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是全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商铺食肆林立,往来人流密集。街尾有块告示牌,常会张贴招工、失物、寻人等告示,偶尔也有些民间帮派通缉拿人或官府通缉犯的画像告示。
“徒弟,这画的是我?”霍锦骁站在告示牌前,看着告示牌上新张贴的重金缉拿画像,满脸狐疑。
她的通缉画像自然是雷尚鹏找人张贴的,赏银百两。
从村子出来只有一条官道通向最大的全州城,而要离开东海只能从全州城出去,雷尚鹏派人一路上追踪,她怕累及无辜村镇故而直接去了全州城。不想这雷尚鹏竟猜到她的打算,将船沿海驶到了全州港,换作商船靠岸。
连全州城这样的大城,海盗头目竟也能堂而皇之登岸,可想而知如今东海海寇猖厥到何等境界,再有一重,只要想想雷尚鹏手中的鲁密铳,以及梁家找三爷买白鸭的顶罪之举,她不难想像此地官商匪三者之间,怕早就是沆瀣一气。
巫少弥摇摇头,道:“不像,太丑。”
“我也这么觉得。”霍锦骁摸摸自己的脸,画上的人粗眉阔鼻,也不知哪点像她,雷尚鹏要把赏银放在请画师上面,恐怕能好找些,真是可怜了她的花容月貌。
“还是你的画像比较像。”她又看向旁边官府的通绢告示,“汪洋大盗,杀人不眨眼。”
官府贴的是黄家灭门惨案的悬赏缉拿告示,画的是巫少弥,倒有些模样。
“不像。”巫少弥也没觉得像。
霍锦骁拍拍他肩头:“算了,甭看了,走吧。”
两人离开废庙地已经易过容,如今在别人眼只是两个皮肤黝黑、面容平平的寻常少年。不过这并不是霍锦骁易容术的全部手段,因为条件所限她没尽全力。
易容分作三重,第一重最容易,只是改变肤色、肌肤纹理、毛发情况,这一重说穿了便是妆扮技巧,在性别岁数之上作文章,施展起来不困难;第二重为进阶,便是雕琢面具、修改面部轮廓,这重已有些难度,可以彻底将人改头换面,不过身形无法隐藏;第三重则是最难的一重,分作两支,一为同面,一为易体。所谓同面,就是能将人彻底易空成另外一个人,这涉及到面具的雕琢与体形轮廓的大面积修改,比单纯改头换面更难,而易体便是通过特殊功法将身体骨骼缩小或增大,以达到改变身形的地步,比如霍锦骁她爹的缩骨功,就能让堂堂七尺男儿变作女子身形。若能彻底掌握这三重易容术,才算是天衣无缝的易容术。
霍锦骁只掌握了七层,她没学易体的功法,而手边易容材料有限,她目前仅能施展到第二重,就是改变自己与巫少弥的模样,但轮廓与身形仍无变化。不过她虽是女人,但从小练功的关系,行为举止已和普通女子不同,再加身上裹了纱布隐藏胸腰,更是雌雄难分,外人眼不过是个未长开的少年,毫无违和。
两人往西街尽头的城门走去。城门处有兵士盘查,城门前还有百姓打扮的男人藏在人群间搜寻,看身手像是练家子,应是雷尚鹏派来混在人群里找她的人。
霍锦骁和巫少弥站在离城门数十步处停下,她从包里掏出一枚小小玉牌塞进他手中。
“阿弥,出了城往东走到涑水城,那里有慈意斋的分馆。你进去找主事的周大夫,把此物给他看,他自会想办法带你回云谷。”
两人都被通缉,她要想办法先将巫少弥安全送走。之前救巫少弥时,方九想方设法替他弄了张路引,他要出城并不困难。
“那你呢?”巫少弥一手握住玉牌,一手急拽她袖子。
他以为她不会扔下他。
“我不能走。”霍锦骁摇头。大仇未报,三爷身份未明,这趟下山付出的代价已逾她十八年生命中所经受的一切痛苦,她如何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那我也不走。”巫少弥把玉牌还给她,不肯再走半步。
