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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941年

埃尔斯佩思·图米在和路克初吻的那一刻爱上了他。

大多数哈佛男生都不知道怎么接吻。他们要么猛亲一气,把女孩的嘴唇弄得瘀青红肿,要么把嘴张得很大,像个吸尘器一样。拉德克里夫学院的宿舍楼大院里,离半夜零点还有五分钟的时候,路克第一次亲她,他热情澎湃,却不失温柔。他的嘴唇一直在动,从她的嘴唇挪到脸颊、眼皮和喉咙。他的舌尖轻柔地在她的唇间探索,似乎在彬彬有礼地询问能否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甚至都没有假惺惺地推拒一下。事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看着镜子,对着里面的倒影说:“我想我爱他。”

这是六个月前的事情了,但当时的感觉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强烈。现在,她几乎每天都和路克见面。他们今年都上大四。每一天,两人要么一起吃午饭,要么一起学习几个小时,连全部周末也几乎是一起度过的。

对于大学最后一年就和哈佛男生或年轻的教授订了婚的拉德克里夫的女孩们来说,这并不稀奇。他们会在夏天结婚,度个长期蜜月,然后搬到公寓里住,开始职业生涯,过上一年半载,就会有自己的孩子。

不过,路克从未提过结婚的事情。

她坐在弗拉纳根酒吧靠后的一个包厢里看着他,和伯恩·鲁斯坦争论着。鲁斯坦是个高个子研究生,留着浓密的黑色小胡子,一副不好对付的模样。路克的黑头发一直往他眼睛上掉,他抬起左手把头发拢回去,这是他常有的动作。等他年纪大些,干了负责任的工作,他就会抹上发胶,把头发固定在原位,而那样就不像现在这么性感了,她想。

伯恩是个共产党员,很多哈佛学生和教授都加入了共产党。“你父亲是个银行家,”他轻蔑地对路克说,“你也会成为银行家。你当然会觉得资本主义很伟大。”

埃尔斯佩思看到路克的喉头升起一道红晕。《时代》杂志最近提到了他的父亲,说他是大萧条以来成为百万富翁的十个人之一。但是,她猜想路克脸红并非因为他是富家子弟,而是由于他爱自己的家人,讨厌别人批评他的父亲。她为他感到愤愤不平,便对伯恩说:“我们不能根据父母来判断一个人,伯恩!”

路克说:“无论如何,从事银行业是值得尊敬的工作。银行家帮助人们创业,为他们提供工作岗位。”

“就像他们在1929年做的那样。”

“他们也会犯错。有时候,他们也会帮错了人。士兵也犯错——开枪杀错人——但是,我是不会谴责你是个杀人犯的。”

现在轮到伯恩受刺激了。他曾经参加过西班牙内战——他比在座的人大三四岁——看他的表情,埃尔斯佩思感觉他是想起了自己犯过的什么悲剧性的错误。

路克补充道:“不过,我不打算当银行家。”

伯恩的那个不修边幅的女朋友佩吉感兴趣地向前倾倾身子。和伯恩一样,她也很忠于自己的信念,但她不像他那样尖酸刻薄。“那你想干什么?”

“当科学家。”

“什么类型的科学家?”

路克向上指指:“我想研究地球以外的东西。”

伯恩鄙夷地笑起来:“航天火箭!简直是小学男生的幻想。”

埃尔斯佩思又一次跳起来维护路克:“算了吧,伯恩,你根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伯恩的专业是法国文学。

不过,路克并没有被伯恩的嘲弄激怒。也许他已经习惯别人讥讽他的梦想。“我觉得这是能够实现的。”他说,“我告诉你点别的事。我相信,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科学为普通人带来的好处要比你能想到的多得多。”

埃尔斯佩思皱起眉。她爱路克,但是,她觉得他对政治的看法太天真。“你的想法太简单了,”她对他说,“只有特权阶层的精英才能享受到科学的益处。”

“这不是真的,”路克说,“蒸汽轮船同时改善了水手和越洋乘客的生活。”

伯恩说:“你去过邮轮的引擎室吗?”

