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头,诗人就以孤独的人们的立场,向天使叫喊着,并且怀疑,天使群中谁也不会听见这叫喊吧。在《悲歌》中的天使,并非意指着神的使者那般超越的存在,而是意味着在地上完成了人间的使命而超升的存在的极致。这样,在一般的人们与天使的对决当中,便显得有无限的距离而难以亲近了。那么,任诗人(以一般的人们的立场)叫喊,天使也不会听见的吧。设使其中有一位听见了,且把我们拉近他的心怀,可是在他那比我们更坚强的存在之前,我们在相形之下,便要消失了。
我们对于天使,是有着美感的,然而我们如此赞赏美,而它却冷峻地欲把我们粉碎,更显出在对决当中的距离。而我们之赞赏它,却变成对我们自己的一种苦难,难怪“美”却是恐惧的起始了。因此,“每一天使都是可怕的”,是出自理性的歌声。天使的位置,是人间的极致,有如光辉灿烂的烛台,而我们只有抑制自己,局促在下层的幽暗的角落,吞咽着那引诱的召唤。
“究竟,我们能够支配谁?”诗人这么自我询问着。天使是太可怕且太遥远了,人类的同伴也是毫无助益,甚至伶俐的兽类(无意识的存在)也认为,人们在以自己为中心而形成的世界(有意识的人间)当中,也是陌生的。存在于这样的世界的人们,既不安定,且不能有所信赖。这样,人们便成为一种孤绝的存在,天使(上界)、人类(中界)、兽类(下界),都有着分割的距离。
人们把自己局限于日常的事务:天天看到的山坡上的一棵树,天天徒步往回的街道;人们自囿于这些因袭的、毫无生趣的习惯,而不得摆脱。
相对于到处所见都是漠然的习惯的白昼,夜晚是和宇宙以及“世界空间”(Weltraum)成为一体的,这是超越于人们所生存的人间,而为“天使”所居住的世界,也是人们所思慕着的世界。“艰苦地”是一种反置(物我移位)的表现法,是人们苦苦地思慕后方才“现身的夜”,反置过来而表现的。然而,苦苦地思慕着的夜,竟是幻灭的,更显示出人们的孤独与无所依赖。而对沉迷于甜蜜情语中的爱侣,至少在彼此的拥抱中,或许夜对于他们,不会像别人那样的感到孤独。其实他们放肆的爱的行为,只是彼此互相蒙蔽住真实的命运而已。(里尔克的这一观点,在《致青年诗人书简》第七封信中,曾详细论及。)因而,他们所环抱的,却是空虚。把空虚投向空间,是意味着呼吁舍弃人类以自我解释的世界,而委身于“世界空间”里。那“世界空间”是我们能自在呼吸的、生命回复到实存之本来状态(以鸟类来暗示)的空间。
这一节讨论到人的使命。人们常站在以自己为中心的立场,因此很少注意到本身的用途,而只考虑到事物对于人们的用途。然而反过来,人们何尝不是因事物的要求用途而存在着?相对于“春”及“群星”的自然现象,暗示着过去的经验或童年的“往昔的波浪”,以及“提琴”的琴音,都是意味着人间世界的意象。而人们能胜任这一切自然与人世所委托的使命吗?
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们常显出焦虑不安。这种焦虑不安的意识状态虽是来自“伊底”(Id),却可能是对外界某些事物的期待而引起。期待“恋人”的前来,是在加强那事物的不确定性,以表现期待“空虚”而得的绝望感。因此,诗人自问着,如果“伟大而奇异的思想”进入,我们把她如何处置呢?
在这样幻灭的处境下,里尔克提出要不时地为赞扬“恋女们”而歌唱。这里的“恋女们”(Die Liebenden,爱者)的象征意义,殊异于“恋人”(Die Geliebte,被爱者),是意指着被男人所遗弃而把感情推广,以致产生对一切事物有着无限的爱的女郎。她们的感情是产自真正的爱,是为爱而爱,而既不是为了被爱而爱,也不是企求获得世俗的幸福与荣耀,因此,她们是“更加倍的可爱”。虽然她们的这种应予赞美的感情,尚未能获得永渝不朽的地位,惟这是出于自觉的、真正的爱。由此,人们可以摆脱以自己为中心的世界,而踏上“世界空间”的门槛。
英雄也和纯粹以真爱为出发的“恋女们”一样,以燃烧自己去塑造生命的本质的纪念碑。因此英雄没落时,正是他“最后的诞生”之日。可是当“恋女们”和英雄的生命燃烧成灰时,并不会被历史的波浪淹没。虽然疲惫的“自然”几乎已无力再孕育接棒的第二代,然而毕竟仍会把他们引回,再度生长,再度燃烧。
葛丝巴拉·施坦芭(Gaspara Stampa,1523—1553),失怙,随母移居威尼斯,在此受到很好的教育,通晓古典语及古典文学,并酷嗜音乐。二十六岁时,与柯拉挺诺·第·柯拉托伯爵(Collatino di Collalto)热恋。伯爵远征法国,因受功名心之驱使,乃对爱情冷淡。施坦芭为此撰写了很多十四行诗,以遣其悲怀。其诗描写爱情的甜美以及失去爱情的悲伤,甚为动人。里尔克于此,以施坦芭为被遗弃的“恋女们”的代表,为因受苦而超升的典型。那么,此俗世的苦痛,岂不就是另一更高层次的世界的更丰收的果实吗?
