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房里一阵沉寂,傍晚的夕阳余晖橘红艳丽,打在祁望脸上,连阴影都镀上浅橘的光,像是凝固的剪影,长相被忽略,只有硬朗的线条与沉敛的眸。
他有双狭长的眼,双眼皮很深,眼睛不是特别大,然而对一个男人而言,这样的眼眸恰到好处,可以温柔,也可以犀利,看不到尽头,没有年轻的棱角,像坛陈酒,甘冽醇香,入口灼喉。
看年纪,他比她年长不少,但应该未过而立,这样的眼神于他而言,过分老辣。
以至于,在他面前,霍锦骁觉得自己像少不知事的孩子。
他的耐性似乎不错,见她不语不动,也不催她,继续抽着水烟,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仓房里,朦胧了视线。
“祁爷,你还想看我手臂上的伤?”霍锦骁收起在外头时假装出的恐惧,平静问他。
目光相交,像场眼神的对决,谁都没有退步。
霍锦骁开始往上撸袖子。她不知道他看出多少,不过直觉告诉她,他没有看穿她的性别,她对自己的易容有自信。
祁望慢条斯理地抽着烟,眼眸半眯,唇角轻勾。
转眼间霍锦骁已经将袖子费力卷上肩头,露出黝黑手臂。
“脱衣服比较省事。”他淡淡一语,搁下水烟枪起身,端起秦权壶就着壶嘴饮茶。
“都一样。”霍锦骁将手臂横展于身前。
右臂黝黑的皮肤上竟渗出一圈血来。
“你是怎么办到的?”祁望走到她身边,饶有兴致地低头看。
霍锦骁左手手指往伤口处抠去,用力撕下一大块皮肤状的覆盖物,底下的伤口被扯得血肉模糊,血水往外冒出。为防被人看出端倪,她用易容的东西盖住伤口,只是也不能细看。
祁望伸指从她额上刮下汗珠:“很疼?”
她深呼吸,不用再强装无事,垮下脸道:“很疼!疼死了。”
易容用的皮胶不透气,不利于伤口愈合,她又抹得厚实,伤口本就又痒又痛,先前在路上被人撞到手,刚刚又被人用力掐住伤口,伤口自然迸裂,往外渗血,还好对方被祁望唬走,再多看两眼她也骗不下去。
“你倒老实。跟我说说,你怎么弄瞎雷老二的眼睛,又毁掉他的容?”祁望问道。
“我前几日来全州城给我妹子置办嫁妆,避过他们进村抢掠的大劫,回去时正逢这帮禽兽洗劫完村子在海边饮酒作乐。我学过点拳脚功夫,趁他们酒醉时下的手,可惜没能报到仇,反而被他的鲁密铳打伤。”
“他也被你伤得够呛。”祁望听到“鲁密铳”三字,眼眸轻轻一眯。
“他杀光了村中上下一百来口人,我只要他一目半脸,便宜他了。”霍锦骁放下衣袖,想到村中惨况,恨意便跟着浮上心头。
祁望把茶壶从嘴边放下,眉色冷凝道:“他屠村了?”
“是。”她握紧拳,伤口的血沿手臂流下,顺着拳头滴落。
祁望看着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不知想到什么,眼里没了变化。
“祁爷?”霍锦骁唤他。
祁望才又踱回锦榻坐下,漫不经心道:“知道吗?我最讨厌人家骗我,幸亏你老实,没耍花招,否则刚才我就让人把你扔到海里喂鱼了。”
“祁爷,那我能跟着你吗?”霍锦骁见他要抽水烟,忙凑上前去替他捧起烟枪。
“有点眼力劲儿。”祁望接过水烟,将腿也抬到榻上,看到她去拿炭条,便又道,“你要试试吗?
