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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始

01

九月的阳光刺眼得让人心生眩晕,炙热的阳光打在每个人的身上,烤得后背灼伤一般的疼,围绕在空气里的除了夏日特有的黏稠气息,还有女生们聚集成群,叽叽喳喳的笑闹声。

在热闹拥挤的氛围中,我木着脸站在队伍中,一边用手臂擦去额头的汗水,一边掏出正在震动的手机,本想对着手机里盛一诺发来的求和信息置之不理,但又不想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便只能简短地回了几个“哦,好”字,假装很忙的样子……

不想要表现得很孤单,也不想要给别人看到自己有点窘迫的样子,所以喜欢假装自己很厉害,假装自己无所畏惧。

我妈对于我这种性格的评价就是,看起来是无所畏惧的小狮子,骨子里其实是没胆的纸老虎。

“你们看到了没有,刚刚隔壁班的余子初爸爸来送他的时候,排场多大……”

“是啊,他家里超级有钱,他爸爸可疼他了……”

身后两个正用八卦语气议论的女声,说出“爸爸”这两个字时,我感觉心脏传来一阵细密的疼痛,像是被一根极小的针,用力地戳进心脏的最深处,而那年秋天的回忆,就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水,一点点地在空气里晕染开来。

那一年,正是天气刚刚转凉的季节,风卷着落叶,在响着哀乐的街道上,旋转跌落,快要光秃的树枝,在灰暗的天空上,画下一道道印记,使原本完整的画面,变得残破。

我跪在白色的灵堂里,面前是炙热的炭火,以及白色的灰烬。火烤着我满是泪痕的脸,辣辣的,有点疼,我睁着疲惫的眼睛,看着应酬在各种亲戚之间的妈妈,她脸上的悲伤似乎已经被各种琐事冲淡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累。

宾客们冲着灵位行完礼,说了句“节哀”以后就立马混进人群里,伴着哀乐的是与之不相称的喧闹,席间甚至还有不少谈笑声。

我低着头,脑子里充斥的是,爸爸宽厚温暖的背脊,还有粗糙有力的手掌。

印象中的他,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但对待我却极其的温柔有耐心。

所以,在警察通知我们去查看尸体的时候,我从未相信过,躺在那里冰冷的肿胀的人,会真是他。

警察说,爸爸的尸体是在城外那条最清澈的河里找到的,已经排除他杀的可能。遗书用塑料袋包着,上面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生为人夫,生为人父,对不起。”

从此以后,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字。

打小我就待人冷漠,对自己不熟悉的人和事物不愿意多接触,朋友更是少之又少,我妈好几次都想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每次都被我爸拒绝,他说:“我们家苏北,不是抑郁,而是太害羞,不擅长表达,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

我想,他之所以这么懂我,大概是因为他也是如此吧……

面对爸爸的离去,妈妈的崩溃比我短暂了许多,只是在昨日准备葬礼的时候,幽幽地对着灵位说了一句:“如果,跟我在一起这么辛苦,不必自杀这么麻烦,我走就是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妈妈当时的心情,用痛苦两个字来概括就太过于肤浅了。

宾客们三三两两来了又走,我的腿已经麻木得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整天没有进食的肚子,此刻只剩下胃酸翻涌的难受。

“苏北,苏北。”身后传来轻声的叫唤。

我转头,一脸担忧神色的盛一诺蹲在我的旁边,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糕点。

“吃点吧!”盛一诺说。

我轻轻摇头,脑袋里的沉重让我感觉到轻微的眩晕。

“那喝点东西,你要是倒下了,张阿姨就更不知道怎么办了……”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穿着一身黑装的余夏拿着一瓶燕麦牛奶站在我的面前。

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他就强硬地将牛奶塞进我的手中,随后拉着盛一诺跪在我的身旁,代替了我磕头的职责。

靠在一旁看着两人清瘦修长的背影,我身上的疲累感仿佛稍微减轻了一些。

穿着黑T恤,几缕发丝露在额前,黑色眸子像是鹰一般锐利硬朗,鼻尖微翘,眉头紧锁着的少年是盛一诺,跪在他旁边,戴着金丝边眼镜,皮肤白皙,眼神温柔,面容斯文俊朗的少年便是余夏。

这两人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多年前我们同住一栋楼里,盛一诺个性开朗,余夏内敛寡言,两人被各自父母命令,担任起带着我这个楼里唯一同龄的女生一起玩的职责。

