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远方缓缓坠下,余晖映得视线所及之处一片金黄,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贾逸疲倦地倚在雕窗上,愣愣地看着眼前美景,心事重重。虽然已经脱离险境,但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已经断气多时的女尸突然暴起伤人,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对他来说恍若噩梦一场。醒来之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去探查,却被告知那里早已烧成一片废墟,什么也没有留下。
原来,武昌都尉魏临见府中火起,也顾不得避讳什么,带着近百名郡兵冲进院子。看到昏迷不醒的贾逸和陆延,就把人送回了解烦营。陆家收到消息,立即派马车和仆从将陆延接了回去,据说还找了好几位武昌城名医前去诊治。而贾逸则躺在解烦营中,足足昏睡了一天两夜才恢复知觉。期间除了孙梦每天来喂他吃药,就再没有人探望。
贾逸并没有生出什么愤愤不平的心思,在解烦营已经被排挤两年有余,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别说有人探望,没人趁他昏迷下毒,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孙梦,虽然这两年走得比较近,但她的身世仍旧是一个谜,不知道可以相信多少。
早在公安城时,蒋济已经告诉过他,在孙梦身份文牒上所记载的家乡,并没有发现她生活过的痕迹。回到武昌之后,贾逸忍不住暗地里又去了一趟。匪夷所思的是,这次不管是询问村里的什么人,都说认识孙梦,还有所谓的儿时好友带他去看孙梦的祖宅,远远地将孙梦父母指给他看。
每个人都在努力让他相信孙梦曾经生活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问他为什么要打听孙梦,也没有人问过他的身份。戏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有些过了。布置这场戏的人,并不怕被贾逸识破,还在隐隐暗示贾逸收手。于是,贾逸放弃了,他知道单凭自己查不出真相,况且就算查出孙梦不是田川,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放弃也好,至少还能留给自己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况且,这两年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贾逸实在无暇他顾。去年曹操病逝后,世子曹丕继任魏王,命令两个弟弟曹彰、曹植立刻回到封地。而二人刚刚返回封地,曹丕就赐死了甄洛,并以糠塞口,披发覆面下葬。入秋之后,曹丕又逼迫汉帝禅让,在洛阳称帝建立魏朝。汉中王刘备误信汉帝已死,在成都登基,宣布继承大汉正统。一时间,天下风传刘备要亲率大军,北出岐山,攻打曹魏。但紧接着,蜀汉将领张达、范强却设计杀死张飞,携带其首级投奔吴境。东吴大都督陆逊意识到这是曹魏驱狼吞虎的计谋,建议孙权将张达、范强二人杀死,并派使者向刘备求和。但刘备震怒之下,仍倾蜀汉之力,攻伐吴境,一月之内攻入八十余里。孙权只好一方面派陆逊前去抵挡,一方面向曹魏称藩,请求曹丕出兵相助。曹丕应允了孙权的请求,在襄阳、樊城等地调动重兵,布陈魏蜀边境。刘备担心腹背受敌,不敢再度前进,将大军驻扎在夷陵一带,跟陆逊对峙了将近一年。
天下大势如此,解烦营也不消停。刺探军情、肃清奸细、监察官员、处理命案,不管是新上任的左部督虞青,还是右部督吕壹都忙得要命。唯独贾逸,两年间只接了几桩鸡毛蒜皮小案子,几乎快被人遗忘了。
身后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幽香,是金花燕支的味道,应该是孙梦来了。贾逸没有回头,这两年里,他一直在纠结要用什么态度去面对孙梦。或许是因为孙梦太像田川,才会让贾逸产生莫名其妙的好感;也正因为孙梦太像田川,贾逸面对她时总会想起那条被鲜血浸透的小巷。
孙梦紧挨着贾逸坐了下来,细长的发丝落在贾逸颈间,让他痒痒得难受,不禁往旁边挪了挪。孙梦瞪了他一眼,赌气似的也往旁边挪了下位置,离贾逸更远了。
贾逸有些尴尬:“孙姑娘,男女授受不亲,我是怕人说闲话,有损姑娘清名。”
孙梦白了他一眼:“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清名?你在解烦营昏迷不醒,被我扳着嘴巴喂汤药的时候,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
“多谢孙姑娘相救,真是难为你了。”
“你还知道难为我了啊,人醒了,却连个招呼也不打。”
“呃……我是觉得……”
“又是男女授受不亲?”孙梦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没什么大碍吧?”
“还不错。”贾逸道,“不过外面都在谣传我和陆延是中了巫咒,不是应该找道士来驱邪吗?为什么你会用汤药来为我医治?”
“你以为我没找道士吗?不管是天师、法师、羽客、真人,武昌城里有点名气的道士我几乎找过来了。但他们一听说跟于吉有关,一个个跟吃了秤砣一样,连来看一眼都不肯。那些汤药,还是陆延送来的。”
“陆延送来的?”贾逸皱眉问道。
“陆家在接回陆延之后,趁消息还没有传出去,立刻请了几位城中名医前去诊治。那些大夫看过之后,认为是湿毒侵入五脏六腑,开了些祛湿解毒、补神固本的方子,陆延吃过三服之后就醒了。他得知你还在昏迷,就把剩下的汤药给了我。”
“这么说,我们之所以在厢房前昏倒,并不是中了什么巫咒。”贾逸自言自语道。
“那可不见得。后来那些大夫们得知了原委,都连呼陆家做得不地道。早知道跟于吉有关,他们是万万不敢接诊的。他们还说撞邪被咒的症状跟湿毒入体很像,当时开的那些药简直能算得上是误诊。至于为何能让你们醒过来,他们也解释不上来,只能说你们命不该绝。”
“陆延是陆家哪一支的?”贾逸问道。
孙梦瞪大了眼睛:“怎么你不知道?”
贾逸奇怪道:“陆家是江东豪门,入仕的足有上百人,我怎么可能知道每个陆家人的来路。”
“外面都在风传,你跟他父亲关系很好,怎么,他父亲没有托你关照他?”
“他父亲?”贾逸心中一动,“你是说陆延是陆逊的儿子?”
“对啊,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孙梦道,“陆逊就没有跟你打过招呼吗?”
“没有。”贾逸摇了摇头。所谓的和陆逊关系很好,大概是淮泗系故意散播出去的流言吧。虽然陆逊对他时有照顾,但多是出于公事。他比自己更在意身份有别,基本没有什么私交。自从到东吴以后,真正关心自己的,也只有孙梦了。就算她身世神秘,但对自己却是一片好心。
贾逸叹了口气,道:“这两年,在东吴境内,真正算得上私交甚好的,也只有孙姑娘一人了。其余的那些人,不过是明面上的交情,谁都不想跟我走得太近。这次的事情,若不是孙姑娘照顾,我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真是该好好谢谢你。”
孙梦嘻嘻笑道:“怎么谢啊?可不能只说说就算了。”
贾逸道:“你说怎么谢?”
“现在还没想到,等想到了再说。”孙梦道,“对了,这案子既然牵涉于吉,你还要查下去吗?”
贾逸奇道:“为什么不查?怎么你们东吴人都这么怕于吉?”
孙梦嗤笑一声:“什么你们东吴人?你都来两年了,还一口一个你们东吴,活该被人排挤。”
贾逸没有辩驳,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孙梦道:“于吉在江东布道行医,经营了二十多年,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信徒足足有十几万人。当初如果不是先主孙策杀了他,恐怕又是一场黄巾之乱。不过先主虽然杀了他,却没能肃清他在信众心中的影响,直到现在他的信众还都很活跃。郡主府附近就有个道坛,每逢初一、十五,就有大批信众聚集起来,薰煮茱萸、符水治病什么的。”
“这种事官府不管?”
“官府里好多人也是信众啊,据说连至尊的正妻潘夫人也经常去道坛祈福呢,官府怎么去查?”孙梦眨了眨眼,“这案子只不过死了个都尉夫人,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很可能会被勒令不查。”
“陆延呢?他好像觉得我抢了他的案子,有点愤愤不平。他比我早清醒一天吧,就没有说什么?”
“他平时傲气得不可一世,这回可真是被吓到了。听说他对每个前去探望的世家子弟,都要说一遍当时的情景,什么女尸复生,化身为刀剑不入的冰魔啊;什么阴风怒号,身边数不清的冤魂怨灵来回游荡啊,说得绘声绘色。对了,他还说,要不是他用火油弹救了你,你就死在那里了。”
贾逸点了点头,虽然这些情景,已经被添油加醋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但陆延救了他倒是实情。
孙梦看他不以为意,也没再说下去。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稀疏的星星散落半空,映得一轮上弦月光亮如雪。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一两声促织的清脆叫声响起,一片怡然惬意的田园意境。贾逸转过头,静静看着孙梦。月光之下,孙梦的侧脸显得更加白皙,一缕乌云般的秀发搭在香肩上,步摇金钗的流苏随风微微晃动,十分清新秀丽。
孙梦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嗔道:“看什么看!你刚才不是说要谢我吗?请我去松鹤楼吃貊炙吧!”
“烤猪肉有什么好吃的……”看到孙梦瞪起了眼,贾逸改口道,“不过既然你想吃,改天我们就去尝尝吧。”
“什么改天啊,就现在!走了,走了。”孙梦边说边站起了身。
贾逸只好起身,跟在孙梦身后出了解烦营,向松鹤楼走去。松鹤楼位于武昌城东市,是城中最有名气的酒肆之一,座上客非富即贵。在东吴两年,贾逸只去吃过一次,还是别人做东。松鹤楼的招牌菜就是貊炙,如果只有孙梦和贾逸两个人吃的话,应该至少要一个月的俸禄。
虽然做了寒蝉的客卿,但贾逸的手头并不宽裕。寒蝉没有给过贾逸大笔的钱财,也没有给过什么产业,当然贾逸也没有去要。作为寒蝉的客卿,所拥有的一切都要跟表面上的身份相符。一夜暴富,太容易引来怀疑,高调处世,则更容易引来嫉恨。
长街上路人并不算多,可能是才迁都一年,城里还不怎么繁华的缘故。武昌城原来叫鄂州,当年赤壁之战,周瑜在此大胜曹操。前年收复荆州之后,吴王孙权搬离建业,在公安城驻扎了一年,去年迁都于此。但他觉得“鄂”与“噩”同音,不太吉利,索性改了名字叫武昌,取的是以武为昌之意。
这才刚刚过了掌灯时分,大多数店铺就已经开始打烊,装上了门板。整个东市放眼望去,只有几家酒肆茶社还亮着灯火,门口有小二招呼来往行人。贾逸和孙梦走到松鹤楼门口,见一楼已经坐满了人,只得跟着小二坐在了二楼的加案上。说是加案,其实就是在二楼雅席外的空地上,临时添了几张长案而已。虽然坐得有些局促,但比一楼还算清净一点。
贾逸觉得有点简陋,孙梦却没有计较,很自然地坐了下去。贾逸也只好跟着坐了下来,看孙梦点了几样菜品。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但扭身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人。他静下心来,侧耳倾听,才意识到声音是从雅席内传来的。
武昌毕竟是新都,比不上许都、建业那些大城。这松鹤楼里的雅席,其实也就是用竹席为墙,外面再搭上些棉帛,圈起来一块靠窗的地方而已。虽然挡住了视线,但说话声音稍大一些,外面还是听得到的。
“嘿!都说贾逸精明强干,手段毒辣,是诛灭荆州士族的首功之人。可他在解烦营两年,干出来什么事儿了?一件没有!这次都尉府的奇案啊,要不是陆兄出手相助,他早就死在那里了!”
“就是,我家老头子提起他就一脸肃容,还警告我不要跟他有什么瓜葛。可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庸人嘛!”
“一个从曹魏叛逃过来的人,至尊还把他安排到了解烦营,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不怕他跟北面还有牵连?关键时候再反水了怎么办?”
“你有所不知。贾逸虽然进了解烦营,还封了个什么翊云校尉,手下却无一兵一卒,可见至尊对他也不怎么放心呢!这左部督虞青和右部督吕壹啊,都不待见他,有事儿没事儿就扮他难堪。他的日子,可窝囊着呢!”
“哈哈哈,痛快!痛快!就应该这么对付魏狗。看看咱们陆兄,虽然才进解烦营一年,却给江东世家子弟挣足了脸面。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
紧接着,响起了一阵接杯举觞的声音,应该是那些世家子弟们在为陆延庆贺。
孙梦嘴一撇,冷着脸站起身来。贾逸却伸手拉住了她,道:“貊炙等下就要上了,你不吃了?”
孙梦看了他一会儿,坐了下来:“要按照早先在公安城时你那脾气,碰到这些事,你不去砸他们酒席,也得讥讽几句吧。现在竟然能做到充耳不闻,真是越来越老气横秋了,没意思。”
“公安城啊……”贾逸脸上浮起一丝浅浅笑意。他想起了那个举止轻浮、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如果自己也能像他一样隐忍十年,或许在公安城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至少不会像只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朝不保夕,到头来发现自己做的那些事大多都可有可无。一别两年,杳无音讯,也不知道傅尘这小子改姓姜之后,在天水郡混得怎么样了。
“笑、笑、笑,就知道笑。”孙梦嘟囔了一句,看到冒着热气的貊炙端了上来,拿起了筷子。松鹤楼的貊炙非常有名,选用的是不足月的乳猪,将其用银刀片成不足一指长、两指宽的薄片,涂上豆油和蜂蜜之后再用西山精炭炙烤,最后撒上胡麻上席。配菜是腌藠头、煮冬葵、蒸蕹菜,吃起来荤素相宜,肥而不腻。
孙梦夹起了一片亮晶晶的貊炙,放在舌尖,先试了试凉热,然后才咬了一小口。她紧绷双唇,轻轻咀嚼着,像是十分享受。贾逸看着她,却想起了田川。如果是田川的话,吃相断然不会这般优雅,她一定会吃得大呼小叫,满嘴流油。贾逸夹了一片腌藠头咬了一口,一股陈醋味儿直冲心头,连忙夹起了一筷蒸蕹菜,把这股酸味压了下去。
就在此时,身边响起了个有些惊讶的声音。贾逸和孙梦齐齐抬头,发现陆延和两个世家子弟从雅席里出来了,正站在他们身边。陆延看了看贾逸,又看了看孙梦,脸色有些尴尬。虽然刚才他没有出言讥讽贾逸,但里面那些公子哥儿捧他踩贾逸的时候,他也没有反驳。
毕竟是出身世家,陆延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摸了摸鼻翼,索性大声道:“想不到孙姑娘和贾校尉也在,唐突,唐突。此席狭小,二位不如移步与我等同乐,如何?”
