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范先生清醒,捂额间电光刹那之间记起了昨日应下的话语,当真是悔到肠子都青了。那黑心女婿真真是极极极坏的!居然激他!他心肺都疼了。
范先生愤愤地锤击被子,叫你喝酒叫你喝酒,黑心女婿忒坏了!
福伯敲了敲门,扬声问道:“范先生可醒了?”
范先生:“诶。”
福伯端着一盆水进来,“范先生昨日喝高了,啊是有些难受?擦把脸,早点已经备好了,还请先生前面去。”
范先生自在外漂泊就凡事自力亲为,倒是不习惯这有人服侍,拿过他手里的毛巾,“多谢多谢,范某人自己来就是了。”
等范先生到堂屋,一家子都在了,江氏在喂小蜜娘喝粥,其他人都没动。
范先生自觉愧意,坐至上首。
福婶端着菜过来:“好嘞,老爷夫人可以了。”
范先生心里稍安,原是菜没好,若是专门等他,可真是罪过。见沈家餐桌上的早点,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白粥和下味菜,花生米,腌黄瓜和炒萝卜干,那炒萝卜干刚炒好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范先生咽了咽口水。
老夫人道:“范先生尝尝,虽是小粥小菜,这腌黄瓜是我女婿的姆妈做的,清爽可口,最是开胃。”
范先生笑着应道:“老夫人客气了,这已是极好了。”
范留内心诧异,原来那黑心女婿有爹娘,怎得同岳母住一块儿?上门女婿?也非,这孩儿都是同他姓的。
待那小黄瓜随着粥入口中,那酸酸甜甜伴随着脆脆的口感,当真是令人食欲大开,炒萝卜干也极为香甜。
一家人也没多同范留客套,就如同平常一般在餐桌上唠家常,让范留并无不适。
“范先生,昨日多有得罪,还请勿怪罪。犬子就有劳先生了。”沈三笑得一脸和气,就好像昨日互不顺眼的不是这两人。
提起这事儿范留就牙痒痒,咬着咯嘣脆的黄瓜,咯吱咯吱。
范先生就在这沈家住下了,沈兴淮停了私塾的课业,范先生待他颇为严苛,见他字没个正行,每日让他悬臂写字,沈兴淮没叫一个苦,也不需监督,每日都很自觉,从自制力这一方面,沈兴淮甚至超过了范留的认识,他终于有些理解他的家人千方百计想为他请位好老师了。
如若面对沈兴淮他是严苛的老师,那面对小蜜娘,范先生就没了脾气,就像是平常人家疼爱孙女的老人家。
这般差别对待,沈兴淮也不是没腹诽过。
沈老太和沈老爷子得知江老夫人伤了尾骨和脚,特地上门来探望。
范先生这才得知为什么沈三是和岳母住一块儿,倒是对他的印象有了些好转,虽是冷心冷肺,但对自家人确实尽心尽责。他瞧着这半个月以来,他同老夫人也非寻常人家那般客套,是真如半母一般,也不枉他岳父这般信任他。
这般一想,范先生倒是对沈三不再摆脸色了,也少了些言语攻击。
沈三要去书局,范先生早就听说过他开着镇上最大的书局,打着给沈兴淮选书的理由,也厚着脸皮跟着去。
“沈记书局,啧啧!”范先生摇摇头,点评:“俗气!”
沈三这几日已经习惯了他这时不时的评头论足,俗气就俗气,好记就行。
书局里进出的人不少,但大厅里也很安静,书架旁边的椅子上做了不少人在阅览。
“掌柜的,借本书。”年轻人放下一本书。
“对牌号给我看看。”
掌柜的登记了一下,收了押金和租金,“看书的时候小心一点,别折损了。若是今日看不完,还书的时候还且告知一声,我登记一下,明日继续来看。”
“谢谢掌柜的。”那年轻人拿了书立即就冲冲朝后院子里走去。
范先生问道:“这儿还借书?”
掌柜的以为他是客人,答道:“是的,借一本书三文钱,不过需要押金,走之前来柜台还书会退押金。”
范先生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在书局里自个儿转了起来,掌柜的看向沈三,沈三摆了摆手,自己跟在范先生后面走。
现在三月份,不热也不冷,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正是舒服,后院里头就热闹了,后院里载种了几棵大树,每颗树下都摆上两三张桌子,不少人都是从店一开门就过来租书的,好多看些。
小后院里人不少,却很安静,大底是受氛围的影响,走进走出的脚步声也不自觉地放轻。
范先生站在后院的屋檐下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去,对着沈三说:“我瞧着你冷心冷肺的,虽不是真心为这些学子考虑,但也是做了一件善事。”
沈三也不知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冷心冷肺这个形容,人听多了也有些不耐,沈三冷笑两下:“先生心怀天下,可我却只想着顾好我这小家。我知先生瞧不过我那日弃你于不顾之语,我于先生也无恶意,只想着护着我亲人。若我连家人都看护不好,那谈何爱天下人,人有亲疏远近,我并非圣人。”
这一番话,让范先生如遭雷劈,怔怔地定在那里。
沈三就如同出了一口恶气,见他愣在原地,倒有些意外他没有回击,正恰恰小伙计喊他过去,沈三匆匆走了。
范先生想起早逝的妻儿,低头苦笑,竟是如此啊,可悲他竟是到这个年龄才被点醒!恍然间想起那沉沉浮浮的前半生,到头来,空悲切。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还谈何家国天下呢!