最开始的时候,盛一诺嫌我烦,余夏也不怎么爱搭理我,直到后面有一次,他们俩不小心打碎了邻居李大爷辛苦培育的水仙花,正巧被我撞见,在被大人们威逼利诱说出“真凶”,我仍选择咬紧牙关不说之后,我们三人结下了革命友情。

这些年我们曾一起爬过学校的后楼梯,见过最绚丽的晚霞,也曾在十年难遇的大雪天,感受雪花落在舌尖的奇妙。

我们肩并肩分享彼此的快乐,分担彼此的痛苦。

年少时,与他们朝夕相处,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随着岁月增长,两人个头逐渐拔高,面容轮廓也日益帅气出众。盛一诺因为学校篮球队主力先锋的光环,余夏则因为每每上榜各类竞赛的好成绩,以及排球队队长的头衔,两人迅速成为女生们纷纷议论和崇拜的对象。

而我,从一开始成为女生们讨好谄媚要求帮忙送情书的中间人,到后来又因为跟两人关系太好频频遭受嫉妒,并成为女生们愤恨排挤的首要目标。

我灰暗无奇的青春岁月里,在这两个人光芒的照耀下,有时温暖如沐春风,有时悲催如遭雷雨,所幸,他们对我不离不弃,我对他们也不嫌弃。

高中时,盛一诺的父亲因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搬到了我们市里最好的别墅小区,随后余夏家里也因为父亲高升搬到了有名的公务员小区,所幸我家与他们的新家离得也不是太远,也可以常常聚在一起,因此没有住在一起的我们,感情也没有被距离冲淡。

高考结束之后,因为妈妈不想我去外地,我就报了A大,盛一诺高喊着要跟喜欢的我在一个学校也报了这里。至于余夏,他说,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和盛一诺祸害A大,要看紧我们,也报了这里。

老师看到我们三个的志愿表找我们谈了好几次话,毕竟我们的成绩是可以选择更好的外地的大学,而我们都坚定地摇头了。

在我们摇头的同时,我看到了老师眼里的无奈,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心疼,我差点哭出来。

后来我也知道,为了这个志愿,盛一诺被他爸追着在他们小区里跑了好几圈,一边喊一边骂,我和余夏趴在他们小区隔壁高楼七楼的平台上看着这场追逐笑了好久。

后来盛一诺天天在我们面前感慨自己误交损友,到我和余夏家蹭了好几天饭才满意,不再提这个词儿……

有人说,感谢友人如此精彩耀眼,做我平淡岁月里的星辰。

对我而言,他们俩就是我孤单无助又无望的黑夜里,最亮的星星。

还没等我从回忆里将自己抽离出来,一个女生钻进了我前面的四个人当中,对身后的人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艰难的排队之旅又随之加长……

“喂,有点素质好吗?插什么队?”我一直是个很讨厌插队的人,看到前面的女生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地插到我的面前,气就不打一处来,直接喊了出来。

我看到女生的后背动了动,然后转头有些倨傲地看着我说:“我开始就是站在这里的,刚才不过是去了厕所而已。”

“厕所?”我看着她冷笑,“从一排队我就在这里,我怎么没见到过你?”

“你眼瞎呗!”女生轻飘飘地回了我一句,然后嘟囔说,“真当自己是太平洋的警察了,管得真宽,怎么不去马路上扶老奶奶过马路。”

她刚说完,就轮到她了,她领了衣服得意地冲我笑,刚想要走,我一把夺过她的衣服塞给了后面的人,然后拉着她不让她再去拿衣服。

她气鼓鼓地瞪着我,大声骂:“你有病啊?后面的人都没管,就你跳出来!这是大学,不是你家!”

“这是大学,也不是你家。”我呛回去。

因为这次吵闹,我们两个都远离了人群,原本不再追究的话,我可以早点拿到衣服去休息,不至于现在还在太阳下晒着。可我就是不愿意松手,心里憋着一股气,怎么都发泄不出去。

女生瞪着我,眼神似刀,像是随时要插到我胸口。

“苏北,你怎么还没领到衣服?”盛一诺抱着衣服匆匆走到我面前,先是询问,见到我和面前的女生拉扯着的状态后,立刻紧张起来,戒备地问,“她欺负你?”

