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本身了无生气。除了一家棉纺厂,一些两间一幢的工人住的房子,几株桃树,一座带两扇彩色窗户的教堂外,还有一条百米见长的可怜的商业街。每逢星期六,附近农场的租户会来这里聊天做生意。除了这个时候,小镇寂寞、哀伤,仿佛一个远离尘嚣、与世隔绝的地方。最近的火车站在社会城,乘灰狗和白色线路汽车也要到三英里之外的瀑布叉路。这里的冬天短暂而阴冷,夏天则白亮刺眼,灼热无比。
八月的午后,如果你到商业街走一遭,会发现无所事事。镇中心最大的一座建筑物上,几乎所有的门窗都钉上了木板,整幢楼向右倾斜得恐怖,仿佛下一分钟就会倒塌。楼房老旧,稀奇古怪的样子令人狐疑。直到你突然意识到阳台的右侧以及墙壁的一部分从前被粉刷过,但是没刷完,所以房子的一边就比另一边颜色深而黯淡。楼房看起来荒芜了。然而,二楼的一个窗口好像并没被封住。有时在午后,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会有一只手慢慢地把百叶窗打开,露出一张脸朝楼下的小镇张望。那是一张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模糊不清的脸——惨白而不辨性别,一双灰色的斗鸡眼拉扯得如此贴近,仿佛彼此交换着绵长幽密的哀伤凝视。这张脸在窗口徘徊个把小时,然后百叶窗被重新拉上,此后这条街上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这样的八月午后,你干完活后真是找不到任何消遣的地方;你不如干脆去瀑布叉路,听带着锁链的犯人们唱歌。
不过,这个小镇曾经有过一家咖啡馆的。这座钉上木板的旧楼房,在方圆百英里之内也曾是颇不平常的。咖啡馆的桌子上铺着桌布,配着纸巾,电风扇吹动着彩色的纸带飘扬,是个周六晚上的绝好去处。咖啡馆的主人是阿米莉娅·伊文斯小姐。但是真正令这个地方热闹生财的是个叫雷蒙表哥的罗锅。另外一个在这个咖啡馆故事里举足轻重的角色,是阿米莉娅小姐的前夫,一个服刑回来、极尽破坏之能事而又一走了之的恶棍。咖啡馆从此关闭,但它一直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
这地方并不一直是咖啡馆。房子是阿米莉娅小姐父亲留下的遗产。最早是个杂货店,卖饲料、鸟粪和日常用品,诸如食品和鼻烟之类。阿米莉娅小姐很有钱。除了这个杂货店外,三里之外的沼泽地有她经营的酿酒坊,酿出的酒在小镇周围首屈一指。
阿米莉娅小姐高而黑,肌肉骨骼像男人。她的头发剪得很短,从前额向后梳着,暴晒的一张脸显得紧张而饱受风霜。即便如此,她依然算得上是个壮美的女人,如果两只眼睛不对得那么厉害。追求她的男人不能说没有,可是她好像对男欢女爱毫不在意。她是一个生性孤僻的人。她的婚姻在小镇上算是奇闻了——一桩奇怪而危险的婚姻,持续了只有十天,令整个镇子的人唏嘘而又震撼。除了这桩奇怪的婚姻外,阿米莉娅小姐一直独居。她通常整晚待在沼泽地里的小棚屋里,身着工装裤配长筒胶靴,在酿酒坊低矮的火苗旁静静地守候。
