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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只萤火虫

爷爷的目光里只剩下一片透透彻彻的痴迷。他根本意想不到,这只美丽到诡异的豆娘,会将他引入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引到在黑暗天边游荡的死神面前。

爷爷八岁那年,一只淡绿色的豆娘,将他迷惑了。

它先是落在菜园的篱笆上,一动也不动,只是当有轻风吹来时,才微微颤动翅膀。那翅膀是透明的,上面有网状的花纹,薄薄的,有玉一般的光泽。翅膀颤动时,本来安静地照射在翅膀上的阳光,仿佛抖动着、跳跃着。这样的亮光反射到空中,篱笆的上方便一闪一闪地亮。

爷爷先是看到空中水波似的亮光,然后看到了鬼精灵般的豆娘。

他猫着腰,轻轻地走向了豆娘。

豆娘的眼睛里仿佛镶嵌了许多细小的钻石,鼓溜溜地转动着,似乎在密切注视鬼头鬼脑的爷爷。

爷爷停住了脚步,但双眼却紧紧地盯着豆娘:多么好看的一只豆娘呀!

爷爷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豆娘呢。看上去,它与一般个头较大的蜻蜓长得差不多,但它是彩色的,是那种只有它才有的彩色,十分新鲜,十分迷人。

豆娘一副警觉的样子,但没有飞走,依然落定在篱笆上。

有一阵时间,爷爷没有看豆娘,而是把目光转过去看菜园:金黄的菜花,或高或低地开成一片,几只带黑色斑点的蝴蝶在花间无声地飞着。爷爷这么看着,好像他不是冲着豆娘来的,他对豆娘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在菜花上,在那些上下舞动的蝴蝶身上。

又是一阵微风吹来,豆娘的翅膀倒没有扇动,但身子失去了平衡,像一只波浪上的小船在晃悠着。这样的惊动,会让它飞离篱笆的,爷爷的心紧张起来,重又看向它的眼睛也鼓溜了出来,成了另一对豆娘的眼睛。

风弱下去了。

豆娘恢复了平衡,继续落定在浓浓的菜花香里。

爷爷带着一颗“扑通扑通”的心,又开始了他的猫步。一步、一步……一步仿佛走了一月、一年。天地万物都不在了,爷爷的眼前,就只有这只不知从何处飞来要向何处飞去的豆娘。甚至,眼中连豆娘也不在了,他这么往前走,只是走向一个谜,一小片绿色。那一小片绿色,梦一样笼罩了他的心。

爷爷的目光里只剩下一片透透彻彻的痴迷。他根本意想不到,这只美丽到诡异的豆娘,会将他引入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引到在黑暗天边游荡的死神面前。他的步伐越来越小,小到看不出在移动。他要抓住它。抓住它,那股愿望席卷了爷爷的整个身心。随着一寸一寸的逼近,爷爷觉得,心像一只有力的小拳头,在一下一下捅他白色的短褂。

豆娘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了,也越发显得美丽了。

有那么一个片刻,爷爷不想再抓它了,只想看着它,仔细地看着它,看个透透的,让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真真切切看清楚了一只活着的豆娘的人。

当然罢手是绝不可能的,爷爷一心想抓住它——抓住这鬼精灵。

豆娘开始不停地转动着脑袋。

此时,爷爷发现,豆娘的眼睛像冬日的一块洁净的冰,一失手跌落在地,没有粉碎,但却震出数道裂痕,一块一块的,晶莹闪亮,每一碎块里都映出一个小小的他,十分神秘。

豆娘的翅膀开始不停地颤动,一副要随时起飞的样子。

爷爷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形成鸡嘴的形状,慢慢地伸向豆娘微微翘起的长尾。

豆娘的尾部,有两片下挂的叶片,这时开始一张一合。

爷爷的“鸡嘴”继续向前,向前……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黄花深处好像有只鸟在鸣叫;天空,不知是谁家的鸽子在低空盘旋,仿佛要看完爷爷捕捉豆娘这一悄无声息却又惊心动魄的全过程。

爷爷的“鸡嘴”已经将豆娘的尾巴吃进足有一寸,只需两指突然一合,就会啄住豆娘的尾巴。但就在此时,爷爷的手却不争气地颤抖起来,看这情形,必须立即一合了——合!