霍锦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通通无效,巫少弥垂下头,也不反驳她,就不肯走。
她正劝着,旁边巷中忽然拐出两个醉汉,跌跌撞撞冲来。正是傍晚人潮最多的时刻,路人慌忙避这两个醉汉,人潮便乱了起来。霍锦骁旁边是位货郎,肩挑两撂沉甸甸的货物,被人撞到扁担重心不稳,人像陀螺般转起,那货物不偏不倚砸在她右臂上。
一阵刺疼传来。
霍锦骁捂住右臂的伤口微伏了身。
“小兄弟,对不住,可是撞伤了你?”货郎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忙问她。
巫少弥已经扶住她,要说些什么,手却被她紧紧按住。
她很快直起身,若无其事道:“无妨。”
货郎还要道歉,她挥挥手就让他离开。
“师父?”巫少弥见她分明痛得额头冒汗,却还要强自镇定,忧心道。
“别多话,走。”霍锦骁不让他再说话,拉着他就往回走。
刚才一番骚动,城门口雷尚鹏的人已经注意过来。虽说她当时以女子模样示人,但这些跑江湖的人都听过易容术,搜查时不会拘泥于形容模样,他们知道她被鸟铳射到手臂,所以搜捕之时也会特别留意右臂有伤之人。鸟铳铅弹造成的伤口,和普通刀剑伤不同,她的伤口只要一示人,身份立刻便会曝露。
果不其然,城门口已有人暗暗跟了过来。
他们越走越快,跟的人也越来越快,眼见就要追上。
霍锦骁忽然将巫少弥拉进了一群人之间。
“咦,二位小兄弟也想接这活?”立时有人过来招呼他们。
霍锦骁一看,来者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铜色皮肤,圆脸大眼,有些娃娃相,看着亲切。她不动声色瞥了眼远处,发现跟在身后的人都停在不远处,她便笑道:“是啊,想混口饭吃。”
“那你们是找对地方了,跟着我们平南号,绝少不了你这口饭。”那人笑起,露出一排雪白牙齿,语毕又朝前头吼道,“小满哥,人数齐了,回去交差吧。”
“晓得了。都跟我去码头见部领,能不能留在我们平南号,就看你们本事了!”
前头有人应和一声。霍锦骁和巫少弥便混在这群人之间缓缓往码头行去。
——
天鹤峰,青峦居。
险峰奇峻,形似天鹤展翅,最高峰为鹤首,与两翼由铁索长桥相连,鹤首之上有屋名为青峦,屋前有碑,碑文字迹遒劲,书的是“天鹤翠峰藏秀水,长穹清月钩小楼。不问仙君修长生,只向青峦求百岁”。
每日前来青峦居求见的人络绎不绝,上至天家贵胄,下至贫民百姓,无不为了见青峦居主人而穷尽所有。
原因无它,盖因这青峦居的主人是位妙手回春的大夫。
世无长生药,但有续命针。说的就是青峦居的主人,如今的东三省盟主魏东辞,中原武林这百多年来唯一一位非以武功冠绝天下之人。
青峦居其实是个医馆,除了魏东辞之外,另外还有三位大夫在此坐诊,亦是医术高明的圣手,平时若无棘手的疑难杂症,一般惊动不到魏东辞。
清晨山霭未尽,青峦居后有处寒冰潭,潭面常年浮冰,潭水冰寒刺骨,寻常人连靠近都会遍体生寒,可如今却有人浸在寒潭之中。
潭上冰雾缭绕,黑发如藻飘于水面,此人二十出头,脸白如雪,唇瓣无色,似尊冰琢而成的雕像,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所持玉簪。水色极佳的冰种帝王绿,簪头雕作梨花,别致讨喜,是女人的物件。
良久,他方轻叹一声,从潭中站起,披衣而出,将那玉簪收入怀中。潭外随侍的童子迎上前,端来滚烫药汁,他随手端起,一口饮尽,脸方渐渐有了丝血色。
“今日可有信来?”他迈步朝青峦居后院行去,边走边问。
“没有。”小童答道。
