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地空旷,风有些冷。秦书淮静静看着秦凡,秦凡听着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行,我背。”
秦书淮没说话,就抬起手来,一副我已经准备好了的样子。
秦凡走到他面前,弯腰将他扛起来,背在了背上。
她这身体底子不好,背那么大个男人还是很重的,秦书淮察觉她吃力,皱了皱眉头:“你学过武,却没打基础?”
“啊,对。”关于这点,秦凡早就准备好了谎言:“以前有个高人到宫里来过一阵子,学了几个月,走了就没怎么继续了。”
赵凡的师父就是这么个高人,整日游山玩水,遇见了称心的,就再学一下。赵凡学武的底子是自己打的,毕竟北燕尚武,连基本课程里都包含着武学,但是进一步的东西,却是她师父林霜教的。
听着秦凡的话,秦书淮面上有了些波澜,他被她背着,手藏在袖子下面,抓紧了自己的袖子,艰涩道:“你师父叫什么?”
“林霜?”秦凡想了想:“他就和我说过一次他名字,时间太久了,也记不清了。”
秦书淮没有说话,他觉得内心里有什么促成的火苗骤然熄灭,恢复了一贯的冰冷。
其实也是,她是死在他怀里的,他确认过她的气息,亲自将她送进赵氏皇陵,看着黄土埋葬了她。
怪力乱神从来是祸乱人心,走了就是走了,哪里还会活着?若是活着,又怎么会不来找他,不来问他。
哪怕是不找他不问他,那赵钰呢?她总该是要相见的。
秦书淮冷静想着,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倒也没什么失落失望,反正……他习惯了的。
她死的这些年,什么样的心态他没见过?
曾经还疯狂的相信过人会转世,养了一大批道士和尚,推算着她转世的时辰,最后抱了个孩子回来,却被趁机刺杀捅了一刀。
血流出来,他看着那个杀手易容的孩子从他面前翻滚杀出去时,他心里面特别清楚知道。
这样会害死他。
找不到赵凡,也报不了仇。
人死了就死了,哪怕是转世投胎,也不是那个人了。
秦书淮闭上眼睛,逼着自己不去想太多,秦凡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去,她累极了,又怕后面追兵追上来,根本不敢休息,咬着牙往前。
秦书淮感觉她气息有些乱,睁开眼看她,见到这人冷着脸往前,看来很累的模样。
秦书淮突然有些理解林霜为什么收秦凡当徒弟,这个人和赵凡在很多方面,倒真是一样一样的。比如说她要是撑不住了,就板着脸;她要单反有一分力气,就要想着怎么让你生气。
他趴在她肩头,因为失血神志有些恍惚,秦凡感觉肩头上的人要睡过去,忍不住道:“你不会要死了吧?”
“死不了。”
秦书淮撑着开口,秦凡听了他的话,冷笑出声来:“看来是要死了。”
秦书淮但凡还有那么一份力气,语调都不会虚成这样。
被看穿之后,秦书淮倒也不慌张,虽然他和秦凡如今处在敌对位置上,可不知道怎么的,他始终就觉得这个人也对他做不出什么来。
秦凡见他不开口,心里有那么几分不安。山风呼啸而过,如今入了夜,有了那么些可怖,秦凡找着话题道:“你别睡啊,我不认路的。”
秦书淮撑着睁眼,看着旁边姑娘眼里的心虚。
赵凡怕黑。
他隐约想起来。
那年赵凡被皇后单独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关了三天,放出来后从此就特别怕黑。尤其是一个人待在一个屋子,她更是害怕。长大后虽然好了许多,但是黑夜对于赵凡来说,依旧是一个死穴。
如今秦凡虽然没说,但明显也是有些害怕的,看上去张牙舞爪一个姑娘,却怕着夜幕降临。
秦书淮忍不住笑了,一时有些分不清面前人和过去的区别。他靠着她,沙哑道:“我不睡。”
“你说的,”秦凡赶紧道:“来我们聊聊天吧,你千万别睡了。”
“好。”
“秦书淮,”秦凡绞尽脑汁想要问些什么,出于她对他多年来的好奇,只能问一些花边新闻:“你喜欢过人没?”