“是的,现在,已经没有人死于坏血病了。”

一个高大的人影映在桌子上。“孩子们,你们到没到在公共场所喝酒的年龄?”说话的是安东尼·卡罗尔,他身上的蓝色哔叽西装皱得让人感觉他刚穿着它睡过一觉。和安东尼一起过来的是个惹人注目的姑娘,见到她,埃尔斯佩思不禁惊奇地咕哝了几句。这个女孩年纪不大,身材娇小,穿着时髦的红色短夹克和一条宽松的黑裙子,头戴红色尖顶帽,帽檐下露出黑色的鬈发。“这是比莉·约瑟夫森。”安东尼说。

伯恩·鲁斯坦问她:“你是犹太人?”

被人这么直接问起,她有点吃惊:“是的。”

“这么说,你虽然可以和安东尼结婚,但是不能加入他的乡村俱乐部。”

安东尼抗议道:“我不属于任何乡村俱乐部。”

“你会加入的,安东尼,你会的。”伯恩说。

路克站起来和比莉握手,他的大腿却不慎碰到桌子,撞翻了一只酒杯。这种毛手毛脚的情况在他身上并不多见,埃尔斯佩思意识到这是因为他被约瑟夫森小姐迷住了,她顿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我很惊讶。”他说,向她露出他最迷人的微笑,“安东尼说他的约会对象叫‘比利’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个六英尺高的摔跤手。”

比莉愉快地笑起来,她轻巧地滑进包厢,坐到路克身边。“我的名字是辟拉,”她说,“它来自圣经,辟拉是拉结的使女,但·那弗他利的母亲。不过,我是在达拉斯长大的,那儿的人叫我比莉-乔。”

安东尼坐到埃尔斯佩思身边,小声问:“她漂亮吧?”

比莉实际上算不得漂亮,埃尔斯佩思想。脸太窄,鼻子太尖,深褐色的眼睛太大,眼神专注。之所以让人觉得漂亮,其实是因为她善于搭配:红色的唇膏、帽子的角度、得克萨斯口音和她的活力。比莉正在给路克讲发生在得克萨斯的一些故事,她有时微笑,有时皱眉,摆出各种表情。“她挺可爱。”埃尔斯佩思对安东尼说,“但不知道我为什么过去从未注意过她。”

“她总是在工作,不经常参加派对。”

“那你是怎么遇到她的?”

“我是在福格博物馆见到她的。她当时穿着一件铜纽扣的绿色大衣,戴着贝雷帽。我觉得她像个刚从盒子里拿出来的玩具兵。”

比莉可不是什么玩具,埃尔斯佩思想,她比玩具危险得多。路克不知说了些什么,把比莉逗笑了,她假装警告似的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这个动作显然是在调情,埃尔斯佩思想,她生气地打断他们,对比莉说:“今天晚上你打算违反宵禁吗?”

按照规定,拉德克里夫的女生们应该在十点之前回到宿舍。当然,她们也可以申请在外面多待一会儿,但是必须在登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还要说明打算去哪、什么时候回来,因为学校需要确认她们是否按照自己说的时间回到宿舍。不过,她们都是些聪明的女人,复杂的规定只会促使她们想出更加狡猾的对策。比莉说:“我的请假理由是和一位来看望我的姑妈在丽思旅馆过夜。你编的什么理由?”

“没有理由,反正宿舍一楼有扇窗户整晚都会开着。”

比莉压低声音:“实际上,我准备和安东尼的朋友们在芬威过夜。”

安东尼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母亲认识的一些人,他们有套大公寓。”他对埃尔斯佩思说,“别摆出那种过时的表情,他们都是些值得尊敬的好人。”

“希望如此。”埃尔斯佩思一本正经地说,她满意地看到比莉的脸红了。埃尔斯佩思转身问路克:“亲爱的,电影几点开演?”