“我欺负她?大哥,是她一直拉着我不让我去领衣服好吗?不就是插了个队吗?搞得我像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一样,吓死个人。”女生甩开我拉着她的手,又瞪了盛一诺一眼,“你是她朋友?快点管管这个神经病。”

“你插队还有理了?”盛一诺阻止继续想要上前的我,对女生说,“要不今天咱们就在这里耗着,我反正不怕被晒黑,倒是你,五官不怎么样,要是再黑一点,那真是没脸见人了……”

女生听见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你”嘴里嗫嚅了半天,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我,我,我什么?快点去领衣服吧,谁都不愿意在太阳底下晒着。”盛一诺瞪了她一眼。

“你给我等着!”女生咬着牙说了一句之后,这才悻悻地走了。

本来心里的恶气出了,我该对着盛一诺好脸相迎,可一想到,我们约好一起领衣服,结果他和余夏两人抛下我先走了,就还是有点膈应。

盛一诺悄悄瞄了我一眼,语气略带求饶:“我的苏大小姐,我知道我们把领衣服的重任丢给你,是我们的不对。余夏已经买好了你最爱的饮料,待会儿就来负荆请罪,别气了,我陪你先去领衣服。”

盛一诺哄着我,把我往领衣服的队伍带,一路还不忘用手里的衣服帮我遮一下太阳。

我不愿意插回到队伍里,倔强地从队伍的最后开始排。盛一诺无奈地看着我,不说话,只是用衣服帮我扇着风,仿佛我是一个作威作福的“老佛爷”。

没错,我是因为他们俩的爽约胸口一直堵着一口气,对着那个女孩的大喊大叫,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想把这股气宣泄出来,其实我没有那么高尚。

“苏北。”

在艰难前进了几步之后,余夏也抱着一瓶冰红茶递到我的面前,见我冷着脸,他给了盛一诺一个眼神。

盛一诺做了一个害怕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

他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我要吃涮羊肉、涮毛肚、虾丸、牛肉丸,再来一杯酸梅汤才能高兴起来。”我撇着嘴说。

我就是这么没骨气,他的一句话就会让我立刻缴械投降,胸口的怒火被瞬间扑灭。

也还好,在他面前,我不需要有任何的伪装,也不需要故作矫情地继续别扭。

在这样炎热的夏日里,我身旁站了两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朋友。他们一个抬着衣服帮我遮阳,一个用手里的衣服帮我扇风,而我明明汗流浃背,却觉得无比清凉。

记忆里的那些美好一次次地涌上胸口,那些深刻入骨的温暖,无论何时,都足以让我流下泪来。

站在我身旁的两个男孩儿,他们可以说是我的发小,我的好朋友,也可以说是我重要的亲人,是他们陪我走过了最阴暗的时光,是他们给了我极致的温暖。

02

领完衣服之后,学校没有变态地让我们当天就开始军训,而是第二天再开始。

北方的九月昼夜温差很大,刚起床跑步时还有些凉的天气,在做完基础的早操之后变得热起来,长袖的军训服不透气,热得我几乎快要站不住。

“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一会儿教官就会过来了。”辅导员扔下这一句话后就离开了,留下满腹牢骚的我们。

“你好,你带了防晒霜吗?能……能借我用一下吗?”身旁一个漂亮女孩儿怯生生地拍了我一下,问。

“可以啊!”我豪爽地把防晒霜拿出来塞进她的手里,或许是我当糙妹子太久了,遇到这种柔柔弱弱的漂亮女孩儿,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保护。

“谢谢,我叫许诗涵,许诺的许,诗句的诗,涵养的涵。”

“我叫苏北,苏州的北方的苏北。”相对于许诗涵的文雅介绍,我的就粗犷了很多。

刚想跟她再多说两句,人群之中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果然是昨天那个插队的女生。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我抬头时,女生也看到了我,她瞪了我一眼,继续跟身边的人说话,不再理会我。

回过神后,还没来得及懊恼,一声怒吼差点震破耳膜,女生被吓得手里的防晒品差点掉在地上。

“起立,按照身高排队站好!”

