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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传》1第三章3

这话,王有龄颇有感触,便越觉眼前的机会可贵。“雪岩,”他问,“周、吴二人,怎么说法?”

什么事怎么说?胡雪岩无法回答,但他的意思是能够懂的:“雪公,你放心!这两位全在我手里,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不必放在心上。我现在担心的是怕寻不着这么一位肯垫货的大粮商。”

“是呀!”王有龄也上了心事,“我还怕找到了,他不肯相信。”

“这——”胡雪岩摇摇头,“不要紧!只要他有实力,不怕他不听我们的话。”

看到他这样有信心,再想到他笼络人的手段,王有龄果然放心了。

等闲谈到晚,张胖子带着周、吴两人兴尽归来。仔细看去,脸上都浮着诡秘的笑容。胡雪岩当着王有龄不便动问,心里明白,他们此行,必为平生所未历。

“喔,喔,我想起件事。”张胖子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遇到一个朋友,偶然谈起,松江有一家大粮行,跟漕帮的关系密切,他们有十几万石米想卖。倒不妨打听一下。”

胡雪岩还未开口,王有龄大为兴奋:“这下对了路了!”

“咦,雪公!”胡雪岩奇怪地说,“事情不过刚刚一提,也不知内情如何,你何以晓得对了路了?”

“你也有不懂的事!”王有龄得意地笑了,为他讲解其中的道理。

他对于漕运已经下过一番功夫,知道松江出米,又当江浙交界,水路极便,所以松江的漕帮是个大帮,也应该是个富帮。但唯其既大且富,便成了一个俎上之肉。松江府知府所以与四川成都府、湖南长沙府,成为府缺中有名的三个肥缺,各有特殊的说法,松江府兼管水路关隘,漕帮过闸讨关,不能不买他的账是一大原因。

年深月久,饱受剥削,松江漕帮的公款亏空甚巨,成了“疲帮”。王有龄判断这家粮行,实际上就是漕帮所开,现在有粮食要卖,来源大成疑问,可能就是从漕米中侵蚀偷漏而来的,米质不会好,但是米价一定便宜,差额便可减少许多。

“那好!”胡雪岩对此还未有过深入的研究,只听王有龄的话。

于是,张胖子重又上岸,去寻他的朋友,约定在松江与那粮商会面的时间,会面的地方就在船上。这是王有龄处事精细,怕上岸与粮商有所接洽,会引起猜疑。

张胖子回来,说是已经约好了。第三天到松江,舟泊城内泉野桥下,他那朋友自会约好粮行里的人来寻。而且他也证实了王有龄的判断,那家字号“通裕”的粮行,果然是松江漕帮的后台,不但经营米粮买卖,并且兼营票号,只是南方为钱庄的天下,跟北方通声气的票号难与钱庄抗衡。张胖子也知道有这家通裕,素无往来,所以不知道信用如何。

“你们明天再玩一天,”王有龄以一半体恤、一半告诫的语气说,“一到松江就要办正事了!”

事实上这天夜里就已开始办正事,大家在王有龄的船上吃饭,席间便谈起漕运。王有龄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所以只晓得规制、政令和故事。周委员却是老手,久当押运委员,在运河上前后走过七八趟,漕运中的弊病,相当了解。他所说的琐碎细节,虽有些杂乱无章,不如王有龄言之成理,但出于本身经验,弥觉亲切。

他们两个人的话,到胡雪岩脑子里一集中,便又不同了。一夜深谈,他成了一个既明规制又懂实务的内行。

“我现在要请教,”他也还有些疑问,“怎么叫‘民折官办’?”

“所谓‘民折官办’是如此——”

王有龄为他解释,漕粮的征收有五种花样,一种叫“正兑”,直接运到京城十三仓交纳;一种叫“改兑”,运到通州两仓交纳,这两处米仓简称为“京仓”“通仓”;再有一种“白粮”,就是糯米,亦运“京仓”,供给祭祀及搭发王公官员俸米之用,规定由江苏的苏州、松江、常州、太仓,以及浙江的嘉兴、湖州等五府一州缴纳。这三种名目都是征实物,应征实物,由于特殊的原因,征米的改为征杂粮,征杂粮的改为征银,都出于特旨,就称“改征”。

最后一种是“折征”,以实物的征额,改征为银子,这又有四种花样,“民折官办”为其中之一。换句话说,老百姓纳粮,照价折算银子,由官府代办漕米充“正兑”或“改兑”,就叫“民折官办”。

“我懂了,再要请教。是怎么一种情形之下,可以‘民折官办’?”