他看看手表。“我们得走了。”他说。

为了过周末,路克借了一辆车,是十年前的双座福特敞篷跑车,与那些流线形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的汽车相比,它“坐起请求”式样的外形有一种古董的感觉。

路克娴熟地操纵着这辆老爷车,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他们来到波士顿。埃尔斯佩思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对比莉有些刻薄了。也许是有一点,她感觉,但她并不后悔。

他们去勒夫国家剧院看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新片《深闺疑云》。在黑暗的放映厅,路克伸出胳膊圈住埃尔斯佩思,她把头靠到他肩上。这是一部关于婚姻灾难的电影,她为剧中男女主角的选择感到有些惋惜。

半夜的时候,他们回到剑桥,车子开进纪念碑旁边的车道,面朝查尔斯河停好,旁边就是船屋。车上没有暖气,埃尔斯佩思把大衣的毛皮领子竖起来,倚在路克身上取暖。

他们讨论了那部电影。埃尔斯佩思认为,琼·芳登扮演的女主角——在古板的父母压抑下长大的姑娘,如果放到现实世界,根本不会看上加里·格兰特扮演的游手好闲的男主角。路克说:“但是,这就是她爱上他的原因——因为他的危险。”

“危险的人有吸引力吗?”

“绝对有。”

埃尔斯佩思转到一边,看着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比莉·约瑟夫森就是个危险的人,她想。

路克察觉到她的烦乱,就换了个话题。“今天下午,戴维斯教授告诉我,如果我愿意,可以立即在哈佛大学读研究生。”

“他为什么这样说?”

“我曾经对他提起过,我希望去哥伦比亚大学。他说:‘为什么呢?留在这里吧!’我解释说,我家人在纽约。他就鄙夷地说:‘家人?哈哈!’好像我要是为了看不到我的妹妹而发愁,就不是个合格的数学家。”

路克是四个孩子中的老大。他的母亲是法国人。一战结束时,他父亲在巴黎遇到了她。埃尔斯佩思知道,路克喜欢他的两个十几岁的弟弟,甚至溺爱他十一岁的妹妹。“戴维斯教授是个单身汉,”她说,“他为事业而活。”

“你想过读研究生吗?”

埃尔斯佩思的心漏跳了一拍。“我应该读吗?”他的意思难道是让她和他一起到哥伦比亚大学去?

“比起哈佛的大部分男人来,你是个更加优秀的数学家。”

“我一直想到国务院工作。”

“那你得住在华盛顿。”

埃尔斯佩思可以肯定的是,路克没打算谈论这个话题。他只是无意识地把心中的想法讲了出来。这是男人的通病,讲话不过脑子,无论说出的内容是否会影响他们的人生。但是,面对两人可能会分别去不同的城市这个问题,他似乎有些沮丧。至于问题的解决方案,就是要么她跟他走,要么他服从她,她欢快地想。

“你爱上过什么人吗?”他突然问。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补充道:“这是个非常私人的问题,我没有权利问的。”

“没关系。”她说,她不介意和他讨论爱情问题,“实际上,我曾经爱过。”她看着他沐浴在月光中的脸,满意地看到一丝不快的表情从上面闪过,“我十七岁的时候,芝加哥有家钢厂闹罢工。那时候我的政治意识很强,就作为志愿者去帮助他们,送送消息、冲冲咖啡什么的。我给一个年轻的罢工组织者做助手,他叫杰克·拉格,我爱上他了。”

“他爱你吗?”

“感谢上帝,他不爱我。他二十五岁,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他对我很好,人也有魅力,但他对每一个人都这样。”她迟疑地说,“但是,他亲过我一次。”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路克这些,但她觉得自己需要讲出来,卸去思想上的负担。“当时就我们两个人在里间打包传单,我说了什么话,把他逗笑了。我甚至忘记当时说了什么。‘你是块宝石,埃利。’他说——他喜欢把别人的名字缩短,他肯定会叫你‘卢’。接着,他吻了我,就在嘴唇上。我差点高兴死。但是,他亲完之后,接着打包传单,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我觉得他确实爱上你了。”

“也许吧。”

“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她摇摇头:“他死了。”

“那么年轻!”

“他是被杀害的。”她忍住突然涌出的泪水。她最不希望路克以为她还爱着那段关于杰克的回忆。“钢厂雇了两个休班的警察,把他堵在巷子里,用铁条打死了他。”

“老天!”路克瞪着她。

“镇上的人都知道是谁干的,但没人被抓起来。”

他抓住她的手。“我只在报纸上读到过这种事,看起来总不像是真的。”

“是真的。工厂不能一直停工。任何阻碍这件事的人都必须除掉。”

“听你的意思,工厂跟一个有组织的犯罪团伙差不多。”

“我觉得差别不大。但是,我再也没有卷入这件事,我受够了。”她突然想起路克一开始是在谈论爱情,而她却傻乎乎地把话题转向了政治,于是埃尔斯佩思转回去问他:“你呢?你爱过吗?”