阿米莉娅小姐精通所有的手工制作。她自作粉肠和香肠,拿到临近的小镇出售。秋高气爽的时候,她酿制高粱酒。她碾压芦粟做糖浆,从她糖缸里倒出来的糖浆色泽镏金,味道醇美。她只用两星期就在杂货店后面盖起了一个砖厕所,而且还会做木匠活。阿米莉娅小姐只有在跟人打交道的时候才会显得束手无策。人,除非是无能者或病入膏肓者之外,都不可能放在手里拿捏辗转、一夜之间使其变成有价值或者产生价值的东西。所以对于阿米莉娅小姐来说,人的唯一用处就是从他们身上赚钱。这一点她很成功。她用财产和庄稼做抵押,买下了一家锯木厂,银行里有存款——她是方圆百英里最有钱的女人。她富有得足以做国会议员,如果不是因为有个致命的缺点——热衷打官司和诉讼。她可以为区区小事打一桩持久而坚苦卓绝的官司。如果阿米莉娅小姐不小心踩到路上的一块石头,她也会本能地瞅几眼,仿佛在挖掘诉讼的理由。除了这些官司之外,她生活平静,每天跟前一天几无差别。除了那十天的婚姻之外,她的生活一成不变,直到她三十岁的那个春天。
那是四月的一个安静的夜晚,接近午夜时分。天空透着沼泽地上鸢尾花样的蓝色,月光皎洁明亮。那个春天的庄稼长势优良,锯木厂过去几个星期加班夜战也告一段落。小溪边砖砌的方形厂房里灯光幽黄,微弱而持续的机器轰鸣声阵阵传来。这样的夜晚,适宜远远地听着,从黑魆魆的田野上飘过来的歌声,那是某个黑人在去见情人的路上吟唱。或者愿意的话,可以静静地坐下来弹弹吉他,或者就是独自小憩,什么也不想。
那天晚上,街道空无一人,但是阿米莉娅小姐的店里燃着灯火,前廊上有五个人。其中一个是矮胖子麦克·菲尔,他是个小工头,脸色潮红,一双修长发紫的手。瑞纳双胞胎站在最高的台阶上。两个人都穿着工装裤,身材修长动作迟缓,头发泛白,一双绿眼睛睡眼惺忪。另一个是亨利·梅西,坐在底层台阶边上。他胆小害羞,温和而又有点神经质。阿米莉娅小姐倚着门框叉腿站着,穿着一双大胶靴,耐心地解着一根她捡来的绳子上的结。几个人都沉默不语。
双胞胎之一先开口说话,他望着远处空旷的大路,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过来了。”
“是谁家跑丢的小牛崽吧。”另一个双胞胎兄弟道。
那移动着的物体依然看不清。月光轻柔,照在路边开满花的桃树上,枝影暗淡交错。空气中流动着花香和清甜的春草气息,与近处温暖的湖水气味交织在一起。
“不是,像是谁家的小孩儿。”矮胖子说。
阿米莉娅小姐沉默地望着来路。她已经放下了绳子,用瘦削的棕黄色的手指摆弄着工装裤的背带。她不耐烦地蹙起眉头,一缕黑发滑落到额头上。他们等待着,路边谁家的狗突然冲出来狂吠着,直到有人出来喝止。那个身影来到台阶附近时,在昏黄的灯光下,几个人才终于看清了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陌生人。几乎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徒步到小镇。而且这人是个罗锅。身高不足四英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只到膝盖半截破大衣。一双细罗圈腿仿佛无法承受他那偌大的罗锅之重。他的头很大,有一对深陷的蓝眼睛和一张薄薄的嘴巴。他的面容松弛不羁,苍白的脸因布满灰尘而变得蜡黄,眼底下有一圈深紫色的阴影。他用绳子拖着一个头重脚轻的旧行李箱。
“晚上好。”罗锅气喘吁吁地招呼道。
阿米莉娅小姐和阳台上的男人们只是看着他,既不回答也不说话。
“我找阿米莉娅·伊文斯小姐。”
阿米莉娅小姐拂起前额上的头发,抬起了下巴:“为什么?”
“因为我是她的亲戚。”罗锅说。
双胞胎和矮胖子一起望向阿米莉娅小姐。
“我就是,”她说,“‘亲戚’是什么意思?”