这细节上就要周委员来解答了。“那也没有一定。总之,为了官民两便。譬如说,朝廷有旨意,为了正用,赶催漕米,那就先动库款,买米运出,再改征银子,归还垫款;也有小户实在无米可交,情愿照市价折银,官府自然乐于代办;再有一种就是各地丰歉不同,丰收的地方,大家自然交米,正项以外,另外额定的‘漕耗’‘船耗’的耗米,以及浮收的耗外之耗,也都是米,这些米运到歉收的地方,价钱比较便宜,老百姓可以买来交粮,只要账面上做一道手续就好,也算‘民折官办’。”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做了。”胡雪岩说,“现在军情紧急,赶催海运,我们动正项购运,有何不可?至于通裕这方面,既然是漕帮应得的耗米,而且准许‘民折官办’,那他卖米也不犯法。就算他们是偷盗来的赃货,我们只当他是应得的耗米好了!”

“不错啊!”一向口快的张胖子说,“麻袋上又没有写着字‘偷来的’!”

王有龄和周、吴二人都相视以目,微微点头。显然的,他们都有些困惑,这么浅显的道理,何以自己就没有想到?

“话是不错。”王有龄说,“照这样子做,当然最好,但海运局只管运,‘民折官办’是征粮那时候的事,藩司、粮道两衙门没有公事给我,我何能越俎代庖?”

到这里就看出胡雪岩一路来,把周、吴二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效验了。他俩争着开口,却又互相推让,不过看得出来,要说的话是相同的,有一个人说也就够了。

周委员年纪长些,又是藩台麟桂的私人,所以还是由他答复:“这不要紧,藩台衙门要补怎么样一个公事,归我去接头。”

“粮道衙门也一样,归我去办好。”

“那就承情不尽了。”王有龄拱拱手说,“偏劳两位。”

“分所当为。”周、吴二人异口同声地。

“慢来!”张胖子忽然插嘴,“这把如意算盘不见得打得通!”

他说了其中的道理,确不为无见。通裕是想卖米,而自己这方面是想找人垫借,两个目标不同,未见得能谈出结果。

“那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做生意不能光卖出,不买进。生意要谈,就看你谈得如何。”

大家都点头称是,连张胖子也这样。“除非你去谈。”他笑道,“别人没这个本事。”

虽是戏言,也是实话。周委员私下向王有龄献议,“当官的”出个面,证明确有其事,实际上都委托胡雪岩跟张胖子去谈,生意人在一起,比较投机。

这番话恰中下怀,王有龄欣然接纳。而胡雪岩也当仁不让,到松江以后的行止,由他重新作了安排。本来只预备跟通裕那面的人在舟中一晤,现在却要大张旗鼓,摆出一番声势,才便于谈事。

……

一路顺风顺水,过嘉善到枫泾,就属于松江府华亭县的地界了。第二天进城,船泊在以出“巨口细鳞”的四鳃鲈闻名的秀野桥下。王有龄派庶务上岸,雇来一顶轿子,然后他和高升主仆二人,打扮得一身簇新,另外备了丰厚的土仪,叫人挑着,一起去拜客。

先拜松江府,用手本谒见,再拜华亭县和娄县。华亭是首县,照例要尽地主之谊,随即便来回拜,面约赴宴,又派了人来照料。接着,知府又送了一桌“海菜席”,胡雪岩作主,厚犒来使,叫把菜仍旧挑回馆子里,如何处理,另有通知。

“雪公!”胡雪岩说,“晚上你和周、吴二公去赴华亭县的席,知府的这桌菜,我有用处!”