霍锦骁看着他伸到自己眼前的水烟枪,摇头笑了:“还是您抽吧。”
“三口四胸,水迷烟醉,真不尝尝?”祁望劝她。
“不了,我服侍您抽就好。”霍锦骁把烟枪推送回他唇边,笑眼明亮,适才满怀恨意的人好像凭空消失。
他就着她的手抽了三口烟,才道:“你得罪了雷老二,我留下你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说起来我应该把你捆了送给雷老二才是,这样还能落下个大人情。”
“祁爷才刚当着众人的面把雷老二的人赶跑,那叫一个威风凛凛,震慑四方,一转头又把我交出去,那不是自损颜面?叫人看了笑话,笑咱们玄鹰号怕事好欺负。”霍锦骁见他抽着烟打开茶壶盖儿瞅了两眼,忙将桌上放的铜壶取来,往壶里添水。
“咱们?你倒会打蛇随棍上,逼我做好人哪。”祁望也笑了,舒坦地靠到榻后大迎枕上,“说说,你有什么能耐?我这不留无用之人。”
“我会……”霍锦骁刚要回答,又被打断。
“拳脚功夫什么的不用说了,我这的人都会,不稀罕。”
霍锦骁心里仔细想了想,有什么是能叫他另眼相看的,片刻后试探道:“我看过《天星辨位》、《海象学》,懂些观星辨航的皮毛……”
祁望眼睛一亮。
她觉得有戏唱,这两本书可是航海的大学问。
祁望开口,果然是惊喜的语气:“原来你识字?可会算学?”
“……”霍锦骁愣了愣,道,“会。”
“那好办了,我这里还真缺会识字算数的人。”
读书人吃不了苦,会算学的人留在陆地上做个账房先生,怎么都比跑船要来得轻松,所以船上很难招到能识字,还会算学的人,柳暮言一直嚷着缺人,祁望都快被他烦死了。
——
霍锦骁怎样都想不到,最后竟然是因为自己认字懂数才被留下。
从玄鹰号上下来,她都想不通祁望的打算,其实对于留在平南船队这件事,她没抱什么希望,不想祁望竟同意了。
心里正犯嘀咕,码头忽然传来阵喝彩喧哗。霍锦骁抬头看去,发现巫少弥双肩各扛了五个麻袋站在人群中间,旁边还有人往他肩头丢麻袋。她刚才去见祁望,并没带着巫少弥,现下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几步冲上前,她站到人群之后,看到旁边围着的众人只是喝彩,并无恶意,她便把担心一收,悄悄地看着。大概是先前的经历太不愉快,巫少弥极缺安全感,遇事便胆怯,也怕陌生人靠近,她正愁要怎么改改他的性子。
“好!”林良看到巫少弥肩头已经扛到第六袋米,忍不住鼓起掌来。
六袋米近两石,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力量。
巫少弥已涨红了脸,倒不是被重物压的,而是他没被这么多人围着喝彩过。
“好好好!”柳暮言与徐锋并肩站在人群中间,不住捋着山羊胡,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可以了,放下吧,小兄弟果然力大无穷,以后就跟着老夫吧。”见还有人要往他肩上扔米袋,柳暮言摆手阻止道。
巫少弥这才一弯腰,将米袋都扔到地上,随手抹抹汗,看到人群之后的霍锦骁,忙跑上前唤道:“师父。”
“发生何事?”霍锦骁问他。
“他们……他们笑我们没力气,笑你瘦弱,我就……”巫少弥回道。他们说他没关系,说霍锦骁就不成了,他生气。
霍锦骁听明白了,大概是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柳直库来挑人,别人笑话巫少弥和她太瘦弱,巫少弥气不过就出手了。他虽然不擅言辞,却有一身不知怎么练出来的蛮力,连她发现时都惊讶,更遑论身边这些人了。
“唉呀,徐老弟,我得谢谢你,难为你心里还惦记着我老人家,竟然给我留了个这么好的人才,多谢多谢。”柳暮言笑着向徐锋开口。
徐锋已经气歪了脸,两人抢人,他本是来看柳暮言笑话,想着趁机奚落他,不想竟挖出颗沧海遗珠,反倒隧了柳暮言的意。
“柳直库且别高兴,这两人是一起的,你收下这小子,另外那个自然也要留。这小子虽然力大,也就一个人顶两人用,算来算去,也没占着多少便宜。”徐锋不甘心,便将话题引到霍锦骁身上。
总不至于两个人都力大无穷吧。
“柳直库,祁爷吩咐了,这位景兄弟识字,懂算法,就派在你身边听差遣了。”
徐锋话才落,小满就出来转达祁望的话。
“哈哈哈。”柳暮言捋着山羊胡大笑,“一文一武,老头子满意了。多谢祁爷关照。”
徐锋瞧不得柳暮言的猖狂样,气得甩袖就走。