他的声音很高,很明显在暗示雅席中的人,贾逸和孙梦在场。果然此话一出,雅席里立刻静了下来,还有两三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走了出来,看向这边。
孙梦摇头道:“不去,你们那里的肉是臭的。”
陆延怔了一下:“孙姑娘何出此言?”
孙梦嘻嘻笑道:“你们一个个虽然穿得人模人样,却张嘴闭嘴都是污言秽语,早把肉给熏臭了,还能吃吗?”
雅席门口,那几个公子哥儿闻言,脸上立刻变了颜色。陆延只是讪笑道:“孙姑娘,我一片好心相邀,你何必出口伤人呢?”
孙梦道:“你要是去把这席的账给结了,本姑娘就算你是一片好心。”
“那是自然,孙姑娘还想吃什么,尽管点就是了。”陆延答应得很干脆。
贾逸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有点什么事,但也不便问起,就自己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菜。孙梦随意地摆摆手,陆延拱手说了句失礼,带着那些公子哥儿们,一言不发地下楼去了。
贾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陆延他们这些人好像很怕你?”
孙梦吐了下舌头:“哪有,我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他们怕的是孙尚香郡主?”
“他们怕的是你啊。”孙梦又夹起一块貊炙,小口小口地嚼了起来。
“我?”贾逸皱了下眉,想要问个究竟。但刹那间他就明白了,这只不过是句托词,孙梦根本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贾逸放下筷子,淡然地看着孙梦。这张跟田川酷似的面容下,虽然隐藏着太多秘密,但他已经没有了追根究底的执念。
回顾和田川在一起的日子里,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两人之间不过是互生好感。但男女之间最完美的情愫,正是彼此暧昧的时候。一切都刚刚开始,一切都没有确定,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个阶段没有争执,没有不满,只有对以后的各种憧憬。他和田川只走到了这一步,从此天人永隔。贾逸说不清对田川到底是爱慕,还是惋惜、愧疚,抑或是各种感情都有。田川在他的生命中虽是匆匆而过,却已刻骨铭心。
“想什么呢?”孙梦在贾逸面前挥了挥手,“貊炙我都吃完了,你要不要再来一份?”
“嗯?”贾逸回过神来,“不用了。”
“真的不用?你可是只吃了一口。怕什么呢,反正账是记在陆延那里的,吃不穷你。”
贾逸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突然没了胃口。”
“哎呀,你就放心吧。这案子肯定不会查下去的。”孙梦站起身,“走吧,你回去喝几杯酒,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还能继续过你那安稳日子。”
这案子虽然很诡异,但对于贾逸来说,却没有什么好怕的。孙梦猜错了他的心思,贾逸也没有要辩解的意思。他跟在孙梦身后起身,走出松鹤楼,来到了长街上。此时夜色已深,街边的店铺都已经打烊,路上早没了什么行人。回家的路和孙梦所住的郡主府是两个方向,但贾逸还是很自然地跟孙梦并肩而行。
这是他的习惯,自从跟孙梦熟络了以后,每次他都要送孙梦回去。
两人踩着月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前方突然传来一连串异响。贾逸拉住孙梦,停了下来。那是种很奇怪的声音,仿佛是小兽呜咽声和锈蚀铜器撞击声掺杂在了一起。贾逸手搭上腰间长剑,脸色凝重起来。自从被那具女尸袭击之后,他对这些诡异的预兆变得很谨慎。
长街尽头,影影绰绰地闪出一个身影,依稀是个又瘦又高的道士。贾逸将孙梦推到身后,凝神看清了来人。这道士面色阴晦,眉宇间带着一股暗沉之气。他头上的玉质月冠已经发黑,身上的道袍破破烂烂,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双云鞋也沾满泥土,如同刚从坟墓中爬出来一般。他的肩头蹲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猴子,那猴子颈间挂了一枚满是绿锈的三清铃。这道士每走一步,猴子就呜咽一声,三清铃也随之摇晃一下,汇成了那种奇怪的声音。
孙梦疑惑道:“这人……怎么看起来有些……”
贾逸“呛啷”一声拔出长剑,满怀戒备地看着走过来的道士。长街很宽,足可以并排走下七八人,但这道士却没有避让的意思,直冲着他们而来。
贾逸平举长剑,喝道:“停下!”
道士在离剑尖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昂起头,瞪着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珠,嘴角慢慢弯起来,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贾逸上前一步,锋利的剑尖离道士的咽喉只有一线之遥。
“身负大祸而不自知,面对搭救之人耀武扬威,世上还有你这么愚蠢的人吗?”道士开口道,声音犹如指甲划过铜器,很是刺耳。先危言耸听恫吓,再表示他能解难,这是算命卜卦者惯用的伎俩。
“他怎么身负大祸了?”孙梦好奇地问道。
“都尉夫人那件案子,只是个开始。他如果想要活命,除非远离此地,南下避难。”
贾逸振臂,剑尖又向前挺了一下,抵住了道士咽喉。他冷冷道:“听你的口气,像是能预知祸福。不如你现在就推断一下,我这柄剑究竟是刺下去,还是撤回来?”
这道士伸出枯瘦的胳膊,不屑地拨开长剑:“贫道从黄泉而来,又何惧凡间兵刃?只不过与你有缘,见你命途多舛,处世艰难,忍不住提点一二罢了。你若是连夜离开武昌城,还有一线生机,不然必将卷入一场浩劫之中,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还会殃及他人。”
孙梦从贾逸身后站了出来,语气轻松:“真正的高人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哪有像你这样,絮絮叨叨说上半天的?况且你眼前这个人,经常处在命悬一线的地步,怎么可能被你不痛不痒说上几句,就离开武昌?”
道士白浊的眼珠一翻,喈喈笑道:“这位姑娘,你本是已死之人,又何必在此多言?”
此话一出,孙梦脸色骤变,啐道:“臭道士,你胡说什么鬼话!”
贾逸猛然一怔,心中随即起伏不定,这句话似乎暗指孙梦就是田川。虽然眼前这道士不值得相信,但孙梦的反应却显得十分蹊跷,有种被人说中后恼羞成怒的感觉。他忍不住抬眼向孙梦看去,孙梦正好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相撞之后,孙梦立刻扭过了头。
孙梦到底是不是田川,或者说跟田川有什么关系?贾逸想要开口向孙梦询问,却也明白什么都问不出来。正踌躇间,眼前骤然一亮,随后就听到了“嘭”的一声闷响。两人循声看去,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夜空竟剧烈燃烧起来。那燃烧处足有三丈多长,一丈多高,悬浮在半空之中。火光越来越耀眼,照得周围如同白昼,还噼噼啪啪溅落下来不少火星。
这等景象,跟早年太平道传言中的天火有些相似,好像张角在世之时,曾经显露过如此神通。驭神操鬼之术,贾逸一向视为市井笑谈,但摈弃鬼神之说的话,眼前这景象以人力又是如何做到的?火焰的亮光惊动了四下百姓,不少门窗都打开了,还有些人只穿着亵衣就跑到了街上,指着天空大呼小叫。
贾逸回过神来,低头去寻那道士,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这个道士来得很蹊跷,说的话云山雾罩,又句句诛心,似乎是奔着自己来的。他想起了都尉府那间满是符箓和铜镜的房子,还有那具诡异的女尸,越发觉得这事情不简单。头顶上的夜空还在熊熊燃烧,长街上的人已经越聚越多。如果是寻常人等,早已被这阵仗吓得萌生退意,贾逸的嘴角却浮起一丝冷笑。在解烦营闲了两年,才碰到这么一件案子,岂能因为这些障眼把戏就放手?不管这案子后面是人是鬼,都要揪出来看看。
周围百姓议论的声音更大了,孙梦扯了扯贾逸的袖子,示意他抬头看天。那天空中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大半,残存的火苗星星点点,隐约汇成了几个大字。
孙梦仔细辨认着,小声念了出来:“孙权……必死,黄……天当立。”
这八个字一出,原本人声鼎沸的长街瞬间鸦雀无声。那些百姓面面相觑,呆立了一会儿之后,一个个像见了鬼似的,逃回自己的屋内,将门窗全都紧紧关上。
这八个字,很明显是脱胎于“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那句话。那是中平元年,张角号令天下数十万太平道信徒起事的谶言。当年张角勾结中常侍封谞、徐奉二人,自称“天公将军”,在冀州一带以“黄巾军”为名号起事。他们烧毁官府、杀害吏士、四处劫掠,战火波及七州二十八郡。灵帝拜何进为大将军,派皇甫嵩、朱儁等人前往剿灭。而各地豪杰也纷纷组建义军,加入到讨伐黄巾军的队伍中,曹操、孙坚、刘备等人就是在那时开始崭露头角的。
黄巾之乱虽然很快就被平息,但太平道的流毒一直没有被肃清。后来蜀境的张鲁、魏境的左慈、吴境的于吉这些人接连出现,多多少少都跟太平道有些关系。直到现在,九州之中仍有很多太平道的信徒。而对于他们的活动,当地官府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怎么干涉过。
孙梦叹了口气,道:“这下麻烦了,看来吴敏那件案子,你要一直追下去了。”
孙梦说得很对。刚刚撞见的那个道士,还有天上出现的这几个大字,把于吉跟黄巾之乱联系了起来。死了一个都尉夫人,对于孙权来说没有什么,但如果有人借着于吉的名号蛊惑人心,妄图造反,却是不可不查。
“我虽然不喜欢麻烦,但也不怕麻烦。”贾逸看着长街远方,道,“你看,还有个喜欢麻烦的人也来了。”
只见一匹轻骑快速奔驰而来。马上骑手在距离二人数丈远的时候,就纵身下马,一个漂亮的空翻落在了跟前。来人正是陆延。这手滚鞍落马虽然很漂亮,却显得不合时宜。
孙梦蹙眉道:“你就算再翻几个跟头,我也不会打赏你。”
陆延有些尴尬,道:“孙姑娘,说笑了。”
贾逸打了个圆场:“陆都尉快马赶来,有什么事吗?”
陆延道:“也没有什么急事。刚才我正与朋友小酌,猛然看到附近天现异相,有些担心孙姑娘……和你,所以就赶过来了。”
担心孙梦是真,至于自己,贾逸明白只是个陪衬。这位陆家子弟,似乎一直在讨好孙梦,是为了攀附孙家权势,还是单纯倾慕佳人?
看孙梦没有说话,贾逸接话道:“多谢陆都尉挂念了。我和孙姑娘在荆州公安城就已经配合默契,哪怕山崩于前,也不会有什么闪失。”
孙梦眨了眨眼,明白了贾逸话中之意。
陆延却未曾听出来:“那就好,那就好。贾校尉,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天上突然烧了起来?还有那几个字是怎么出现的?”
此时,天上的火焰已经完全熄灭,道士也不见了影踪。贾逸略一沉吟,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听完贾逸的话,陆延神色有些紧张,右手又不自觉地握上了腰间的玉司南佩。
孙梦鄙夷道:“你怕什么呀,那臭道士说会有大祸的是贾逸,又不是你。”
陆延脸色发白:“当年于吉名扬天下,族中有不少人都见过他,也谈论过他。你们刚才提起那个道士的装扮和相貌,似乎跟于吉一模一样。”
孙梦失声道:“怎么可能?于吉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贫道从黄泉而来,又何惧凡间兵刃。”贾逸道,“那道士是这么说的。”
“你是说……于吉复活了?”孙梦一脸惊讶。
陆延犹豫道:“既然那女尸都能复活,于吉号称上仙,复活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阵夜风突兀而起,吹过长街两侧紧闭的门窗,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犹如阴魂低语。
陆延和孙梦两人都是一惊,拔出长剑,神情戒备地环顾四周。贾逸却陷入沉思,如果说吴敏那件案子,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落到他的手中。那这个道士的出现,就是对他精心设计的陷阱。道士说的话,表面是在警告他要远离武昌,实际上却把他引入了旋涡中心。
贾逸已经从查案的人,变成了案中之人。道士为什么要找上他,为什么要向他示警,天上出现的那八个字,在旁人眼里都充满了疑团。他不查这个案子,只怕在吴王孙权那里都说不过去。查案倒是无所谓,反正贾逸对于鬼神并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也不会萌生退意。但让贾逸在意的是,如今的自己,只不过是个边缘化的小人物而已,是什么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要将他卷入其中?而这个人,又到底在图谋着什么?