“因为——”罗锅欲言又止。他看起来很不自在,似乎要哭。他把行李箱放到台阶上,手依旧按着箱子的把手,继续道:“我妈叫凡妮·杰莎波,来自奇霍。三十年前嫁给第一个丈夫后离开那里。我记得她说过她有一个同父异母姐妹叫玛莎。奇霍人告诉我,玛莎就是你母亲。”
阿米莉娅小姐脑袋转向一边倾听着。星期天向来都是她一个人吃晚饭,家里也从来没有什么亲戚。她和谁也不攀亲戚。她倒是有过一个姨婆在奇霍开养马房,但是已经死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住在二十英里外的姨表姐妹,但是阿米莉娅小姐跟这表姐妹关系不好,如果路上遇到恨不得用吐沫把对方淹死。也有人煞费苦心地想跟阿米莉娅沾亲带故,但是都没有成功。
罗锅说起了没有依据的长长的家谱。一长串的人名地名,令人莫名其妙。台阶上的人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呢,凡妮跟玛莎·杰莎波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是凡妮和第三任丈夫的儿子。那么我跟你就是……”他弯下腰去打开行李箱,手脏兮兮的像麻雀爪子。行李箱像个破烂的百宝囊——破衣服,还有像缝纫机上掉下来的零件,都是些一钱不值的废物。罗锅在这堆东西里一顿乱翻,终于找出来一张旧照片。“这是我妈跟她异母姐妹的照片。”
阿米莉娅小姐一声不响,慢慢地把下巴扭向另一边,从她脸上,你可以看出她在想什么。矮胖子拿过照片凑近灯光底下仔细看。照片上是两个苍白无神的孩子,大概两三岁的样子。面目模糊不清,随便什么人的相簿里都可以找到的那种旧照片。
矮胖子一言不发地把照片递回去,道:“你从哪里来?”
罗锅的声音变得犹豫不定:“我是在到处游荡呢。”
阿米莉娅小姐依旧不说话,仅仅是倚在门边上,低下头去看着罗锅。亨利·梅西紧张地眨着眼睛,来回地搓手,然后他默默地离开最低一级台阶,走了。亨利是个好人,不忍见到罗锅受煎熬,更不想等到最后一刻,看着阿米莉娅小姐把这个陌生人驱出领地,赶出小镇。罗锅站在台阶旁,脚下的行李箱扬开着;他抽着鼻子,嚅动着嘴唇。也许他为自己的凄凉境地触景生情,也许他终于意识到,拿这些破烂家当来到这里来找阿米莉娅小姐认亲实属不堪。总之,他一屁股坐到台阶上,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半夜三更跑来一个罗锅坐在店前痛哭,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阿米莉娅小姐往后拢了拢落到前额上的头发,男人们尴尬地彼此张望。小镇四周一片寂静。
终于,双胞胎里的一个人说道:“我敢打赌他是毛里斯·费恩斯坦真人。”
大伙儿都点头赞同。这是一个含有特殊意思的表达。罗锅听了却哭声更大,因为他不明白他们在说他什么。毛里斯·费恩斯坦从前住在小镇,是个身手灵活,蹦蹦跳跳的小犹太人,如果谁说是他杀了基督,他就会立刻哭起来。每天吃的东西都一样,白面包和罐装三文鱼。后来他摊上了事,跑去了社会城。打那以后,谁要是软弱无能,或者大男人哭哭啼啼就会被称为毛里斯·费恩斯坦真人。
“反正他被传染上了,”矮胖子麦克·菲尔说,“肯定有一些原因的。”
阿米莉娅小姐抬起她那沉重缓慢的腿,慢步走下台阶,站在那里望着罗锅思索。然后她伸出长长的棕色食指,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他的罗锅。罗锅还在啜泣,但是声音变轻了。夜深人静,月亮散发着柔和的清光——外面冷了起来。阿米莉娅小姐接下来做了一件罕见的事情:她从屁股裤兜里掏出一瓶酒,擦净瓶口递给了罗锅。阿米莉娅小姐绝少给谁赊酒喝,即便是一滴免费酒也是前所未闻。
“喝吧,”她说,“能让你暖胃提神。”
罗锅停止了哭泣,舔干嘴角唇边的眼泪,接过了酒瓶。待他喝完,阿米莉娅小姐也慢慢喝了一点,先漱了漱口,再吐掉,然后开始畅饮。双胞胎和工头也开始喝着先前买好的酒。
