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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精神哪去了

《史记》写孔子师徒,用了15000字;写孟子用了240字;写墨子用了24个字,也就是一句话:“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一、墨子的形象

墨子穿草鞋,是他的大众形象。鲁迅的《故事新编·非攻》是这么写的。

据说是墨子老家的山东滕州火车站的墨子雕像,也是这么塑的。这是个象征性的形象,但也许是一种真实写照。

或许庄子描述的更为具体,在《庄子·天下篇》里写道:“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硚为服。”

这句话,王先谦的《庄子集解》注释为:裘褐,粗衣。木曰跂,草曰硚。这注释太过简略,没有具体说明白以跂硚为服,到底是身上绑着草绳子,还是脚底拖着草鞋。既然你不肯说清楚,那就别怪后人大胆想象了。所以,后人直接说墨子本人(那话本是说,后世之墨者)穿着草鞋,步行天下。

墨子是不是一辈子穿草鞋,这很难说,也没个准数;但墨子在战火纷飞的诸侯国之间,穿梭往来,四处奔走,却是有史可查的。《文子自然》篇有“孔子无黔突,墨子无煖席”之语。《淮南子修务训》一字不改,照搬了。可到班固写《答宾戏》,话变了“孔席不煖,墨突不黔”,位置调换,意思还一样,——连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可见忙到了什么程度。当墨子在山东听说湖北人要攻打河南人,立即连夜起程,日夜兼程,走了十天十夜,(按照里程计算两地之间有700多公里)走进楚国的首都。经过一番手脚并用的较量,制止了“一场单边主义的国际冲突”。

这件事,据梁涛先生《墨子行年考》考证,是墨子29岁那年做的,否则连走十天十夜,任何人都吃不消。墨子在这件事上,体现要体力有体力,要口才有口才,要思想有思想,要精神有精神(日夜不休;足重茧而不休息;脚坏,裂裳裹足),要计谋有计谋,这五大元素,全部具备,只能在一个人的黄金岁月——而30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时期。

墨子看到楚王打消了进攻宋国的念头,又走回自己的老家鲁国了。

学者梁涛考证,墨子回国后,越王听说了墨子的义举,托人来邀请墨子去越国发展。墨子可能是旅途劳顿,毕竟又走了十天十夜,但更主要是对越王没什么信心,鲁越相距,又山高水长,就说了一番大道理,推谢了越王的隆情盛意,转身去了相邻不远、他刚刚帮了大忙的宋国(今河南省境内)。一去就被关进了大牢。这时有人造谣,说墨子死在了宋国的监狱里。好在关的时间不长,出来后,墨子又回了鲁国。墨子是鲁国人,鲁国既是他的祖国,也是他事业的后花园,墨子在外面跑累了,或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回到鲁国休整一下。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墨子又从鲁国动身去齐国,原因是强大的齐国要攻打鲁国。这次行程,相对十天十夜来说,算短途。墨子到齐国后,对齐王说了一番以下的话。

子墨子见齐大王曰:“今有刀于此,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多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五曰:“利。”子墨子曰:“刀则利矣,孰将受其不祥?”大王曰:“试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曰:“并国覆军,贼杀百姓,孰将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曰:“我受其不祥。”(《墨子·鲁问》)

杀人会受不祥,有点像佛家的轮回报应,看来释迦牟尼还得到墨子这取经了。总之,打了个“倅然断之”——刀砍人头的比喻,三问两答,俯仰之间,一场血仗就在谈笑间避免了。

墨子后来又去了趟楚国,为的还是“化解国际纠纷”。墨子平生几次出国,虽然所走国度和出行气派,跟孔孟相比,略显寒碜,但效用却不可同日而语。每出去一趟,都救回不少人命。

以上叙述,都是根据梁涛《墨子行年考》编撰的。

二、墨者

墨子和孔子一样,第一职业和身份,应该是老师。孔子号称弟子三千,可是史书没有一一记载出他们弟子的名字,估计这个数字有点浮夸,墨子的弟子——至少墨子在世时——没这么多。《墨子·公输》里说,“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这三百人,不能肯定完全是墨家弟子。至于“从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吕氏春秋·当染篇》),那是“孔墨皆死久矣”之后的事。