豆娘却在这最后一瞬间飞脱了。

明明是准确有力的一合,那豆娘为什么却飞了呢?爷爷看了看手指:两根手指分明紧紧地合在一起呀!他很不解,又十分懊恼。在他抬头去寻找豆娘时,那两根手指还在紧紧地捏着。

豆娘在空中飞了两圈,又落在了篱笆上,距离爷爷只五六步远。

于是,爷爷又开始猫步走向豆娘。

这第二轮的捕捉,几乎与第一轮的捕捉情形一模一样:那“鸡嘴”又一次不可思议地扑空了。

豆娘飞向远处,但还在爷爷的视野之内。

爷爷跟自己顽强起来了:我才不信捉不住它!

那豆娘很淘气,一心一意地逗引着爷爷,飞飞停停,停停飞飞,既不飞出爷爷的视野,也不让爷爷有肯定捉不住它的感觉,但却总在“鸡嘴”忽地一合的那一瞬间成功逃脱。

爷爷完全没有察觉,他离家已越来越远了。

等豆娘终于飞得无影无踪时,爷爷这才发现自己已深陷迷宫一般的芦苇丛中。

这是一个隐藏在芦苇丛中的村庄,四周芦苇苍苍茫茫,一眼望不到边,爷爷经常进入其中,但都是浅浅地进入,稍微深入一些,一定会有大人带领。爷爷现在根本不知自己在芦苇荡的哪个位置上,胡乱地跑了一阵,见芦苇越发茂密和阴森,不禁紧张起来。他踮起双脚——这很可笑,那些芦苇要比他高出许多,又是密密地排列着,当他仰起头来看去时,能看见的,只是蓝汪汪的一片天空。他想分辨出村庄上边的天空——他认识那片天空,而现在他才发现,原来天空是一样的,一样地蓝,一样地有棉絮般、雪堆般的云朵在缓缓移动。

他转动着身体,侧耳细听:已听不到一丝村庄的声音了,没有鸡鸣,没有狗叫,甚至没有水牛的“哞哞”声。

他开始疯狂奔跑。

不知奔跑了多久,也没有看到芦苇荡的边沿。他喘息着,然后又掉头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小声哭泣着。

这芦苇荡似乎变大了,天多大,地多大,它就有多大。

爷爷号啕大哭起来。

回应他的,却只是芦苇挤挤擦擦发出的永远的“沙沙”声。

天色渐渐暗淡,气温渐渐寒凉。

当爷爷抬头去看天空,见一群乌鸦正不知飞向何方,他站在那里,哭声弱了下去。天色更加暗淡——暗淡到天空发黑,即使有几颗星星,也隐隐约约的。

“爸爸!……妈妈!……”

只有寒凉的晚风之声。

爷爷累了,瘫坐在地上。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就是想哭响,也已不再可能。他只能哭给自己听了。他听着自己的哭声,觉得他是天底下一个最可怜的孩子。

夜晚的黑幕徐徐拉上。

又冷又饿的爷爷不再哭泣,却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恐怖的重重包围。他不敢发出哭声了。他觉得这深不见底的芦苇丛深处,藏着怪物,藏着猛兽,藏着夜鬼,他发出哭声,就是等于招引它们。他缩成小小一团,瑟瑟发抖。那些挨着他的芦苇,也在瑟瑟发抖。他在心里呼唤着爸爸和妈妈,呼唤着他家那条狗。

远远地,有一对蓝幽幽的光,在千根万根的芦苇后面闪烁不定。这是一对眼睛,一对爷爷从未遇到过的眼睛,它们像两盏油灯于远处发出的光。这光仿佛不时地被风所吹,摇曳着,跳跃着,一副随时要熄灭的样子。有时真的熄灭了,可过不一会儿又亮了。

这对亮光,好像正向着爷爷缓缓地、鬼鬼祟祟地移动。

爷爷闭上了眼睛。不知闭了多久,再睁开眼睛时,那对亮光不在了。爷爷壮着胆量看过去,可前方只是浓如墨水的黑暗——那对亮光永远地消失了。

不知是鸟,还是其他什么动物,叫了一声。那声音竟像是一个孩子的哭声,这哭声仿佛是从天寒地冻的荒野上发出的。

爷爷的牙齿“咯咯咯”地相碰,他想忽地站起来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爸爸和妈妈。可他不敢,也没有力气。

风渐大,四周的芦苇摇晃着,倒伏着,挣扎着,叶叶相磨,“沙沙”声越来越响。风到最大时,芦苇便成了海,黑浪翻滚,汹涌而来。爷爷不知是饿极了,还是怕极了,头晕目眩,屁股坐在那里,身上却摇晃不止。过不一会儿,栽倒在地上,一根断裂的芦苇划过他的面颊,如刀子一般,划出一道口子,流出血来。爷爷却没有感到疼痛,直到血流到嘴角,他才从血腥味中知道自己流血了。他将舌头舔到嘴角,将流血卷进干焦的嘴里。过了一会儿,他在饥寒和恐惧中居然睡着了。