“这酒真醇,”矮胖子赞叹道,“阿米莉娅小姐,你酿的酒没有不好喝的。”
那晚上他们喝的威士忌(两大瓶)很重要。否则,很难说会有后边的故事,也许也就没有后来的咖啡馆。因为阿米莉娅小姐酿的酒自带神力,它很清冽,尝在舌头上味儿很冲,下了肚后劲又很大。不仅仅如此。就像世人皆知的蘸柠檬汁在纸上留言,字迹显不出来。但是把纸张临近火苗照烤片刻,字迹变成棕色,留言也就一清二楚了。想象一下那威士忌是火苗,写在纸上的字就是人们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思想——这样阿米莉娅小姐这酒的意义就一目了然了。过去从未注意过的事情,深藏于脑洞之中鲜为人知的想法会突然显现,瞬间顿悟。比如一个纺纱工,大脑里整天装的只有纺织机,饭盒,卧床,纺织机。然而某个星期天,他喝了一杯这样的威士忌,就会想到沼泽地上的野百合。他会在掌心擎着这朵花,认真端详那金色精致的喇叭形,一种犹如疼痛的快乐在心底油然升起。当他猛然抬头,平生第一次注意到冬日的午夜,天空散发出奇异冷峻的光芒。他会被自己的渺小震撼,惊心动魄到要停止心跳。喝了阿米莉娅小姐的酒后,诸如此类的事情就会出现。他或许痛苦,或许从此幸福快乐。但是这样的经验能检验真理:他能使自己的灵魂温暖起来,见到了隐蔽在那里的信息。
几个人一直喝到夜半,月亮被云遮住,夜晚又黑又冷。罗锅还坐在台阶上痛苦地把头弯到膝盖上。阿米莉娅小姐站在那里,双手插兜,一只脚搭着二级台阶不动。她一直没说话,脸上是那种稍有眼斜的人常有的沉思表情,一副聪明绝顶又令人抓狂的模样。最后,她终于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雷蒙·威利斯。”罗锅答道。
“嗯,那就进来吧,”她说,“炉子上有剩饭,你可以吃。”
阿米莉娅小姐平生请人吃饭的时候屈指可数,除非她想作弄谁或者从这人身上有利可图。所以台阶上的男人们觉得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后来,他们还私下嘀咕,说阿米莉娅小姐一定是那天下午在沼泽地里就开始喝酒了。不管怎么说,她离开了前廊,矮胖子和双胞胎兄弟也都回家了。她把店铺门栓插上,检视一遍店里的货物完好无缺,然后走向后院的厨房。罗锅跟着她,拖着行李,一边吸鼻子闻气味,一边用脏大衣的袖口抹鼻子。
“坐吧,”阿米莉娅小姐说,“我把饭热一下。”
他们一起吃的这顿晚餐很丰富。阿米莉娅小姐有钱,从不在食物上吝啬自己。晚餐有炸鸡(鸡胸脯被罗锅装到了自己的盘子里),芥菜根泥,羽衣甘蓝,还有热乎乎金灿灿的红薯。阿米莉娅小姐细嚼慢咽,像辛苦劳作后的农人那样全心享用着食物。她胳膊肘搭在餐桌上,身体前倾凑近盘子,双膝分开,脚蹬着椅子下面的横梁。罗锅则是狼吞虎咽,一副几个月没吃饭的样子。有一瞬间,他的脏脸上淌下来一滴眼泪——那是刚才哭时剩余的眼泪,毫无价值。餐桌上的油灯蓝色的火苗跳跃,灯芯修剪得恰到好处,厨房里映照出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阿米莉娅小姐吃完盘子里的食物,又用一块面包把盘子擦抹得干干净净,然后在面包上淋些糖浆,她自制的透明的糖浆。罗锅也照着做,不过他还挺讲究,要求换个新盘子。吃完后,阿米莉娅小姐把椅子往后拖开,手握成拳头。她兀自欣赏着从洁净的蓝色无袖衫中露出的饱满坚硬的肱二头肌——这是她每天饭后无意识的一个动作。而后,她拿起餐桌上的油灯,冲着楼梯方向点头,示意罗锅跟她来。
阿米莉娅小姐一生下来就住在楼上的这三间房里——两个卧室,中间有一个宽敞起居室。几乎没人进过这些房间,但是谁都知道里面家具美观,清洁无比。而此时,阿米莉娅却收容了个罗锅,一个天知道从哪来的肮脏瘦小的陌生人。阿米莉娅小姐高举着油灯,一步两个台阶跨上楼梯。罗锅紧跟在后面。他离她那么近,摇摇晃晃的油灯照着两人的身躯,楼梯墙壁上映射出一个巨大的扭曲在一起的影子。不久,二楼上的窗子也跟全城一样,一片漆黑了。