武昌城里大大小小的道坛至少有近百处,每逢初一十五,这些道坛都会由驻坛仙师举行一场法事,向中黄太一祈福,并将求来的符水赐给信众。百露道坛在武昌城中,算是最有名气的。驻坛的萧仙师白须白发,听说已经一百多岁了,脸上却一条皱纹都没有。而且他所赐的符水相当灵验,几乎包治百病。但萧仙师为人却很低调,布道了这么多年,偌大的百露道坛里只有他和一个金甲力士。其他的道坛,最少的也有五六个人,名气第二的祥吉道坛,更是足有一百多人。
眼下离天色大亮还有一个多时辰,百露道坛的院子里已经跪满了信众,都在等着分发符水。百露道坛的符水,是有病才求,无病不予,所以今天来的信众只是很少一部分。而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道士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推开那些男女老幼,直接冲进了内室。那些信众被推得东倒西歪,却没有一个出声抱怨。他们都认得这个道士,正是萧仙师身边的金甲力士,俗名陈全。
陈全推开门,快步跑进了内室,高声喊道:“上仙!上仙!不得了,出大事了!”
萧仙师正躺在胡床上睡觉,被他一连串呼喊声惊醒后,满脸嫌弃地问道:“怎么了?”
陈全压低声音道:“于吉又出现了!”
萧仙师闻言一震,道:“别胡扯,他不是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陈全咽了口吐沫,道:“昨晚东城好多人都看到了。天上一直有几个字在烧,写的什么‘孙权必死,黄天当立’。还有人看到一个很像于吉的道士,跟解烦营的人说了好几句话,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
萧仙师坐在床边,捻着下巴上的胡子:“天上有几个字一直在烧?当年张角起事的时候,露过这手神通,想不到现在还有人会。”
“那昨晚显露这手的,应该就是于吉了吧,不是他的话,谁还有这么大能耐?”
萧仙师琢磨了很长时间,问道:“前几天都尉夫人的命案,我让你出去打听,弄清楚了吗?”
“弄清楚了。听说都尉夫人全身血液凝固,手里还握着于吉的道符,诡异得很。前去查案的也是解烦营的人,一个校尉叫贾逸,是曹魏那边叛逃过来的,一个都尉叫陆延,是大都督陆逊的长子。他们两个进了屋子,跟尸变的都尉夫人大战了五百回合,后来还是陆延用火油弹……”
萧仙师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那个很像于吉的道士,跟解烦营的人说话了?”
“对,对。也是凑巧了,那两个解烦营的人,就是贾逸和陆延,对了,还有孙尚香郡主身边的表亲,一个叫孙梦的女人。”
萧仙师又沉默了下来,手指不断敲打着床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大概一刻钟,看他还没有什么动静,陈全忍不住问道:“上仙,我们是不是要上位了?”
萧仙师瞟了他一眼,道:“上位?”
“你想啊,你现在不是城内最有名气的太平道仙师吗?要是于吉他真复活了,那回头咱们不就跟着……”陈全的话没说完就停了,目瞪口呆。对面的萧仙师竟伸出手来,扯起了脸上的胡子和头顶的白发。
不消一会儿工夫,白须白发都被拽了下来,仙风道骨的萧仙师变成了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他接着把身上的道袍也脱了下来,云鞋拂尘统统丢到了一边。随后,这位仙师戴上一顶长乐冠,换上一身蜀锦襜褕,在腰间挂上了一把长剑,倒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陈全迟疑道:“上仙,你这是要玩返老还童的把戏?可穿着道袍云鞋不是更好?”
“大哥,从今以后,不要再叫我上仙了,我们还是兄弟相称就行。”
“叫你二弟?可你不是说这样会显得很不尊重,损了你的威严吗?”
萧闲笑笑:“用不着再假扮什么仙师了。大哥,我们这两年挣的钱,都还在吧?”
“都在,都在。都按你说的,九成换了金锭,在城外那间大宅后院埋得好好的。剩下的一成,都是铜钱,在这屋里的几口大木箱内锁着。”
“我们去把木箱都搬出去,给外面的信众们分了。”萧闲摸着下巴道。
陈全这才反应过来,道:“怎么了?咱们不做道士了?这于吉活了,咱们好日子……”
萧闲道:“大哥,于吉已经死了好多年,死了的人是没法复生的。都尉夫人那个案子,应该是有人借着于吉的名头,来蛊惑人心。现在他们连‘孙权必死、黄天当立’都喊出来了。可这孙家占据荆、扬、交三州,麾下猛将雄兵数十万,岂是几个太平道人能扳倒的?他们自己找死,咱们可不能跟着瞎闹。”
陈全道:“你的意思是……跟这些信众分了钱,然后我们逃到深山老林去,免得被孙权给杀了?”
“深山老林那种苦哈哈的地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去的。”萧闲黠笑道,“我们先脱离太平道,然后再看有没有机会。”
他指使着陈全将一个个木箱搬出门外,然后抻了抻衣衫,走了出去。此时天色已亮,外面那些信徒们都在等萧仙师出来,却只等到了萧闲。他们抬起头,直起身子,满脸迷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觉得似乎有点眼熟。
萧闲双手负在身后,大声喝道:“诸位!我就是萧仙师,我告诉你们,什么符水治病、修仙羽化都是骗人的!”
下面的信徒“轰”的一声炸开了锅,一些人站起了身,一些人依旧跪着,还有一些人茫然无措。他们打心眼里仰慕这位萧仙师,奉若神明,现在突然冒出来个跟仙师有些相像的年轻人,说一切都是假的,这怎么接受得了?
萧闲继续大声道:“所谓的符水治病,只不过是我根据你们的病症,熬了些草药而已。能治好的当然都活了,治不好的就说你们心不诚。就这么蹩脚的把戏,竟然骗了你们这么久,可见你们愚昧到了何种地步!早年我双亲就是因为笃信太平道,耽误了治病,才命丧黄泉。这几年,我打着太平道的幌子,为的就是今日戳破太平道的本来面目!”
陈全扶了下额头,这位二弟真是说瞎话不眨眼,他们都是孤儿,打记事起就未见过父母,跟太平道有什么关系?他一边摇头,一边把木箱推到前面,砸开铁锁,掀起了箱盖。
萧闲道:“这些木箱里,是我这几年收你们的钱,今天还给你们,希望你们告诉自己的亲朋好友,以后不要再上太平道的当!”
陈全一脚踢翻木箱,金灿灿的铜钱如流水一般倾泻出来。信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大着胆子上前,抓了一把。见有人起了头,后面的人开始推搡,拼命往前面挤,生怕自己拿不到钱。萧闲心里清楚,只凭自己这几句话,根本转变不了这些信徒们的想法,没有了他萧仙师,还有张仙师、李仙师。毕竟太平道已经传道几十年,教义深入人心,信众们把萧闲当骗子,可不会把太平道当骗子。
可萧闲这几句话,不管有没有人信,都已经表明跟太平道决裂了。日后算账,总算是个说辞。他看院中信众乱了起来,向陈全使了个眼色,从后门溜了出去。
此时天色大亮,街上已经出现了不少行人。两人没走多远,就见一队杀气腾腾的轻骑冲进了路边的一处道坛,将里面几个道士推搡出来。有信众跑出来阻拦,被兵士们几脚踹翻在地,和道士一并押上了囚车。
陈全不禁叹道:“二弟,还是你看事看得透,这孙家竟然开始动手抓太平道人了。”萧闲是城中最有名的仙师,如果他们现在还在百露道坛,恐怕已经被兵士们抓起来了。
“现在抓人,只是做做样子。毕竟太平道已经挑起了事端,如果官府一点反应都没有,有损官府威严。”萧闲道,“不过眼下孙权也不会对太平道进行全面清剿,毕竟信徒太多了,时机未到。”
“就这还时机未到?”
“仅凭天火降字和都尉夫人那桩命案,就彻底铲除太平道,未免显得小题大做,会引起信众们的反抗。他应该在等着太平道继续闹事,就算太平道就此偃旗息鼓,他也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一定会栽赃嫁祸给太平道,然后再大动干戈。”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陈全在街边买了两个胡饼,递给萧闲一个,自己拿着一个大口嚼了起来。
“去找贾逸。”
“贾逸?那个解烦营的校尉?找他干吗?”
“跟他商量下,看能不能帮上他的忙。”
帮忙?为什么要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陈全有些迷惑地看着萧闲,自打认识萧闲以来,就从没见他这么热心过。
贾逸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冲身旁羽林卫尴尬地笑了笑。他在王府的偏厅外已经坐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不少文臣武将进去又出来,却始终没有轮到他。他只好继续神情淡然地端坐在那里,眼睛低垂,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偶尔有熟识的文臣武将想跟他打个招呼,但看他一副漠然样子,也只好作罢。
这些文臣武将们,不管认不认识贾逸,路过时都会瞟上他一眼。在外面等候召见的人,他们见得多了,可坐在外面等候召见的人,却是少见。而且贾逸身下那张锦云蜀绣坐垫很是显眼,似乎是吴王孙权自己经常坐的。能面见吴王的,大多是重臣名将,自然懂得揣摩上意。他们明白,吴王这样安排,是在暗示这个叫贾逸的年轻人要被他重用。日后相遇,要对这个解烦营的翊云校尉客气一些了。
昨夜天火烧出来那八个字后,传出了很多流言,什么于吉复生、天亡孙氏,搞得满城风雨。这肯定是有人在后面有意引领,不然流言不会传得这么快。吴王的应对也很快,天刚亮就封了一批太平道道坛,还抓了好几个有名的仙师。但这些流言并没有销声匿迹,反而越传越广。大家都明白,太平道在天下布道已久,拥有大量信徒,单靠几道政令是压不下去的。早先孙权曾经在暗地里支持过佛教,希望佛教能发展壮大,与太平道相抗衡,但直到如今也未能如愿。这次天火降字,是太平道对孙家挑衅的开始,也是孙家对付太平道的最好契机。但太平道盘踞江东已经四五十年,信徒众多,遍布各大豪门世家甚至官府曹署。对太平道动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也怪不得吴王选了贾逸这么个毫无根基的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贾逸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在天火降字那晚,他已经开始考虑要如何着手应付。今天一大早接到吴王的召唤,饭都没吃就赶来王府。想不到孙权又玩了个手腕,贾逸只好坐在外面一直等下去。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眼看已近中午,才终于来了一个侍卫,招呼贾逸进去。贾逸活动下坐得有些酸麻的腿脚,低下头碎步走了进去。
贾逸已经见过吴王很多次了。传说孙权是碧目紫髯,天生异相,见了后才发现只是谣传。孙权面色红润,慈眉善目,乍一看像是个宅心仁厚的富家翁。但这只是表象,在荆州公安城时,贾逸已经领教过这位吴王的凶狠手段了,比起曹丕有过之而无不及。
孙权正襟端坐,冲着贾逸笑道:“在外面等了一上午,早饿了吧?我叫后厨煮了羊肉,等下一起吃。”
贾逸躬身谢过,走到下首坐了下来。孙权唤过一名侍卫,将长案上的一卷木简递给贾逸。贾逸展开木简,看到上面写的是武昌城内太平道仙师,以及信奉太平道的文武官员名单。他只扫了一眼,就合上了木简。
“这是今天上午有人递过来的名册,建议我用雷霆手段,将太平道一举铲除。”孙权道,“贾逸,你觉得这么做妥当吗?”
贾逸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孙权的问题。
孙权不悦道:“我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我刚才忽然想起了一则旧事。”贾逸道,“当年魏王曹操与袁绍在官渡大战之后,从袁绍营帐中找到一个木箱,里面装满了曹军中文臣武将与袁绍来往的书信。有人提议按照这些书信,将涉及之人一一治罪,曹操却连看都没看,一把火全给烧了。还说以前袁绍势大,很多书信都是迫不得已才写的,他一概既往不咎。”
孙权拈须笑道:“这么说,你也是建议我不管这卷名册了?”
“臣下以为,太平道根深蒂固,势力交纵错杂。如果现在大肆搜捕,全城缉拿,势必会人人自危,生出一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眼下陆逊将军在夷陵正与刘备对峙,若让蜀汉得了消息,恐怕会借势作乱。”贾逸道。
今早只抓了几个太平道仙师,封了一些道坛,并未牵涉文臣武将和豪门世家。这说明孙权早已拿定了主意,现在问计贾逸,不过是看看贾逸的应对如何。
“你说得也是。”孙权鼻子翕动了一下,“闻这味道,应该是羊肉煮好了。”
他转身冲屏风后喊道:“赶紧端上来吧,等下放凉了,还能吃吗?”
两个侍从从屏风后趋步走出,将两张食盘分别放在了孙权和贾逸面前。贾逸瞄了一眼,食盘上有一个瓦甑,里面浮着寥寥几块羊肉,旁边放了几个碟子,装着几样简单的时蔬。跟吴王吃饭还是第一次,都说他很是节俭,看来的确如此。
贾逸刚拿起筷子,就听孙权道:“怎么回事?我这里的羊肉怎么看起来比贾逸的多?”
旁边侍从低声道:“禀至尊,按照礼制……”
“吃个饭,还要什么礼制?拿下去,跟他换了,换了。”
侍从端起食盘,跟贾逸换了一下。贾逸起身行礼恭谢,这瓦甑中好像确实是多了两三块羊肉。他有些哭笑不得,却没有表露出来,装模作样拿起木勺喝了一口汤,连连点头。
“怎么样,不错吧?”孙权笑道,“这厨子做其他菜式不行,除了这道煮羊肉。”
贾逸夹起一块煮羊肉,塞进嘴里。煮的时间太长了,肉已经炖得酥烂,味道也一般,只有淡淡的咸味。贾逸努力大嚼几口,装作很好吃的样子,咽了下去。
“比起你和孙梦在松鹤楼吃的貊炙,怎么样?”
