞下了一整个面包,都对此浑然不觉。他超强的记忆力与生俱来,而后天通晓记忆术更是为此锦上添花。他能给你背出从鲁德门到查令十字路上的所有路标,而且还能倒背如流。”而他这样描述约翰·里尔斯先生“他热爱加那利那片土地”,他死后被安葬在“黑色大理石的圣坛墓碑下——墓志铭十分冗长”。 在描述埃德蒙·哈雷时写道:“他在16岁时就会制作日晷,当时他说他觉得自己是个勇士。”当提到曾写过一本关于自己如何治愈一个聋哑艺人的书的威廉·霍尔德时,他写道:“他从不在意任何作家,他只同大自然商榷。”通常情况下,作家只同在他之前写过和他同一主题的书籍的作家交流磋商,而他的书只不过是先前那些作家的忠告集。然而一本真正的好书,绝不会因为其他作者先发制人而停止它行进的脚步,在某种意义上,它的主题是崭新的,而且它的那位同自然商榷的作者,不仅会借鉴先行者,也会同后来人相互交流。对于一本真正的书,无论在任何主题方面都会有足够的余地和机会去探讨它,正如最明亮的白昼也依然能容下更多的日光,后来的光亮也不会妨碍最初的光明。
我们就这样在这条河上逆水行舟,让自己的头脑渐渐接受新奇事物,从这条河平静的胸怀中看到一个新的大自然和人类的新杰作,发现大自然对我们来说依旧温和宜人,适宜我们居住,而我们的自信仿佛也在随之增强。我们并没有循着一条众所周知的老路行驶,而是沿着迂回曲折的河流缓缓行进,这是离我们最近的一条小道。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在这个村庄没有任何瓜葛牵连。康科德河过去很难算得上是一条河,或是一条小溪,只能勉强算是介乎于溪流和湖泊之间。此处的梅里马克河则既不是河流,也不是小溪或湖泊,而是一股微微上涨、向着大海汹涌翻腾的潮水。我们甚至与它那轻快的潮流产生共鸣,找寻它在海洋的命数,期待着它“更加自由地奔流在平原上”的时刻的到来,期待它“波涛汹涌,拍打着岸边”——
“平原欣赏着河流的透绿,
河流欢快地跳跃在平原之上。”
最后,我们绕过一个名叫“兔子岛”的灌木丛生的小岛,这个岛在阳光与波涛中若隐若现,看上去略显荒凉,似乎伸入冰海几里格 深。此时,我们驶入了此河较为狭窄的河段,附近是为开采切姆斯福德花岗石而设立的工棚和堆置场,这些石料来自韦斯特福德及邻近的几个城镇。我们经过了位于我们右侧的切姆斯福德和廷斯伯勒之间的威卡萨克岛,这个岛的面积至少有70英亩,是印第安人最钟爱的居住地。据《邓斯特布尔历史》记载,“大约在1663年,帕萨科纳韦(佩纳库克联盟的首领)的长子被捕入狱,因为在他的部落中有人欠约翰·廷克尔45英镑,而他曾口头许诺偿还,但最终并未偿还。为了从狱中营救他,他的弟弟沃纳兰塞特酋长和其他几个威卡萨克岛的首领将该岛变卖抵还债务。”但在1665年,州议会又将该岛还给了印第安人。1683年,印第安人迁走后,该岛又被赠予乔纳森·廷,因为他曾为殖民地做出过无私奉献——把自己的房子奉献出来充当军事要塞,他的房子就坐落在离威卡萨克瀑布不远的地方。古金在他的《致罗伯特·波义耳的信》中为他“以荒蛮的形式表现”他的“讲话素材”致以歉意,还说当1675年菲利普王战争爆发时,马尔伯勒的基督教印第安人和英国人逮捕了七名“属于长岛的纳拉甘西特和佩科德的印第安人”,并将他们送往剑桥。这七名印第安人“均为梅里马克河畔邓斯特布尔的一个名为乔纳森·廷的人工作了大约七周;当听说战争爆发后,他们便与主人结算了工钱,未经主人同意就悄悄离开了,因此他们担惊受怕,偷偷地穿过树林,企图回到自己的家乡”。不过他们很快就被释放了。这就是当时雇工的生存状况。乔纳森·廷是邓斯特布尔的第一位永久居住者,而当时的邓斯特布尔已包括了现在的廷斯伯勒和许多别镇。在1675年冬季的菲利普王战争中,其他的居民都离开了镇子,唯有“他”,邓斯特布尔的历史学家说道:“尽管他被迫差人到波士顿为他购买粮食,但他依然修葺房屋,独自镇守房中,捍卫着被敌人包围的家园。