“嗯。”
“你喜欢谁啊?”
“为何告诉你?”
“秦书淮,”秦凡咬着牙:“你这样聊天,一点都不诚恳。”
秦书淮:“……”
“你说说嘛,”秦凡缠着他,怕他睡过去:“不说名字也行,就说说她什么样啊,怎么认识的啊,之类的。”
“她……”秦书淮开口,不知道怎么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很多年没和别人说过她了,那个人的名字埋在他心里,不提怕忘记,提起来又心疼。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禁忌,从来不敢同他问起那个人。而他也不擅长言语,也就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她。
骤然有个人问起来,还是一个与她如此相似的人,他莫名其妙的,居然真的认真去思索起对方的问题来。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很漂亮,”秦书淮回忆着,描绘着那个人:“很温柔,很聪明,善解人意……”
一听这些形容词,秦凡就愣了。
完了,秦书淮当年喜欢的,绝对不是她。
秦书淮将自己认识的美好的形容词几乎都用上了,什么——
心地善良、道德高尚、锄强扶弱、人见人爱……
既聪明又带着些呆傻可爱,既妖艳又清纯……
听到最后,秦凡整个人面无表情等着秦书淮结束他的美好词汇堆砌活动,秦书淮说累了,终于发现秦凡居然一直没回他话,好奇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有点疑惑。”
“嗯?”
“你说的这还是人吗?”
一集美貌、聪慧、善良、还带了小可爱、小呆傻、擅长使用阴谋诡计等等特质……
这么矛盾又完美的人,真的存在吗?
听了秦凡的怀疑,秦书淮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她:“或许别人眼里她不是这样,可我心里,她的确就是这样的。”
她真是为那个女人感到悲哀……更为秦书淮感到悲哀。
秦凡叹了口气,思索着秦书淮喜欢人家,估计都没真正走进过那人的世界,说不定就是老远看过几眼,就开始了他的痴心妄想。
不过她还是很好奇,秦书淮到底喜欢谁?
这么多年她一直埋伏在他身边,也没听过他和哪个女子有过什么沾染。而且让秦书淮仰望的女人,普天之下除了她赵凡,还能有谁?
虽然说起来有那么些不要脸,可赵凡自认为,她应该是目前她所认识到的女人里,最出名,最优秀的。
北燕镇国长公主赵凡,提起来谁不知晓?
秦凡怀着好奇心,和秦书淮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他们两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朋友,泛泛聊着生平。
“你以往隐藏着真实能力,是怕皇后警惕?”
“哦,不是,就是单纯比较懒。”
“那你为卫炀守寡十年,是因为很爱他?”
“卫家挺好的。”
秦凡想了想,如果自己是真的秦凡,大概也会做这样的选择。
“而且,卫炀也挺好的。”
对于这个夫君,秦凡的印象还是很好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这个人对她却很照顾。去了战场后,每个月书信不断,言语温和。
秦凡愿意为卫炀守寡十年,心里其实也并没有不乐意。
对于从来没有得过关怀的秦凡来说,第一次被人这样温柔相待,内心自然充满了感激和爱慕,卫炀死后,秦凡的眼泪是真心实意。
不仅仅是为了她未卜的前途,更是为了这点仅存的温柔。
“以前没人对我好过,卫炀是唯一对我好过的人。”
秦凡开口,她混杂着原身的记忆,让这句话说得十分温柔,秦书淮睁开眼来,他敏锐捕捉到了这人那份真心实意。
这一点温柔抹杀了他内心最有一丝期盼。
她真的是秦凡。
赵凡这一生,不该对其他人,说出这样温柔的句子。
如果她说出来,那个人,唯一的、仅有的人,应该是他秦书淮。
是他陪着她走过人生所有的低谷与荣耀,是他独守她死后那空荡荡的六年。
她活着是他的妻子,死了也是。
秦书淮闭上眼睛,此时已经走出山崖,秦凡看见一个山洞,她将秦书淮提了提,朝着山洞走进去,将秦书淮放在地上,抹了把汗道:“我们歇着吧,我实在走不动了,他们应该也追不到这里来。”
“嗯。”
秦书淮靠着墙,闭着眼,十分大爷。
秦凡忍住动手的冲动,看着外面的月光,琢磨着要不要去捡些柴火。
可外面黑漆漆的,她心里有些害怕,最后还是决定,等天亮再说吧。