贾逸猛然抬头,见孙权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他没有犹豫,立刻答道:“那是烤肉,油盐是重了一些,跟这道煮羊肉不大一样。”
“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吃那些口味重的东西。我么,年逾四十了,老咯,只喜欢清淡一些的。”孙权翻了下眼皮,问道,“那顿饭,是陆延结的账?”
“是。好像是跟孙梦姑娘熟识,所以主动结账了。”
“陆延这孩子,心思活络,敢作敢为,还算个不错的人才。一起查案是可以,但不要走得太近了。”
“明白。”贾逸沉声答道。
荆州一役,孙权扶持起了以陆逊为首的江东士族,与行事跋扈的淮泗系相互抗衡。但作为一代雄主,孙权扶持江东系,也只是出于权势均衡的考虑,对他们并不信任。尤其是江东系之首的陆家,当年孙策攻打江东之时,陆家的家主陆康曾经率军抵抗,坚守庐江城将近两年。以至于陆氏宗族百余人,将近一半死于这场战事。后来孙策和陆康相继亡故,孙权虽然迫于形势,起用了陆逊,但心中难免仍有罅隙。
而贾逸之所以受到孙权重用,是因为他的身份够独,跟江东系和淮泗系都没有关系。一旦他跟江东系或者淮泗系走得太近,就会失去利用的价值。这些贾逸都很清楚,也知道要怎么做。在武昌城的两年,他没有主动去结识江东系和淮泗系中的高官显贵,当然那些人也不屑去结识他。
孙权拿起一块玉牌,让侍从递给贾逸。贾逸接过来,发现玉牌质地温润,雕工精细,花纹是一个篆刻的“孙”字。这种玉牌,贾逸只见过一次,是孙权赐给心腹大臣的信物,所到之处,犹如孙权亲临。他又起身道谢,孙权却摆了摆手,让他坐下。
“从公安城回来,你在解烦营闲了两年,没有生出什么事端。沉稳、老练,耐得住寂寞,熬得了清苦,这不是一般年轻人可以做到的。当初尚香向我推荐你,我还有所犹豫,现在看来是选对了人。”孙权道,“一把好剑斩金削铁容易,藏锋敛光却是最难。在这点上,陆延远不如你。”
怎么又扯到陆延了?贾逸心念一动,莫非那份名册和清剿建议都出自陆延之手?
“曹丕可能下个月要派使臣前来武昌,要赐我九锡,册封我为吴王。”孙权道,“我自称吴王已经快一年了,他这样做,无非是要彰显他身为皇帝的九五之尊。眼下我们要联魏抗蜀,就陪他走走样子好了。不过,听虞青和吕壹他们的消息,蜀汉军议司似乎准备在册封仪式上闹出点动静。你回头也留意下,绝不能在这上面出什么纰漏。否则的话,联魏抗蜀出了差错是小事,如果被魏人生出小觑之心,趁火打劫就不好应付了。”
贾逸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册封仪式上的护卫戒备,都是武昌都尉或者解烦营左右部督的职责。贾逸只是个被排挤的校尉,无权无人,根本轮不到他去操心。孙权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没有再谈其他,拿起了筷子。
贾逸夹起一块羊肉,羊肉已经凉透了,更是难以下咽。他抬眼看了下孙权,却发现这位吴王吃得有滋有味,只好硬着头皮嚼了下去。一餐沉闷的午饭吃完,贾逸正想起身告辞,就听到吴王冷不丁说了一句:“你说……官渡之战的时候,曹操把那些信件都给烧了。”
贾逸抬起头,看到孙权敦厚的脸上挂着些许若有若无的嘲讽。
“他会不会在烧那些信笺之前,就已经看过了?”
这世间,最难揣摩的就是帝王心思。那些叱咤风云的帝王们,终其一生都在和臣下打哑谜。他们分权制衡,喜怒无常,让臣子们觉得自己天威难测,不敢擅自行事。只因身为帝王,只有在臣下面前保持着高深莫测,才能树立起绝对的权威。否则的话,很容易被奸臣佞臣揣透了心思,投其所好,蒙蔽圣听,加以利用。就算英明如秦始皇嬴政、汉武帝刘彻,都因被臣下摸透了心思,在晚年犯下了昏庸大错。
孙权的心思,贾逸已不敢妄自揣测。早在进奏曹之时,因为误信曹丕,差点身首异处。那时他就明白了,这些帝王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心中并无普通人的情感,行事待人只重家国天下,是万万不能与其交心的。
他走出了偏厅,拐进回廊,却意外看到了孙梦。她拎了一个黑色的布袋,正靠着廊柱,笑意盈盈地看着贾逸。贾逸上前两步,很自然地接过黑色布袋,往里面看了一眼,都是些小块的金锭。
“孙郡主给的?”
“你怎么知道?”孙梦好奇问道。
“至尊召见,要我彻查太平道的案子,虽然赏了顿饭,给了块玉牌,但却没提最紧要的事情。既然至尊一向节俭,那钱的事,当然是由阔绰惯了的郡主解决了。”
孙梦道:“真想不通我表姐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钱。不过是查个案子,你手上有至尊的玉牌,还有解烦营校尉的身份,能花多少?”
贾逸道:“有很多时候,权力往往没有金钱好用。孙郡主还有什么交代吗?”
“查案是你的事,她才不想费神,一早就出门射猎去了。”孙梦道,“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就算是得了至尊授意,解烦营那些人能用吗?左部督虞青恨不得要你死,右部督吕壹又是至尊心腹,骄纵惯了。他们恐怕都不会给你好脸色,就算派了人手给你,也是出人不出力。”
“所以我不会去找他们。”贾逸将沉甸甸的钱袋挽在了手上。这里面的金锭至少能换十万钱。孙尚香出手也未免太阔绰了,跟她哥哥真是截然相反。
“不找他们,解烦营你能使唤动谁?没有人,你查什么案子?”
“没人自然有没人的查法。”贾逸道,“你有空吗?我们先去钱庄换些铜钱来。”
“然后呢?”
“然后买些奠礼,带上铜钱,去都尉府拜祭下吴敏。”
“你把人家烧成了焦炭,还敢上门?”孙梦嘻嘻笑了起来。
“有什么不敢的?现在大街小巷都知道是陆延用火油弹救了我,我对她可是什么也没做。”贾逸淡然道。
“你脸皮可真是够厚的。”孙梦眨了眨眼,“若是别人碰到这种神神鬼鬼的案子,唯恐避之不及,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没有鬼神?”
“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才会有鬼神。”
“什么地方?”
贾逸指着自己胸口道:“人心。”
武昌城都尉名叫魏临,出身徐州下邳。他在解烦营待了二十多年,才做到都尉,后来眼看升职无望,就调任了武昌都尉。当时的武昌城连郡城都不是,算不得什么好出路。但谁也没有想到,吴王会迁都到这里,武昌城都尉这个位置也随之显赫起来。魏临不费吹灰之力,捞了个好差事。但正当不少人都觉得魏临太过走运的时候,他夫人吴敏却暴毙身亡,让人不禁唏嘘福祸相依。
贾逸坐在水榭的石凳上,膝头摊开了一卷木简,正一字一字地研读。魏临则穿了件有些破旧的官服,弯腰站在水榭石阶下,等着贾逸发问。他身材有些佝偻,气色也不怎么好,似乎还没从丧妻之痛中缓过神来。孙梦觉得魏临很可怜,夫人死了不说,尸体也给烧成了焦炭。他此时心里肯定很难过,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前来问案的上官。而这个上官,还偏偏是损毁他夫人尸体的人。
贾逸收起膝头的木简,那上面是魏临写给解烦营的奏报,说是他夫人去城外白云观祈福回来之后,就身体不适,然后突然暴病而死。他虽然身为都尉,但由于要回避,只得报请解烦营出面调查。这封奏报写得很得体,而且没有涉及鬼神之事,所以虞青和吕壹才会先后派人前来。
贾逸问道:“左右部督派人前来查看尊夫人尸体之后,才推了这件案子吗?”
魏临低头道:“是的。当时有位姓陆的都尉在,他提出尸体上没有尸斑,又仔细询问了下官,断定跟太平道有关。虞部督和吕部督觉得鬼神之说太过荒诞,无意纠缠于此,所以……”
“所以才推给了我。”贾逸道。跟太平道有关的案子,还牵涉于吉,就算是一直争功的虞青和吕壹,都不想接手这个麻烦。
“尊夫人平日跟太平道可有什么仇怨?是否曾对于吉出言不逊?”贾逸问道。
“没有。贱内一向笃信太平道,也从不曾诋毁过于吉。”
孙梦插嘴道:“陆延问了你什么,才断定跟太平道有关系?”
“他问贱内去白云观做什么。下官回答他,说是当天观内来了位仙师布道,自称是于吉的嫡传弟子,贱内一直想要个孩子,所以就……”
“于吉的嫡传弟子?现在还在白云观?”
“不在了。贱内身亡之后,下官就派了人前去白云观寻他,却被告知已经离开武昌地界了。”
“魏都尉,尊夫人跟你提起过那位嫡传弟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孙梦问道。
“没有。太平道的那些仙师都是骗人把戏,无非给一些符水之类的东西罢了。”魏临叹了口气,“我数次告诫贱内,不要迷信于此,可她就是不听,还屡次捐钱纳物,最终落得个这样的下场。现在想来,应该是太平道想借用贱内来展现于吉神力,宣扬于吉复活的流言。”
“尊夫人带回符水了吗?”孙梦问道。
“没有,她在道观应该就喝了。”魏临小心问道,“孙姑娘,您是怀疑符水有问题?”
孙梦摇头道:“应该不是,仙师亲赐符水,会分给很多信徒,如果是符水的问题,发生异象的不会只有尊夫人。”
贾逸道:“你们都在想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我们应该想的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魏临不解道:“贾校尉的意思是……”
“太平道已经数十年与官府相安无事,为什么会突然以这种诡异的手法谋害官员家眷?”贾逸道,“而且,尊夫人被杀之后,手中还握有一张符咒,这张符咒看样式是于吉常用的。”
魏临沉默了片刻,道:“下官愚钝,还是不明白。”
这人心思确实不怎么敏锐,也难怪在解烦营待了二十年,还未受重用。
孙梦接过话道:“我们前几天在大街上遇到一个道士,变了个天火降字的戏法。如果他们想做出什么事,来宣扬于吉将要复活,天火降字显然比杀个人要更耸人听闻。这么想的话,杀死你夫人,就显得很多余。”
贾逸道:“所以说,杀死尊夫人,跟要宣扬于吉复活没有太大关系。而是有必须杀死尊夫人的理由。至于那张符咒,也是故弄玄虚之举。魏都尉,尊夫人回来后,可有什么异样之举?”
魏临闭上眼,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隔了一会儿,他才道:“也没有什么异样,就是晚饭时候,厨子做了她最喜欢的清蒸鳊鱼,她却只动了下筷子,说是太腥。”
“这算什么?”孙梦皱眉道。
“看来,我们有必要去一趟白云观了。”贾逸道。
“那个嫡传弟子已经不在了,再去还有用吗?”魏临问道。
“有没有用,去过了才知道。”孙梦向魏临问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魏临犹豫了一下:“下官本该陪二位同去的,只是公务缠身,实在是走不开。”
“公务?”孙梦皱起了眉头,有什么事比追查自己妻子的被害真相更要紧?
“魏朝使团就要来咱们武昌了,至尊命令这段时间要安排武昌城防务治安,这边人手不够,真是走不开。”魏临好像看出了孙梦的厌烦,赶忙解释。
出了都尉府,天色已经快要黑了。
孙梦道:“这个魏临,一直哭丧着脸,我还以为他是痛心妻子的死,谁知道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贾逸道:“有些时候,对故人的怀念,不见得处处都要体现出来。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活下去。而要活下去,就不能时时刻刻都沉浸在缅怀故人之中,他总要做点其他事。”
孙梦冷哼了一声:“所以,就算遇到个能查清妻子死因的机会,也要因为公务而放弃?”
话音刚落,她已觉得不妥,赶忙道:“我可不是说你。”
说完之后,她就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这样更是尴尬。看了看贾逸依旧平静的脸色,孙梦咬了咬嘴唇,道:“好饿,等下你想吃什么?我请客好啦。”
贾逸道:“听说醉仙居的武昌鱼做得特别好,不如今晚去尝尝?”
孙梦眨了眨眼,道:“你不生气?”
贾逸道:“你是有心的?”
“当然是无心的。”
“那我为什么要生气?”贾逸道。
孙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不知是释然还是纠结。她用手背贴了下额头,道:“哎呀,不说这个了。我们去吃鱼,吃完鱼就去白云观。”
“醉仙居今天换了老板,正在重新修葺,两位去了只怕没有鱼吃。”一个公子站在两人身后,笑眯眯道。这人穿了一身绣着暗花的蜀锦禅衣,腰间束着一条翡翠玉带,面色温润,彬彬有礼,却又从骨子里透出些许轻浮。
“你怎么知道?”孙梦道。
锦衣公子伸手指了指自己:“因为我就是醉仙居的新老板。”
“那可真是巧了。”
“不巧。在下远远跟了贾校尉和孙姑娘一条街,在这都尉府外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刚才听到你们说要去醉仙居吃鱼,才忍不住上前搭话。”
孙梦觉得这人很有趣,问道:“你跟了我们这么久,又等了这么久,不会就是想要告诉我们醉仙居没有鱼吃吧。”
“当然不是,我跟着你们,是想跟贾校尉交个朋友。”锦衣公子说得很诚恳。
孙梦掩嘴笑道:“你要跟他交朋友?你知不知道他这两年,根本没有一个人要跟他做朋友?”