他自诩为国为民,却独独没护住自己的妻儿,也不知他们在下面会不会怨恨他......
自此,范先生对着沈三嘴下依旧不留情,却也多了几分爱护之情,时而捉着他一块儿到书房同他儿子一块儿教导。
许是在沈家待得舒心,范先生为提过要走。一家人也都不问此事,也是打着这般有一天过一天的打算。
今年五月,小蜜娘满了一周岁,抓周的时候抓了一个算盘和一只碗,范先生准备的毛笔和书本都没给抓到,可把他气得。
春去秋来,江老夫人在今年秋季染上了病,咳咳嗽嗽,总觉不好,来来回回地换了不知多少药,沈三也带她去县城里看,却一直看不好。
江老夫人自觉期限已至,且不愿让他们辛劳,她年轻时生不出孩子,生思娘已受了不少罪,如今也五十多岁了,思娘也儿女双全了,家中衣食无忧,淮哥勤奋努力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若说最为放不下的,便是那还懵懂不记事的小蜜娘。
自出生,江老夫人就带着她,不同于淮哥,淮哥自小就同别的婴孩不一样,蜜娘实打实地为家中带来了许多的快乐,这个孩子,还刚刚学会走路,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记起她这个阿婆,她真想看着十几年后她出嫁啊!
蜜娘自江老夫人病倒后,就同江氏一块儿了,有时候想扑过去要阿婆抱,大人也都拦着她,渐渐地她也知道她阿婆不能再抱她了,她还不懂生死,看着老夫人虚弱地躺在床上,茫然地一声一声地喊着:“阿婆.....婆......”
江老夫人熬过了冬天,大家以为她会好起来之时,江老夫人已经不能进食了,开始咳血了,刘泉把完脉,沉默地告诉他们期限不远了。
一家人都很悲痛,江氏连夜守在她床头,这大半年以来江老夫人老了很多,以往那个注重仪容的老太太只能这般虚弱地陷在被中,她无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女儿的手:“不哭,思娘,我也可以和你阿耶去汇报了,你阿耶一个人在下面,会无聊的。我还要和他说说蜜娘,说说淮哥......人啊,都是有这一遭的。”
江氏泣不成声,她自小亲缘浅淡,如今只剩这一老母也要离她而去。
江老夫人同沈三交代后事:“......振邦,这些年最难做就是你,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你当真是对的起思娘她阿耶对你的托付,我会和他说,他这一辈子做的最对的事情也就把思娘托付给你了......思娘除了你便是一无所有,振邦,只能请你多担待些......”
沈三跪在江老夫人床前,“姆妈且放心,我会好好待思娘的。我能有今日,阿耶姆妈对我帮助良多,我在阿耶床前发过誓,再在姆妈这儿保证。”
江老夫人微弱地笑:“好,姆妈,谢谢你。等我去了,记得接奈阿耶姆妈来,这些年,我最对不住的就是他们,亲家公亲家母都是好人......”
江老夫人一一交代后事,说得话太多,嗓子干哑了,咳出来得都带血,她坚持要讲完,她已没有多少时间了,她的目光落在范先生和沈兴淮那边。
范先生有所感应。
“范先生,有一事是我瞒了许久的,还请先生不要责怪,咳咳咳。”
范先生忙道:“老夫人且别慢慢说,我定不责怪。”
“范先生,当日带你归家,我是瞧出了你的字迹。亡夫曾有幸得先生一副字迹,甚是喜爱挂在墙头日日欣赏,那一日观之先生的字画,深觉眼熟,后又得知先生姓范,大致是确定了。先生身份不凡,我家虽有私心,却无攀附之意......”老夫人托盘而出。
“我只知,老夫人一家待我至真至善,又何必追究那么多。我自是信老夫人,我来此已有大半年,沈家待我如亲眷,我甚是感激,老夫人不必自责。”范先生看得极为开。
江老夫人点点头:“如是甚好。淮哥,麻烦先生了,咳咳。若是先生不嫌弃,可当做亲孙,错了,便打便骂。先生为人正直,淮哥有先生教导,我放心得很,若先生无去意,还请先生放心住下,这家中无长者,就如同无人坐镇。还请先生替我看着他们,振邦还年轻,有时候过于顽固,望先生指点一番。”
沈兴淮极为难受,憋红了眼睛,别过头去。
范先生按住沈兴淮的肩膀,道:“承蒙老夫人看得起,老夫人放心,我无儿无女,暂无去意,我会帮老夫人看着的。”
半夜里,老夫人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沈家撤下新年的红灯笼,挂上了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