他坚信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保卫边疆的关键地段,于是在1676年2月,他向殖民地请求援助。”他在请愿书中谦恭地表示,因为他住在“梅里马克河的最上游,这栋房子毫无遮蔽地暴露在你们的敌人面前,因此它的位置可以说是远近几个城镇的哨所”。只要他能获得所需的援助,他便能为国家尽力效忠。他说:“除了本人,镇上已经没有任何居民留守了。”因此他恳请他们“能够调遣三或四人协助守卫这所房子”。最终,他的请愿实现了。但我认为,这样的一个要塞倘若增加一个人,它的力量反而会被削弱。
“让看门狗做你的侦察员,对窃贼狂吠,
让生命鼓起勇气,成为一名将领;
让天窗成为你的堡垒,把警钟敲响,
让枪林弹雨来揭示是谁镇守这里。”
乔纳森·廷就这样第一个获得了永久居住的资格。1694年,当地通过了一项法令:“凡是因惧怕印第安人而逃离镇子的人将丧失在该镇的所有权力。”而如今,正如我经常见到的那样,即使一个人因惧怕那些无足挂齿的敌人而逃离那片拥有真理和正义的全国最棒的一片沃土,也不会失去他在那里的任何公民权。不仅如此,城镇还会被转让给那些逃跑的人,而其实州议会本身,正是逃跑者的营地。
当我们紧贴着绿树丛生的威卡萨克岛沿岸划行,从而避开湍急的水流时,我们遇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看上去似乎刚从洛厄尔跑出来,而且他们在洛厄尔遭到了安息日的阻碍,眼下正打算去纳舒厄。然而眼前这片对他们来说是未开化且荒无人烟的陌生之地,给他们的前行设置了壁垒。当他们看见我们的小船如此平稳地溯河而上时,便从我们头顶上方那高高的堤岸上向我们大声呼喊,仿佛这里是他们无法逾越的屏障,问我们是否可以载他们一程,这样他们一路上便可坐着闲聊,最后不知不觉就抵达了纳舒厄。这是他们非常乐意选择的一条顺当路线,然而我们的小船已承载了太多的必备品,吃水很深,再给它增加重力或许就要终结此次行程了,于是我们只好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在晚风的轻抚下,我们泛舟水上,命运女神为我们的航行扫平水波。夕阳在远处河岸上的桤木林后悄悄落下,我们依然能清晰地远望到那两个人在沿着河岸向前跑,像小虫一样爬过岩石和横倒的树木。他们并没有比我们更清楚他们正身处于一座小岛,而冷酷无情的河水则朝他们的反方向不停流淌,直到他们跑过这座岛的小河入口,也有可能是从下方的船闸跨过这条小河时,才发现真正阻挡他们前进的障碍赫然立在眼前。他们似乎应在很短的时间内弄清楚很多事情,但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四处乱撞,时而试试这里的水,时而试试那里的,看看有没有能够蹚过去的河段,他们仿佛被一种只要摆布四肢就能顺利过河的奇特思维支配着。但最终,清醒的意识重新占据了上风,他们得出结论:他们早先听说过的情况的确属实,于是他们决定徒涉这条浅水。当我们相隔接近一英里时,只见他们脱去衣服准备渡河,然而此时似乎出现了进退两难的新困境:他们如此草率地把衣服扔到了河流的另一边,就如同农夫带着他的玉米、狐狸和鹅来渡河,每次却只能运送其中的一种。他们最后是否安全地过了河,或是饶船闸而行,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们不禁有所感触,大自然对这两个人表现出了天真无邪的冷漠,而与此同时,她又在将这种“恩惠”施与他人。大自然像一位真正的女恩人,她施舍恩惠的奥秘是亘古不变的。因此,尽管整日忙碌的商人已隐约可见他的洛厄尔,但求助于香客还是使他很快便拥有了拐杖、小袋和扇贝壳之类的东西。