爷爷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

仅仅过了一夜,他好像瘦了许多。他爬起来,四处张望,可是除了芦苇还是芦苇。这是芦苇的墙,芦苇的海。他的两片发白的嘴唇颤了颤,又哭了起来,但却已无泪——他身上的水分仿佛一夜之间已经耗干,干得连泪水都没了。他就像一只走到绝境的小小的困兽,站在芦苇丛里,干哭着。

他想喝水——一想到水,就越发地口渴。他不能再这么待着了,再这么待着,他就会死掉的——像干涸在水塘中的一条鱼那样死掉。他害怕了,瑟瑟发抖,不住地用双手拨开芦苇,没头苍蝇一般,踉踉跄跄地跑动着。他不时地被纠缠在一起的芦根绊倒,身上不时地被芦叶划破,或被断裂的芦苇割伤。

太阳不住地升高,密不透风的芦苇丛渐渐变成了蒸笼。

爷爷的眼睛,开始不住地闪耀金星,又不时地忽地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嘴中一直呼唤着爸爸妈妈,但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

渴,焦渴。他张大嘴巴喘着气。

他想起了家门前的河流。那河流一年四季都满满地流淌着清澈的水,喝在嘴里很清凉,还甜丝丝的。一到炎热的夏天,他便成了一条鱼,整天泡在水中,暑热再也无法施展威风。水流过水边的芦苇丛,被芦苇不住地阻拦着,轻轻地蹦跳着,乍一看,仿佛芦苇丛里游动着无数条银色的小鱼……河流一直在爷爷的眼前闪动。到了后来,这情景变得虚虚幻幻,河流变成了水帘、水幕、雪一般的白纱,在他眼前飘动。

“水!水!……”

爷爷念叨着,渴求着。他越跑越慢了,身子不住地摇晃,后来往前一扑,双手扑腾了几下,摔倒了。

爷爷终于醒来时,没有再挣扎着起来。他已无力挣扎,他只想躺在那儿。身子底下,是厚厚的芦苇叶,像躺在一张松软的床上。他把眼睛闭上,也不再呼唤爸爸妈妈了。他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什么也不想,仿佛脑子已经停止运转,脑子不在了。

几只个头很小、在芦苇丛中飞来飞去的鸟,忽然发现一动也不动的爷爷,不再叫唤,站在被肥大的芦苇压弯了的芦苇秆上,歪着脑袋看着爷爷。芦苇在摆动,但它们的眼睛却一直看着爷爷。

有一只鸟甚至落在了爷爷身边。紧张地观察了一会儿,居然飞到了爷爷的身上。

过了很久,它们似乎觉得躺在地上的爷爷,已是一个再也不可能动弹的人,就又在芦苇间飞来飞去,跳来跳去,并不住地鸣叫着。

爷爷的眼睛微微张开。当他看清那些活蹦乱跳的黄褐色的小鸟时,不禁又哭了起来,并且哭声越来越大——虽然十分沙哑。

小鸟的鸣叫声不大,但像一串串亮晶晶的水珠,急急地落入一口清潭,十分动听悦耳。它们的跳跃极其迅捷灵活,忽上忽下,让爷爷看得眼花。爷爷好好地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小小生命。自从他迷失在这重重的芦苇丛里,除了深夜看到远处一对蓝幽幽的目光,除了听到几声哀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名叫声,他还没有真真切切地看到一点儿生命的迹象呢。现在看到这几只鲜活鲜活的小鸟,爷爷十分激动。

小鸟继续在芦苇间跳跃着,从这枝芦苇,到那枝芦苇,渐渐往远处去了。虽然那鸣叫声还听得清清楚楚,但它们的身影却若隐若现了。

爷爷不由得紧张起来,仿佛世界又要重新陷入一片荒凉和死寂。他连忙爬了起来——他居然很快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小鸟们追去。

小鸟们不能领会爷爷的心情,听到芦苇“沙沙”作响,反而以为爷爷对它们不怀好意,像几粒被猛劲抛出的石子,穿过芦苇间的空隙,转眼间飞得无影无踪。

爷爷跌倒了,随即向小鸟飞去的方向爬着。

爬着,爬着,直到四周只剩下摇晃的芦苇和芦苇的“沙沙”声,他才大哭了一阵,趴在了地上。

地是潮湿的,他把脸埋在有些腐烂的陈年落叶里。

醒醒,睡睡。醒着,像睡着一样;睡着,像醒着一样,一个白天就这么不给一点儿希望地过去了。夜晚又从四周开始,如乌云一般,无声地席卷,驱散着所剩无几的光亮。浓墨般的黑,又开始浸染苍天下的一切,直到成为浓墨的汪洋大海。