“好,好,随你。”

话刚说完,张胖子的朋友带着通裕的“老板”寻了来了,看见王有龄自然要请安。王有龄受了胡雪岩的教,故意把官架子摆得十足。

张胖子的朋友姓刘,通裕的“老板”姓顾。王有龄请教了姓氏,略略敷衍几句,便站起身来说:“兄弟有个约会,失陪,失陪!”接着他又向张胖子道:“你们谈谈。凡事就跟我在场一样,说定规了就定规了。”

等他一走,周、吴两人声明,要陪同王有龄赴华亭知县之约,也起身而去。于是宾主四人,开始深谈。

深谈的还不是正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背景。顾老板坦率承认,通裕是松江漕帮的公产。接着,胡雪岩便打听漕帮的情形。

他是“空子”,但漕帮中的规矩是懂的,所以要打听的话,都在要紧关节上。他很快地弄清楚,松江漕帮中,行辈最高的是一个姓魏的旗丁,今年已经将近八十,瞎了一只眼,在家纳福。现在全帮管事的是他的一个“关山门”徒弟,名叫尤老五。

“道理要紧!”胡雪岩对张胖子说,“我想请刘、顾两位老大哥领路,去给魏老太爷请安。”

刘、顾二人一听这话,赶紧谦谢:“不敢当,不敢当!我把胡大哥的话带到就是。”

“这不好。”胡雪岩说,“两位老哥不要把我当官面上的人看待。实在说,我虽是‘空子’,也常常冒充在帮,有道是‘准充不准赖’,不过今天当着真神面前,不好说假话。出门在外,不可自傲自大,就请两位老哥带路。再还有一说,等给魏老太爷请了安,我还想请他老人家出来吃一杯,有桌菜,不晓得好不好,不过是松江府送我们东家的,用这桌菜来请他老人家,略表敬意。”

客人听得这一说,无不动容,觉得这姓胡的是“外场朋友”,大可交得,应该替他引见。于是欣然乐从,离舟登岸,安步当车,到了魏家。

魏老头子已经杜门谢客,所以一到他家,顾老板不敢冒昧,先跟他家的人说明,有浙江来的一个朋友,问他愿不愿见。胡雪岩是早料到这样的处置,预先备好了全帖,自称“晚生”,交魏家的人,一起递了进去。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魏家的人来说,魏老头请客人到里面去坐。刘、顾二人脸上顿时大放光彩。“老张,”姓刘的对他说,“我们老太爷很少在里面见客,说实话,我们也难得进去,今天沾你们两位贵客的光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知自己这着棋走对了。

跟着到了里面,只见魏老头子又干瘦、又矮小,只是那仅存一目,张眼看人时,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确有不凡之处。

胡雪岩以后辈之礼谒见,魏老头子行动不便,就有些倚老卖老似的,口中连称“不敢当”,身子却不动。等坐定了,他把胡雪岩好好打量了一下,问道:“胡老哥今天来,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我是我们东家叫我来的,他说漕帮的老前辈一定要尊敬。他自己因为穿了一身公服不便来,特地要我来奉请老辈,借花献佛,有桌知府送的席,专请老前辈。”

“喔!”魏老头很注意地问,“叫我吃酒?”

“是!敝东家现在到华亭县应酬去了。回来还要请老前辈到他船上去玩玩。”

“谢谢,可惜我行动不便。”

“那就这样。”胡雪岩说,“我叫他们把这一桌席送过来。”

“那更不敢当了。”魏老头说,“王大老爷有这番意思就够了。胡老哥,你倒说说看,到底有何见教,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帮忙。”

“自然,到了这里,有难处不请你老人家帮忙,请哪个?不过,说实在的,敝东家诚心诚意叫我来向老前辈讨教,你老人家没有办不到的事,不过在我们这面总要自己识相,所以我倒有点不大好开口。”

胡雪岩是故意这样以退为进。等他刚提到“海运”,魏老头独眼大张,炯炯逼人地看着他,而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早就想过了,凭人情来推断,漕运一走海道,运河上漕帮的生存便大受影响,万众生计所关,一定会在明里暗里,拼命力争。现在看到魏老头的敌视态度,证实了他的判断不错。

既然不错,事情就好办了。他依旧从从容容把来意说完。魏老头的态度又变了,眼光虽柔和了些,脸上却已没有初见面时那种表示欢迎的神情。“胡老哥,你晓不晓得,”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

“我晓得。”

“既然晓得,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魏老头点点头,“通裕的事,我还不大清楚,不过生意归生意,你胡老哥这方面有钱买米,如果通裕不肯卖,这道理讲到天下都讲不过去,我一定出来说公道话;倘或是垫一垫货色,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要敲一敲算盘,此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拒绝之词,亦早在胡雪岩的估计之中。“老前辈!”他抗声答道,“你肯不肯听我多说几句?”