“我不确定,”他犹豫地说,“我不认为自己知道什么是爱。”这是典型的男孩的回答。接着他吻了她,她放松下来。

她喜欢在接吻的时候用指尖触碰他,轻抚他的耳朵和下巴的轮廓,还有头发和脖子后面。每当他停下来端详她,想寻找一丝微笑的蛛丝马迹的时候,那情景就让她想起《哈姆雷特》里奥菲莉亚说的话:“他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我的脸,好像想画它一般。”然后他会接着亲吻她。想到他如此喜欢自己,她的感觉好得无以复加。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想知道结了婚的人为什么会觉得无聊,”他说,“他们没有必要离婚。”

她喜欢他对婚姻的这个看法。“我猜,是孩子让他们感到厌倦的。”她笑着说。

“你想将来要孩子吗?”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加快了。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当然想。”

“我想要四个孩子。”

和他的父母一样。“男孩还是女孩?”

“男女都有。”

谈话暂停了一阵。埃尔斯佩思什么都不敢说。沉默不断扩大。最后,他终于严肃地转过脸来看着她:“你觉得怎么样?生四个孩子?”

这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暗示。她快乐地笑起来。“如果他们是你的孩子,我愿意。”她说。

他又吻了她。

气温很快降到无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的程度,他们不情愿地开回了拉德克里夫学院的宿舍。

经过哈佛广场的时候,有个人从路的另一边朝他们挥手。

“是安东尼吗?”路克疑惑地问。

是他,埃尔斯佩思看得清楚。比莉和他在一起。

路克停下车,安东尼来到车窗边。“真高兴看到了你,”他说,“我需要你帮忙。”

比莉站在安东尼身后,在寒冷的夜风中簌簌发抖,一脸的不高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埃尔斯佩思问安东尼。

“出了点乱子。我在芬威的朋友们出去过周末了——他们一定把时间搞混了。比莉没地方去了。”

埃尔斯佩思想起,比莉已经对学校撒了谎,要在外面过夜。现在如果回宿舍去,她的谎言就有被拆穿的危险。

“我刚才想把她送到房子里去。”安东尼的意思是剑桥的房子,是他和路克住的地方。哈佛的男生称宿舍为“房子”。“我本来打算让她在我们的房间里睡觉,路克和我在图书馆过夜。”

埃尔斯佩思说:“你疯了。”

路克开口了:“我们以前就这么干过。出了什么问题吗?”

“有人看到我们了。”

“噢,不!”埃尔斯佩思说。女生出现在男生的宿舍里,可是严重地违反校规了,特别是在晚上。男女两个人都有被哈佛开除的危险。

路克说:“谁看见你们了?”

“杰夫·皮金和一大群人。”

“杰夫·皮金,他倒不要紧,但和他一起的是谁来着?”

“我不确定。当时天黑了一半,他们都喝醉了。早晨的时候我去找他们说一下。”

路克点头。“你们现在怎么办?”

“比莉有个表兄住在罗德岛的纽波特,”安东尼说,“你们能不能开车带她过去?”

“什么?”埃尔斯佩思说,“那儿离这里有五十英里!”

“所以一两个小时就够了,”安东尼满不在乎地说,“你觉得呢,路克?”