高大黝黑的教官站在我们面前,像是个黑面神一般,板着脸,语气凶巴巴的,吓得身旁的许诗涵往我身边缩了缩。

“大家好,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教官了!你们叫我刘教官就好。我是一个非常严格的人,绝对不允许我的队伍里有懦夫,希望你们牢记这一点,坚持到底。”中气十足的声音甚至还带着回声,我还没从回声中缓过神来,他又说了一句,“现在开始站军姿,一个小时,我先给你们示范一次。”

站军姿的要领是脚跟并拢,脚尖分开六十度,收腹挺胸,上身微微前倾,双肩放平,两臂自然下垂,手指并拢自然微屈,中指贴于裤缝,同时头正、脖子直、口闭、收下巴,目光平视。

跟着教官这一系列的演示做下来,我的头都要炸了,坚持了不到两分钟就觉得自己的掌心全都是汗,腿也僵,脖子也僵,好想小幅度的动一下。

这样想着,我的手指就不受控制地抬了抬。谁知不过是抬了抬手指的动作,就听到教官吼一句:“第一排第三个同学,注意力集中,不要有小动作。”

漫长的一个小时,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已经僵硬,如果有人轻轻推我一下,搞不好我会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就像动画片里那样。

别的班已经开始休息了……

别的班同学正在和教官说说笑笑……

别的班……

只有我们在僵硬地站着军姿,接受着别班同学一次又一次的目光洗礼,那目光里除了笑意还有一丝丝的同情和庆幸。

闷热的天气里没有一丝凉意,汗一滴滴从额头滑下,流过眉间,经过唇角最后落到下巴滑入衣领里面。我试图动一下换一个姿势,可每一次细微动作都会渴望更大幅度的舒展,然后在教官的怒视下收回自己的私心,继续站着。

都说痛苦会让自己麻木,可是我依旧痛苦着,没有办法变得麻木没感觉。

后来我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才明白,能带来麻木的痛楚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里。如果可以,我宁可多站几个小时的军姿,也不愿经历一次那样的痛彻心扉。

“苏北……”

一声虚弱的声音后,许诗涵瘫软在我身边,我注意到她的状态想要去扶她一把时,突然的动作让我的身体失去平衡,也摔倒在地上,手臂擦伤了一点,火辣辣的疼。

“诗涵,你没事儿吧?”

“苏北,我……有点头晕。”

“军训就是要锻炼你们钢铁般的意志,站起来,继续!”教官瞥了我们一眼,冷冷地发话,丝毫没有同情。

“教官,诗涵的身体比较弱,能不能让她请假到一旁休息一下,休息结束之后再继续训练?”看着许诗涵满脸通红,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实在没有办法坐视不理。

我清楚地明白人在痛苦无力的时候是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站出来给自己一丝帮助,哪怕这点帮助对这个人来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不行,全班同学都在坚持,就她一个人身体弱?我不接受这样懦弱的理由。”

我并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会有一个什么后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许诗涵那么关照,总之,我头脑一热,就为了许诗涵跟教官据理力争起来:“教官,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就像你能现在立刻在操场跑八百米都不需要大喘气,而我们当中有些人可能跑完站都站不起来。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是吗?”

“歪理!”

“难道你刚开始当兵的时候就能像现在一样?你在第一次站一个小时军姿的时候没有一点儿不舒服?”

教官紧皱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所有人休息。”

当大家都松一口气准备解散的时候,教官又提高声音,指着我说:“你,继续在这里站到下一次训练为止。”

我知道我要为自己的“英雄主义”付出代价了,可看到许诗涵被人扶走转头看我时眼里的谢意,我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纸老虎也有想要挺身而出的时刻。

所有人都去树荫下休息了,只有两个人站在太阳底下,一个是我,一个是看好戏地站在我身边对我进行冷嘲热讽的“插队女”。

可能是怕被教官发现,她站的地方离我有段距离。她假装在和另一个女生说话,实际上是在对我冷嘲热讽。

她双手环在胸前冷眼看我,似笑非笑:“你这人还真觉得自己是正义使者啊?什么事儿都要强出一头。结果呢,昨天要重新排队,今天被教官罚,啧啧,有些人啊就是这么的不自量力,你还真以为自己加上个披风面具就会变成蝙蝠侠了啊?”