“啊呀,胡老哥你这叫什么话?承你的情来看我,我起码要留你三天,好好叙一叙,交你这个朋友。你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莫非嫌我骄狂?”

“那是我失言了。”胡雪岩笑道,“敝东家这件事,说起来跟漕帮关系重大。打开天窗说亮话,漕米海运误期,当官的自然有处分,不过对漕帮更加不利。”

接下来他为魏老头剖析利害:倘或误期,不是误在海运,而是误在沿运河到海口这段路上,追究责任,浙江的漕帮说不定会有赔累;漕帮的“海底”称为“通漕”,通同一体,休戚相关,松江的漕帮何忍坐视?

先以帮里的义气相责,魏老头就像被击中了要害似的,顿时气馁了。

“再说海运,现在不过试办,将来究竟全改海运,还是维持旧规,再不然海运、河运并行,都还不晓得。老实说一句,现在漕帮不好帮反对河运、主张海运的人的忙。”

“这话怎么说?”魏老头极注意地问。

“老前辈要晓得,现在想帮漕帮说话的人很多,敝东家就是一个。但是忙要帮得上,倘或漕帮自己不争气,那些要改海运的人,越发嘴说得响了:‘你们看是不是,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难重重!河帮实在不行了!’现在反过来看,河运照样如期运到,毫不误限,出海以后,说不定一阵狂风,吹翻了两条沙船,那时候帮漕帮的人,说话就神气了!”

魏老头听他说完,没有答复,只向他左右侍奉的人说:“你们把老五替我去叫来!”

这就表示事情大有转机了,胡雪岩在这些地方最能把握分寸,知道话不必再多说,只须哄得魏老头高兴就是,因此谈过正题,反入寒暄。魏老头自言,一生到过杭州的次数,已经记不清楚,杭州是运河的起点,城外拱宸桥跟漕帮有特殊渊源,魏老头常去杭州是无足为奇的。谈起许多杭州掌故,胡雪岩竟瞠然不知所答,反殷殷向他请教,两个人谈得投机。

谈兴正浓时,尤老五来了。他约莫四十岁左右,生得矮小而沉静,在懂世故的人眼里,一望而知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时由魏老头亲自为他引见胡雪岩和张胖子。尤老五因为胡、张二人算是他“老头子”的朋友,所以非常客气,称胡雪岩为“胡先生”。

“这位胡老哥是‘祖师爷’那里来的人。”漕帮中的秘密组织“清帮”的翁、钱、潘三祖,据说都在杭州拱宸桥成道,所以魏老头这样说。

“这就像一家人一样了。”尤老五说,“胡先生千万不必客气。”

胡雪岩未曾答口,魏老头又说:“胡老哥是外场人物,这朋友我们一定要交。老五,你要叫‘爷叔’,胡老哥好比‘门外小爷’一样。”

尤老五立即改口,很亲热地叫了声:“爷叔!”

这一下胡雪岩倒真是受宠若惊了。他懂得“门外小爷”这个典故。据说当初“三祖”之中的不知哪一位,有个贴身服侍的小僮,极其忠诚可靠,三祖有所密议,都不避他。他虽跟自己人一样,但毕竟未曾入帮,在“门槛”外头,所以尊之为“门外小爷”。每逢“开香堂”,亦必有“门外小爷”的一份香火。现在魏老头以此相拟,是引为密友知交之意,特别是尊为“爷叔”,便与魏老头平辈,将来至少在松江地段,必为漕帮奉作上客。初涉江湖,有此一番成就,着实不易。