“当然可以。”路克说。

埃尔斯佩思料到他会同意。他认为帮助朋友关乎荣誉,无论自己是否方便,都有责任去做。但不管怎样,她仍然很生气。

“嘿,谢了。”安东尼轻快地说。

“没问题,”路克说,“不过,现在有个问题,车上只有两个座位。”

埃尔斯佩思开门下车。“请随意。”她愠怒地说,同时为自己的坏脾气感到羞愧。虽然路克帮助朋友脱困的做法是正确的,但她十分不愿意让他和性感的比莉·约瑟夫森在这辆小车上待两个小时。

路克察觉到她的不快:“埃尔斯佩思,上车,我先送你回家。”

她尽量表现出和蔼的态度。“没必要。”她说,“安东尼可以把我送回宿舍,比莉似乎快要冻死了。”

“好吧,如果你肯定的话。”路克说。

埃尔斯佩思真心希望他不要答应得这么快。

比莉亲亲埃尔斯佩思的面颊。“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她说。接着便钻进汽车,关上门,连“再见”也没有和安东尼说。

路克朝他们挥挥手,把车子开走了。

安东尼和埃尔斯佩思站在那里,看着汽车消失在黑暗中。

“该死。”埃尔斯佩思说。 ERl7UGmqahO81KWkHe0FzMOyCiCVqhBgpL3kBhadLbU+MIjWQF2zwz9wEPVTgx5q



第四章
上午六点半

白色火箭上用黑体字印着“UE”番号。这是个简单的代码:

——所以,UE就是29号火箭的意思。设置代码的目的是避免让外界知道他们生产了多少枚火箭。

晨光柔和缓慢地覆盖着寒冷的城市。从房子里走出来的人们在寒风中眯起眼睛,抿着嘴,匆匆走在灰色的街道上,赶往温暖明亮的办公室、商店、旅馆或者饭店——他们工作的地方。

路克没有目的地:不知身在何方的时候,哪条街看着都挺好。他想,也许到了下一个路口,他就能灵光一现,找到某种熟悉的感觉——这条街是他长大的地方,或者那座建筑物是他上班的地方。然而,所有的街角都令他失望。

随着天光放亮,他开始研究路上的行人,其中就可能有他的父亲、姐妹甚至儿子。他盼望某个路人会看着他停下脚步,一边拥抱他一边说:“路克,你怎么了?跟我回家,我来帮你!”不过,他的亲戚们也有可能对他视而不见,匆忙离开。他可能做了什么冒犯了家人的事情,抑或是他们住在别的城镇。

他开始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幸运,没有什么过路人会兴奋地叫喊着拥抱他,他也不会突然意识到哪条街道就是自己住的地方。只是走在街上碰运气可不是什么好策略,他需要一个计划,他一定会想出办法弄清自己的身份的。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一个失踪人员。那么一定有一份关于失踪人员特征的清单。谁会留有这份清单呢?一定是警察。

他似乎对几分钟前经过的一所临街的房子有些印象,于是迅速转身往回走,结果撞到一个穿着橄榄色华达呢雨衣、戴着同色帽子的年轻男人。他有种感觉,自己好像以前见过这个人。两人的视线交会,在那个充满希望的瞬间,路克觉得对方似乎认出了自己,然而那人却向旁边看去,尴尬地走掉了。

吞咽着自己的失望,路克试图沿着来路往回走。这难以做到,因为他遇到拐弯和十字路口的时候,大都是随机转弯。不过,无论如何,他迟早都会碰到一个警察局的。

他一边走一边推测着关于自己的信息。他看到一个戴灰色汉堡帽的高个子男人点燃一支烟,满足地深吸了一口,而他却没有抽烟的欲望。他猜想自己可能不吸烟。看着那些汽车,他感觉那些赛车样式的低矮车型更有吸引力,它们是比较新的车。他认为自己一定喜欢速度快的车,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会开车。他也认得自己看到的大部分车的品牌和型号,这是他脑中留存的信息之一,除此之外,他还没有忘记如何讲英语。

当他在一家商店橱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时,发现那是一个游荡多年的流浪汉形象。而他看着路人时,能够辨别出他们所处的年龄段,是二十、三十还是四十多岁,或者更老。路克还发现,他能自动地把别人分成比自己老的和比自己年轻的。想到这里,他意识到二十多岁的人看起来比他年轻,四十多岁的显得比他老,所以,他应该只有三十多岁。

这些克服健忘的小胜利让他有一种过度的成就感。

但他完全迷了路。他站在一条风格庸俗的购物街上,两旁是些廉价商店,他厌恶地看着它们:橱窗上贴着打折字样的服装店、二手家具店,还有当铺和接受食品券的杂货店。他突然停下脚步向后看去,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却发现身后三十码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橄榄色雨衣、戴帽子的男人,正透过商店橱窗看里面的电视。

路克皱起眉,心想,他是不是在跟踪我?