“那不知道贾校尉认不认我这个朋友?”锦衣公子看着贾逸,笑得很小心。
贾逸皱眉问道:“这位公子贵姓?为什么要跟我交朋友?”
“在下姓萧名闲。”锦衣公子道,“贾校尉想必听说过城中最有名的百露道坛吧,里面主事的萧仙师,正是在下所扮。”
孙梦“扑哧”笑出了声:“早听说百露道坛那个一百多岁的仙师其实是个二十多岁的骗子,原来就是你啊。怎么你还在城里到处乱晃,都尉府不抓你吗?”
萧闲也不生气,依旧笑道:“我在道坛就已经告诉信众们真相了,骗他们的是太平道,并不是我。而且我也见过魏临都尉,将其中缘由清清楚楚地禀告了。魏都尉很欣赏我的态度,说有必要的话,还要我向其他道坛信众揭穿太平道真面目呢。”
“魏临很欣赏你?你给他送了多少钱?”孙梦眨了眨眼。
“君子相交,怎么能谈钱呢?那是一点心意而已。”萧闲道,“贾校尉,你介意我以前的身份吗?可愿与萧某交个朋友?”
“好,我交你这个朋友。”出乎孙梦的意料,贾逸答应得十分干脆。
萧闲却停了一下,问道:“贾校尉,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交朋友?”
“太平道已然式微,你是城中最有名气的仙师,虽然撤去了伪装,但也只是躲过了眼下的缉捕而已。以后不管是太平道再度闹事,还是官府借机加大缉捕力度,你都难得安宁。所以,你现在最紧要的是交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最好还在查太平道的案子,这样的话,就算是秋后算账,作为剿灭太平道的有功之人,官府也不会拿你怎么样。”贾逸道。这种事情,说出来并不好听,但萧闲自己都不顾及脸面,那还是说明白的好。
萧闲点了点头:“可解烦营中,贾校尉并不是握有实权之人,我为什么不去找虞青和吕壹,反而找你。你也明白吗?”
孙梦抢先答道:“这个我刚刚想清楚。虞青和吕壹虽然有权有势,但对查太平道的案子并不感兴趣,你去找他们,估计会直接把你抓了拿去交差。而贾逸却不同,他需要依靠你在太平道中的人脉关系,打探消息,帮助他查案。交朋友嘛,不是对方地位越高越好,而是看彼此是否需要。像你们这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有彼此需要,才能成为朋友。”
萧闲似乎松了口气,道:“不但贾校尉心思敏锐,孙姑娘也是冰雪聪明。这个朋友算是交对了。”
他举起手拍了两下,一辆马车从街角转弯处驶了出来,停在众人身边。这马车看上去普普通通,倒是那两匹马毛色光滑,腿粗肚圆,一看就是惯于奔波的好马。而车夫身材精瘦,双臂粗长,更是驾车的好手。
“刚才听见两位要去白云观,刚好我这辆马车可以代步,还请贾校尉不要推让。”萧闲做了个请的姿势。
贾逸冲他点点头,登上了马车,孙梦也紧随其后。
身后一位魁梧大汉拎过一个食盒,递给萧闲,萧闲又转手递到了马车上:“这是刚刚买来的烤鸡和胡饼,请贾校尉和孙姑娘在路上果腹。”
贾逸见状,麻利地从钱袋中摸出一小块金锭。萧闲愣了一下,随即却笑了起来,伸手接过金锭。朋友也分很多种,有些朋友你一点都不想欠他人情,而有些朋友之间根本不用分什么人情。给钱,证明他并没有把你当成不分人情的朋友。
萧闲拱手,一语双关道:“贾校尉,等醉仙居收拾好了,我再请你尝尝武昌鱼。到时候,希望彼此不用这般客气了。”
贾逸也拱了拱手,坐进车厢之内。
等到马车远去,那名魁梧大汉嘟囔道:“二弟,这个姓贾的架子真大,看不起咱们。”
萧闲嘿嘿笑道:“不错了。这些年咱们骗了这么多钱,又是海捕缉拿的对象,身份在那儿放着呢,人家能对咱们有多少好感?他能担着与太平道徒勾结这项罪名跟咱们相交,已经很不容易了。”
原来这魁梧大汉便是萧闲的义兄陈全。陈全道:“还是二弟你看得开,要是我,看他那张臭脸,根本不想多说一句话。”
萧闲悠然道:“大哥啊,人活世上,哪能由着自己性子来呢?走吧,咱们先看看自家产业去。若是贾逸这个宝押对了,以后咱哥俩儿就能轻轻松松当富家翁了。”
进入白云观山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今天不是黄道吉日,山门前空无一人,连个知客都没有。贾逸走在前面,用力拍了拍紧闭的大门。孙梦靠在贾逸身后,抬头看向四周。只见石阶两旁松柏郁郁葱葱,枝丫蔓张,被月色投下各种奇形怪状的阴影。道观山墙之后的老槐树,也探出几条张牙舞爪的枯黄干枝,让人心中很不舒服。冷不防附近传来一声嘶哑的夜鸦叫声,惊得孙梦往贾逸身边躲闪,却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贾逸回过头,道:“怎么,怕了?”
孙梦嘴硬道:“哪有?我只是有些冷。对了,怎么敲门敲了半天,还没有人应?是不是这些道士都睡了?”
“道士们都有晚课,不会睡这么早。”贾逸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两三丈高的山墙。他勉强能翻过去,孙梦就难说了。他犹豫了一下,索性抽出腰间长剑,走到了门前。
“怎么,你要把大门劈开?”孙梦问道。
贾逸没有答话,把长剑从门缝中间刺了进去,然后上下游走一番,碰到了门闩。他用长剑切入门闩,一点一点把门闩给拨开了。这种手法,还是他在石阳城时跟一个书佐学来的,现在倒派上了用场。门闩被完全拨开,贾逸伸手推开木门,走进了观内。
道观内灯火俱灭,悄无声息,只有一处偏殿隐隐有亮光闪动。贾逸握剑在手,领着孙梦朝那里走去。刚走到殿外,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迎头撞上一个手拿拂尘的道士。那道士看到他们,吃了一惊,厉声问道:“大胆小贼!竟敢来我道家清修之地行窃!”
贾逸拱手道:“我们是解烦营属官,适才拍门许久未见回应,恰好大门虚掩,就唐突闯了进来,还请道长见谅。”
“原来是官府中的人,”道士竖起拂尘,问道,“两位深夜来此,有什么事吗?”
“探查一宗命案。敢问观中的监院可在?”
道士左掌立于胸前,念声无量寿福:“贫道道号凌霄子,就是本观监院。”
孙梦缩了缩脖子:“道长,我们进殿里说吧。你们这院子里冷飕飕的,总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凌霄子愣了一下,侧身将二人让进房内:“贫道失礼了,请进,请进。”
房内的布置很简单,西面摆了一张木榻,东面有张茶案,两侧放了几个蒲团。贾逸和孙梦走过去,坐了下来。凌霄子将瓦甑放到火炉上,摆好茶碗,在房内来回转了两圈,却没有找到茶叶。
贾逸见状,只好说道:“道长,不必客气,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
凌霄子坐下来,有些尴尬道:“贫道整日忙于研读《太平清领道》,把这些俗务都弄得差三落四,真是惭愧,惭愧。”
贾逸笑笑,从钱袋中掏出一枚金锭,放在茶案上:“道长苦修经典,还要操心观中事务,真是辛苦得很。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权当香火钱了。”
凌霄子连连摆手:“不敢当,尊驾您太客气了。”
“武昌都尉夫人那件命案,道长听说了吗?”贾逸问道。
凌霄子面色有些局促,扭捏了一会儿,道:“这个其实跟鄙观无关,是离昧仙师惹出来的祸事。”
贾逸跟孙梦对望了一眼,问道:“离昧仙师难道是那位于吉嫡传弟子?”
“应该是吧。其实我们白云观地处山清水秀之地,仙师们来来往往,经常把这里当成布道祈福之地。对于这些仙师,本观也没什么本事去一一核实,都是听道友们的风评。这位离昧仙师几月前曾来展露过几手神通,招揽了很多信众。这次他又来,我们观里把他当成上师对待,精心安排了一场祈福法事。谁知道,他竟然做出那种事来。”
说到紧要关头,这道士却停了下来。
贾逸又从钱袋中拿出一枚金锭,放在了茶案上。
凌霄子满脸堆笑:“哎呀,尊驾您诚心向道,真是折杀贫道啊。这位离昧仙师呢,在几个月前那次布道之时,跟好几位官员商贾的夫人有染。这次又来咱们白云观,其中一位发现自己珠胎暗结,竟然要跟他私奔!”
孙梦抢话道:“你说的这一位,是不是武昌城都尉夫人吴敏?”
“对,对,就是那位夫人。”凌霄子道,“唉,他惹出这种事,真是让本观蒙羞。”
孙梦自言自语道:“怪不得魏临说吴敏胃口不好,连一向喜欢吃的清蒸鳊鱼都嫌腥,原来是怀孕的缘故。”
“道长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贾逸问道。
凌霄子道:“我亲眼见他们在后殿里撕扯纠缠,都尉夫人扬言,若是离昧仙师不带她走,就要报官,宁愿两人一起浸猪笼,也要做对亡命鸳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呵斥了他们。那位都尉夫人这才匆匆离去。”
孙梦追问道:“然后呢?”
“中午的时候,观里有斋会,都尉夫人也在。我见离昧仙师给了她一个小瓶,当时还以为是堕胎药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去管。哪想到都尉夫人回去后,就给毒死了呢!”
“道长知道那个小瓶里,装的是什么药物吗?”贾逸又想起了女尸暴起的情景。
“他们那些仙师整天弄的东西,我哪能知道啊。不过后来听说都尉夫人发生了尸变,离昧仙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当时就推说有事,急匆匆离开了道观。”
孙梦问道:“去了哪里?”
“不知道,这些仙师整天云游四海,居无定所,实在说不准。”
“哼,找人画下他的相貌,全境海捕,看他能逃到哪里去。”孙梦道。
“难说。魏境、蜀境、辽东、琼州、邪马台,他如果想逃,恐怕是不太好找。”贾逸意兴阑珊地站起身,“今天夜色已晚,就不叨扰道长休息了,我们改日再来。”
孙梦不甘心道:“这么快就问完了?观里还有其他道人吧,我们不问问他们?”
凌霄子道:“实在不巧,今日武昌城内有个大户人家要做场法事,观里道友们都进城去了,只剩下我自己了。”
贾逸拱手道:“那好,我们就此别过。”
凌霄子也没有留客的意思:“也好,也好。两位尊驾先回去休息吧,过几天我若是想到了什么,一定去解烦营上报。”
三人一起出了偏殿,外面依旧是月色惨淡,冷风一吹,孙梦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贾逸笑道:“道长,你们这白云观选址不好。风水之法虽然千变万化,但最基本的是得水为上,藏风次之。可这地方却处于两峰山坳之间,跑水漏风,实在不能算作一处宝地。”
凌霄子道:“尊驾还懂风水?”
“只懂一点,看观内的情形,只怕近日有血光之灾,道长可要小心。”
凌霄子嘴角抽搐了一下:“多谢尊驾提醒,贫道自会安排人手值夜。”
看着两人离开了观门,凌霄子眼中闪过一丝狠毒,转身急匆匆向后院走去。而贾逸和孙梦却从观门外闪身而进,躲在老槐树下,遥遥看着这道士。
等凌霄子的背影消失之后,孙梦才轻声问道:“我们要不要跟过去?”
“再等一下,跟得太近容易惊动了他。”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破绽的?”
“一进门。”贾逸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解释多少。两人都是心思缜密之人,刚才寥寥数语间,已经发现了凌霄子话中的漏洞。贾逸故意借口离去,就是想暗中跟随凌霄子,看看这白云观到底怎么回事。
“一进门你就发现了?”孙梦满脸不相信的表情。
“太平道人一般手持九节杖,只有黄老道人才会用拂尘。这白云观是太平道道坛,凌霄子身为监院,却拿着黄老道人的法器,这是最大的破绽。而且……”
“而且我们只说了是解烦营属官,他不问姓名,不看腰牌,直接就把我们领进了偏殿。身为监院,竟然连茶叶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几天,武昌城里对太平道管制甚严,严禁道士出入,他竟然还说观里的道士都去了武昌城。短短几句话,几乎全是漏洞。你没有戳穿他,提出要走的时候,我就想到你是放长线钓大鱼了。”孙梦语气很平淡,但眼睛里却满是藏不住的得意。
“你能看出来这么多,也算是冰雪聪明。”贾逸诚心赞道。
“没有啦。”孙梦脸色微微红了起来。
女人通常都是这样,你越是说她笨,她越是要证明自己聪明。你要是夸她聪明,她又会觉得不好意思。
贾逸冲孙梦点了下头,走出槐树后,小心地向后院摸过去。凌霄子已经在后院待了一炷香的时间,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这道观里的道士究竟都去了哪里?两人转眼间走到了后院月门处,透过影影绰绰的树荫,只见一间房屋内亮起了一点火光。贾逸示意孙梦待在原地,自己躬腰向那里走去。
离房屋还有几步远,却看到房内火光一闪,紧接着暴起一声怒喝。贾逸直起身,拔出长剑,向房内疾冲而去。就在这时,房门“咔嚓”一声碎成数块飞散四溅,一个黑影应声跌了出来。
借着月光,贾逸认出了凌霄子的模样。他双眼圆睁,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都是愤怒与不甘。贾逸俯下身子,才发觉他咽喉处有道剑伤,鲜血正汩汩向外涌出。凌霄子看到贾逸,用力撑起身子,右手挥舞着匕首向他比画了一两下,颓然倒了下去。
贾逸转过身,长剑平举指向房内,低声喝道:“出来!”