于是她就和秦书淮一起靠在墙上,等着天亮。
山洞里很黑,就只有秦书淮的呼吸声让她安定些,休息了一会儿,秦凡有些冷了。她心里毛毛的,但她不敢表现出来,就往秦书淮边上小心翼翼蹭过去,和他肩靠肩挤在一起。
“离我远点,”秦书淮突然开口,声音平静:“矜持些。”
“我就不矜持!”秦凡往他附近挤了挤:“晚上冷,别矫情。”
秦书淮:“……”
秦书淮的温暖隔着衣衫透过来,秦凡心里安稳了很多。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的安全感,居然是从杀她的凶手那里得到的。
她对自己的不争气有些绝望,但回过头,看见秦书淮在黑夜里皱着眉的面容,她突然也明白了——
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为了美人一笑可以点烽火台的风流性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秦书淮的长相,别说杀她三次。
杀一百次,大概也杀得。
秦书淮拿着秦凡有些没办法。
他现在自己也虚弱得不行,秦凡这么挤着,他也没什么力气去推她。而且也不知道怎么的,她这么靠着他,就让他恍恍惚惚想起赵凡。
他想让她离远点,那份久违的熟悉感又制止了他。
他闭着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绝望。
“秦凡,”他沙哑出声:“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人在水下的时候,他会拼命的扑腾,抓到什么,哪怕是根浮草,也会拼命抓住。哪怕明明知道那根浮草救不活他,可他却仍旧想要抓着。”
就像他此刻,明明知道这个人不是那个人,却仍旧控制不住自己,想在这个暗夜里,假装那个人还活着,还存在,用以安慰自己那已经绝望到枯竭的内心。
可却也知道,那个人无可替代,所以才让他绝望如斯。
秦凡没有说话,她靠着秦书淮,迷糊道:“你说太深奥,我听不懂。”
“听不懂……”秦书淮听着这话,觉得这真是那人能说出来的言语,闭着眼睛,慢慢道:“那就不懂吧。”
说完后,秦书淮就不再说话了,秦凡靠着他挤了挤,觉得实在是有些冷,干脆就将秦书淮的手拽上来,放在自己的肩上,让他的袖子搭在自己身上,像毯子一样,寻了一个合适的姿势,睡了。
她睡了,秦书淮却睡不着,他在暗夜里睁着眼睛,开始慢慢回想。
那一年秦凡用着他母亲的消息将他从书房里骗出来,陪她玩了一天以后,两人掉进了一个猎人捕猎的深坑里时,秦凡也是这样靠着他,他搭在她肩上,用袖子给她取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感觉在这暗夜里,意志力突然变得格外软弱,睁着眼看着黑夜,在赵凡死后第六年,第一次觉得,没有那么难过。
有那么一点希望,有那么一丝幻觉,对于已经溺在水里六年的秦书淮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于是他睁着眼,一直没敢睡觉,假装赵凡还活着一样,让自己陷在十四岁那年,他和赵凡躲在猎人的深坑的场景里。
等第二天秦凡醒过来的时候,秦书淮整个人都有些迷糊。
阳光落进来,让秦书淮脸上有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秦凡一开始以为是太阳晒的,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秦书淮病了。
她抬手碰了碰秦书淮的脸,发现秦书淮整个人都滚烫着,秦凡忍不住得意起来,拍了拍秦书淮的脸道:“天道好轮回,给我喂?自己遭殃了吧?”
秦书淮没说话,他一把握住了秦凡的手。
他瞧着她,眼里全是焦急,秦凡愣了愣,就听见他说:“凡凡。”
那一声凡凡声音虚弱,喊得急切又温柔,秦凡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软了几分。
她瞧了一眼外面,琢磨着把秦书淮真烧傻了,她连解药都拿不到,只能叹了口气,认命将秦书淮背起来,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骂:“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算了算了。”
秦书淮趴在她的背上,迷迷糊糊就知道叫她的名字。
凡凡,别走,凡凡。
秦凡被他叫得心烦意乱,忍不住骂了句:“别叫了!”