第二天早晨风和日丽,紫红色的朝霞里带着一抹玫瑰色的光辉。小镇四郊的田野里,土畦是新翻耕过的。早起的佃农已经在一条条新犁过的垄沟里,种上了一排排深绿色的小烟叶苗。田野上乌鸦低空飞旋,在大地上投下迅疾而过的蓝色影子。小镇的人们也提早备好饭盒上工去了。太阳照在作坊的窗户上反射出刺眼的金光。空气清新宜人。桃树花开朵朵,轻盈如三月天空里的云朵。
阿米莉娅小姐跟往常一样,天没亮就起床。她在水泵那里洗漱完毕,开始打理一天的事情。上午晚些时候,她备好鞍座骑骡出巡,去查看瀑布叉路附近的棉花地。当然,中午时分,所有人都听说了那个半夜三更出入店里的罗锅,但是还没人见过他。气温开始升高,天空变成正午的瓦蓝。依然还是没人瞄过一眼这个奇怪的客人。有人记起来阿米莉娅小姐的妈妈是有过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妹,至于她是死了还是跟一个烟草贩子私奔了众说纷纭。至于罗锅的说法,大家都认为那是无中生有。作为熟知阿米莉娅小姐的小镇人,理所当然认为罗锅吃完饭早给她遣送走了。但是到了晚上,暮色降临,棉纺厂的倒班也换完了,有个女人却说看到了一张歪脸,在小店楼上窗口晃过。阿米莉娅小姐自己什么也没说。她在店里帮了一会儿工,跟一个农民为耕犁工具争论了一小时,修理了几只鸡笼,临近傍晚时她锁上大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让全镇的人摸不着头脑,议论纷纷。
第二天阿米莉娅小姐没有开店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因此这一天谣言开始流传起来——谣言真可怕,全镇和四乡的人都给吓呆了。造谣生事的是一个叫莫利·莱恩的纺织工。没人把他的话当真。他说话浅薄,走路踉跄,满口无牙,还患有三日疾,就是每隔三天发一次高烧。所以他头两天呆头呆脑,喜怒无常,可是到了第三天他活跃起来了。有时候他会想出一些怪念头来,绝大部分都是莫名其妙的。下面就是莫利·莱恩高烧时突发的念头,他说:“我知道阿米莉娅小姐干了什么。她为了罗锅那行李箱图财害命已经把他杀了。”
他语气平静得仿佛在重述一个事实。一小时内消息传遍小镇。一个疯狂而病态的故事在小镇发酵,囊括了所有令人心碎的关键词句——罗锅,半夜沼泽地埋尸,阿米莉娅小姐被当街拖进警察局,她的财产该归属谁之口水大战。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每重复一次这故事就又被添油加醋,直至面目全非。下雨了,女人们都忘了收衣服。有一两个欠了阿米莉娅小姐债的人,穿上了做礼拜的服饰,像庆祝节日一样。他们聚集在商业街上,朝着阿米莉娅小姐的店铺指指点点。
如果说镇上每个人都投入到这场邪恶的欢庆,倒也不完全正确,至少有几个明白人推断阿米莉娅小姐有钱,不至于为了毫无价值的垃圾去谋杀一个流浪汉。甚至有三个善良的人坚决跟这种谣言划清界限。他们不愿意想象,阿米莉娅小姐被押上囚车,送往亚特兰大电击正法。这些善良的人用一种与众不同的眼光来看阿米莉娅小姐。一个人如果被描述得像阿米莉娅小姐那样,各个方面都违拗常情,从头到脚充满矛盾时——那么这个人毫无疑问需要特殊对待。他们记起来阿米莉娅小姐生下来时皮肤很黑,脸也有些奇怪,从小丧母,由独居的父亲,一个性格孤僻的人一手带大。她很早就长到六英尺二英寸,这对女人来说很特别,还有她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又是怪得让人不可理喻。人们也记起她那桩令人狐疑的婚姻,在小镇上也算是件前所未有的丑闻了。
这些好人们于是对她产生出一丝近于同情的东西。她的一些异端行为,比如从屋子里拽出一架缝纫机去还债,或者为一件诉讼案大动肝火的时候——他们就会百感交集,喜怒哀乐不可名状。但是关于好人们说这些也就够了,因为只有三个人。整个下午,除他们之外镇上的其他人都在过节似的欢庆这桩想象出来的犯罪行为。
