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抱着肩膀,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栋房子。
阶基不满三寸,四壁用夯土和木柱围成,外面还砌了一层青砖,房顶是硬山样式,铺了一层白灰刷过的筒瓦。这是官宦人家寻常可见的厢房,唯一不同的是,这栋厢房的墙壁和立柱上,密密麻麻贴满了杏黄色的符箓,门窗上还挂了好几面铜镜。这些辟邪厌胜之物,通常只会布置在人迹罕至的大凶之地,现如今却出现在武昌城都尉府中,让人不禁生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意。
今夜二更天,解烦营的书佐送来一份文牒,说是武昌城都尉夫人暴毙,要贾逸前去查看。书佐跟贾逸平常关系还算不错,放下文牒之后,含含糊糊告诉了他一些事情。原来在此之前,解烦营的左右部督已经先后派人前去查探过,但都找借口推辞了。以至于到了最终,这案子竟然落到了贾逸头上。贾逸还想细问,那书佐却死活不肯再多说,只嘱咐贾逸自己小心,就匆匆忙忙离开了。让贾逸有些在意的是书佐离去时的眼神,那是一种充满惊惧的眼神。
从公安城回来之后,孙尚香和孙权虽然相继接见过贾逸,但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器重。官拜解烦营翊云校尉,吴王亲封,孙郡主直辖,原进奏曹精英,公安城诛灭荆州士族,就算有这些光环笼罩,贾逸在解烦营里依旧很尴尬。解烦营分为左右部督,平日里争功夺利,各行其是。贾逸既然直属孙郡主,那就意味着左右部督都管不着他。没人管当然自在了点,但没人管也意味着没有派系。在解烦营这种地方,一个没有派系的人受到排挤冷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或许这样的安排,是寒蝉刻意而为,他们并不希望贾逸太过耀眼。而贾逸也没想过要飞黄腾达,这两年间他没有接过什么正经案子,就索性读了不少案卷,性子磨砺得愈加老练沉稳。他心里明白,作为寒蝉的暗桩,闲散日子只是暂时的,他早晚还会被推到血雨腥风之前。
今夜接到的这件案子,让贾逸稍稍有些意外。都尉夫人叫吴敏,是吴景的侄孙女,正经的豪门贵戚。平日里这种案子,会被解烦营郑重其事地对待,现在却犹如烫手山芋,着实有点蹊跷。到了这里之后,看到外面这阵势,贾逸算是明白了几分。都尉府中出现了铜镜符箓,想必是厉鬼冤魂闹腾得很凶。就算是解烦营,对这种案子通常也敬而远之。
贾逸摸了摸鼻翼,踱步向前,推开了房门。出乎意料的是,房间内竟然还站着一个人。这人头戴却敌冠,身穿绛色束身短袍,腰间悬着一把丹阳铁剑,看打扮是解烦营的都尉。从面相上来看,也就二十岁出头,眉宇之间洋溢着一股世家子弟的傲气。
这都尉拱手施礼道:“贾校尉,在下恭候多时了。”
贾逸回礼:“这位兄弟眼生得很,敢问尊姓大名?”
“我姓陆,单名一个延字,是解烦营左部督虞青麾下。这案子本来是我先接手的,只查了个开头,就被勒令要交给贾校尉。我进入解烦营一年多,一直听人谈论起贾校尉,却从未见过。恰好借此机会,看看贾校尉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还以为是给我安排了人手,原来不是。”贾逸道。
“刚才的话,贾校尉没有听清吗?我隶属虞青部督。”陆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以你和虞部督的关系,你觉得她的下属会帮你的忙吗?”