如果真的这么深爱,这么挂念,为什么还要杀她?
既然杀了,为什么还拿不起,放不下,在这里假装深情?
她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别人都说她赵凡没心没肺,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在少年时,她也是想过,如果这世界她要给谁打开一扇窗,那么她觉得,那个人应该是秦书淮。
她之所以嫁给他,之所以在当年那诡谲的宫局里选择了护着他,就是她想给自己一个自己机会,给他一个机会。
她或许没有如普通人所说的爱情那样爱过她,可是在她生命里,她已经付出了她认为的最多感情,给予这个人,既然辜负了她,就别再假情假意。
秦凡被秦书淮这虚伪的样子恶心得不行,觉得这人真是绝了。
当年她怎么就没发现,秦书淮是这么拿不起放不下一个人呢?
可是她的吼声并没有传到秦书淮耳里,秦书淮仿佛是深陷在一个梦境里,紧皱着眉头,身子微微颤抖,整个人都在胡言乱语。
秦凡从最开始的心烦慢慢习惯,面无表情背着秦书淮走出林子,顺着河道往外面走去。没过一段路,就听到了马蹄声。她赶紧带着秦书淮躲进丛林,看见有士兵在沿河搜索,秦凡静静等了一阵子,等她看见江春,这才舒了口气,从草丛里站起来,朝着江春道:“江大人,这里!”
江春听到秦凡的声音立刻赶了过来,看见靠在树下昏迷不醒的秦书淮,立刻变了脸色。
他慌忙前去查看秦书淮的伤势,同时同人道:“快去将大夫和卫将军请来!说人找到了!”
说着,江春给秦书淮看着伤口,焦急道:“这是怎么弄成这样子的?”
“就路上遇见了杀手,也不知道谁派来的,”秦凡叹了口气,一脸惋惜道:“摄政王和杀手英勇搏斗,不慎掉落山崖,本宫为了救他一起落崖,好在被一棵树救了性命,不过摄政王也摔断了腿。本宫没有办法,只能不辞辛劳将摄政王背了出来,不曾想他因伤势太重,发了高烧……”
江春不说话,听着秦凡胡扯。
他现在是知道,这公主的话大概是不能信的,从秦书淮身上那些泥巴来看,这位公主不辞辛劳背着秦书淮出来的过程里,可能还包含了“滚”“踢”等动作。
这一点秦凡是承认的,太累的时候她就把秦书淮放下来手脚并用让他滚着往前。只是她还是有点良知,怕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就滚一段路,背一段路。
江春检查着的时候,卫衍和大夫也来了。
卫衍着急冲过来,看见秦凡,舒了口气道:“嫂子你没事吧?”
“没事儿,”秦凡摆摆手,转头看着正在被大夫抢救的秦书淮,弯了腰道:“王爷,你好好歇着,我走了哈?”
说完,秦凡就打算直起身子离开。却就在这一瞬间,被秦书淮死死握住了手。
“别走……”他沙哑出声,死死握着她:“别走……”
秦凡愣了愣,卫衍瞬间变了脸色,上前来想要拉开秦书淮,江春见他动作粗鲁,大喊了一声:“你做什么!”,又拉住了卫衍。
四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秦书淮死死握着秦凡,反反复复就是那句:“凡凡……别走……”
卫衍脸色大变,抬头看着江春,冷声道:“让开!别让你主子做些不成体统的事!”
江春也有些难堪,却仍旧道:“王爷如今没什么神志,我来拉,你这样粗鲁,又成什么体统?”
“那你拉啊!”卫衍一把甩开秦书淮的手,大吼出声:“你他娘就动手啊!你不动手我来砍行不行?”
江春瞪了卫衍一眼,伸手去拉秦书淮。
却不想秦书淮拉得死紧,每一根手指都用力得泛白。
秦凡垂下眼眸,看着那仿佛抓着生命里唯一稻草的人,忍不住笑起来,却是问江春:“王爷叫的凡凡,是叫本宫吗?”