知道教官在看我,我不能说话,也不想去和这个女孩儿争辩什么,有些事情自己做了是不需要解释太多的。

或许在她眼里我只是一时的逞英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不愿让许诗涵在无助的时候,感受到绝望。

没有人应该承担孤独,就像童年里形单影只的我,也是因为盛一诺跟余夏的出现,才有了光彩跟温暖。

这样的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没有理会“插队女”,却有些在意盛一诺和余夏,按理说他们看到我这么被罚不会无动于衷,更不会连句慰问都没有。努力斜着眼在人群里找寻他们俩的身影,可看得我的眼睛都疼了也没有看到他们。

他们俩该不会是……

当教官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引起哄堂大笑时,我就知道一定是盛一诺拉着余夏去给我出气了。

说实话,看着刚才还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一脸刚正不阿的教官现在气急败坏地扬言要抓到整自己的人好好教训的样子,就觉得十分解气。

所有的同学都被集合站在了一起,大家噤声站好,大气都不敢多出一下。

教官气愤地把帽子扔到一边,撸了撸还在滴水的袖子,黑着脸,怒气冲冲地说:“这件事是谁做的?马上给我站出来,不然所有人都要受罚,到操场跑一万米,然后站军姿一个小时!我吹三声哨子,希望有人能告诉我,不然你们就开始跑!”

“嘟……”第一声后,盛一诺和余夏站了出来,他们是不忍心让全班人和自己一起受罚的,尤其这里面还有一个我。

“看在你们有自动站出来的勇气,去操场上跑十五圈,跑完之后再做三百个蛙跳。你!”教官指着人群中一个戴着眼镜有点干瘦的男生说,“你看着他们,如果让我知道他们少跑了一圈,少跳了一下,你就去跑跳一轮,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男生点点头,脸色有点苍白。

教官走后,男生走到盛一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对不起了,跑吧!”

四百米的操场,十五圈就是六千米,还要三百个蛙跳,我心疼地看着他们,想要陪他们一起做完,我不能让他们为了我受惩罚,我却在一旁站着什么都不做。

“苏北,你不准过来啊,不准跟我们一起!”盛一诺看出了我的意图,我还没开口他就阻止说,“你!老老实实地在树荫下等我们哥俩,不准跑、不准跳,知道了吗?你要是累着了,我可是会心疼死的!我还没追到你,可不想没有累死先心疼死。”

“我……”盛一诺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余夏说:“你倒是说句话拦一下她啊,这丫头倔脾气上来了,我怕我拦不住。”

余夏抬头朝着我笑笑,语气平静地说:“等我们回来。”

在我眼里,此刻的他就像是漫画里的英雄,在拯救世界之前对女主角说了一句轻描淡写却又无比坚定的话,似是充满着魔力一般,让人无法拒绝。

这也可能是他懒得多说几个字,可我认定了他就是我的英雄,不会动摇。

我转身去到许诗涵身边等着他们回来,那一瞬间,我的眼里只有余夏,忽略了脸上划过忧伤的盛一诺。

我想,可能就算是我看到了,我也会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的,像盛一诺那样的乐天派,这辈子似乎都没办法和忧伤这个词儿挂边。

那年的我绝对不会相信这一点。

可当初有多笃定,后来就有多悲伤。

03

一天的训练让我们三个人筋疲力尽,同学们都回宿舍洗澡休息。我因为妈妈独居,并且也为了替妈妈减轻经济负担,因此特意向学校申请了走读。既然我没住学校,那盛一诺和余夏自然也是想尽了办法也办了走读。

此刻,我是多么希望能住校啊,这样就不用在筋疲力尽之后,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挤地铁回家。

“余夏!”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散发着香味的女生出现在还没有走出校门的我们三个面前。

这个女生好像是隔壁班的,叫颜安言,我对这个名字印象还是挺深刻的。

军训的时候我们两个班相邻,在余夏跑圈的时候她就到我们班打听过余夏的名字,后来我就不止一次地从她的嘴里听到余夏这两个字,也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

女人的第六感让我脑中警铃大作,戒备地看着眼前的人,下意识地想要去拉余夏的袖子。

“这女生挺厉害啊,我们都还没走出校门,她已经回去洗好澡换好衣服还化妆了。”盛一诺在我耳边小声说,“我亲爱的苏北,你什么时候能学学人家这效率?”