“老夫柳暮言,是平南船队的直库,负责船上货物,日后你们两个就跟着我。我这里活计没徐锋那么重,只有些规矩要守,不过今晚没功夫说给你们听,晚上要连夜卸货换船,你们两一会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柳暮言心情舒畅地走到霍巫二人面前,和颜悦色说话。
“是,但凭柳老差遣。”霍锦骁拉着巫少弥一起乖乖向他行了礼。
柳暮言听她说话客气,又用了敬语,心情更好,转头就找林良:“大良,跟王厨子说一声,给这两小兄弟加点菜,记在我账上。”
“行!”林良也很开心,霍锦骁和巫少弥是他找回来的,这回露了一手,他脸上也有光,又讨好了柳暮言,更是高兴,不由高看霍巫两人一头。
——
橘红夕阳没入海面,月钩升起,天星渐明。放饭的时间到了,码头地上坐满水手。霍锦骁拉着巫少弥坐在岸边,两条腿都伸出岸外,捧着饭吃得开心。柳暮言交代之后,她和巫少弥的饭里比别人多了一倍的肉,还额外添了颗蛋。
菜炒得普通,谈不上美味,不过人饿起来的时候没那么多讲究。巫少弥埋头猛吃,霍锦骁瞧他吃得香甜,把碗里的鸡腿也夹给他。
“师父……”巫少弥塞了满嘴米粒,看到她夹来的鸡腿怔道。
“我不爱这些,你快帮我吃了。”霍锦骁嫌弃地看了鸡腿两眼,低头吃饭。
她吃饭的模样和别人不一样,细嚼慢咽,一口一口,透着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斯文秀气,巫少弥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地学起她来。
天色慢慢黑了,棚下的灯笼被人点起,船里也拎出许多马灯来,将码头照得灯火通明。
霍锦骁才吃了半碗饭,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马蹄声,她转头一看,前边来了好几辆马车,车上装满箱笼,马车上挂着梁家的徽号,今晚要搬上船的货到了。
——
听到传话,祁望带着小满从玄鹰号上下来。
“祁爷,你为何要留下姓景那人?他得罪了雷老二,要是叫人发现,可是大麻烦。”小满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问他。
祁望看着码头上银亮的灯光,眉心间藏了几许心事,道:“我留他下来,是因为我怀疑他的身份。前段时间我接到消息,朝廷派了能人暗中潜入东海,想要查探东海匪患情况,调查三爷身份。”
“您是怀疑他是朝廷派来的人?”小满吃了一惊。
“我今天与他对话,他提到鲁密铳,这东西是军器,寻常人不可能知道,更遑论一个偏僻渔村的村民。而且雷老二伤得蹊跷,可不像是会点拳脚的普通村民能办到的,这景骁说话避重就轻,话里七分真三分假,难分真伪,况且他会乔装之术,哪里像个普通人?”祁望踩上石道往梁家商队迎去。
“那您更不能留他,这么大的祸患!”小满脸色微变道。
“我留他自然有我的用意,再说了放在眼皮子下面,他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我的眼,岂不更好。你平时多替我盯着他些。”祁望淡淡笑起,摆手阻止小满往下再说。
前面就是梁家商队了。
商队的正前方是辆华盖马车,车顶垂落金丝流苏,镶着琉璃的窗牖半敞着,里边绉纱幔帐轻垂,一道纤细的人影打在绉纱之上。
梁同康派来送货监工的,竟是个女人。
祁望眉微微一蹙,马车旁随侍的仆妇已经取来小凳请车上的人下来。
素手扶来,乌鬓先露,一张莹润俏脸缓缓抬起。
祁望步伐彻底停滞,看着来人竟失了神。
——
霍锦骁就站在两人正中间的岸边,她眼力极好,将两人表情尽收眼底。
马车上下来的女人盘着妇人的坠月髻,露出饱满额头,双眉斜飞,明眸如水,生得十分貌美。见祁望站在原地不动,她便浅浅笑开,朝他走去,身姿如摆柳,颦笑间都是潋滟风情,叫这张巴掌大的小脸鲜活如三月春光。
祁望却如雕像,豆绿绸褂被风吹得往后飘去,头发竟也乱了。
“祁爷。”来人到他身前轻轻福身。
祁望回神,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道:“夫人。”
“不过是被圈养的外室,哪里当得起夫人之称,祁爷还是唤我名字吧。”她道,声音像浪碎。
“曲夫人。”祁望只添了她的姓。
她不强求,笑着往外后引路:“这次的货,老爷命我与祁爷对接。货都到了,祁爷这边请。”
祁望便与她并望往车队行去,两人之间隔了段距离,慢慢走远。
声音也被海浪淹没,霍锦骁听不到更多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