爷爷不过才八岁,但爷爷迈过小河边的一座座坟茔,迈过一支支穿着白衣服的送葬队伍以及飘动的白幡,迈过此起彼伏的哭泣,迈过一个又一个永远“走了”的人,已经浅浅地懂得了死亡。而现在,陷在饥寒,更陷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与无望中的爷爷,已能深深地懂得死亡。

“我要死了……”

奇怪的是,他不再害怕。躺在根本看不清方向的黑暗里,他蜷成一只虫子,只有绵绵不尽的思念:对爸爸妈妈的思念,对临河而立的村庄的思念,对河流的思念,对水边风车的思念,对狗的思念,对门前一棵大树的思念,对水牛以及它的“哞哞”声的思念……

被思念的景象络绎不绝地来到他的眼前和心灵。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睡着了——这一回,他好像再也不会醒来了。

今天的夜晚,没有一颗星星,黑得连天空都没有了。

爷爷睡得很安静,清凉而柔和的微风吹着他。

不知何时,他觉得他的鼻梁痒痒的,可他懒得去挠痒。很快,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鼻梁上爬动着,好像是一只虫子。他没有用手去拍打它,因为,能有一只虫子陪伴他,也是一件足以让他兴奋的事情。他忍着痒痒,只是将眼睛微微睁开。他想,他也许能够看到这只虫子,虽然它在鼻子上,可他知道,他的鼻梁是那种高高的鼻梁,以前他试过,他是可以勉勉强强看到鼻梁的——至少可以看到鼻尖。

这眼一睁,他惊呆了:在如此漆黑的夜晚里,他居然真的看到了自己的鼻尖,并且是亮亮的鼻尖。

他躺在那里,不敢有丝毫的动弹,他怕这一情景会顿时消失。

他只是使劲往鼻尖上看。当他终于看清楚时,他的那颗有气无力的心,像鼓槌一个劲儿地敲打,一面小鼓“咚咚”作响:一只美丽的萤火虫,一动不动地停在他的鼻尖上!

淡金色的亮光,高贵无比。

他静静地看着,看着看着,那亮光就朦胧起来,被放大了许多倍,成为毛茸茸的一团。他的视野里,别无他物,就只有这一团无声、温暖而柔和的亮光。这团亮光,带给双唇已经干焦到裂开道道血口的爷爷的感觉,甚至比一口清冽的泉水更让他着迷,更让他心灵战栗。

萤火虫安静地栖息在翘起的鼻尖上,一熄一灭。

他依然没有动弹,只是眨了眨眼睛,调整着目光。他想把这只萤火虫看个清楚,他做到了:它的翅膀是棕色的,像涂了油膏,很有光泽;那点亮处,在它的尾巴,绿豆粒大小,只是一个纯粹的亮点,没有一丝杂质;它的腿十分精巧好看,每当它亮起时,那腿看上去就像精雕而成的玉丝……

每年夏天,爷爷都会见到成千上万的萤火虫,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仔细地打量过它。

空中又划过一线亮光。

爷爷一时忘了鼻梁上的那只萤火虫,立即起身张望:何止这一只,还有一只、一只、一只、一只,他仔细数了数,共五只。它们飞来飞去,为爷爷酿造出一个明亮的小小世界。

根根芦苇,根根金。

它们缓缓飞行,身子前行了,但身后留下的金色曲线,却留在空气里如游丝一般飘动着。五只萤火虫交叉飞行,于是空气里就留下了互相缠绕的发光游丝,如梦如幻。

爷爷早已从无望的昏睡中醒来,但随即又陷入一片迷惑。

这些小东西上下飞舞了一会儿之后,一起向一个方向飞去。

向西?向东?向南?向北?爷爷已经不能辨别。

它们慢慢地向前飞着,仿佛在引导爷爷。

爷爷站着未动。当它们又飞回来、绕着他飞行了一阵,再次一起飞向前去时,他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呼唤:跟着我们!

本已无力走动的爷爷,又迈动起了双腿。他用睁大的眼睛看着它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五盏小小的灯笼,默无声息地引导着已经全身卧倒在死亡边缘上、不再有什么心思的爷爷,在暗夜中前进、前进…… f64J5IH4AgMN1ly4v6Hvi3NFyyHs+1qB0QbSq6dIOb+lhFiGgoc0MRT3BBH3gZ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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