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过了官府搜人的时间,还是官府和梁家把注意力转到他处,霍锦骁带着巫少弥坐马车途经全州城回村,路上并未遇上什么关卡,便是遇上官府设的路障,盘查都不严苛,见车里是两个姑娘,也就放行了。
一路顺畅,他们没有遇到麻烦。
在路上走了两天后,巫少弥第一次提出异议。
“师父……我可以不穿成这样吗?”
霍锦骁趴在车窗上看风景,闻言转头看他,“嗤嗤”笑出声:“这样挺好看的呀。”
头上顶着两个小圆髻,脸上涂了层脂粉,唇上染着口脂,眉也描过黛色,活脱脱就是个漂亮的大姑娘。
巫少弥扯着身上月白交领襦裙裙摆,眉头都要愁成死结,满眼委屈。
“好了好了,过了前面的村头,我就替你卸掉。”霍锦骁捂嘴直笑,没个正形。
他闷在角落里不说话,拿起个甜瓜削起。
霍锦骁看到他手背上的鞭痕,忽试探问道:“阿弥,你是在黑市上被海神三爷买下来的?”
巫少弥瓜削到一半慢慢放下。
每次她问起他的过去,他都会像遇险的刺猬般迅速蜷起,竖起外人看不到的尖刺,哪怕她救下他,又教他武功,他仍旧如此。霍锦骁一直不愿深究他的过去,就是看出他心底防备和恐惧,本想等两人相互熟稔了再问,不想他还是抗拒。
“算了。”她摇摇头,不欲再追问。
“是他买的。”巫少弥却开了口。
霍锦骁便又问:“那你见过三爷吗?知道他是谁?”
“没有。我只知买下我的人是他,可从头到尾,我也没见过他。”他默了默,补充上一句,“我一直被关在笼子里,没机会看到别人。”
在黑市里被贩卖的人,是不被当人看的。
他就是一件货物,一头牲口,甚至连牲口都不如。
“那把你运到全州城的那位祁爷……你可知晓他的来历?”她目前遇到的能和海神三爷搭上点边的,除了巫少弥就是在梁家交过手的祁爷。
巫少弥还是摇头,问到这里他大概也猜着她想打听的是三爷的事,可他帮不上忙。
“对不起,我不知道。”
“傻瓜,道什么歉。”霍锦骁心疼这样的他,她坐直身体,伸手揉揉他的头,“以后跟着师父,师父保护你,不会再受苦了。”
“嗯。”他轻轻应声,低下头。
“瞧你,像个大姑娘,好好学功夫吧。待你学成了,便换你护我,可好?”她又打趣起他来。
“师父,阿弥一定护你。”他又抬头,目光里的腼腆一扫而空。
“那我可等着。”霍锦骁笑着懒懒倚到车壁上,看窗外不断晃过的树木。
——
马车行走了四日,终于走到村子外的松月岗。霍锦骁不想让人知道巫少弥的藏身处,就结清车资,让车夫在松月岗掉头回去,她带着巫少弥去村外废庙。废庙建在临海的山崖间,供奉的是妈祖娘娘,原来香火颇旺,可十多年前这里刮了场百年罕见飓风,掀起海啸,把庙给淹了,后来重建村子时村里请了风水先生,说此地风水不好,故将妈祖庙择址另建,所以这处庙宇就渐渐废弃,里面神位已空,只留残堟断垣与蛛网落灰。
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间废庙了。
“阿弥,这地方简陋,要委屈你在这里呆上几日。这些吃食你留着,明日我和六叔再来看你。待思雨成亲后,六叔会带你回云谷,那里很安全,还有许多小伙伴陪你读书认字学道理,我也会拜托我爹娘照顾你,毕竟你可是我第一个徒弟。”霍锦骁把他送到庙里,将废庙稍作打扫,捡来干草铺好床,又仔细交代一番,这才同他告别。
话音才落,霍锦骁就发现自己的袖口被他扯住。
巫少弥低着头,骨节握得发白。
“我不要跟着别人,你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我可是你师父,不会丢下你。你在这里要好生练我教你的武功,等我回来了考校你。”霍锦骁柔声安慰他。
巫少弥手微松,霍锦骁往外迈了半步,他的手忽又攥紧将她拉住。
她转头,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也是这般攥着东辞衣角,和他走过深山曲径、长街深巷,每每分别,她也总不肯松手。
“阿弥……”她轻叹,并无不耐,待要再劝,他的手已然松开。
“我在这里等你。”他退到漆色斑驳的神龛下,人被阴影笼罩。
霍锦骁看了他两眼,狠下心转身掠出废庙。
也许在所有分别之中,被留在原地的人,注定更难踏出桎梏。
——
离开废庙时已是金乌半垂,银钩浅挂,日月同临。霍锦骁施展轻功一路疾掠,她小小的伤心很快被抛到脑后。想到晚上能吃着孟坤婶烧的饭菜,和孟思雨说些体己话,陪六叔说几段书,和孟昭安抢西瓜,她的心就已经飞了起来。
天色慢慢暗透,连最后的夕阳余晖都消失不见,只留清浅月光将四周照出无数阴影,海浪声掠耳而过,越发清晰。
到了村口田梗上时,霍锦骁忽然间察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
这个时间应该是村里各家各户用完晚饭,拿着大大的蒲叶扇子到屋外纳凉说话,消散一日疲惫的时间,孩子们会聚在村中的大榕树下玩闹,不该像今日这般安静。
静得……竟连一丝光芒都没有?