在此节的结尾,里尔克以在弓弦上待射的箭矢那样紧张的力,象征着饱受了人间的悲欢,而欲向寂寞广大的空间投出的一种姿势,正好和上一节终结的鸟类的飞翔互相呼应。
人们的使命,要之,并非要求事物对我们有何种用途,而是要求自己对事物或他人有何种的用途。因此,诗人对自己的心说,听啊,听那周围的事物要付托于我们的呼声吧,要像圣人谛听神的声音那样的虔诚地听着。而神的声音要把虔诚地跪着的圣人,从大地超升到更高一层的世界。
可是神的声音,遥远不可闻,听见的是周围的事物存在的静默的声音,风一般的从“年轻”的死者处吹拂而来。年轻的死者,那无言的、似有所倾诉的声音,一直使里尔克耿耿于怀。由于他在沃普斯威特时深交的闺秀画家鲍拉·蓓珂(Paula Becker)之死,很强烈地震撼着里尔克的心。因此年轻的死者的影像,便一直萦绕在里尔克的脑际,1908年且写了一首《给女友的镇魂歌》(Requiem für eine Freundin) 。
据塔席斯夫人说,1911年8月时,里尔克与夫人于瑙姆布鲁库访问,每到一处教堂参观时,特别对那年轻的死者的墓石碑铭感到兴味。那些单纯的铭文,里尔克读来,似乎有着很深刻与神秘的意味。就像在《悲歌》里描写的,“他们的命运”平静地向他叙说着。因此,在前一年(1910年),当里尔克在罗马及那不勒斯逗留时,必定也一样到处走访教堂,被那些碑铭深深感动着。而圣玛丽亚·福尔摩沙(Santa Maria Formosa)是威尼斯的一座教堂,里尔克于1911年3月末,曾陪同塔席斯夫人来此造访。里尔克在此《悲歌》中所说的墓表,是雕刻在教堂入门的右侧壁上,用拉丁文镌刻,有“我一生,均为他人而生活着”等语。
一般以为年轻的死者,他的生命在人间尚未达成熟,便为残酷的命运的手劫夺,而生浩叹。然而,这是“不正当”的观念,其实“死”并非“悲剧”。我们要革除一般的不正当的、皮相的观念,使死者能在“死”内纯粹地存在,而不为我们表面的、外貌的观点所阻扰。
这一节继承上节末,描述“死者”之成为纯粹的“死者”的经过。离弃了大地,离弃了那一切格格不入的习惯,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感到那是多么奇妙的事。蔷薇,象征着人生的希望。“焦灼的双手中的自己”,意味着对抗外界威胁的不安而采取的一种防卫行为。“把自己的名号撇开”,则暗示着切断与世俗的一切关联,且有如丢弃了一件破碎的玩具般的,毫不足惜与眷恋。
可是当我们死亡时,并不能即成为真正的死者,还要艰苦地学习,才能接近永恒。生与死,并非俨然的划分,并非矛盾的对立,而是一体的两面。生与死、死者与真正的死者,就像是过程中的几个阶段。因此,跨越于生死二王国,而连结成一整体的世界,便无所谓过去、现在、未来之分,而为一“永恒之流”。
到此,人们的态度已是转变了。在第一节,是站在狭小的自我中心的立场,为自己而要求事物的用途,而有“我们能够支配谁?”的询问;而在此,已变成要求我们对事物或他人的用途,是“那些早逝者”,不再需要我们了。我们已是反转在被要求的(被动的)地位。人们已超越了自我,因此在悼念死者的悲伤中,他的视界已能超越于俗世的限制,而获得“最幸福的进步”。
里尔克应用了黎诺斯(Linos)的传说。根据希腊的神话,美少年黎诺斯死时,在为他哀悼中,发出歌声,是为音乐的起源。原由悲伤中发生的音乐,如今抚慰着人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