要成为墨家弟子,《庄子·天下篇》说,“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可见墨家是个有严格要求、纪律严明的组织,墨子对弟子要求的严格,从几件事上,可以看出。

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于人乎?”子墨子曰:“我将上大行,驾骥与羊,我将谁驱?”耕柱子曰:“将驱骥也。”子墨子曰:“何故驱骥也?”耕柱子曰:“骥足以责。”子墨子曰:“我亦以子为足以责。”(《墨子·耕柱》)

这个故事,现在常被用来说明人才使用与管理的道理。一个怒字,形象地显示出,墨子对于弟子的态度。

这一点,在墨子最重要的大弟子禽滑厘身上,也能看出。“禽滑厘事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墨子·备梯》)这样的师徒关系,不仅孔门师徒中看不到,而且,让墨子的形象,有一种老大的味道。

《墨子》书中,两件相反又相似的事,很能说明墨子跟弟子之间,这种近乎老大与小弟的关系。

一是有个叫高石子的,墨子把他弄进卫国,搞了个一官半职。卫君对他不错,高石子本人也想好好干;但没做多久,高石子就离开卫国,跑去在齐国的老师那里,说:卫君看在您的面子上,对我不错,我也想好好做,可卫君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所以我跑出来了。卫君不会认为我是狂妄之人吧?墨子回答他说:如果你走得有道理,怕人说什么狂妄。高石子说:我哪敢随随便便就离开,老师您教过我,不该要的钱,再多也别动心。墨子一听很高兴,把大弟子禽滑厘叫来身边说:你听听!不择手段弄钱的,见得多了;有钱也不要的,今天高兄弟做到了。(《墨子·耕柱》语译)

另一个名叫胜绰的弟子,墨子把他安排在齐国项子牛那里。项子牛做什么,胜绰都跟在后面屁颠屁颠的。墨子一听,派个人要项子牛把胜绰给辞了,说:我把胜绰弄在你身边,是要看着你别干坏事,现在,这家伙只顾沾着口水数钞票,你干什么他都随你,这不是快马扬鞭、助纣为虐吗?胜绰这家伙真是被钱冲昏头了。(《墨子·鲁问》语译)

这两件事,让人想起《鹿鼎记》里“红花会总舵主”与“青木堂堂主”的关系,也凸显了墨子不怒而威,对众弟子家长式的控制。

墨子作为老师,口才自然了得。——那时候,老师一般都光说不练写,所谓著作,大都是弟子们的回忆,口才不好的,估计成不了老师。墨子在处理国际事务争端时,阻止别人发动战争,如果没有巧舌如簧,势如破竹的口才,那能挽救众多老百姓的性命吗?这些都是墨子口才的正面形象。墨子口才,还有侧面形象。

鲁国有个人,让儿子跟墨子学本事,谁承想却死在战场上。做父亲就找墨子索赔。墨子说,你让你儿子来学本领,现在学会了,打仗打死了,你却怒气冲冲,这不是准备卖粮,粮食卖完了,你却生气了,岂不荒唐!(《墨子·鲁问》语译)

三、最早的穷人经济学

司马迁的寥寥数语,没有交代清楚,墨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人,但后世诸多学者,还是从《墨子》本书和先秦其他典籍的旁证中,推断出墨子大概的生卒年限,即春秋末至战国初,也就是孔子和孟子之间的那段岁月。也就是说,那时候诸子的重量级人物,只有墨子,亲身见证了发生在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的三家分晋。这一事件,标志着东周王朝春秋的结束和战国的开始。春秋向战国的转变,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严格意义的社会革命。这场革命,并非像“汤武革命”(《周易易传革彖传》)那样,一股力量取代了另一股力量,你方唱罢我登台,而是发自社会内部,由于生产工具的演变,导致生产力的变化,从而引起社会关系的重新分配。