“贾校尉,早先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我的案子。”房内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陆延提着滴血的长剑,傲然走了出来。
“怎么是你?”孙梦皱眉问道。
“孙姑娘,”陆延作了个揖,“我也是来查案的。”
“这么巧?”
“你们前脚离开魏临府上,我后脚就去了。跟他谈过之后,我觉得白云观这里比较可疑,于是就骑了匹快马赶来。到山门之时,刚好看到你们进来。”陆延顿了一下,“我见整座道观没有什么人气,心中起疑,就从后院翻墙而入。”
“那你查到了什么?”孙梦追问道。
“后面这间屋子里,全是死尸。”陆延道,“你们要不要进去看下?”
贾逸快步走进房间,孙梦随后进来,打亮了火折,点起桌上的油灯。房间长三丈,宽两丈,并没有什么陈设,像是间空房。地上并排摆着七八具道士的尸体,年龄老幼不一,道服颜色深浅有差。尸体都是肤色乌黑,七窍流血,应该是中毒而亡。贾逸翻起年龄最老的那个道士衣襟,看到上面用黑线绣了个小小的“凌”字,看来这个道士才是监院凌霄子。他站起身,借着油灯的亮光环顾四周,发现墙角里堆满了柴薪,还摆着一桶松明。
贾逸心中猜到了七七八八,或许那个自称凌霄子的道士才是离昧仙师。他被监院质问都尉夫人的事情时,起了杀心,便在晚斋中下毒,杀了全观的人。待他搬运完尸体,正欲堆柴放火毁尸灭迹之时,被贾逸和孙梦撞进观中,不得不赶往前院应付。好不容易支走了贾逸赶回后院,又被陆延发现了。
“为什么要杀了他?”贾逸看着陆延,问道。
“我正在埋头探查尸体的状况,没有发觉他进入房内。他却大喊大叫,挥舞着匕首向我刺来,情急之下,我只好拔剑相迎,”陆延笑道,“想不到这人身手稀松平常,错身之间就被我一剑毙命。”
孙梦冷冷哼了一声:“他可能是因为房间太暗,刚进来还没适应光线,才被你得手的。就别拐着弯夸自己了,就你那三脚猫功夫,也不觉得脸红?”
陆延干咳一声:“这……孙姑娘说的也是一种可能。”
本来可以沿着这条线追下去的,可惜这位离昧仙师运气实在太差。贾逸有些惋惜:“陆都尉误杀了离昧仙师,这条线索就算断了……”
“贾校尉,你又说错了,”陆延打断了贾逸的话,“离昧仙师不是我杀的。”
贾逸沉默片刻,看了看房外,又看了看陆延,一道灵光在脑中闪过。
莫非外面躺着的那具尸体,并不是离昧仙师?那真正的离昧仙师又在哪里?
“贾校尉,凡事不可想当然。”能在孙梦面前指出贾逸的错误,陆延显然很愉快。他走到房中一具尸体旁边,蹲了下去:“前几个月,离昧仙师在白云观做法事,我也来看过,所以认得他。喏,这个才是离昧仙师。”
“你是说,离昧仙师也死了?”贾逸只觉得事情的进展匪夷所思。房外那个人是谁?为何会对白云观和离昧仙师的事情一清二楚?为何要杀死观里所有的道士?
孙梦往油灯边站了站,问道:“我们刚才听外面那个人说,离昧仙师跟都尉夫人有染,暗结珠胎什么的,所以他才会下手杀了都尉夫人……”
陆延的脸色变得很古怪:“这不可能。”
“凭什么不可能?”尽管知道听到的可能是谎话,孙梦还是忍不住反驳道,“魏临也说了,他夫人连平时最喜欢的清蒸鳊鱼都觉得腥,那不是有了身孕的反应吗?”
“这个我不清楚。但就算都尉夫人有了身孕,也绝对不是离昧仙师的,”陆延道,“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离昧仙师,其实是个女人所扮。”
“女人?”孙梦惊呼了一声,跑到尸体旁边。这具尸体一身男装打扮,面容清秀,衣襟上也绣了个小小的“离”字。孙梦强忍着不适,伸手在尸体上摸了几下,脸色也变得惊疑起来。
“这怎么可能?”她喃喃道,“那个死道士嘴里,竟然一句真话都没有?”
一百多岁的萧仙师是二十多岁的萧闲所扮,那面容清秀的离昧仙师,当然也可以是个女人。太平道中本来就多有装神弄鬼之徒,易容装扮还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的把戏。
“原来从头到尾,我们都被骗了。”贾逸叹道,“若不是陆都尉你撞破了那个道士,恐怕我们已经上了他的当。”
这是一个死间之局。那个道士杀了全观的人,向贾逸和孙梦编造了离昧仙师的故事,并故意露出一些破绽,引得贾逸和孙梦去而复返。待烧毁证据之后,再寻机死在贾逸二人手中。这样一来,大火烧毁所有线索,道观之中又没有活口,贾逸和孙梦只会认为他就是离昧仙师,因为跟吴敏有染,才引发了这一系列的案子。虽然都尉夫人的尸体为何会死而复生的疑团无法解开,但最后也只会草草归咎于离昧仙师的那瓶药,没有人再去深究。
那整个案子,就算是结束了。
贾逸心中沉下一股寒意。这个布局之人,对人心揣摩到了极致,而且对自己和孙梦的性格也把握得很到位。如果不是陆延偶然出现在后院,破坏了道士的计划,并依照尸体上的线索推翻了他的谎话,这个局可以说是相当完美,没有一丝破绽。
贾逸快步走出房间,又蹲到了道士的尸体旁。他解开道士的衣服,心中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发现点蛛丝马迹。为什么对方要了结这件案子?莫非吴敏的死另有隐情,他们并不想解烦营查下去?贾逸见道士的臂弯隐隐发青,大声招呼孙梦拿来油灯。趁着灯光,贾逸辨认出那是一枚印迹模糊的刺青,像是刺上去后又清洗过一样。
旁边的陆延“咦”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
贾逸抬头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陆都尉认得这个?”
陆延闷声不答。
孙梦白了他一眼:“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还在逞能吗?”
陆延犹豫了一下,狐疑道:“这东西,好像跟我们陆家私兵的刺青一模一样。”
乱世之中,世家豪门豢养私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少则数十,多则上万。地方官府是允许甚至鼓励的,有时还会借助这些私兵参与战事。当然,这些世家的私兵也良莠不齐,有的虽然人数众多,却都是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有的虽然身手尚可,却不习军阵,不懂配合,只是匹夫之勇。放眼整个江东,私兵战力最高的就属朱家、陆家。
那个死去的道士身上有陆家私兵的刺青,这是陆延亲口承认的。按照常理推断,肯定是陆家参与到了吴敏这件案子里,并杀光了白云观的道众灭口。可陆延却一直在追查这件案子,还亲手破了白云观的死间之局,这说不通。如果是陆家做了这些事,为什么又放任陆延去自乱阵脚?
听陆延说,陆家私兵足有三千多人,他不可能全都认识。这名私兵究竟是隶属哪名家将麾下,他也不清楚。只能将死尸送回陆家,请族中长者前来辨认了。孙梦本打算要陆延背死尸下山,贾逸却拆下一块门板,将尸体放在上面,与陆延一起抬到了山下。马车进城之后,天色已经微微发亮。陆延和贾逸、孙梦二人分手,约好晚上再去松鹤楼碰头。
马车运了尸体,孙梦是一刻也不想坐了,贾逸只好陪着她一起步行回郡主府。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孙梦忽然问道:“你就那么放心陆延?”
贾逸道:“那尸体由我们去查的话,是查不出来什么的,不如交给他。而且陆逊对我有恩,若真的牵涉陆家,我也拿不准要怎么应对才好。”
“我还以为你是在试探陆家。如果这名私兵所为真是陆家授意,那陆延回去后,陆家一定会让他矢口否认。反之,陆延就会坦然承认。”孙梦歪头看着贾逸,“你当真不是这么想的?”
贾逸未置可否:“为什么会这么想我?”
“在进奏曹和解烦营里,有情有义的人并不多。”孙梦笑道,“毕竟在这些地方,有情有义的人都活不长。”
“你是在劝我,还是在损我?”贾逸道。
“陆逊是救过你,那只是看你有利用价值。他初登高位,自然想顺手拉拢下你,好在解烦营里有个照应。但你是个聪明人,你的地位是谁给的,需要跟什么人保持距离,你应该很清楚。”
“这些是你的告诫,还是孙尚香郡主的?”
“是谁的没关系,关键看你是否听得进去。”
“这话至尊也暗示过,我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的话,还和他一起抬尸体下山?陆延是都尉,你是校尉,明明你的官阶更大,他却总对你以同辈相称。这些要是传到至尊那里,难免会受到猜疑。”
“怎么听你的意思,很讨厌陆延?”贾逸试探问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讨厌他,岂不是正合你意?”孙梦白了贾逸一眼。
贾逸摸了摸鼻翼,掩饰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说没关系,那就算了啊。他几次想请我吃饭,我都给骂回去了,那下次就答应他好咯。”
贾逸苦笑一声,正欲答话,却见迎面走来一队持戟铁甲兵士。队目快步走到两人跟前,道:“请两位出示身份文牒。”
贾逸掏出解烦营的腰牌,递给队目,队目看完之后,恭恭敬敬还给了贾逸。然后又向孙梦道:“这位姑娘,麻烦你的。”
孙梦和贾逸对望一眼,也递出了身份文牒。那队目看完后,态度更加恭谨:“原来是郡主府的贵戚,是卑职失敬了。”
孙梦问道:“怎么夜巡一下子严了起来?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队目犹豫了一下:“按规矩我是不能说的。不过既然是贾校尉,说了倒也无妨。今天下午掌灯时分,客曹掾张洵被太平道咒杀了。”
“咒杀?”孙梦看了贾逸一眼。
“对。跟都尉夫人的死状一模一样,手里也捏了一张‘天下大吉’的符咒。接连被太平道坏了两条性命,至尊已经训斥过魏临都尉了,下令全城加强戒备,所以卑职才不得不验校两位的身份文牒。”
“是谁接手的这件案子?”孙梦问道。
那队目看了贾逸一眼,没有说话。贾逸瞬间明白了,接手客曹掾案子的还是自己,毕竟张洵与都尉夫人之死有相通之处,这样安排也合情合理。只不过刚才自己去了白云观,还没接到钧令。
“你真是好运气,又一件案子压下来了。”孙梦道,“要不要去我那里好好睡一觉?明天可有你忙的。”
那队目闻言,看了两人一眼,连忙低头拱手告辞,匆匆而去。
贾逸奇道:“你留宿我住郡主府?你就不怕传出去……”
“我怕什么?我还巴不得传出去来着。”孙梦笑嘻嘻道,“我表姐一直说我年纪大了,应该找个人嫁了。有不少世家子弟都跟苍蝇一样,围着我嗡嗡乱转。要是有了些流言,倒是能清净不少。”
贾逸犹豫了一下,道:“还是算了,我贸然留宿,只怕孙郡主那里不大合适。”
孙梦笑道:“怎么,你怕我表姐吃醋啊?”
贾逸脚下一个趔趄:“你连孙郡主的玩笑都敢开?”
孙梦道:“反正她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最多骂我一句没大没小。说真的,我都觉得奇怪,你原先在进奏曹的时候,跟我表姐应该没什么交情吧。为什么你来到我们这儿之后,表姐就对你青睐有加?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寒蝉的缘故,但孙梦并不知道这些。虽然见过孙尚香几次,贾逸却始终摸不清她的底细,更不敢妄加试探。就算孙尚香如今赋闲在家,但毕竟是解烦营的首任部督,不可小觑。
孙梦看贾逸没有回答,道:“怎么脸又阴沉起来了?莫非真被我说中痛处了?”
贾逸道:“当然不是,你表姐为什么这么赏识我,我也不清楚,或许你可以替我问问她。”他一边敷衍着孙梦,一边走着,不多时就到了郡主府。两人简单寒暄几句,孙梦进了府内,贾逸也转过身,沿着寂静的长街快步朝住处走去。
吴敏、白云道观、客曹掾,还有天火降字这几件事,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太平道在捣鬼,可又隐隐透着一股蹊跷。到底是哪里有问题,贾逸也揣摩不透,总觉得不合常理。自从黄巾之乱被平息,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太平道虽然还有很大的影响力,有诸多的信徒,但已经群龙无首。北至幽州,南到交州,自称“大贤良师”的太平道仙师足有上百人。这些人虽然在本县本郡有些影响,却号令不动临近郡县的信徒,可以说是一盘散沙。
当年张角能成功起事,很大程度上借助了连年大旱、民不聊生的机会。现如今,东吴境内风调雨顺,不说丰衣足食,至少饿死人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如此直白地向官府挑衅,发出“孙权必死,黄天当立”的谶语,除了那些忠实信徒们,响应的能有多少?用为数不多的信徒去对抗兵甲齐备的郡兵,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即便打出了于吉复生的噱头,又能如何?当年孙策怒斩于吉,尚且未激起民变,现如今单靠一个于吉复生的传闻如何能号令天下?