她停了脚步,站在村口的石牌坊下,忽觉海风冷得彻骨。
“阿嚏。”她很小声地打了个喷嚏,海风的咸味里夹杂着一股让人发怵的气味。
腥且甜,像铜锈。
属于血和死亡。
她的五感比一般人要灵敏,这气味让她很不舒服,如同一双无形大掌突然掐住喉咙。她蹙紧眉头,轻轻跃到最近的房子屋顶上,猫下腰纵跃几番,无声无息落到古钟楼上。
钟楼在村子中央,是村中最高的楼。
霍锦骁及目四望,村中黑灯瞎火,半点烛火都没有,宛如死城鬼村,只有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催人作呕。
不祥之感愈发强烈,她从钟楼上跃下,似蝙蝠般掠向孟坤家。只是还未到孟坤家,她就已看到数人横伏在路中央,而越往前,倒下的人越多,从钟楼往海边方向一路过去。
触目惊心。
钟楼乃是村民集会之地,每有急事发生,村长便会敲响此钟号令村民,看这方向应该是村民集中之后往海边去。霍锦骁落地,蹲到其中几个人身边,将人逐一翻转。
都是她熟悉的面孔,她出村之前其中一人还来过孟家听她说书,送了她两坛酒。记忆仍旧鲜活,可眼前的身体却已冰冷,衣上血色干涸,和巷间白壁上的污痕一样,大片大片,似压天阴影。
霍锦骁惊怒急痛,拔腿就往孟坤家跑。
一路上,全是村民尸体,村民们死时手里都还拿着棍棒铁器,仿佛以此为武器。路两边的屋子已被搜得凌乱不堪,随手推开一扇门,就能看到老人、女人或孩子的尸体,惊惧的表情、逃之不及的姿势,甚至于有女人被撕裳裂衣,裸裎着伏在家中床榻桌上,未能瞑目。
“小阿勇……”
总喊她仙女姐姐,嚷着长大要娶她的孩子倒在自家院中的瓜棚下,手往前抠着土,挣扎着想要逃跑,身体已然僵硬。
霍锦骁捂着唇,脑中空白一片。
血腥味浓得像要钻进心肺、染入骨髓,天际银月清钩似鬼魅狞笑,扯着心脏,一下下的戳。孟坤家在村路尽头,孤零零的模样,围在院子前的竹篱笆已被踏平,孟坤倒在自家门口,一身的血,手里劈柴的刀还攥得死紧,孟奶奶倒在井边,孟婶抱着昭安一起躺在血泊里……
月色之下,全是充满惊恐却已僵硬的脸。
从进村到现在,她没看到一个活口。
——
孟坤家再过去些,是片沙滩,涨潮也淹不到那里。浩瀚大海诡谲难测,纵然无风无雨,也叫人心生敬畏,如天穹倒扣于地。浪涌阵阵,像三弦奏出的苍凉乐音,如泣如诉。
淫声浪语的欢笑揉在浪涛拍岸声中,篝火冲天,将沙滩上的人印得满面红光。
数十个壮实大汉围在篝火旁举着刀刃饮酒作乐,四周堆满从村民家里抢来的箱笼,稍远些的海面上泊着几艘船,船上火光点点,似在应和岸上的人。
地上铺着巨大毡布,有人拎着裤头从布上站起。这人光着膀子,肩上纹着凶悍的海鹰刺青,身材壮实,肌肉遒劲,方脸阔额,一对倒三角眼充满阴鸷。
他三两下系好裤子,伸手抹抹下巴,冲旁人道:“什么十里八乡的美人,我呸,味道还不如馆里姑娘。”
毡布之上,躺着衣衫褴褛的女人,目光空洞望着星空。
“早知道这村子这么穷,老子就不费力上岸抢了,一帮贱民。”他啐口唾沫,从旁人手里抢过一坛酒仰面便饮。
“二当家的,你看,这可是好宝贝。有了这东西,大当家的寿礼不愁压不过三当家和四当家了。”有人躬着腰谄媚地献来一物。
那人伸手抓起他献来的东西。
火光之下,暗金涌动。
“水火不侵,兵刃不伤,果然是宝贝,这趟也算不亏。”那人“哈哈”大笑,阴鸷目光望向不远处断崖下站着的人。
人已断气,仍不肯倒,倒是条汉子。
“把他的尸体剁碎了喂我的狗。”那人冲他呶呶下巴,吩咐道。
“是。”旁边的人应和着,又垂涎望向毡布上的女人,“二当家,那这女人?”
“赏给兄弟们了。哈哈哈!”
“多谢二当家赏。”四周响起无数狎笑。
毡布上的女人终于动了,她费力翻过身,双手往前抓着毡布往前爬,空洞目光直落在断崖下的人身上。
身后有人一脚踏上她的背,抓着她凌乱的发往后一扯。
她张嘴,嘶哑的声音已经出不来,只剩滑过脸颊的泪。
“放开她!”
冷冽的声音似冰刃。
一簇火色从海边礁石上的小路中出来。
岸边寻欢作乐的人面色均是一凛,拔出兵刃戒备地望向声音所出之处。
出来的,只有个举着火把的女人。
火色如血,将她明媚无双的容颜染出三分妖异,如同荒野行来的鬼魅,每一步,都踩在死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