墨子在一个最有利的历史观察点上,目睹了这场惊心动魄的伟大变革。

那时,铁器的广泛使用,新型生产方式的普及,带来了生产力的巨大释放,带来了社会生产总值的疯狂增长,相对比值远远超出今天的规模与水平,城市化如雨后春笋,到处都很繁华,但毫无疑问,在繁华热闹的背后,穷人更多,贫寒人家更多,平民百姓更多贫富差距拉大。墨子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墨子·非乐上》)。这话并非虚幻想象,而是社会实情,——那时候,就业者与非就业者,并不是社会的主要矛盾,但饥寒交迫,疲惫丧命,却是时刻要面临的可怕威胁。

墨子赶上了,看到了,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话。

第一次,中国历史上,有巨大影响力的思想者,从民众的角度,发出了穷人的声音,而且是以连续、集束的方式发出。

首先是经济上,也就是在最基础的生存方面。《非命上》里,墨子提出著名的“三表”论,第一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也就是和诸历史作比较;第二是“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第三是“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在墨子的思想里,这个重要而普适的标准的原则是,凡是对百姓有利的,就是应该的;凡是不利于百姓的,就是不该的。

《节用》提出:“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又花钱,又对老百姓没实际利益的,不干。

《非攻》篇,更是直接从老百姓的利益角度,说明战争的得不偿失,“今师徒唯毋兴起,……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今唯毋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今尽王民之死,严下上之患,以争虚城,则是弃所不足而重所有余也。为政若此,非国之务者也”——显然,这只是小老百姓的看法,王公大人,岂能作如是观?“厕役以此饥寒冻馁疾病而转死沟壑中者,不可胜计也。此其不利于人也,天下之厚害矣!而王公大人乐而行之,则此乐贼灭天下之万民也,岂不悖哉!”(《墨子·非攻下》)——那年头,打仗是来钱、来利最快、最丰厚的勾当,你叫我别弄?怎么可能!死人有什么好奇怪,人反正都要死,只要不死我,不弄白不弄。两个“乐”字,画龙点睛,一针见血。

墨子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百姓人民经济上的穷困、窘迫,与政治密不可分,这就使墨子将自己的经济观点,延伸到了政治领域。于是,墨子喊出了即使在今天,也极具震撼和冲击的声音:“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墨子·法仪》)“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墨子·尚贤上》)“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墨子·尚同上》)

很简单,但也很吓人。从上到下,一律以选当任。——当然,怎么选,还得另说;但首先,得是这个字:选。管你是天子,还是村长。

墨子就这样,贯穿了中国最早的穷人政治经济学。

四、没有阶级意识,但潜伏了阶级风暴

墨子为穷人说话,向王公大人大声疾呼,希望穷人们能有一个正常、安定的生产和生活环境,那墨子是否就是穷人的代表,或者,墨子是否就是被统治阶级的代表?

先来听听一些评论:阴阳、名、法、儒及道德各家,皆代表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而仅墨子一家代表被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墨家便弥漫下层,为被统治阶级代言——党晴梵《先秦思想史论略》

墨子是直接站在劳动人民一边。——《匡亚明教授谈墨子》

墨子的人类观点实质上是阶级论。这一思想是以《尚贤篇》为张本。所谓“尚贤”即尚国民阶级的资格,并坚持着国民阶级的立场以反对氏族贵族。——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

事实如何?翻开《墨子》,也许我们会有些不同的看法。

《墨子》全书,现存53篇,其政治伦理思想,主要集中于《尚贤》《兼爱》等24篇和《法仪》4篇,以及《耕柱》5篇。细读这些篇章,若探究墨子立论的出发点,这出发点依次应为:天下、国家和百姓,贯穿这三者的,是义。——在墨家词典里,义、利相等;义:利也。(《墨子·经上》)

墨子的总体思想,一言概之,就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天下,是墨子思考的出发点和归宿,载体和客体。

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法仪》

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也。——《辞过》

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尚同上》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兼爱上》

此仁者之为天下度也,既此若矣。——《节葬下》

言必称天下。《墨子》全书诸篇,找不出天下字眼的,没有;而且都是提纲挈领、万语归宗之语。如果说天下在墨子的表述中,多少有些抽象、空泛,那落实到现实、具体层面,这第一层,就是国家。