他有些失望,小童却又道:“先生,虽无来信,但云谷有客到访,松风已将人带到三星阁。”
他脚步一顿,立时改了方向。
——
来的人是云谷唐怀安,魏东辞的幼时伙伴。
“可是有她的消息?”魏东辞一见唐怀安便问起霍锦骁。三月前云谷一别,他竟寻不到她的踪迹,离谷之时万般无奈,便托云谷诸君留心她的动向,回到青峦居后他便记挂着云谷来信,可这么久过去,仍旧没有音信。
唐怀安摇摇头,安慰他:“东辞,你莫心急,她总会回来。谁下山历练没个一年半载的,如今才三个月呢。”
“坐。”魏东辞眉目微微一垂,掩去心思,只淡笑着请他入坐,“我这没酒,只有云雾茶。前年栽下的,你且尝尝。”
“客随主意。”唐怀安坐回位子。
“云谷离此千里之遥,你来寻我可有要事?”魏东辞走到茶案边,亲自煮水烹茶。
“确有两件要事找你。”唐怀安自怀中摸出两封信来。
魏东辞将瓮中储的上年雪水倒入壶中置于炉上煮起后罢手,接过唐怀安递来的信。两封信,一封乃霍铮所书,另一封是徐苏琰所书。
霍铮是云谷之主,将他抚养长大,有书信往来并不奇怪,可这徐苏琰来信便有些古怪了。徐苏琰在云谷行十,亦是霍锦骁表舅,论理他要称其十叔,不过此人在京为官,时任工部尚书之职,接的是霍锦骁外祖父之位,深受皇帝宠信,这些年没回云谷过,与他也没有交集,如今怎会给他来信?
“这信你回头再慢慢看,我先说予你知。”唐怀安按住他拆信之手,道,“这第一件要事,是请你帮忙的。近年东海匪患严重,已有不少村镇惨遭洗掠,而海上私伙囤船拥兵之况日益严重,更有人暗中与海外倭国勾结,意欲掀起海战,于海上称王,危及大安社稷。这些年朝廷一直想剿清匪患,奈何我大安水师薄弱,连败几场。”
“东海匪患,与我可干?”魏东辞平静道,他向在中原行事,不涉海域。
“今上有意治理海患,囤兵造舟,大兴水师。为了获得威力更大的军器,去年初工部已派军器监的制器匠人张睿暗中出海到访西洋诸国,以寻改良之法。今年张睿传信回来,已得改良新制炮铳之图,近期秘密归国,已到东海,然其突患重病,滞留于石潭港。所以这次想请你跑一趟,不止是替张睿诊病,还想借你之力保护此人。据朝廷秘报,海上盗匪已经注意到张睿动向。此外,按谷主的意思,他希望你在这两年之内能将沿海三省绿林势力收伏,坐上六省盟主之位。”
“沿海三省?”魏东辞思忖着开口,“沿海海寇肆虐,导致陆上宗派萧条,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大英豪,想要得到沿海绿林的势力倒非难事,只是要来何用?莫非……”
唐怀安点头:“工部会将新的军器监秘密修建在临海之地,为避盗匪滋扰,恐要道上朋友相助。此外这批船舰军火计划两年造出,到时运送至船坞装备,若以朝廷名义,只恐目标太明显,故届时也需请你们出手,而若要抗击海盗倭寇,沿海绿林势力太重要了,所以一定要收为已用。”
魏东辞低头看着手中薄薄的两封信,又问他:“你说两件事,那另外一件呢?”
“另外一件是我们云谷之事。谷主有意在两年后将云谷谷主之位传下。”唐怀安便道。
“我已经不是云谷的人了。”魏东辞对此事兴趣缺缺,壶中水沸,他便走回茶案后熄火烹茶。
“侯选者有你。”唐怀安盯着他。
魏东辞仍旧云淡风轻地洗壶取茶,漫不经心问:“还有谁?”
“人选由几位叔叔共议,一共提了四个人。你是霍叔亲自提名,季明河是连二叔提的,苏辰由七叔、八叔提出……”唐怀安说着顿住。
“还差一个?”魏东辞提起铜壶,将壶嘴对准青瓷茶盏。
“最后那个,是小梨儿。”
魏东辞手中壶嘴一歪,水洒到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