操纵这一系列案子的人,不会想不明白此中关节。那也就是说,这些案子所传达出来的信息,有可能都是故意误导官府的,他们一定是另有企图。贾逸又想起了白云观内,那个道士臂弯上的刺青。陆逊现在手握兵权,正在夷陵与刘备对峙,如果陆家真的参与其中,孙权会怎么做?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扑棱棱的声音,贾逸止住脚步,一只黑色的鸽子迎面飞来。他快步走进街边的阴影中,伸出右臂,让那只鸽子落在手腕上。看左右无人,贾逸解下鸽子脚上绑着的一支细长竹筒,然后挥臂让鸽子飞走了。不用说,竹筒之内还是寒蝉的矾书密令。
这两年来,贾逸收到过不少密令,大多是让他去探查一些人或者一些事。贾逸并不清楚为什么要查这些人和这些事,也不清楚查完之后寒蝉要用来做什么。他只是按照矾书密令,规规矩矩做事。与在进奏曹和解烦营不同,在寒蝉中他并不是主导者,做好分内之事就可以了,其余的事情不必过问,也不能过问。
贾逸将竹筒塞进怀中,又看了看左右,闪身出了阴影。天快要亮了,回到住处,最多只能睡一个时辰,就要前去客曹那里查验了,贾逸想道。得先找到那个萧闲,让他打探一下太平道的消息。还要找下军中相识的人,看能不能问出一些陆家私兵的事情,毕竟陆延不会把什么都说出来。对了,还有怀中的寒蝉密令,也不知道又分配了什么差事。
贾逸又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能看到住处了。就在此时,街角转过来一队持戟铁甲兵士,那队目一见到贾逸,便远远喊道:“贾校尉,麻烦你,查验腰牌。”
贾逸沉吟了一下,迎上前去:“既然认得我,还要这么麻烦吗?”
“不好意思,这是规矩。”队目低着头,大声道。
贾逸停住脚步,手摸向腰间,掏出了腰牌。队目快步走了上来,伸手去接。电光石火之间,贾逸突然变掌为锁,抓住队目的胳膊往怀里一拽,同时朝他小腿上狠狠踹了一脚。队目骤然被袭,站立不住,跪倒在地。贾逸运臂一扭,将他整个人打了个旋儿,同时右手“呛”的一声拔出队目的缳首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队目愤然道:“贾逸!你就算对至尊钧令不满,也犯不着难为兄弟们吧?”
贾逸冷冷道:“谁和你们是兄弟?巡夜兵士所持月牙戟的戟刺是平的,你们拿的是圆的,以为我是瞎子吗?”
那队目哑口无言,他身后的兵士却齐齐平举长戟,朝贾逸围了过来。贾逸手腕一抖,刀锋切入队目颈间,渗出一缕血丝:“想要他死的话,你们尽管上来。”
冷不防,那队目猛地一扭脖子,刀锋顺着冲势切开了他的咽喉,鲜血迸喷而出,激起一片血雾。那群兵士们一声低吼,持戟冲了上来。这队兵士足有十七八人,如果各个都是跟这队目一样的死士,混战之中贾逸并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他奋力向后一跃,躲过前面几个兵士的冲刺,转身向后逃去。那些兵士身着笨重的铁甲,速度远远不及贾逸。对于没有把握的交手,能避免就避免,这是贾逸近两年悟出的道理。毕竟他虽然身手不错,却还远远达不到大剑师王越那种以一当百的地步。
耳后听得“咻”的一声,贾逸纵身向前一跃,身形还未落地,一根投矛贴着腰间钉在脚下。虽然不知道这伙人的身份,但他们无疑准备得很充足,如果不是看破了兵刃上的差异,贾逸现在已经伏尸在地了。又听得“咻咻”几声,更多投矛掷了过来。贾逸向旁翻滚扑倒。身边溅起一片泥土,有根投矛划破衣襟,鲜血立刻渗了出来。他翻身而起,手中缳首刀向后掷出,然后闪身躲进了一条狭窄小巷,将冲在最前的那名兵士透胸而过。
离解除宵禁至少还有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里,能遇上巡街兵士救援是件很侥幸的事,只能靠自己了。还好小巷狭窄,这群兵士只能排成纵队追击,投矛也只能由一个方向掷出。贾逸倒退着向后跑了几步,拐过小巷转角。
兵士们紧跟着追了过来,冷不防贾逸在拐角处骤然袭出,一脚将领头的兵士踹翻在地。第二个兵士还来不及反应,耳边“嗡”的一声,贾逸的拳头便呼啸而至。那兵士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却被贾逸纵身向前,夺过手中缳首刀。刀锋从这名兵士的肩上掠过,径直刺入第三名兵士颈间,激起一片血花。紧接着,贾逸运腕抽刀,回手割断了第二名兵士的喉咙,又反手一刀将倒在地上的那名兵士透胸钉入。
转瞬之间,贾逸已经出手杀了四人,却面色不改,气息不喘,他沉声喝道:“我不知道是谁让你们来杀我的,但既然来了,就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去。”
狠话自然是要说的,尤其在这种敌众我寡的局面下,至少能杀杀对方的士气。后面的兵士们脸色凝重起来,大概没有料到贾逸会如此棘手。靠前的几名兵士再次纵身冲来,几杆长戟从上往下直直劈下,贾逸侧身堪堪避过,抓住戟杆,飞身踢去。最前的兵士向后一仰,倒在了同伴身上。与此同时,贾逸已经挽过长戟,月牙刃带着风声劈入了这名兵士的天灵盖。他借势高高跃起,双膝砸在第二个兵士的肩头,将这兵士的身形狠狠砸了下去。后面的兵士慌忙挺戟再度刺来,贾逸右手一抬,一根弩箭“笃”的一声钉在了他的脑门上。
“只派了一二十个人就想杀我,”贾逸轻轻掸去身上的灰尘,“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死了带队的头目,并折了一半的人手,却丝毫没有伤到贾逸。即便是死士,也不禁有些心虚。剩下的兵士们慢慢向后退去。贾逸不禁暗地松了口气,以为他们要知难而退了。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这些兵士们退到巷口,走了一半人,却还留下了一半。看样子,是要分开抄贾逸的后路了。只见那些留守的兵士,一一在身前竖起木盾,架上了长戟。贾逸看了看身后,如果在这么狭窄的小巷中被前后夹击,那麻烦就大了。
贾逸直起身子,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金球,喃喃道:“你们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出手太狠。”
那些兵士缩身在木盾之后,闷声不吭。贾逸叹了口气,拽着金球上的圆环用力一拉,掷到了那些兵士上方。金球在半空中发出尖利啸声,骤然裂开,无数的细小鳞片如雨丝一般砰然爆出,四下响起一阵哀号。贾逸趁势冲上前去,踩着木盾一跃而起,手中长戟如闪电般连续刺出,落地之时,小巷中已无活口。他解下尸体身上的投枪,屏住呼吸站在那里,等待着。
须臾之后,耳畔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贾逸扬起右臂,轻轻喝了一声“中”,奋力将投枪掷出。小巷拐角处,一名兵士刚刚露出半截身子,投枪便“锵”的一声刺破铁甲,将他连人带甲钉在了墙上。后面的兵士收脚不住,一同冲了过来。贾逸振臂又掷出几支投枪,将他们射得仰面朝天倒下,同时疾冲向前,左臂一抬散出一捧寒星,尽数打在最后两名兵士的脸上。这两名兵士捂脸倒下,惨叫连连,却接着被长戟刺入胸膛,没有了声响。
贾逸喘着粗气,在满是尸体的小巷中站了好一会儿,确定无人之后,才疲倦地走了出来。他蹲在巷口,捋起兵士尸体的袖子,细细检查尸体的臂弯,果然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刺青。莫非这些人也是陆家的私兵?在武昌城中,对自己这个翊云校尉动手,疯了吗?
“你就是贾逸?身手不错嘛。”背后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贾逸慢慢起身,转过头去。那是一个短装打扮的魁梧大汉,露着的双臂上青筋隆起,肉块结实,腰间挂了一柄开刃很宽的砍刀,正皱眉看向这里。
贾逸屏住气,问道:“怎么,你也是来杀我的?”
大汉点了点头。
贾逸的心沉了下去,现在自己不但体力不支,身上的暗器袖弩也用完了,再跟这个孔武有力的大汉交手,恐怕胜算不大。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离天亮只有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了。或许拼力一搏,撑到宵禁结束百姓上街……
“你不用怕,我现在不会向你动手。”那大汉挺胸道,“我秦风纵横江东十二年,从来不曾乘人之危,等你缓过劲儿了,咱们再一决高下。”
贾逸疑惑道:“为什么要跟我一决高下?我跟你有仇?”
秦风道:“我听说了,你杀了韩彬大哥。他对我有恩,我自然要杀了你才能报恩。”
“韩彬?”贾逸想起来了,韩彬是河北四庭柱韩荣的侄子。在进奏曹时,为了震慑郭鸿,贾逸谎称韩彬因妄图窃取进奏曹的密件而被杀。
“你也是游侠?”贾逸闷声问道。
“当然。”
“你是听谁说的?”
“早些时候,我收到郭大哥的亲笔信,里面偶然提到了这件事。为了慎重起见,我特意写信去问郭大哥,他却一再叮嘱我不许找你报仇。哈哈,他被你们这些官府鹰犬吓破了胆子,我可没有。”
郭鸿为什么会写信给这个秦风,提起韩彬之事?又为什么说是自己杀了韩彬?贾逸在进奏曹时,虽曾胁迫郭鸿为自己效力,但两人关系并未闹僵。而且在荆州之时,蒋济还利用郭鸿的弟子给自己传递消息。郭鸿为什么会这么做?
贾逸满腹疑虑,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并没有杀死韩彬,你信不信?”
“不信。”秦风大笑道,“秦某人贱命一条,不管能不能杀了你,总要试一试。贾逸,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等一下,郭鸿有没有说我为什么杀韩彬?”贾逸只觉得有些头疼,三年前信口扯的谎,想不到现在闹出了麻烦。
“我问过郭大哥,他说韩彬大哥不愿跟你们同流合污,才会被灭口。”这大汉说得理直气壮,“其实论罪魁祸首,自然是进奏曹。但我没有关防,过不了江,还是先找你好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贾逸沉吟道,“只是我刚才跟这队死士交手,伤到了筋骨,需要休息个旬日才能恢复。下个月十五,南望山上的月倦寺,如何?”
大汉怒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刚才你虽然耗尽了气力,但只有一点皮肉伤而已,如何会动到筋骨?我给你五天时间调养,五天后南望山上月倦寺,我们刀对刀,枪对枪,堂堂正正地决一胜负!”
贾逸懒得再跟他计较,拱手道:“好,就依秦大侠所言,五天后月倦寺,不见不散。”
秦风拽起一杆钉在地上的投枪,大喝一声折成两截。真是怪物一般的臂力。这些投枪枪杆都是生铁打造,坚如磐石,这大汉竟然一折而断。他把折断的投枪丢到地上,这才转过身大笑离去。
贾逸摇了摇头,看向遥远的东方,天终于亮了。他站在巷口犹豫了一会儿,转身朝郡主府的方向走去。眼下能放心的,也只有孙梦那里了。
面前站了一溜姑娘,衣服穿得露肩显腰,脸上都涂着厚厚的浓妆,不住向萧闲抛着媚眼。萧闲负着双手,从队尾走到队首,又从队首走到队尾,把每个人都仔仔细细看了几遍。
他摇了摇头,问身旁的陈全:“大哥,这些姑娘,你觉得哪个好看?”
陈全瞟了一眼姑娘们,道:“我觉得哪个都不好看。”
萧闲道:“怎么,一个都看不上眼?”
陈全红着脸道:“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我看着臊得慌。”
萧闲朝旁边的中年女人道:“石榴姐,听到我大哥说的没有?等下打发这些姑娘都回家吧。”
那石榴姐瞪大了眼:“二爷,你说得轻巧,这些姑娘可都是咱们凝香阁的摇钱树!把她们都打发回家了,你还做什么生意啊?”
石榴姐是早上起来,才知道自己换了老板的。面前的这个棒槌用了两倍的价钱,从原来的老板手里买下了凝香阁。然后把所有的姑娘都叫起来,看了一遍之后,就要全部撵走。她在这行当做了三十多年,什么样的老板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神经的。
“你找找她们的卖身契,全都给烧了吧。从今以后,她们跟凝香阁再也没有关系了。”萧闲笑眯眯地说。
石榴姐急了,转向陈全道:“大爷,你劝劝二爷吧。咱们这是生意,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把姑娘们都打发走了,咱们都喝西北风去啊。”
陈全木讷道:“我听二弟的。”
萧闲冲这群姑娘瞪眼道:“怎么,都不想走?”
这些姑娘入行最晚的也有三四年了,多多少少都攒了些体己钱,平日里就指望着能有个机会给自己赎身。现在一听这新老板连赎身钱都不要,眨眼工夫全跑没影了。石榴姐气急反笑,道:“二爷,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萧闲摆了摆手:“别急,你不能走。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下凝香阁吗?”
石榴姐道:“还不是因为咱凝香阁生意最好?”
“生意好,是因为你有能耐,这迎来送往左右逢源,从来没出过纰漏。但是你琢磨过没有,凝香阁这地段,东面住着豪门世家,南面住着达官贵人。为什么他们很少来光顾?”
“二爷你这就不懂了。那些世家公子、官爷将军,他们找乐子的办法多得是。咱们这是妓馆,人家看不上咱这儿,不愿来。”
“他们不愿来,无非是因为这里名声不好,那些个庸脂俗粉也确实入不了他们的眼。”萧闲摸着下巴道,“但我琢磨着,如果能把他们这些人招来,一年赚的钱能抵得上过去五年。”
石榴姐听出了些门道儿:“怎么,二爷您有办法?”