《非攻》主要出于国家的考虑,自不待言。《七患》开宗明义,“国有七患”。《尚贤》:“是在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是故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节用》开篇语:“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尚同》虽以天下为论述目标,却以国家为天下之实际构成,“以天下之博大,……故画分万国”。即使是“无差等”(荀子语)的兼爱,也以国家为立足点之一,所谓“视人国若己国。”(《墨子·兼爱上》)

从上所叙,可以看出,墨子,首先是个以天下为己任者。其次,是个泛国家主义者(既非鲁国主义者,也非宋国主义者),百姓人民,排在天下、国家的后面。墨子“三表”说之一,“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国家、百姓、人民依次并列,——顺带说明一下,先秦时所谓百姓,不同于今日,“是贵族的通称”,见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第139页。春秋战国之际,百姓逐渐庶民(人民)化,但区别仍在——正是墨子思想的客观反映。

不仅如此,下面这些句子,从另一面,显示了墨子的政治倾向:“自贵且智者,为政乎愚且贱者,则治;自愚且贱者,为政乎贵且智者,则乱。”(《墨子·尚贤中》)

“贤人唯毋得明君而事之,竭四肢之力以任君之事,终身不倦。若有美善则归之上,是以美善在上而所怨谤在下,宁乐在君,忧戚在臣。”(《墨子·尚贤中》)

“义不从愚且贱者出,必自贵且知者出,……夫愚且贱者,不得为政乎贵且知者,贵且知者,然后得为政乎愚且贱者。”(《墨子·天志中》)

“义者,正也。……然而正者,无自下正上者,必自上正下。”(《墨子·天志下》)

“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乡长之所是,必皆是之;乡长之所非,必皆非之。”“国君之所是,必皆是之;国君之所非,必皆非之。”“国君唯能壹同国之义,是以国治也。”(《墨子·尚同上》)

这些主张,能是底层民众和被统治阶级的代表吗?恐怕比统治阶级代表所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墨子的思想,没有,也不可能有明确、清晰的阶级意识,阶级意识充其量含含糊糊包含在天下、国家与所谓道义之中。墨子的言语之间,既没有特别偏向王公大人,也没有特别偏向百姓人民,这两个所谓势不两立的敌对阶级。墨子只是按照自定的义与非义的标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有好说好,有坏说坏。这么讲,并非要否认墨子思想的人民性。侯外庐先生在《中国思想通史》中说:墨子所举以说明原则的,恰当孔子所说的小人的小知,恰当子路所谓之民人社稷;墨子的知识对象,是国民领域的农、工、商生活。这是个非常好的判断和说法,也正是墨子思想的人民性所在。人民,或者说底层民众的利益关切,是墨子思想的触动因之一,也是墨子全部理想所期待的果实之一。

但是,不管本意如何,墨子那些旗帜鲜明的主张,那些主张所依据和针对的残酷现实,以及若能兑现的客观结果,天然具有倾向性。它们是人民痛苦的呻吟,现实丑陋的闪电,和山雨随时欲来的风暴源。

这与其说是墨子的意图,不如说是社会本身的压力和逼迫。无论是暴力侵夺(非攻并非仅指战争而言,一切不公平的暴力侵害、掠夺,都是非攻的范围和对象),还是公然、霸道的政治、社会的不平等,上层社会令人瞠目结舌、难以想象的骄奢淫逸,声色犬马,跟底层民众的入不敷出,朝不保夕,无时不是一幅尖锐、刺激的对照画。墨子本人,也许从未想过要发动人民,抗击暴政,甚至有可能,会站到另一面,但墨子的这些主张和言论,就像一堆没有引线的火药,随时成为引爆的起点。

“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墨子·非乐》)这句话,凝聚了一股怒吼的味道。 Cs07e8Enzxy1K7qaRrF/ZfwpvEGbMJx+RAYnmTp2MBE+EVqbg51t/0CZeL5+HE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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