这年轻人,可真是傲气得很。如果是在以前,贾逸只怕会扭头就走,但经过这两年的人情冷暖,他已经习惯了,觉得没什么关系。
“有句话叫闻名不如见面,”陆延继续道,“当年贾校尉力阻汉帝夜逃,勘破荆州迷局,在市井之中是妇孺皆知的英雄。但今日一见,抢走我案子的人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青面獠牙,实在让人失望。”
“陆都尉是想气走我?可惜我的脸皮太厚,比这些难听百倍的话都听过,你就别再白费唇舌了。再说了,既然案子交给了我,就意味着虞青部督不相信你有能耐破这个案子,你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贾逸打了个哈欠,斜眼瞧了瞧陆延。
这位世家子弟眉头皱了起来,却没有出声反驳。他右手垂下,不住拨弄着腰间的一枚玉司南佩。这枚玉司南佩圆润光洁,红绳崭新,看起来应该才挂上不久。玉司南佩通常用来辟邪,可见这公子哥虽然嘴硬,却仍对厢房有怯畏之心。贾逸没有再跟他计较,向前走了几步,朝木榻上的尸体看去。
尸体的衣服已经被剥得精光,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贾逸举起长案上的油灯,借着光亮仔细端详。浑身上下没有锐器伤痕和钝器淤青,耳后、发梢、头顶都找不到针孔之类的伤痕,七窍未见血液渗出。他用力将尸体翻过去,后背肌肤雪白,平滑得犹如一袭上好锦绸,也没什么可疑的痕迹。
贾逸从女尸身上移开目光,上下打量起房内。四壁青砖完整,地面石板平滑,屋顶筒瓦压得严严实实。门窗均完好无损,里面配有铁环和搭扣,就连窗纸也未见破损。在房间上方,有一个极小的气窗,投射入一道黯淡的月光。贾逸的目光向下落去,地面石板平滑,未见松动的痕迹。而在墙根处,静静躺着一缕黄褐色的东西。贾逸快步走上前去,用手指将其捻开,似乎是缕毛发。
他后退了数步,自言自语道:“奇怪……”
“贾校尉,你只不过看了几眼尸体,就发现了奇怪之处?能不能讲来听听?”
贾逸循声看去,发现陆延还没走。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被人抢走了案子,不服气是理所当然的。被自己抢白一句,却仍能按捺性子留在这里,甚至主动出声请教,倒不是寻常世家子弟能做到的。这人或许有些过分自矜,但绝对不是个简单角色。
贾逸道:“不管人是死于外力还是疾病,咽气后一个时辰,身上都会出现尸斑。我听说你们是掌灯之前接到案子的,离现在已经快三个时辰了,这具尸体上为什么还没有出现尸斑?”
“你能一眼看出这点来,倒是有些本事,比我那些蠢货同僚还算强些。”陆延的脸色竟然有些缓和,“他们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吴敏死于隐疾。如果不是我提出这点,恐怕会当作暴病身亡,草草处理了。”
这个陆延,颇像贾逸年轻时候的样子,有点超出常人的本事就自以为与众不同,心高气傲,不会处事做人。他和同僚们的关系,应该不怎么好。贾逸伸出手指,摁了摁尸体,发现已经有些浮肿。他上前一步,翻起尸体的眼睑,却不由微微一怔。尸体的眼球变成了一颗猩红色的珠子,眼球中的血液似乎已经完全凝固。
“陆都尉,尸体上没有尸斑,眼球凝固,应该是中了什么罕见的毒药吧?”
“这次你却是推断错了,尸体变成这样,并不是中毒所致。”
“不是中毒的话,那是什么?”
陆延压低了声音,道:“巫咒杀人。”
话音刚落,贾逸手上的油灯竟然“咻”的一声,被一股冷风吹灭了。两人都微微吃了一惊。贾逸环顾四周,见没有什么异样,才摸出火折,重新点亮油灯。
“巫咒杀人?陆都尉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该不会以为,单凭尸体没有出现尸斑、眼球凝固这两点,解烦营左右部督就互相推托这件案子了吧?你以为这房子外面,为什么贴了那些铜镜符箓?”
“这案子确实透着蹊跷。武昌城都尉的职责是缉拿贼盗、查索命案。他的夫人死了,却不自己查,而是直接报到了解烦营。左部督虞青、右部督吕壹,平日里争功夺利,不放过任何一桩命案,现在却把这案子丢到我这个赋闲两年的局外人头上。这个案子,他们要么是不敢查,要么是知道不能查,所以才找上了我。这点我一开始就明白。我想问的是,他们在这间房子里还发现了什么,竟会被吓成这个样子?”
陆延的脸色在油灯的光亮下显得阴晴不定:“尸体被发现时,右手握着一张符咒。符咒上写了四个古怪的朱砂符字,天下大吉。”
“天下大吉?”贾逸悚然动容,“于吉?”
