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逍遥游》)
注释:
鹪鹩:一种小鸟,俗名桃雀。
偃鼠:即鼹鼠,在田地里穿行的老鼠。
今译:
鹪鹩在幽深的树林里安巢,它所需要的不过是一根树枝;鼹鼠到河里饮水,也只要喝饱一肚子而已。
庄子在《秋水》篇中曾说过,人在天地之间所占据的位置,不过是大山之中的小石子或小草小枝而已。(“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小草小石,于大山不过立锥之地,微不足道。而这小草小石之所需,自然更少了,或许只是一滴雨露,一缕阳光。
人在世上行走一遭,真正需要的怕是极少。然而问题是,人心的欲求,往往极大。古之帝王,号称后宫三千佳丽,有终生不得一幸的;近有贵妇好鞋,高低尖圆,收罗备至,竟至数十载不能遍试。这些满足的乃是虚拟的欲望,而不是实实在在的生命需要。庄子站在最切近真实生命的立场上,说了实话。不去追逐你其实未必真要的东西,你才能了解并把握住你真正的需要。
知足常乐。如果一无所有,大概确是很难快乐,但有栖息的一枝,有满腹的饮食之后,拥有越多并不代表一定越快乐。人们在回顾童年小小快乐的时候,往往发现它们其实并没有多少是建立在丰沛的有形的占有之上的。这些年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准提升是毋庸置疑的,不过调查显示,幸福度并未提升,或许还有所下降,不都是一个道理吗?
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逍遥游》)
注释:
庖人:厨师。
治:管理,从事。
尸祝:负责主持祭神仪式的人。
樽俎:樽是酒器,俎是肉器。樽俎合指祭祀的礼器。
今译:
就算厨师不干厨房的活,主持祭祀的人也不会放下自己主管的礼器来替他工作的。
这句话包含了成语“越俎代庖”的出处,出自古代传说中著名的隐士许由之口。
当时圣王尧治理天下,天下大治,属于儒家所认为的黄金年代,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要将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当然推却,他先恭维尧:你已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何必要我来替你呢?难道我要这个名位吗?(“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最后就是上面这句话了。
显然,许由自居于“尸祝”的位置,而以尧为“庖人”。“尸祝”和“庖人”是截然不同的职守,前者是祭祀时祷祝神主的人,而后者是主掌厨事者,其中隐隐有高下之别:“尸祝”是祭祀活动中的重要角色,至于“庖人”,这里或许不仅仅是指一般掌管厨事的人,应该是与祭祀活动相关的安排祭品之类的人物,两者之间在祭祀这件事里面的主次,是很清楚的。后代嵇康也曾涉及尸祝和庖人的典故,他自居尸祝,而将当初一同悠游竹林后来却出仕为官的山涛视为庖人:听到你升官了,很有些不爽,怕你会羞于一个人当“庖人”,要拉“尸祝”一起来,摆弄着刀,搞得到处腥气。(《与山巨源绝交书》:“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尸祝”嵇康对“庖人”山涛的鄙夷态度显而易见。至少,在这位精通《庄子》的竹林名士看来,尸祝与庖人两者间孰轻孰重是很清楚的。
不过,《庄子》原来这层在隐世修身和治理天下之间,在道家和儒家之间扬此抑彼的含义,今天已经褪尽了。
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逍遥游》)
注释:
瞽者:瞎子。
今译:
瞎子没有办法看到花纹的美丽,聋子没有办法听到钟鼓的声音。难道只是身体感官有聋有盲吗?心智也是有聋有盲的啊。
人的五官相互配合,对于这个世界,我们才有准确的把握。无论哪一方面有缺憾,都会造成很大的麻烦。如目盲,那么空间的感觉要差许多,而世界也是没有色彩的;耳聋,则世界是死寂的,没有风声鸟鸣,没有乐声宛转。这些多是无可奈何的事。
然而更可怕也难以令人同情的,尚不是形质上的缺陷,而是精神上的。
马克思曾说过,对于不懂音乐的耳朵,最美的音乐也没有意义。这样的耳朵,在形质上并没有任何问题,但音乐对它,或许比对聋人的耳朵更糟:聋人的耳朵只是听不见,只是置人于一片寂静,而对它则是喧嚣,甚至鼓噪。
精神上的闭塞,或者是出于有限的闻知,以狭隘的经验面对广阔丰富的世界,于是错愕,于是退缩,于是自我隔绝。或者出于傲慢自大,相信自己的正当性,对与己不同的一切都持排斥、否定的态度。他的眼睛看见了其他的事物,他的耳朵听到了不同的言说,但这一切在他心中没有任何的痕迹留存下来,等于从来没有听闻过。
这种情形有两个成语可以描述:前者叫视而不见,后者乃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