跟踪者一般都是单人独行,很少拿着手提包或者购物袋,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在闲逛,而不是有目标地赶路。那个戴橄榄色帽子的人恰好完全符合这些特点。

想要验证他是不是跟踪者也很简单。

路克走到街区的边上,穿过马路,沿着路的另一边折回。来到最远端的时候,他站在路旁向两边看,发现那个人就在他身后三十码的地方。路克再次穿过马路。为了避免对方生疑,他假装盯着街上的门研究,似乎在看门牌号码。他一直走到刚才出发的地方。

“雨衣”一直跟着他。

路克大惑不解,但他的心充满希望地雀跃起来。跟踪他的人一定知道他的一些事——也许包括他的身份。

为了进一步确定自己被跟踪了,他需要登上一辆交通工具,看那家伙会不会也照做。

路克虽然激动,但思维深处似乎冒出一个冷眼旁观的人,向他提问:你是怎么知道如何判断自己是否被跟踪的?因为他刚才几乎是一下子就想出了这个确认方法。沦落为流浪汉之前,他是不是做过什么秘密工作?

他决定过一会儿再考虑这个问题。现在,他需要钱坐公共汽车。他的破衣服的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他一定是把钱都买酒了。但这也不是问题,到处都是钱:人们的口袋里、商店里、出租车里、房子里。

他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可以去抢报摊、扒窃手提包、掏衣袋。他瞥见一家咖啡店,一个男人站在柜台后面,有个女招待正在给顾客端咖啡。这个地方不错,什么都可以干。他走了进去。

他的眼睛在桌子上搜寻,寻找客人留下的小费,可是,哪有那么容易。他来到柜台边,一台收音机正播放新闻。“火箭专家宣布,美国只剩最后一次机会在控制外太空方面赶上苏联。”服务员正在制作浓咖啡,大团蒸汽从一台闪闪发光的机器里冒出来,一阵可口的香味飘出,扩张着路克的鼻孔。

一个流浪汉会怎么说?“有陈的甜甜圈吗?”他问。

“滚出去,”男人粗声说道,“别再来了。”

路克很想翻过柜台,打开钱箱,然而,他只需要坐公交车的钱,这样做有些过分。这时,他一下子看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钱箱旁边放着一个盖子上有条缝隙的盒子,伸手就能够到。盒子上贴着一幅画,画的是个小孩,还有一行字“不要忘记那些看不见的人”。路克动了动身子,挡住了顾客和女招待看向盒子的视线。他现在只需转移服务员的注意力就行了。

“给点零钱好吗?”他说。

男人说:“够了,你赶紧滚出去。”他啪的一声放下一只水壶,用围裙擦擦手,要从柜台里出来,得先蹲下身子,这时候他是看不见路克的。

趁他蹲下的时候,路克拿起募捐盒,让它滑到自己的大衣里。令人失望的是,盒子很轻,不过,晃起来还是格格作响,说明它不是空的。

服务员抓住路克的衣领,飞速把他推出店门。路克根本没反抗,到了门口,那人狠踢了他屁股一脚。瞬间忘记自己在干什么的路克跳着转过身,摆好了打架的姿势。对方立刻现出害怕的样子,退回了店里。

路克自问为什么要生气。他是来乞讨的,而且人家让他走,他没走。好吧,踢他那一脚没有必要,但是他活该——他偷了盲童的钱!

尽管如此,他还是冷静了好一阵子才放下了自尊,转过身,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溜走了。

他躲进一条小巷,找到一块尖利的石头,朝着盒子发泄着怒火,很快便把盒子砸开了。里面的钱大部分是美分,加起来大约有两三美元,他估计。他把钱放进大衣口袋,回到街上。他感谢老天的仁慈,并暗中发誓,等自己走了正路,一定把这三美元还给盲人。

好吧,他想,要不就三十美元。

那个穿橄榄色雨衣的男人站在一个报摊旁边,正在读一份报纸。

一辆公交车在几码开外停了下来,路克不知道这车是去哪的,但那无所谓。他上了车,司机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把他扔出去。“我想坐三站。”路克说。