于吉这个人,贾逸还是知道的。相传,他于顺帝年间得道成仙,编著了《太平经》,被太平道徒们奉为上仙。他在江东一带焚香布道,用符水治病,屡施呼风唤雨之类的神技,信徒多达数万之众。以至于到后来,江东霸主孙策认为他蛊惑人心,以后必成大患,便找个借口将他杀了。但随后不久,孙策就被许贡门客刺杀,最后伤重不治。接任的孙权采取了怀柔手段,于吉的信徒非但没得到惩治,反而开坛布道,威势不减当年。
“这宗命案,莫非跟于吉有关?但于吉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他的弟子都是些鸡鸣狗盗之辈,敛财骗色还有些胆量,怎么可能咒杀都尉夫人?”贾逸问道。
“不错,于吉的弟子是没有这个能耐,但这宗案子又确实很像于吉的风格。”陆延顿了一下,“实不相瞒,我在进入解烦营之前,曾经熟读各曹署多年来的奇案大案案卷。这种诡异的死状,在这武昌城中倒是出现过一次。”
贾逸回忆了下看过的解烦营案卷,却并未想起相似的案子,那应该是都尉府经手的?他暗暗对这位陆都尉有了改观。能潜心研读多个曹署案卷,对十多年前案子还有印象,应该不是好高骛远之人。
贾逸拱手道:“既然出现过,那就有迹可寻。那件案子是怎么回事,陆都尉能否不吝赐教?”
“不敢当。”看到贾逸一再示弱,陆延的语气已经不知不觉变了,“那是建安五年的事了,一个叫作陈籍的富商,在城中酒肆大骂仙人于吉。当时于吉布道已有十多年,信徒众多,不少王侯重臣也都对他尊崇有加。陈籍在酒肆中大放厥词,惹得众人颇为不满,有人甚至警告他,侮辱上仙会不得好死。陈籍却嗤笑说,如果于吉真有能耐,就三日之内夺他性命,不然他要带人找上门去,痛打于吉一番。周围众人听他说出这种疯话,不愿再与他纠缠,各自散去了。谁料想,当天晚上陈籍便暴毙家中,眼珠赤红,全身血液凝固,跟眼前这具尸体一模一样。”
“你是说不光眼球,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这具尸体也是这样?”贾逸问道。
“这具尸体还没有验证。”陆延有些尴尬,“我还没着手验尸,虞部督就把案子交给你了。”
贾逸拔出腰间长剑,快步走到了女尸跟前。
陆延劝道:“贾校尉,还是命仵作前来剖尸查验吧。”
贾逸回头,看到陆延虽然依旧一副镇定模样,手里却握紧了腰间的玉司南佩。贾逸笑笑,提剑在尸体手臂上轻轻刺了下去。剑尖刺穿皮肤,进入肉中,却未见血液流出。贾逸手上用力,长剑透臂而出,仍未见一丝血迹。他拔出长剑,趁着油灯光亮看去,发现伤口创面僵硬,被切断的脉络中都是些黑色粉末。果然全身血液凝固,莫非真是死于巫咒?
贾逸还剑入鞘,问道:“不知建安五年那件案子,查到最后是什么结果?”
“哪里会有什么结果?当时于吉名望正高,众人都说陈籍咎由自取。城中都尉只是命遗属收敛尸体,赶快掩埋罢了。听说贾校尉不敬鬼神,对眼下这件案子有什么见解?”
“房内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尸体身上没有明显伤痕,我觉得还是死于毒杀,只不过用的毒药比较奇诡罕见,会让血液凝固。而富商陈籍之死,或许仅仅因为死于同一种毒药,也或许是时隔太久,人的记忆有所偏差,以讹传讹……”
贾逸的话突然停了下来,脸色变得煞白,怔怔看着前方。木榻上那具女尸,不知什么时候竟自己坐了起来!他心头一紧,往后退了两步,拔出长剑横在胸前。女尸僵直地坐在木榻上,牙关紧咬,双目圆睁,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笑意。
“陈籍那件案子,有没有尸体复活的消息?”贾逸轻声问道。
陆延诧异地摇了摇头。
惨淡的月光洒在女尸脸上,映得表情似哭似笑,说不出的诡异。明明初夏的天气,贾逸却感受到一阵彻骨寒意。很快,他就发现这层寒意并不是错觉。手中握着的长剑剑柄不知何时变得冰冷刺骨,呼出的气息化作团团白气,而身旁陆延正瑟瑟发抖,头发上已挂满冰霜!