江春正在和秦书淮搏斗,听到秦凡这一句,赶紧解释:“不不,王爷如今是没了神志,王妃叫赵凡,过世得早,王爷叫的是她,您千万别误会。”
“你到底行不行?”卫衍有些不耐烦了,提了刀道:“不行我砍了?”
“卫将军您别闹了!”
江春大吼出声,附在秦书淮耳边,小声道:“王爷您放手吧,这不是夫人,求您了,爷,您别闹了。”
看着江春的反应,秦凡觉得有些好笑,她的手腕已经发青了,可她也觉得没什么,低头看着秦书淮,含着笑道:“王爷倒是深情。”
“是啊,”江春一根一根板着秦书淮的手指,艰难道:“人都死了六年了,王爷还天天念着。每天吃饭还要加一副碗筷,闲着没事儿就给她买衣服胭脂水粉首饰,好像还活着一样。公主啊……我们王爷这事儿上有点不理智,您别见怪。”
秦凡没说话,她垂眸看着秦书淮,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秦书淮似乎是被江春逼急了,他也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没意识,猛地就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带着水汽,清澈又焦急,就这么静静看着秦凡,骤然开口。
“凡凡……”
看到秦书淮的眼神,剩下那句话,秦书淮没有开口,秦凡也知道。
这样的眼神她见过,那是很多年前,他们刚刚成婚,他们吵了一架,他来找她的时候。
那次是因为他读书时候太专心,将她最喜欢的小兔子弄丢了。这就罢了,还有脸同她争执,她气得发抖,便打算回宫去找赵钰。
谁曾想这个人在她回宫后,就去找兔子。他找得急,外套都没穿,等最后找到了,身上落满了雪,雪又化作了冰。
他来宫里找她,赵钰拦着不让见,结果这人就真的不走了,等秦凡知道他来了,才知道他已经站在外面站了一个时辰。
她打开门的时候,这个人已经被冻得嘴唇青紫,可他还记得将小兔子放在怀里,贴着自己的身子,怕将兔子冷着了。
他整个人瑟瑟发抖,抬眼静静看着她,一向清澈平静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她。
他声音都带着抖意,却还是那么认真,一字一句道。
——凡凡,跟我回家好不好。
如今时隔十年,这句话又再次让她听见。
他说:“凡凡,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语调与当年一模一样,让秦凡心里钻心得疼。
她一瞬间无法呼吸,她有那么多为什么想问,却又发现这些问题她都有答案。
于是她只能含着笑,面色平静开口:“王爷,您捏得我疼了。”
她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听见,毕竟大家说了那么多话,他都没听见。
可在说完这句话后,秦书淮却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样愣了。
他呆呆看着她,慢慢放开了手。
秦凡直起身来,从怀里掏出帕子,面色平静裹上自己发青的手腕。而秦书淮闭上眼睛,直接就昏死了过去。
秦凡含笑看向若有所思的卫衍:“小叔,走吧?”
卫衍回了神,点头道:“啊?哦。”
说着,就跟着秦凡往前离开。
而秦书淮深陷在自己梦境里。梦境里是赵凡当年在他怀里,她抓着他胸前的衣衫,面上满是痛苦。
“书淮……我疼……我好疼……”
他看着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却无能为力。
他只能死死抱住她,将眼泪落尽她的衣衫里。
“对不起……”
“对不起……”
他反复开口,而那个人却仍旧拼命挣扎。
她只有那么一句话,如刀如剑,朝他挥砍过来,鲜血淋漓。
她说,书淮,我好疼。
秦凡跟着卫衍上了马车,卫衍一进马车就没了人前的样子,忙道:“嫂子,那个刺客呢?”
“你说的是哪个?”
“还不止一个?”卫衍愣了愣,明显没有想到,秦凡从旁边抱起暖炉来,有些倦了:“就一个刺客,以秦书淮的身手能被逼成这样?”