“滚!你没看到她时间还没到就假装肚子疼请假了吗?”说完这话我自己都是一愣,原来我已经戒备到这种程度。

“你是?”余夏显然不记得眼前的人是谁,依他的性格,没有直接冷漠走过而是询问了一句,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待遇了。

“颜安言,我的名字你应该要记住,因为我有预感,以后我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颜安言的表情嚣张态度骄傲,她的胆量竟然让我心生敬佩之意,忽略了想要吐槽她那矫情的表白的欲望。

余夏皱了皱眉,对于她这么有自信的开场白,显然有点不适应。

我极力隐藏好心中不想被发现的小情绪,一旁的盛一诺则是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你找我有事儿?”余夏又问了一句。

“没事,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上你了。”颜安言相当自信地甩了一下头发,像洗发水广告似的扯出一个自以为倾国倾城的笑容,“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余夏沉默了。

盛一诺则是笑得更加猖狂,我低着头,看着鞋子,像是个被敌方虐惨的士兵。

我心中深知,余夏对于这般戏精似的表白,不会做过多的回应,可心里忍不住还是有点担忧。

一秒、两秒、三秒……

余夏如我所料,没有回话,而是冷漠地拉着我和盛一诺经过了颜安言的身旁,没有回头,更没有停留,哪怕是一瞬。

经过颜安言身旁时,我以为会看到她哭丧挫败的表情,没想到除了眼睛里飘出的一丁点失落,她仍像个战士一般,骄傲无畏。

“余夏,你小子不错呀,第一天军训就有隔壁班的女生看上你了,魅力四射啊!不过你也太冷漠了,我都听到那女生心碎的声音了。”遇到这种事情,盛一诺当然不忘损余夏一顿,他捏着嗓子,矫揉造作地假哭,“呜呜呜,我的余夏小哥哥不喜欢我,还不回应我的表白,人家好难过哦,人家明天一定要用小拳拳打他胸口,哼!”

“那我祝你明天也被隔壁班女生表白,咱们班的也行。”余夏不冷不热地回道。

“你放过我吧,我的心里只有苏北,除了苏北之外,我谁都看不上。”说着,盛一诺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我抖了抖,说道:“两位大佬,你们的战争不要牵扯到小的我,我受不住。”

“哎哟,人家说喜欢你,你还不乐意啊!”盛一诺怕也是戏精上身了,扭着屁股,抬头拍了一下我的肩头,体态妖娆“你再这样人家就不理你了,哼!”

“我现在突然觉得,其实教官也没那么可怕。”我看了一眼余夏,两个人交换了一个了解对方痛苦的眼神,匆匆往前走,不再理会还在身后被“附体”的盛一诺,这人一旦戏瘾上来,怎么都拉不住,只能小跑远离了,还好上了地铁之后人多,他才恢复正常。

回到家已经有些晚了,疲惫的我在看到妈妈的时候顿时有了精神,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轻松,看不出疲累,然后说一句:“妈,我回来了。”

“北北回来了啊,快去洗澡准备吃饭。”妈妈在厨房忙碌,听到我的声音,边用围裙擦手边走了出来,看着我的样子,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我以为她是因为看出了我的假装轻松难过了,她却笑了笑说,“我今晚做了你最爱吃的酸菜鱼。”

我别过头,眼圈泛红。

爸爸去世之后,我和妈妈的关系并没有像其他丧偶家庭一样,惺惺相惜,而是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我们都害怕因为自己的脆弱、难过而触碰到对方的敏感神经,从而更加痛苦。

明明已经过去很多年,这样的关系却像是已经成了习惯一般,改不过来了。

以前爸爸在世的时候,妈妈总是说,我们爷俩不光长得相像,还喜欢一个鼻孔出气。

而现在,我害怕自己的这些相似,会成为妈妈心里最深的疼痛。

好多次,我看到妈妈在看我的脸时,脸上会一瞬间晃过似曾相识以后的刺痛。

我洗过澡之后,准备去吃饭,没想到余夏出现在了我家客厅里,正在和我妈妈聊天。也难为他平时不太爱说话,却在我妈面前全程保持微笑,陪着她热络地聊。

我站在走廊口,靠墙看着余夏的侧脸,灯光给他罩上一层薄薄的光,让他原本帅气分明的侧脸变得朦胧。

“你傻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过来吃饭。”妈妈招呼我吃饭,和余夏很熟,也不需要多寒暄什么,大家都非常自然地边吃边聊,就像一家人一样。

吃过饭之后妈妈去厨房收拾,我原本也想去帮忙,被她推了回来,让我陪余夏聊聊天。

余夏把一个瓶子塞进我的手里:“这是我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能缓解肌肉酸疼,你一会儿自己涂一下。”

“哎?国外带的啊,感觉好高端的样子呢!”我把瓶子收起来,防止妈妈看到,嘴上却忍不住揶揄他一番。

“为了你好,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余夏深知我脾气,这样的玩笑自然开得起,“记得,睡觉前涂上,按摩一下,不然明天腿疼得起不来床,我们可不管你。”

“知道啦,你有没有发现你很啰唆啊!”