“不管你坐几站,车费都是17美分,除非你有代金券。”

他用偷来的一些零钱付了车费。

也许没人跟踪他。往车厢后部走的时候,他紧张地看向窗外。穿雨衣的男人胳膊底下夹着报纸离开了报摊。路克皱起眉头。那个人应该坐出租车跟着他的。或许他不是跟踪者,路克感到失望。

汽车开动了,路克找了个位子坐下。

他再次奇怪自己为什么懂得这套把戏。他一定接受过从事秘密工作的训练。但这是为了什么?他是个警察吗?也许跟战争有关。他知道曾经发生过战争。美国和德国在欧洲打仗,在太平洋打日本人。可是,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否参加过这场战争。

到了第三站,他和几位乘客一起下了车。他左右打量眼前的这条街,没看到什么出租车,也没有穿着橄榄色雨衣的人。正在犹疑的时候,他注意到跟他一起下车的一位乘客站在一家商店的门廊里,正在笨拙地掏口袋。在路克的注视下,他点燃一支烟,心满意足地深吸了一口。

这是个高个子男人,戴着一顶灰色汉堡帽。

路克意识到他见过这个人。 ERl7UGmqahO81KWkHe0FzMOyCiCVqhBgpL3kBhadLbU+MIjWQF2zwz9wEPVTgx5q



第五章
上午七点

发射台就像一张简单的钢制桌子,有四条腿,桌面中间开了个洞,火箭的喷射物就从这里穿过,由下方的锥形导流板把喷射物扩散到水平方向上。

安东尼·卡罗尔驾驶着开了五年的凯迪拉克“黄金国”汽车沿着宪法大道前进。这车属于他的母亲,一年前他开着这辆车从弗吉尼亚的父母家返回华盛顿,却一直没时间把车还回去。他母亲现在也许已经买了新车。

他把车停在“字母街”的Q楼停车场。“字母街”的房屋是战争期间匆忙搭建起来的,看上去像一排排的营房,占据着林肯纪念堂附近的公共地块。虽然看起来扎眼,但他喜欢这里,因为二战的时候,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为CIA的前身——战略服务办公室工作。这里是黄金时代的象征,那时的秘密机构权力大得没边,无所不能,只需要对总统负责。

CIA是华盛顿特区壮大速度最快的官僚机构,波多马克河对面,弗吉尼亚州的兰里正在兴建一座耗资数百万美元的CIA总部大楼。竣工后,“字母街”将被拆除。

安东尼一直强烈反对CIA迁到兰里,不仅仅是因为Q楼留存了很多美好的回忆。现在的CIA也在政府所在的福格伯托姆商业区的31号楼设有办公室。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安东尼叫嚣着。如果把CIA的办公室分散到各处,与政府的办公室混在一起,外国探员就很难摸清CIA的实际规模和能力。而如果兰里的办公楼启用,任何人都能估量CIA的规模和人力,甚至只要开车到那里转一圈就能猜出它每年的预算。

他输掉了那场争辩。负责人决定把CIA变得更紧凑。安东尼相信,CIA的秘密工作是给不怕死的人和冒险家准备的,战争期间就是如此。然而现在,一帮只会耍笔头子的人和算账的会计占据了高位。

虽然局里给他准备了标有“技术服务部主管”字样的专用停车位,但他不屑一顾,把车停在了正门前面。抬眼望着丑陋的建筑,他想知道这里的拆除是否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现在,在这些官僚争斗中输掉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不过,他仍然是局里握有实权的重要人物。“技术服务部”是委婉用语,实际上这个部门是负责盗窃、电话窃听、毒品测试等非法活动的,它的昵称是“鬼把戏”。安东尼之所以能坐上今天的位置,是因为他是二战英雄,在冷战期间还有着一系列出色的表现。然而,有些人就是要把CIA变成公众想象中的样子:一个单纯的收集信息的机构。

除非我死了,他想。

他不是没有敌人:被他粗鲁的态度冒犯过的上级、晋升遭到他的阻挠的软弱无能的探员、不喜欢政府从事秘密活动的耍笔杆子的家伙都在他的对立面。他们早就做好准备,一旦他出现什么过失,就会落井下石。

所以,他今天格外谨慎小心。

安东尼大步走进办公楼,他刻意不去想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把注意力集中到今天的问题上来:克劳德·卢卡斯博士,昵称路克,全美国最危险的人,一个威胁到安东尼所有的人生目的的人。

昨天大半夜的时间他都是在办公室度过的,他回家只是为了刮胡子和换衬衣。看到他进来,大厅里的保安惊奇地问道:“早上好,卡罗尔先生——您已经回来了?”