卫衍没说话,见秦凡看上去十分疲惫,便道:“嫂子先休息吧,余下的事再说。”
秦凡低低应声,卫衍沉默着看着秦凡。
这个人与以往不一样,真的太不一样了。
如果说当年是她隐藏了自己的光芒,一个人真的能隐藏得这么好,这么毫无破绽吗?而她又是为什么要隐藏呢?
她的身手明显是靠技巧,没有任何练习的底子,如果是为了隐藏自己,至于在明明知道如何习武的情况下,不打任何基础吗?
可是如果这个人不是秦凡,为什么她的伪装能如此毫无破绽,甚至连那么隐秘的胎记都被知晓?而且平时言谈,对于过往记忆分毫不差,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有这样的效果。
卫衍琢磨着,时不时看一眼秦凡。在不能确定前他不敢多做其他什么,毕竟秦凡如今也没做什么影响卫家的事。
秦凡醒来时,卫衍已经遮掩了所有情绪,笑着瞧着秦凡道:“嫂子醒了?”
“嗯。”秦凡起身来,揉着头道:“我先去梳洗,今日劳烦小叔了。”
“应该的。”
卫衍送着秦凡下去,下马车时,秦凡瞧见街脚站了一个人,穿着一身素色长裙,仿佛是在和人问路。
秦凡眼里带了笑。
白芷这人,来得还真够快的。
她停在府邸门前,同来接她的春素道:“等一会儿在后院摆个桌,我想在那里弹琴。”
“唉?”春素愣了愣,但旋即想起,如今主子的性子不喜欢别人问为什么,于是忙道:“是。”
一旁问路的白芷听到了,朝着同她说话的人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大爷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去。
而秦凡进了屋中,梳洗过后便去了后院凉亭,此时亭中垂下帷幕,放了炭火,琴已经摆在桌上,茶点也已经放好,秦凡让所有人退下守好院子后,就开始奏琴。
没了一会儿,一个白色的身影翻身进来,秦凡仿若不知,那人走过来,在帷幕后站了一会儿,隔着白纱看着里面的秦凡。
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里面那个影子,姿态与琴声,都仿佛和白芷记忆里那个人一样。
白芷心里发酸。
当年说好她去齐国,过些年局势稳定了,就回来看她。结果这个女人,居然是一去不回了。
白芷闭眼轻叹,用剑挑起帘子,走了进去。
琴声没有停歇,白芷来到秦凡身前,跪坐下来,将剑放到一边。
“伤好了?”
秦凡漫不经心,白芷面色不动,却是道:“你打算除掉秦书淮的,对吗?”
“那是自然。”
秦凡淡然开口:“如今我弟弟登基,他独揽大权,若不出意外,等过些年他声望渐起,阿铭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白芷沉吟不语,似是在思考。
她从来是一个理智的人,从动机上说服白芷,比其他任何理由效果都来得好。
秦凡不慌不忙:“你今日来,不就是已经想明白了吗?”
“既然公主已经明白在下的意思,在下也就不再多说。”白芷抬起头来,面色中全是坚定:“在下手中有扳倒秦书淮的证据。”
“哦?”
秦凡抬眼看向白芷,白芷从怀中拿出一堆按了手印的纸来,冷静道:“这是秦书淮当年指使他人杀害姜漪的供词,当年姜漪在淮安王府被杀,我窃走了姜漪的尸体……”
听到这话,秦凡手微微一抖,发出了一个颤音。
白芷奇怪看她一眼,秦凡停下弹琴,轻咳了一声道:“你继续。”
原来自己的尸体居然被白芷偷走了……
白芷记下秦凡奇怪之处,继续道:“姜漪验尸结果在这里,她的尸体被我藏了起来,不过时间太长,如今只剩下白骨了,但是骨头上的伤口可以呼应我的说辞,上面剑伤的手法,的确出自于秦书淮手下一个叫陈迩的人。而当时姜漪身边人的口供我也都录下来了,最关键的人物,陈迩,也在我手里。”
说着,白芷抬头看着秦凡,认真道:“如今卫家军队尚在京中,可逼着秦书淮将他的军队撤走,等双方军队撤走之后,如今宫中禁卫军首领王秋实是张瑛的人,南城府军首领柳书彦是一个遵循圣旨的古板之人,只要公主能看着刑部不动手脚,就能给秦书淮定罪。”
“定罪之后呢?”秦凡喝了口茶。
白芷从来都鬼主意多,她对白芷的谋划能力向来十分放心,问这么一句,也不过就是为了接话罢了。
听了秦凡的话,白芷抬手给自己倒了茶,笑了笑道:“定罪之后,只要进了天牢,他秦书淮有多少罪,还不是公主和张瑛一句话的事?”