出于一种奇怪的原因,阿米莉娅小姐自己却好像对这一切毫无感应。她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楼上。下楼到店里,也只是平静地四下徘徊,两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头低到下巴都埋进了衬衫领口。她浑身上下见不到一丝血迹。如果她停住,也是呆呆地盯着地上的缝隙,手指绕一缕短发自言自语。不过,她几乎一整天都是在楼上度过的。
夜幕降临。午后的雨令空气骤冷,夜晚有些像冬天一样的萧瑟阴郁。天空没有星星,稀疏的冰雨从天而降。从街上望过去,房间里的灯像是在风雨飘摇中哀号地闪烁着。起风了,不是从沼泽地刮过来,而是从北部的黑冷松林吹过来。
小镇的钟敲响了八点。依然静谧无声。阴冷的夜晚,加上一天恐怖的闲言碎语,有些人不免恐慌起来。他们坐在家中守着炉火。也有人聚在一起,大约有八九个人在阿米莉娅小姐店铺的廊前聚集着。他们沉默不语,坚定执着地守候着。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事情就是这样:每当气氛紧张,或者貌似要有大行动发生的时候,男人们就会这样聚集在一起等待。然后会有那样一个时刻,需要他们一起凝聚抗衡。这种行动不是来源于某一个人的想法或者意志,而是仿佛出于本能,他们齐心协力汇聚,这样做出的决定才不带有个人色彩,而是属于整个团体。在这种时刻,谁都不会犹豫。至于事情最终是和平解决还是大打出手,进而导致混乱群殴乃至犯罪,全靠命运。所以这群人就这样在阿米莉娅小姐店前廊子里阴郁地等着,谁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有等待是确切无疑的,那个时刻就要到了。
现在店门终于打开了。屋子明亮一切正常。左边柜台里摆放着大块的板油、硬糖块和烟草。柜台后面是食品架,上面放着腌肉和熟食。店右边大部分是农作工具之类的东西。后边靠左侧有个门通往楼上,现在门开着。最右侧还有一个门通向一个小屋,那是阿米莉娅小姐的办公室,这个门也开着。此时晚上八点,正好可以看到阿米莉娅小姐坐在老式拉盖书桌前,用钢笔在纸上算着什么。
办公室的灯光柔和明亮,阿米莉娅小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廊子上的代表团。她周围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和往常一样。这个办公室在全县也是有名的房间,几乎令人肃然起敬。阿米莉娅小姐在此间处理所有杂事。桌子上摆着一架蒙起来的打字机,阿米莉娅小姐会打字,但是只有最重要文件才会用打字机。抽屉里少说也有成千上万的文件,按字母顺序排列着。这办公室也是阿米莉娅小姐行医诊所。她喜欢当医生,经常给人看病。架子上堆满了瓶瓶罐罐和形形色色的行头。靠墙放着一张给病人坐的长凳。她用烧过的针头缝伤口防止化脓。用一种冰凉甜蜜的糖浆治疗烫伤。对于不能确诊的病痛,她也有各种各样亲自按秘方煎制的药。这些药吃下去对于通便非常灵验,可是不能给幼儿吃,因为吃了会抽风。她有一种特别的配方给儿童,温和又口感甜蜜。总而言之,她算得上是一个好医生。面对疑难杂症也从不迟疑,没有什么病是严重得她不愿治的。当然有一个例外,就是女人来看妇科病,她就会变得束手无策。事实上,只要她们提到相关的字眼,她就羞愧得面孔铁黑,站在那里脖子蹭着领口,要不就来回摩擦脚上的两只靴子,像个张口结舌、羞愧得要死的孩子。但是其他病症的话,人们还是很相信她的。她不收费,病人总是潮水般涌入。