“苏北,你觉得颜安言这人怎么样?”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愣住了,我不由得开始揣摩他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是单纯地觉得好奇想要问问?还是对颜安言有了好感想要听听我的看法?

无论是哪种,对我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你干吗啊,表情这么吓人。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你不要搞得我好像马上就要和颜安言在一起了,要见色忘义地抛弃你和盛一诺了好不好?”他苦笑着说。

原来我的表情很吓人吗?

我扯出笑:“你是想说自己不是见色忘义的人吗?我可不信。”

“得了得了,你这人啊总喜欢跟我斗嘴,我不跟你扯。”

后来余夏还说了好多话,我都记不太清了,脑子里一直盘旋着那个问题,他是好奇还是喜欢上颜安言了?

直到我把他送到门口时,这个问题也没有一个答案。

“苏北,我是不会喜欢颜安言的。”

离开时,余夏给我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就像是夏日里的一股凉风,吹走了心里所有的不安,吹散了脑中所有的混乱。

余夏离开时的那个微笑,让我的心头暖暖的。

“余夏走了?”妈妈走出厨房看着在门口傻笑的我问。

“嗯,刚跟您打招呼了,估计水流声太大,您没听到。”我也走回客厅,把那瓶药藏到背后,不让妈妈看见。

“他说你们今天军训还是挺累的,你先回房休息吧!”

“嗯,好,您也早点休息。”

我和妈妈的关系总是这么小心翼翼,有时候我也想像别的孩子那样扑到妈妈怀里肆意大哭一场,又或者把自己遇到的所有难过都跟她倾诉一番。可每次看到她眼里的悲伤,我就把所有难过藏进了心里,换上笑容去让她开心一些。

这样的相处有多久了呢?

三年?五年?还是更久一点呢?

04

“余夏,我喜欢你。”

“余夏,我超级喜欢你。”

“余夏,我无敌喜欢你!”

“余夏,你做我的男朋友吧,要不,我做你的女朋友也行。”

……

军训的每一天都能听到颜安言五花八门的表白,除了这些话,她还会在午饭的时候跳到我们面前,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到余夏碗里,也会在我们难得休息的时候,把我挤到一边,给余夏递上一瓶冰水。

我和盛一诺都有点哭笑不得,这姑娘完全不知道,余夏是不喜欢吃肉的,他也是从来不喝冰镇的水的。

不过也拜她所赐,余夏成了新生中的名人,甚至有一些学长学姐都听说了这个每天被表白“一万次”的男孩儿,跑到我们班来一探究竟。

任何人都有一颗八卦之心,她们缺少的只是激发这颗心的八卦因子而已。

这个时候的我,对颜安言这种大喊大叫的表白挺嗤之以鼻的。后来我才明白,我是羡慕的,我只是不愿承认,苏北没有大声宣告自己爱恋的勇气。

颜安言的表白不过是军训生活里的小插曲,真正的大戏是我们每天被教官“非人折磨”,比如现在,烈日炎炎,别的班都在树荫下乘凉,而我们在烈日中笔直地站着军姿。

“苏北,你还好吗?”站在我身后的盛一诺小声问。

我很想回答他一句我还行,但是站了太久,浑身都僵硬,我张了张嘴,嗓子像是被堵住一样竟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教官!教官,有人晕倒了。”我的嗓子刚恢复正常想要说话,结果还没来得及说,就见身后一片混乱。

我转过身,盛一诺正躺在地上,被好几个男生围着,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一样。

“盛一诺,你没事儿吧?”我吓得扑了过去。

在教官看不到的位置,盛一诺对我挤了挤眼,我这才知道,他这是想要制造机会让我休息呢!他都这样了,我当然要配合,我声音极其夸张地喊:“盛一诺!盛一诺,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

我分明在抬头的时候看到了余夏嘴角的抽搐,那种强忍着的有点无可奈何的笑。

“让开,都给我让开!”教官让所有人退开,只有我还在盛一诺的身边。

他上下打量了我们两个好几眼,沉声说:“你们两个一天不闹腾就浑身痒是不是?今天没罚你们,就又想搞什么幺蛾子?快起来继续训练,别装晕。”

