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将火把吹得摇曳不止,霍锦骁的脸藏在火光中明明灭灭,一双眼既无惧亦不惊,本是冰凉刺骨,双瞳却因盛满破碎火光而显得过分媚惑,像海底的珊瑚丛,分明有着割喉的锋锐,望之却拥有尘世难极的绚丽夺目。
因为她突然出现,沙滩上的海寇们都停止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扯着孟思雨头发的男人不知不觉松开手,孟思雨艰难抬头,泪眼模糊地看她,满脸不可置信,手伸到半空,咿呀两声,只得嘶哑句子。
她怎么回来了?她怎么能回来?
“还有活口?”被人唤作二当家的为首之人从人群里走出,上上下下地打量霍锦骁。因见来者不过一介弱质女流,他倒不急着抓人,反而觉得颇有意思,“你是何人?怎么不逃?难道不怕我们?”
“是你们屠的村子?”霍锦骁走到篝火前就止步,目光从渐渐围来的男人脸上一一掠过,声音静得像雪落。虽然没有动手抓人,但四周海寇已将她团团围住,她粗略估了数,约有五、六十人,这还不算站在远处礁石与船上的人。
“怎么?你想报仇?”为首那人反问她。
“你们人太多,报不了仇。”霍锦骁淡道。连六叔都战死,她没有胜算。
篝火之下,她的容颜越发清晰,原本已压着孟思雨的男人站起,直勾勾看着她:“这娘们好漂亮,看那一身细皮嫩肉,要是让我摸上一摸,死了也甘愿。二当家的,我不要分银子,也不要这个女人,你把她赏给我……”
这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为首的人一脚踹翻。
“你他妈的想得倒好!老子都没尝过,轮到你?”那人暴喝道,又接连踢了他几脚。
围在四周的人都轰笑起来。
“你来是想救她?”为首那人在轰笑声中走到她身边,以目光望着孟思雨示意道。
“是。”霍锦骁道。
“听听,你们听听,这娘们说要从老子手里救人?”那人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仰天大笑,末了笑一收,阴沉道,“进了狼窟就是老子的人,老子想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你自身都难保,还想救人,先陪老子来乐一乐,哄好老子,也许我发点善心……”
说话间他伸出手。
“二当家。”有人阻止了他。
人群后面走出个身穿襕衫,头戴方巾的白面儒冠,年约三旬,蓄着八字胡,双眸阴沉狠辣。
“乌先生。”那人对此人倒是客气。
“这么漂亮的女人,别说在我们金蟒岛,就是整个东海都挑不出一个来,二当家不妨……”乌先生欲言又止。
那人一边打量霍锦骁,一边问:“乌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乌某听闻三爷喜好各色美人,二当家若能将她献予三爷,也许能得三爷青睐,到时我们金蟒岛的当家之位……”乌先生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
“三爷?海神三爷?”他眼睛一亮,却又有些心疼。
“舍了这一个,二当家能得到更多。”乌先生劝道,“我们将她带回好生调教,送给三爷后岂不等于在他身边放了眼线,一举两得。”
“我们杀了她全村老小,乌先生,万一她到三爷身边反而要害我们,可如何是好?”
“她一个孤女,能有多少能耐?控制女人的办法那么多,不愁找不到稳妥的法子。”乌先生捋着两撇八字胡,阴冷道。
——
孟思雨缓缓往霍锦骁爬去,霍锦骁将火把扔到篝火中,趁着前面两人正在商议之机,两步上前蹲身扶起她,展开双臂搂她进怀,道:“思雨姐姐,不怕。”
“你为何不逃?为何要回来?”孟思雨的泪一滴一滴全流进她颈间。
展眼四望,四周只有森冷刀光与毒蛇似的眼神,不堪回首的记忆海浪般席卷而来,叫人绝望。连孟乾都打不过他们,她出现在这里岂非羊入虎穴?