“一位天使跑进我的梦里对我说,‘回去工作,你这个懒骨头。’早上好。”

保安笑了:“麦克赛尔先生在您办公室,先生。”

安东尼皱起眉头。皮特·麦克赛尔应该和路克在一起,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跑上楼梯。

皮特坐在安东尼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仍然穿着破衣服,一块污迹遮住了他脸上的红色胎记的一部分。安东尼走进来的时候,他跳了起来,看上去受到了惊吓。

“怎么了?”安东尼问。

“路克想一个人待着。”

安东尼早就料到了这个情况。“谁接手了?”

“斯蒂夫·西蒙斯监视着他,贝茨是他的后援。”

安东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路克已经摆脱了一名探员,他就有可能摆脱另一个。“路克的记忆怎么样?”

“完全失忆了。”

安东尼脱下大衣,坐到办公桌后面。路克正在惹麻烦,但安东尼已经预料到了,并且做好了准备。

他看着对面的人。皮特是个好探员,能干而且谨慎,但是缺乏经验。不过,他是安东尼的死忠。所有的年轻探员都知道安东尼私下组织过一起暗杀行动:1942年圣诞节前夜,在阿尔及尔刺杀法国维希政府的领导人达尔朗将军。CIA探员虽然也杀人,但不是经常干这种事。探员们都很敬畏安东尼,尤其是皮特,他欠安东尼一份特殊的人情。填写工作申请表时,皮特撒了谎,说他从未犯法,但安东尼后来发现他在圣弗朗西斯科读书的时候因为召妓交过罚款。皮特本应因此被炒鱿鱼的,但安东尼帮他保守了秘密,皮特一直非常感激他。

皮特十分惭愧,觉得辜负了安东尼。“放松,”安东尼以父亲般的口吻对他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皮特表现出感激的样子,复又坐下。“他醒过来就发疯了,”他说,“喊着‘我是谁?’之类的话。我让他冷静下来……但是我犯了个错,我叫他路克了。”

安东尼叮嘱过皮特,要监视路克,但不能告诉他任何信息。“没关系——这不是他的真名。”

“接着他问我是谁,我说,‘我是皮特。’我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我只顾着别让他喊了。”皮特羞愧地承认了这些失误,而实际上它们并不严重,安东尼没有理会他的道歉:“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按照我们的计划,我把他领到教堂,但他提了些狡猾的问题,想知道牧师过去是否认识他。”

安东尼点点头。“我们不应该奇怪。战争期间,他是我们最好的特工。他虽然丧失了记忆,却没有丢掉本能。”他抬起右手揉了揉脸,感到一阵疲倦。

“我一直在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让他打听他过去的事情。但是,我想他看出了我在做什么。然后他告诉我,他想一个人待着。”

“他得到什么线索了吗?发生过什么可能让他知道真相的事情吗?”

“没有。他在报纸上读到一篇关于太空项目的文章,但是它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有人注意到他的奇怪之处了吗?”

“路克会做填字游戏,牧师觉得挺惊讶,大多数流浪汉连字也不认识。”

事情会变得比较难办,不过仍然可以控制,而且安东尼早就想到了这些。“路克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先生。斯蒂夫会抽空来电话的。”

“要是他打来电话,你就回去和他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路克逃出我们的视线。”

“好的。”

安东尼桌上的白色电话响了,这是他的直通线。他盯着电话看了看,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并不多。

他拿起话筒。

“是我,”埃尔斯佩思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别紧张,”他说,“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ERl7UGmqahO81KWkHe0FzMOyCiCVqhBgpL3kBhadLbU+MIjWQF2zwz9wEPVTgx5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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