位于河流中心的我们和香客的命运很像,被引诱去追寻一条鲟或是更大的鱼,我们依稀记得这里是鲟河,鲟鱼那怪异的深色脊背在河水中时隐时现。我们一直在其后追赶,它却始终把背鳍露在水上而不急于潜入水中,似乎宁可逆水而游以躲避我们的追击。最后,我们使船尽可能地接近它,又要注意不要让船碰到它的鱼尾,随后船头的人瞄准开枪,船尾的人控制小船,但是这一硕大的怪物在这一关键时刻竟不停地上下浮动着游走了,似乎在宣告着自己是一根被固定住的巨大圆柱,被当作一个浮漂放置在水中。于是我们只好在彼此的埋怨声中迅速撤回到比较安全的水域。
这一天的布景师认为应当在此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全然不顾我们极其重视的三一律,因此我们无从知晓这出戏到底是悲剧、喜剧还是悲喜剧或田园剧。随着夕阳渐斜,这个星期天也即将结束,但我们却依然留在河上。不过,比起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在水上生活能够享有更长久、更明亮的暮色,因为这周围的水和空气既吸收光线,又反射光线,所以似乎有一大块白昼已经融入到了这波涛中。光明渐渐消失在水中,也逐渐从深邃的空中褪去,薄暮笼罩着我们和鱼儿。对鱼儿来说,这一切更显晦暗和忧郁,白昼于它们而言永远是黄昏,虽然对于它们那脆弱的视力来说,这已足够明亮。水下数不清的水中教堂已敲响了晚祷的钟声,水草的阴影在沙质河床上越拉越长。傍晚出来觅食的大头鱼已开始摆动它皮革般的鱼鳍在水中飞速掠过,而闲聊的鱼群也从河道转移到了小湾小港和其他隐秘之处,只有几条强壮的鱼仍稳健地停在逆流中,它们甚至在梦中也在逆流而上。与此同时,我们的小船像一朵暗色的暮云,在风儿的吹拂下飘过它们的天穹,令它们的水中世界增添几分幽暗。
在到达一处河宽60竿的幽静河段后,我们在这里,也就是廷斯伯勒东岸搭起了帐篷。下游河岸上有几片河滨李子树,树上的李子已快要熟透;倾斜的河岸足以充当我们的枕头,我们像水手登陆时那样手忙脚乱地把船上的必需品搬到帐篷里,然后在帐篷的支柱上挂了一盏灯,我们的“房子”便准备完毕了。我们把一张水牛皮铺在草地上,用毛毯当作被子盖,很快就准备好了一张床。帐篷门口的一堆篝火欢快地噼啪燃烧,篝火离我们很近,无须走出帐篷就能料理这火堆。晚饭过后,我们熄灭了篝火,拉上帐篷门,舒适地坐着翻阅地名词典,查看我们所处的经纬度,或记录旅行日志,或聆听夜风声和流水声,直到困意向我们袭来。我们躺在农民玉米地附近的一棵橡树下,逐渐进入了梦乡,已忘记我们身处何方。每隔12个小时,我们就不得不暂时忘却自己的事业,这是多么大的福气啊!水貂、麝鼠、田鼠、土拨鼠、松树、臭鼬、野兔、狐狸和黄鼠狼都在附近栖息,但当你靠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却躲藏了起来。河流整夜奔流不息,水流滔滔、浩浩荡荡地流往商业中心和海滨地带,着实令人感叹。与我们在比尔里卡那一夜听到的斯基泰式的浩瀚无垠、如音乐般悦耳的声音不同,铁路上一些嬉笑打闹的爱尔兰劳工的喧闹声掠过水面传入我们耳中,使我们久久不能入睡。那些不知疲倦的劳工在星期日这天都不肯休息,他们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和越发精神的叫声在铁路上走来走去,直到深夜才停歇。
这一晚,邪恶的命运三女神走入了一个水手的梦,梦里那所有威胁人类生命的力量,压抑束缚着人们的心灵,使他们的道路坎坷难行,满布荆棘,甚至最坦诚、最有价值的事物也显得凶险难测。似乎是命运在捉弄我们,而且众神纷纷离我们而去。但另一个水手却度过了一个宁静美妙的夜晚,他整夜无梦,一觉酣睡到天明,他的神采奕奕令他的兄弟感到安慰,只要他们齐心合力,善良之神定会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