霍锦骁并不解释。那时她若不出来,孟思雨要承受的,恐怕远不止眼下这些折磨。
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小娘子,要我们放了她也可以,只要你乖乖跟我走,我不止放了她,也不会伤你。”
那厢两人已经商议妥当,为首之人道。
最好是她自己乖乖就范,也省得他们动粗伤了美人,既然要送给海神三爷,这么迷人的身体可不能受伤留疤。
“好,我答应你。”霍锦骁点头。
“不要……不要……”孟思雨拽住霍锦骁衣袖,艰难万分地开口,“你走吧,走……”
“走?现在要走难了!”那人的手如铁箍,朝霍锦骁伸来。
“啊——”
霍锦骁还未出声,孟思雨已尖锐叫起。她将霍锦骁往身后一推,迎上前去。
“滚开!”那人手一挥,就将孟思雨推开。
“你答应过我放她走!”霍锦骁咬紧牙关道,她的手腕已被眼前的人钳住。
只有孟思雨走了,她才能放手一战。
“让她走!”那人下令。
围在四周的海寇自动让出条路来。
孟思雨摇摇晃晃站起,低垂的头缓缓抬起,冲霍锦骁扬唇一笑。
“不要……”霍锦骁在她眼里看到死志。
那笑,便似初见时的欢颜,灿烂如朝阳,转瞬湮灭。
她转身,用尽余力扑向身边最近的人。那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举刀防御,她却直扑刀尖。
全村被屠,父母亲人无一活命,她又受此折辱,本就存了求死之意,如今又怎肯为了救自己再搭进霍锦骁。
“思雨——”霍锦骁脑中最后一根弦绷断。
“她自己寻死,可不能怪我。”钳着她手的人松了力道。
霍锦骁挣脱束缚,冲上去抱起孟思雨,温热的血染了她满身满手,她怔怔看着。
孟思雨的唇嗫嚅两下,缓缓闭眼。
她只说一个字,逃。
霍锦骁将孟思雨紧紧拥入怀中,心肺如覆冰霜。如果她没出手,孟思雨会不会活得更久一些?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最终,她仍然没救下一个人。
全村无一活口。
“晦气!把她拉开。”耳边有人冰冷下令。
霍锦骁抱着孟思雨转头:“爷,村里都死光了,能不能求爷发发慈悲,让我料理了他们的后事,如此,我也能了无挂碍地跟随爷。”
附近看到她面容的人均是一怔。
染着血的笑,着实透着说不上来的妖异,叫人心中生怵。
那人被她盯得发毛,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个孤女,不足为惧,又因打算将她送给三爷,不能把她逼得太狠,便道:“好,给你一夜时间,明日一早启航回岛。”
想了想,他又点了几个人名:“你们去帮她。”
——
因只有一夜时间,来不及挖地埋人立坟,霍锦骁便将全村人的尸首都抬回各自家中。
搬抬了大半宿,路上的尸首方空,只留斑斑血迹。
霍锦骁进了孟坤家。
孟奶奶、孟坤、孟婶与孟昭安并排躺在堂中地上。
她蹲下身,将从全州城带回的礼物一样样取去,奶奶的抹额,孟坤叔的烟嘴、孟婶的玉镯子、昭安的九连环……
最后是那对玉簪。
她进了思雨屋。
孟思雨躺在自己床上,霍锦骁坐到她床畔,伸手捋顺她的发,将玉蝶簪子往她发间轻轻簪上,淡道:“知道吗?再有一个月,她就能嫁人了。”
门口两个负责看守她的海寇面面相觑,觉得瘆得慌。
霍锦骁也不要他们回答,起身翻柜,从柜中取出大红嫁衣,抖开,转头问他们:“好看吗?她亲手绣的。”
那两人起了身疙瘩,第一次觉得残忍。
她却已回身将嫁衣盖到思雨身上,血似的嫁衣将孟思雨的脸衬得格外苍白,她便又从妆奁中取来胭脂,为思雨点唇润颊。
“真美。”霍锦骁看了许久才将胭脂放下,又将另外那支兔儿爷簪子簪到自己发间,起身道,“思雨姐姐,我给你送嫁。”
——
天上的星辰均已落下,只有长庚星耀于天际。日出长庚后,黎明已至,天将明。
霍锦骁去见了最后一人。
孟乾站着死去,所以抬回之时也是站着。
他眉头紧拢,目眦欲裂,仍似生前模样,身已冰冷。
云谷的所有长辈中,六叔是话最少的那个,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疼宠她,不过他却是除了父母之外唯一一个会与她讲为人处世之理的长辈,他还会弹三弦陪她说书,不太摆长辈架子,有时倒似她的忘年交。
六叔像座山。
可今日,山峦崩塌,没人会听她发牢骚,没人会弹三弦陪她唱曲说书,也没人能带她完成这趟东海之练……
“六叔。”她伸手轻轻揉开他的眉,又以掌盖上他的右眼。
“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声音细如蚊蝇,她的手放下时,他已然阖眼。
——
鲜活的村子已寂如鬼狱,霍锦骁手持火把站在村头,从第一间屋舍开始点火。
火势很快蔓延成龙,映亮海边漆黑的天际。
她在巷间缓步行着,衣袂似要飞入火中。
焚村为坟,以血作祭。
海边的狂欢还未停歇,海寇通宵达旦饮酒作乐,看到冲天火光时更是兴奋到了极致。
霍锦骁回到海边,顺手从旁人手里抢来一坛酒,抱着走向坐在礁石上已喝得醉眼惺忪的男人。
“还未请教爷的尊姓大名。”她勾着笑,俏生生的像朵花。
“真美。”那人醉得迷离,哪还管她是不是要送给三爷的女人,横竖摸几把也不会怎样,便将她拉进怀里,“美人,爷叫雷尚鹏。”
“这是我们金蟒岛的二当家,海上赫赫有名的金蟒四枭之一的雷爷!”旁人报上他的名号。
雷尚鹏得意笑了。
“原来是雷爷,失敬。”霍锦骁将手中酒坛敬上。
雷尚鹏阴鸷的倒三角眼一眯,去接她手中酒坛,正舒坦无比地要享受美人恩,那酒坛迎面来时却忽然从中裂开,酒液飞溅,他大吃一惊,只见酒坛之后冰冷刃光闪来。
美人陡成夺命罗刹。
他反应倒快,上身一歪,避过这记要害之击,酒意全醒。
“妈的,是个练家子!”他怒吼着出手。
霍锦骁身子一屈,以臂格开他的手,另一只手如蛇般疾速窜向他的手,毫不留情刺向他的左眼。她指间夹着薄刃,锋刃竖刺入目后往他脸颊划下。
“啊——”雷尚鹏凄厉痛吼一声就地滚开,捂着的左脸已是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