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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了集

一向端庄、当校长的母亲,忽然一天号啕大哭,把我们四个儿女吓得脸青。

隔了很久,等她情绪安定下来后问:“妈,这是何苦呢?”

听了又不禁下泪,妈说道:“你大舅死了。”

“是不是在金山小学当校长的那位?”

母亲抹干了眼泪,点头。

“生病?”

“不是,是被人枪毙。”

这种在电影中才有的事,居然现实生活中也发生,到底为了什么?事后才知道,大舅的学校里有一个顽劣的学生,又偷东西又欺负同学,结果给大舅开除了,这个野兽后来当了干部,回来复仇,弄个莫须有的罪名,把大舅就地正法。

“唉”的一声,又问:“还有多少个兄弟?”

“还有你二舅。”妈妈说,“他很年轻时就很爱国。”

“二舅干什么的?”

“学美术,是乡里唯一一个考进杭州艺大的,毕业后回来,整村的人都到火车站迎接,哪知道看到的是一个背着一大堆木头和刻刀的,都摇头叹气说做木匠吗,为什么还要老远地去读书?”

说到这里,我笑了出来,但想到大舅的事,又沉重了,问道:“大舅给枪毙了,二舅不恨吗?”

母亲摇头:“他满腔热血,说要为国家做事。在国立艺专时思想已经“左倾”,参加过进步组织火花读书会,给国民党抓去。唉,当年的年轻人,谁不被那为国为民的理念吸引呢?”

“那么应该大大表扬他才对呀。”

母亲苦笑:“‘文革’来了,冤枉了多少艺术家!二舅不能幸免,在叫“牛棚”的所谓干校里,种田养猪过日子,每天还要受到批判,就那么关了八年。”

我记得那段日子,家里人不断地往家乡寄东西,一大罐一大罐的猪油等等。旧衣服,不能寄新的,新的收到了又会惹麻烦。有时,还会寄打火石。想起了丰子恺先生收到广洽法师从新加坡寄去的打火石,笑说这是“香火缘”,这群受迫害的艺术工作者,心中没有怨恨,只有自娱。

在八十年代,我的寻根念头愈来愈强,向父母说我们不如去潮州看看吧。家父担心看到的一切令他伤心,只有游说妈妈去见见二舅。

终于成行。

第一次见到二舅,已是一位老人了,已有点发福,不像他的木刻自画像作品中那副年轻人拥有的又饥饿又清瘦的形象。中国人不流行西洋的礼节,但我在心中紧紧地拥抱着二舅,看过他寄给爸爸的木刻拓本,我非常喜欢又尊敬这位艺术工作者。

请二舅一家到餐厅吃饭。这时的府城,经济虽然不算发达,但是鱼虾蟹还是吃得到的,我们这些在海外生活的人,饮食习惯已经不同。

点了炒菜心,请二舅多吃一点蔬菜,二舅微笑:“你们吃吧,我那八年,天天吃。”

一句普通的话,是多么令人心酸!

吃完饭二舅带我们到湘子桥观光,站在桥上,看到急流,二舅不动声色地说:“这个念头不断出现过,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从桥上跳下去!”

听了忍住眼泪,好在回到二舅家,见他整群儿女,有的还抱着二舅的孙子,我又觉得欣慰。表弟表妹们都长得英俊美丽,潮州人叫漂亮女孩子为雅姿娘,我的表妹们的确称得上这句潮州话。

看舅父在金山中学附近的老家,与母亲的描述对照,已面目全非。潮州古城昔日街道上摆满牌坊,建筑比京都还要优雅。老家木梁的雕刻,本来是镂空挖出,一个个的历史人物,像舞台上一出出的剧,但为了怕人来抄家,用水泥填满,后来想恢复原状,怎么挖也挖不了。

为了令气氛轻松,我把在海外听到的黄色段子一篇篇讲给二舅一家听,儿女们当然乐了,连不苟言笑的二舅妈,也笑得流出眼泪来。

平反后,二舅当了广东省舞台美术学会顾问,汕头画院、潮汕画院顾问,潮州话剧团的美术都由他指导。他谦虚地说:“什么顾问?不过是个布景师。”

在香港,我时常买木刻刀寄给二舅。受了他的影响,我对木刻大感兴趣,在清迈买了一块地,收集大量木头,想告老后在那里刻佛像。

“你寄来的刻刀都是凿立体的,我用的是版画木刻刀,不同的。”他在信中说。

我才感到惭愧和无知,信中问二舅:“那你对我想刻佛像,有什么意见?”

回信上说:“刻的别像佛,要像人。”

这句话,没有忘记过,现在不管摄影、写文章或写生,都要像人。

二舅去世多年,他儿子洪钟要为他出一本书,叫我题字,书名为《未了集》,我刻佛像的心愿也未了,只有写一篇文章来纪念二舅。 dMy/LQ/ikKaFUgPlsZdycnGnjIFiOstDfLP0yK8/2Vdyw6e/wSdhmQdbChdSqa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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