两人眼神相交,陆延立刻伸手去拔腰间的长剑,却没有拔出来。长剑在眨眼间竟被冻住了!
贾逸挡在他的身前,低声道:“我们先走。”
两人一步步向门口退去,眼看房门触手可及,陆延不小心踩到一盏陶碟,发出一声脆响。木榻上的女尸猛地扭过头,瞪着血红双眼直愣愣看着他们。陆延没有沉住气,纵身向房门撞去。只听“砰”的一声,木门晃了一下,落下许多冰屑,却并未被撞开。
“这下麻烦大了。”贾逸苦笑。
那女尸被响声惊动,身躯一纵,四肢落地,以飞快的速度向两人直冲过来!贾逸迎身而起,长剑破风向女尸斩去。女尸双手向前一抓,只听几声急促脆响,一柄利剑当即碎成数段!贾逸左手抬起,用力一甩,一支袖弩弩箭闪电般射向女尸。按说在这么近的距离骤然发箭,弩箭自然会洞穿女尸尸身。可此时此刻,弩箭虽射中了女尸,却仅仅没入寸许。倒是巨大的冲力让她打了个趔趄,停了下来。
陆延还在撞门,女尸伏在地上,瞪着血红的眼珠盯着他们。贾逸感到十分荒谬,自己是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如果就这样死了,岂不是莫大的讽刺?他屏住气,沉下身形,摆好了架势等着女尸。而女尸却犹如土狗一般,晃动了几下头部,发出呜呜之声,没了再次攻击的意思。一人一尸就这样僵持着,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又或许仅仅是数个吐息,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木门终于被陆延撞开了。与此同时,那具女尸也“噌”的一声扑了上来。贾逸吐出一口白气,奋力抬腿向女尸头颅踢去。落脚之处,却犹如踢到了一块铁板,脚跟生疼。他正欲弯腿借势弹起,冷不防被女尸骤然发力,撞出一丈多远,重重跌落在地上。贾逸急欲起身再战,女尸已经高高跃起,从半空中扑压下来。他只好左手拍地,向旁边翻身滚去,右手随之朝女尸肋上打出几点寒星。这些寒星是寒蝉工客所研制的独门暗器,不但锐利异常,而且在草药中炮制过,刺入人体后会引发剧烈疼痛。然而这些寒星打入女尸,犹如泥牛入海,毫无声息。
离木门已经很近了,只要能出了屋子,就有生还的希望,但这咫尺之地犹如天堑。贾逸只觉得浑身酸痛,一阵阵头晕目眩接连袭来,几乎要站立不稳。那具女尸在地上兜了个圈,发出凄厉的嘶吼,纵身又扑了过来。他只得心中一横,举起双臂准备硬接一招。就在此时,只见门外飞来一颗黑乎乎的圆球,砸在女尸身上,“嘭”地燃起了一层妖异的蓝色火焰。女尸嘶吼一声,仰面跌倒在地,不住地来回翻滚。眨眼之间,蓝色火焰已经吞噬了女尸,剧烈燃烧起来,四周充满了刺鼻的焦臭味。
贾逸趁机奋力跃起,纵身闪到门外。他看到陆延手中拿着一颗黑乎乎的圆球,正用火折引燃上面的引线。火油弹?这种东西一枚造价两千大钱,遇到一点火星就会爆燃,既昂贵又危险,几乎没什么实用价值。陆延此行带了这种东西,可算是慎之又慎。反观自己,倒真有些托大了。火油弹已经点燃,陆延急忙用力掷出。女尸身上又炸起一团炙热的火焰,倒在地上翻滚抽搐不停。火星从女尸身上迸溅到四周,引得门窗家具一并剧烈燃烧起来,转眼之间,这间厢房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贾逸双腿不停打战,支撑不住,瘫倒在地。陆延也脸色苍白,大口喘气,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仅仅才过了几招而已,怎么会体力尽透?
陆延的声音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响起:“怎么会全身无力?该不会是你刚才刺穿女尸手腕,让我们也中了巫咒?”
贾逸想要反驳,却开不了口,发不出一丝声音。手脚已经麻木,浑身冰冷刺骨,沉重的黑暗犹如天倾一般压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闪现了几次,然后就此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