“教官,你怎么可以这样?他从小身体就弱,不是装晕,是真的晕了!你作为我们的教官,也算是我们的老师,怎么可以在教师节这天这么对待你的学生呢?”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日历,没想到现在竟然用上了。

我想现在的我一定是演技逆天,毕竟在太阳下又累又晒的状态激发了我的潜能,让我有了堪比影后的演技。

“是不是真的我自己会判断,你,过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晕倒。”教官指了指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林茉茉说。

如果教官让别人检查我倒是不担心,但是林茉茉……

这里就要着重介绍下林茉茉这个人了,她就是开学当天和我因为插队问题吵起来,又在我被罚的时候冷嘲热讽的“插队女”。

军训的这些日子里,我们互相都看不顺眼,每次看到对方都是下巴抬得老高。

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教官会让她来检查,我心里不得不佩服一下黑面神教官察言观色的能力,他真的深知我们每个人之间的小矛盾啊,要不然他怎么会刚好指出人群中并不起眼的林茉茉来检查?

“我?”林茉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在得到教官的肯定之后走出了人群,慢悠悠地晃到我身边,蹲了下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些日子,我们偶尔有交集,她都会对我翻个大白眼,摆明是还在记仇。这一次,我真的要为自己和盛一诺祈祷了,祈祷教官知道他假装晕倒,我又在演戏之后能对我们惩罚得稍微轻一点。

林茉茉背对着教官,她假模假样地戳了一下盛一诺的脸,又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抬了一下他的眼睑,然后转头对教官说:“教官,他是真的晕倒了。”

“哎?”我愣了,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既然是真的晕倒了,那你们就送他去医务室吧!”教官似乎是有些不甘心。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我的心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尘埃落定,我假模假样地和余夏一起搀扶起盛一诺,朝学校医务室的方向走去。最后,我们三个人一起顺利地翘掉了接下来的训练。

和我们一起的还有被指派来当“监察员”的林茉茉。

离开教官的视线,我们就生龙活虎,刚才还处于“晕倒”状态的盛一诺,现在恨不得原地蹦跳几下。

“林茉茉,没想到你这个人够意思啊,竟然会帮我们。”盛一诺对林茉茉挑眉说。

我心里也是意外的,开始时有多害怕她会拆穿我们,后来就有多吃惊她的帮忙掩盖。想到以前余夏总说我,看人浮于表面,觉得长得凶巴巴的就一定是凶的,长得温柔的就一定善良无比。实际上,人心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谁都看不透。

小的时候我不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就说余夏这人少年老成,总喜欢讲别人听不懂的大道理。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真的不能靠第一眼就下论断的。

我也不是一个扭捏的人,直言不讳地对林茉茉表示感谢:“谢谢你今天的帮忙,不然我们两个又要被罚了。”

她像是对我的道谢一点都不吃惊,抬头瞥了我一眼,轻飘飘地问:“苏北,你是不是觉得你的演技很棒?”

“啊?”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我有些不懂了。

“烂爆了!”林茉茉的干脆让我备受打击,“还有盛一诺也是,烂爆了!我本来不想要帮你们的,可是那个教官早就让我窝火好久了,你们别瞎感动,我不是为了帮你们,是帮自己出口气……”

“喂喂喂,虽然感谢你,但是你不能这样批判我的演技啊,我以后可是要当影帝的人呢!”盛一诺十分不服气地说。

我们三个就演技这个问题,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了起来,一旁的余夏安静地看着我们三个争论,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

就这样一路吵闹到医务室门口,余夏指了指门口“保持安静”的牌子问:“你们还要继续吗?”

我们立刻噤了声,互相交换个眼神之后,突然都笑了出来。

所谓的一笑泯恩仇,过去的那些小事儿在这个笑容里都变成了浮尘,不需再去计较。

在这个闷热无比的秋日下午,我收获了在大学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当然,作为一个新世纪的五好青年,我严厉批评了林茉茉同学插队的可耻行为,她也表示一定会痛改前非向苏北同学的高素质看齐。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余夏都在身边,他在外人面前向来是话很少的,只是浅浅地笑,那笑容就像是春风一样,温柔拂面,从他的眼睛里,仿佛能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的笑脸,也包括我自己。 B0axre7HLvIwyGRROHqXi39h6eX86BjYC6wClNJlJDfT4LN4WdbMfxGFqAEycA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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