“你去趟许都。这两年曹魏代汉,杀了不少忠于汉室的官员,抄了他们的家,把他们的女眷分给人当了婢侍。你去打听打听,挑上十几个脸盘儿身段儿好,又懂琴棋书画、能歌善舞的,帮她们赎了身,都带到咱们这儿来。”
石榴姐犹豫道:“可这官宦人家的女眷,最重清名。恐怕她们就算是当奴婢,也不愿意来妓馆卖身啊。”
“卖什么身啊?你跟她们说明白了,来咱们这儿就是琴棋书画,绝不逼她们卖身。”
“只卖艺不卖身?”石榴姐摇头道,“那谁还愿意来咱这凝香阁啊!”
“原先那些来睡女人的,肯定是不会再来了。但我敢跟你保证,那些世家公子和官爷将军们肯定会来。他们那些人啊,最喜欢的就是楚楚可怜、知书达理的姑娘们。而且,女人对他们来说,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萧闲想了想,道,“这凝香阁的名字太俗,也得改,嗯……一晌贪欢镜花缘,半枕黄粱水月梦,以后就叫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石榴姐咂了咂嘴,“二爷,您这法子,真行?”
“别问行不行,先去做吧。这段日子也别开业了,先闭馆重新装点一下,把那些个绫罗绸帐、珠帘玉枕都给换了。那些东西怎么看怎么俗,你去找几个木匠师傅,就按照书院去布置,再多挂些书画,放些琴筝。安排停当,赶紧去许都挑人。”萧闲从怀里拎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石榴姐怀里,“钱尽管花,我交代你的这些事,一件都不能走样,明白没有?”
石榴姐脸上笑开了花,不管这点子能成不能,这二爷看起来家底也太丰厚了,跟原先的老板真是天壤之别。她提起裙裾,一溜儿小跑着去找木匠了。
陈全在一旁惴惴地问道:“二弟,这么弄能挣到钱吗?咱们用这些钱买些田地,坐等收租,岂不是更好?”
萧闲耐着性子解释道:“大哥,我们如果去买田产,不但需要亲属四邻作保,还得要中人和牙行签章,最后还得交由官府验契存档。这样动静太大,买的田地少了,成不了什么气候;买的田地多了,又容易被人盯上。但是妓馆、赌场和酒肆这些就方便多了。只要一家愿买,一家愿卖,就能交易,没有那么烦琐的关节。况且,那些田产收租,一年能赚多少都是有数的。妓馆、赌场和酒肆这些呢?除了老板,没人知道你能赚多少。等安顿停当了,我就去拉那个解烦营的贾逸来入伙,给他个挂名老板当当,谁还敢来找咱们麻烦?”
陈全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二弟啊,我还是觉得这做生意,风险太大,没有买田买房稳当。”
萧闲不想跟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论,问道:“大哥,我让你去各个道坛里打听的事儿,问得怎么样了?”
“现在城里风声很紧,很多道坛都已经关了,不少仙师都聚在祥吉道坛里,想要玄皓仙师去王府里讨个说法。”陈全道,“不过玄皓仙师却左右推脱,不想出这个头。”
萧闲的百露道坛关了之后,祥吉道坛就是武昌城里最大的道坛了。前段时间官府缉拿仙师,关闭道坛,却没有找祥吉道坛的麻烦,是因为吴王的正妻潘夫人就是那里的信众。
“也就是说,玄皓从潘夫人那里得了消息,知道这件事的深浅?”萧闲问道。
“这个倒没听说。不过好多人都对我冷嘲热讽,说你不懂规矩,坏了太平道的名声。要不是玄皓仙师帮着我说了两句,我差点被打出去。”陈全嘟囔道,“二弟,我们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这个先不说,你把东西给玄皓了吗?他怎么说?”
“辽东参和绿天麻都给他了,他也收下了。他说祥吉道坛这段时间都会闭坛,恕不见客,还说你没事儿也别去找他了。看在咱们师父跟他是故交的分上,要我们赶紧离开武昌城,才能保住小命。”
“这老小子话里有话啊,我教你的话,问他了吗?”
“问了。玄皓仙师说都尉夫人的死而复生,还有天火降字那套把戏,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弄的。但是在这之前,曾经有个眼生的道人,拿着一张符咒去找过他。那道人说他是于吉仙师的亲传弟子,要玄皓仙师跟他一起做一件大事,还说于吉仙师已经重生了,这天下还是太平道的。”说到这里,陈全停了下来。
“然后呢?”萧闲追问道。
“没有然后了,玄皓仙师不等那道人说完,就命左右把他打了出去。”陈全摸了摸后脑勺,“他说自己创立祥吉道坛,是为了扶贫济困、普度众生,对尘世间的权势并无半点窥觊之心。”
“这老小子,脸皮还真是厚,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萧闲摇头笑道。玄皓还是拎得清的,他坑蒙拐骗什么都敢干,但涉及抄家灭族的事情,是有多远躲多远。那名找他的道人,应该跟都尉夫人和天火降字这些事有关,前几天死的客曹掾可能也是他们杀的。这伙人肯定不是武昌城的,他们去找玄皓,应该是想找个熟悉武昌的道友,做起事来会方便很多。只不过,祥吉道坛名气不如百露道坛,为什么那名道人不来找自己,却去找了玄皓?
萧闲摸着下巴,道:“大哥,在都尉夫人那件案子之前,有没有什么人去找过你,提过这些事情?”
陈全道:“没有。如果有,我肯定会告诉你的。”
萧闲心里大概有了数。论名气,百露道坛是第一没错,但是论人数,却是祥吉道坛第一。他捏起长案上的一根木简,在上面写下几个道坛的名字,递给陈全:“大哥,你再去查下,看看这些道坛有没有什么动静。”
陈全接过木简,道:“二弟,我们做这些事,是为了那个姓贾的吗?”
“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萧闲道,“我知道你看贾逸不顺眼,但我们现在需要攀附他。”
“可他看不起我们,只是在利用我们。”陈全道。
萧闲道:“不错,其实我们也是在利用他。大哥,这世上像你我这样肝胆相照的兄弟,能有几个?我们跟他只不过是陌生人,彼此有利用的价值,才能成为朋友。”
陈全道:“我知道,但是我总觉得,这些事太危险了,如果我们拿这些钱去其他地方,做个富家翁岂不是更好?”
萧闲道:“如今天下虽然魏、蜀、吴三方稍定,但以后究竟会怎么样谁也说不了。若以后战乱再起,我们有钱无权,就好比一个孩童抱着一袋黄金走在荒郊野外。现在既然有了起家的机会,为何不能放手一搏?我也不图功名,不恋权位,只要能找个倚仗,保证咱兄弟安安稳稳享福就可以了。”
陈全闷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萧闲伸了个懒腰,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天跑遍整个武昌城,赌场、酒楼、妓馆各盘下一家。在立房契之时,萧闲把贾逸的名字也写了上去,这样黑白两道都不敢轻易来找麻烦。贾逸这个人,虽然在官场上独来独往,不算是淮泗系的,也不算是江东系,但威名还是有的。单论他在公安城布局,屠灭荆州士族那一手,就不是寻常人能惹得起的。虽然这两年在武昌城一直赋闲,但毕竟是直属吴王的解烦营校尉。这不,连吕壹和虞青也不敢接的太平道案子,吴王都交给他了。
萧闲轻轻摁着自己的鬓角,如果攀附贾逸的路走对了,那稳住阵脚后,就把这些生意交给大哥好了。经商不过是挣钱过好日子的手段,实在不算什么有趣的事情。
贾逸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
他翻身下榻,发现长案上放了一甑豆粥,还有几碟小菜,于是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应该是孙梦交代人放在这儿的,这姑娘不光心思细腻,在郡主府里威望还不低。孙尚香经常外出游猎,郡主府上下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孙梦在打理。
贾逸想起前几日在松鹤楼,陆延那些世家子弟面对她的表现,是尊敬多过惧怕,孙梦应该不单单是孙尚香表亲那么简单。
但贾逸已经不想去查了。这两年他也不是没查过,但不管是大张旗鼓,还是小心谨慎,都查不出什么新鲜东西。孙梦的身份虽然有很多疑点,但却是孙家人所认同和袒护的。在这上面,他已经不想浪费太多精力。
早饭已经吃完,贾逸信步走出房间。郡主府庭院深深,不知道有几重几进,看样子比吴王府还大上不少。虽然孙尚香外出游猎未归,但贾逸也不敢在府内乱逛,只在前院的一处亭子内坐下。
他在等孙梦。
早上到了郡主府,他把事情简单讲给孙梦,就去睡觉了。可孙梦觉得,贾逸身为解烦营翊云校尉,在大街上被人明目张胆地伏击,如果不闹出点动静,实在说不过去。她本想拉着贾逸一起去找那个叫魏临的都尉麻烦,但看到贾逸意兴阑珊的样子,只得自己去了。
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那群巡夜兵士的尸体,贾逸已经检视过了。虎口处满是老茧,身上大多有刀剑旧伤,应该都是些老兵。而且这些人的臂弯处,都有刺青,与白云观那个道士一样。如果陆延说得没错,这些人恐怕也是陆家私兵。
事情到这里,已经变得扑朔迷离。如果说都尉夫人的死,还有天火降字这些事是太平道做下的,那为什么陆家会搅和进来?太平道蛊惑人心,兴风作浪,想要的是孙氏天下。陆家现在已经是朝中新贵,子弟入仕多达百人。他们参与到这场毫无希望的谋逆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还有,今天一大早,解烦营右部督吕壹就派人送来了客曹掾张洵的案卷,正式将此案转交给了自己。张洵被杀,死状跟都尉夫人吴敏一模一样,应该也是太平道犯下的案子。但杀一个都尉夫人,再杀一个客曹掾,却显得毫无章法。如果要扰乱民心,那就应该对平民百姓动手;如果要筹备起事,那应该对负责巡防治安的官员动手。现在杀了一个女眷,又杀了一个文官,这太平道到底搞的哪一出?
他又想起了昨夜收到的寒蝉矾书,到了郡主府拆开之后,发现矾书中只是简单交代,要他尽力确保即将来访的曹魏使团安全。寒蝉的目的,应该还是魏、蜀、吴的三方均衡,确保了曹魏使臣的安全,魏吴联合辖制刘备的攻势才有可能。曹魏使团下个月才会来,还是先将精力放在手头这个案子上好了。
耳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贾逸抬起头,看到孙梦领着一队枭卫快步走了进来。
郡主府的百余名亲卫,全都是女人。当年孙尚香嫁给刘备,她们身着铁甲挽弓持刀,一起远赴蜀中。开始的时候,蜀人把这队女兵当成笑话看。后来因为琐事,这队亲卫跟守城郡兵发生了一次冲突,三百多人的郡兵硬是被这一百多人的亲卫打退了。这次冲突让蜀人意识到,这队女兵的实力甚至可以与无当飞军匹敌,于是给孙尚香起了个“枭姬”的绰号,将这队女兵称为“枭卫”。据说也正是这次冲突,让刘备对孙尚香心生戒备,分城而居。
孙梦独自走进亭子,看着贾逸半晌没有说话。贾逸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忍不住问道:“怎么,魏临又找了理由推脱,没跟你一起去?”
孙梦道:“去是去了,但没找到尸体,一具都没有。”
“没有尸体?”贾逸皱起眉头。
“你们交手的迹象都还在,脚印、刀痕、血迹都没有被抹去,甚至投枪都还插在地上,唯独尸体不见了。”孙梦看着贾逸,“你说尸体上也有刺青,跟白云道观里那个道士身上的一样?”
“你怀疑,是陆家为了掩饰身份而搬走了尸体?”贾逸问道。
“不然呢?如果为了掩盖这场袭击,不是应该抹去所有迹象吗?”
“这说不过去,他们有人手和时间搬运尸体的话,为什么不继续伏击我,而是放我离开?”
“也许你走之后,他们才赶到。”孙梦道,“至尊不是命你查这些案子吗,你要不要把眼下的状况禀告给他?”
“那些人虽然身上都有陆家私兵刺青,但尸体已经不见了,我们没物证。陆家现在什么地位,至尊会因为我们的一面之词,就查索陆家吗?他没准儿为了安抚陆逊,先给咱俩治一个诬告之罪,下狱再说。”贾逸道。
“不会吧。以我的身份……嗯,我表姐的身份,至尊应该会相信我们才对。”孙梦道。
贾逸摇头道:“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不说陆家子弟已有百人入仕,陆逊一人便手握东吴近半兵力,在夷陵与刘备抗衡。现在只能猜测陆家诛杀了白云观道士,伏击了我,这都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更何况我们还没有实据。在这种情况下,至尊动不了陆家,他更担心的是如果逼急了陆家,陆家会不会投了刘备,引蜀汉大军顺江而下,直入东吴腹地。既然动不得陆家,至尊就只能给陆家一个说法,你说到时候他不拿我们动手,还有什么办法?”
孙梦道:“如果我们私下向他禀告……”
“那只会让他觉得我们无能。”贾逸道,“上位者不需要下属提供猜测和怀疑,他们不喜欢下属将问题抛给他们,他们只要事情的真相和处理的结果。”
“若是我们一直查不出真相,就要一直向至尊隐瞒这些事情?”
“就算我们不主动提起,至尊也早晚会知道。若至尊不问,我们就不说;若至尊问了,私下里言明就是。”贾逸道。
孙梦白了他一眼:“你不觉得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理由,听起来都很牵强?你真的不是为了袒护陆家?”
贾逸道:“这是我在进奏曹那四五年间,用鲜血和人命换来的教训。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孙梦道:“行行,就你懂得多。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现在去松鹤楼等陆延,也未免太早了。”
“公事要紧,我们先去客曹那里。”贾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