秦凡轻笑起来。
白芷的话她明白,进了天牢,证据不过准备,口供屈打成招,酷刑全部用上,只要秦书淮认了罪,就是定了罪。
“姑娘怕是不太了解淮安王……”秦凡喝了口茶,慢慢道:“这世上谁都可以屈打成招,可秦书淮?你打死了,也不见得能让他开口说一句你要听的。”
秦书淮的倔强,她领教过太多次。
要是酷刑有用,当年他在宫里,早就扛不住招供,那就没有她赵凡的后来,更没有秦书淮的如今。
北燕宫廷的酷刑,可比这齐国新鲜多了。
秦凡的话让白芷想了想,片刻后,她慢慢道:“的确……秦书淮不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这些姑娘不用操心,”秦凡放下茶杯,眼中带了冷意:“这些事儿,我来就好。”
白芷似乎是很满意秦凡的意思,笑了笑,举杯道:“那在下恭候殿下佳讯。”
秦凡点了点头,看向白芷,却是问了一句不相干的:“本宫有个问题很好奇。”
“嗯?”
“您是玉阳公主身边的红人,玉阳公主作为淮安王第一任妻子,您为何不但不帮淮安王,还想杀他?”
白芷没说话,她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秦凡便道:“姑娘见谅,是本宫冒昧……”
“他杀了她。”
白芷骤然开口,秦凡僵住动作。
她知道自己是有缺失的,关于她死前的记忆,她只记得最后的时候,但是之前的事,却不太清楚。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是不是误会,可是最后一刻那种拼命挣扎的感觉却印在她脑海里,饶是经过了三辈子,她依旧记忆犹新。
秦凡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神色:“姑娘的意思是,秦书淮,杀了玉阳公主?”
“嗯。”
“玉阳公主是他发妻,他竟下得去如此之手?”秦凡声音里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而且如今他依旧念着……”
“猫哭耗子假慈悲!”白芷冷笑出声:“他杀她,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当年陛下身陷险境,他见公主没了用处,又要在齐国站稳脚跟,和齐国姜氏立下协议后毒杀我主,公主死时我亲眼瞧着,难道是我眼瞎吗?”
白芷似乎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声音中满是激愤,她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已经是极力克制,然而所有的愤怒却依旧在言语中爆开,激动道:“他如今念着公主挂着公主,那是自然,他们两自幼相识结发夫妻,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他能不记挂一辈子吗?可这又如何,再多的挂念也掩盖不了他做的肮脏事!我不会原谅他……我绝……”
话没说完,白芷就感觉手背上附上了一股暖意。
一双素白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那手不像习武的人,没有茧子,光滑柔软,带着温暖和安定。
白芷呆呆抬头,就看见秦凡瞧着她,眼中都是安抚和心疼。
那神色和她记忆里的人太像,白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明明不是这么多愁善感一个人,却在触及到对方眼神那一刻,眼泪骤然落下。
“别想了。”秦凡温和了声音,看着这打小被她看作妹妹一样的姑娘,慢慢道:“或许……她还活着呢?”
这话让白芷骤然清醒,她安定下来,神色慢慢趋于平静。
“她死了,我看着的。死了就是死了,便不可能再活过来。”
白芷低垂眼眸,附上自己腰间一个绣得特别丑的香囊,沙哑着声道:“我不信鬼神,那不过是别人用来骗人的把戏,人得往前走,我没这么软弱。”
“我既然活着,”白芷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坚定:“便一定不会让她白死。”
“我明白了。”秦凡叹息出声:“姑娘放心,你我目标一致,我必然竭尽全力与姑娘合作,”说着,秦凡举杯,面色郑重:“共谋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