这个晚上,阿米莉娅小姐可没少用笔写字。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永远注意不到等在外面黑压压的一伙人,而且这伙人还一直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时不时会抬起头看他们一眼,既没大呼小叫也没厉声责问:他们为什么像一群可怜的长舌妇一样在她家门口,游来荡去无所事事。她的脸自豪而严肃,她坐在办公室书桌前的时候总是这样的。过了一段时间,这些人窥视得有点儿让她烦了。她拿起一块红手绢擦了擦脸,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对于廊子里的那群人来说,这是一种信号。那个时刻终于来临了。他们在这冷风飕飕阴郁寒冷的夜街上等了足够长的时间。一瞬间原始的本能突然复苏。仿佛被一种意志推动,他们一下子涌进了店里。此时,这几个人看上去一个模样——蓝色工装裤,头发都有点儿白,面无血色,梦一般游移的眼神。没人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在楼梯口响起。这些人抬头一看,惊得目瞪口呆。那个他们想象中已经被谋杀了的罗锅出现了。而且他根本不是被描绘的样子——一点儿不像个可怜肮脏孤独乞讨的小嚼舌鬼。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角色。屋子里一片死寂。
罗锅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一脸傲慢,仿佛脚下的每一块木板都是他的。过去的几天他变化很大,脱胎换骨了。首先他干净得不可言表。他还是穿着那件短大衣,但是已经被刷洗干净,缝补一新。里面穿的是阿米莉娅小姐的一件红黑格子新衬衣。他的裤子也不像一般男人常见的那种,而是一条紧身过膝的精干马裤。精瘦的小腿上穿着一双黑袜子,鞋子是特别定做的,形状奇特,鞋带一直系到脚踝,新涂的蜡崭新铮亮。围着一条柠檬绿的围巾,几乎遮住他那对又大又白的耳朵,围巾的穗条几乎垂到地上。
罗锅迈着趾高气扬的步子从楼梯上走下来,站在了人群当中。人群迅速散开绕着他围成了一圈。每个人双手下垂,呆呆地看着他。罗锅却是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他以正常人皮带的高度,平视着众人一圈,然后狡黠地检视着每个人的下身——从腰部到鞋底。他打量得心满意足后,闭上眼睛摇头晃脑,仿佛刚刚见过的一切,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然后他仰头,断然地或只为确认,他又重新扫射了一番昏黄灯光下的脸孔。眼光最后正好落到一旁的半袋子肥料上,他便一屁股坐了上去。舒服地安顿好后,他交叉着两条小腿,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男人们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最先说话的是“三日烧”莫利·莱恩,谣言的始作俑者。他看着罗锅把玩的东西,压低着嗓音问道: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每个人都很清楚他拿的是什么。那是阿米莉娅小姐父亲用过的鼻烟盒。蓝色的瓷釉,盒盖上镶嵌着精致的金边。一伙人认出来了,紧接着一阵赞叹。他们警觉地望着房门紧闭的办公室,里面传来阿米莉娅小姐悠闲的口哨声。
“嗯,到底是什么?”
罗锅快速抬头瞅了一眼,把嘴闭得更紧一些道:“怎么了,这是专门修理爱管闲事家伙的秘密武器。”
罗锅伸出短小的弯手指从鼻烟盒里捏着什么吃着,没有给身边的人们品尝。他取出来的并不是鼻烟,而是一种糖和可可粉的混合物。但是他煞有介事地闻着,捏一小团放进嘴里,舌尖仔细往下抿着,脸上一副扭曲痛苦的表情。
“我吃什么都是一股酸味,”他说,“所以我要吃这种甜甜的鼻烟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