当然,他要极力谦辞。无奈魏老头在他们帮里,话出必行,不管他怎么说,大家都只听魏老头的吩咐,口口声声喊他“爷叔”。连张胖子那个姓刘的朋友和通裕的顾老板也是如此。

“老五!浙江海运局的王大老爷,还送了一桌席,这桌席是我们松江府送的,王大老爷特为转送了我。难得的荣耀,不可不领情。”魏老头又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先到船上替我去磕个头道谢。”

“不必,不必!我说到就是。”胡雪岩口里这样客气,心中却十分高兴。不过这话要先跟王有龄说明白,尤老五去了,便不好乱摆官架子,因而又接上一句:“而且敝东家赴贵县大老爷的席去了。”

“那我就明天一早去。”

于是胡雪岩请尤老五派人到馆子里,把那一桌海菜席送到魏家。魏老头已经茹素念佛,不肯入席,由尤老五代表。他跟胡雪岩两人变得都是半客半主的身份,结果由张胖子坐了首席。

一番酬劝,三巡酒过,话入正题。胡雪岩把向魏老头说过的话,重新又讲一遍。尤老五很友好地表示:“一切都好谈,一切都好谈!”

话是如此,却并无肯定的答复。这件事在他“当家人”有许多难处。帮里的亏空要填补,犹在其次;眼看漕米一改海运,使得江苏漕帮的处境异常艰苦,无漕可运,收入大减,帮里弟兄的生计要设法维持,还要设法活动,撤销海运,恢复河运,各处打点托情,哪里不要大把银子花出去?全靠卖了这十几万石的粮米来应付。如今垫了给浙江海运局,虽有些差额可赚,但将来收回的仍旧是米,与自己这方面脱价求现的宗旨完全不符。

胡雪岩察言观色,看他表面上照常应付谈话,但神思不属,便知道他在盘算。这盘算已经不是信用方面,怕浙江海运局“拆烂污”,而是别有难处。

做事总要为人设想,他便很诚恳地说:“五哥,既然是一家人,无话不可谈,如果你那里为难,何妨实说,大家商量。你们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不好只顾自己,不顾人家。”

尤老五心里想,怪不得老头子看重他,说话真个“落门落槛”。于是他用感激的声音答道:“爷叔!您老人家真是体谅!不过老头子已经有话交代,爷叔您就不必操心了。今天头一次见面,还有张老板在这里,先请宽饮一杯,明天我们遵吩咐照办就是了。”

这就是魏老头所说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胡雪岩在思量,因为自己的话“上路”,他才有这样漂亮的答复。如果以为事情成功了,那就只有这一次。这一次自然成功了,尤老五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但自己这方面,既然已知道他有难处,而且说出了口,却以有此漂亮答复,便假作痴呆,不谈下文,岂非成了“半吊子”?交情当然到此为止,没有第二回了。

“话不是这么说!不然于心不安。五哥!”胡雪岩很认真地说,“我再说一句,这件事一定要你们这方面能做才做,有些勉强,我们宁愿另想别法。江湖上走走,不能做害好朋友的行当。”

“爷叔这样子说,我再不讲实话,就不是自己人了。”尤老五沉吟了一会儿说,“难处不是没有,不过也不是不好商量。说句不怕贵客见笑的话,我们松江一帮,完全是虚好看,从乾隆年间到现在,就是借债度日。不然,不必亟亟乎想卖掉这批货色。现在快三月底了,转眼就是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米价一定上涨,囤在那里看涨倒不好?”

“啊,啊,我懂了!”胡雪岩看着张胖子说,“这要靠你们帮忙了。”

他这一句话,连尤老五也懂,是由钱庄放一笔款子给松江漕帮,将来卖掉了米还清。这算盘他也打过,无奈钱庄最势利,一看漕米改为海运,都去巴结沙船帮,对漕帮放款,便有怕担风险的口风。尤老五怕失面子,不肯开口,所以才抱定“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不惜牺牲,脱货求现。

至于张胖子,现在完全是替胡雪岩做“下手”,听他的口风行事,所以这时毫不思索地答道:“理当效劳!只请吩咐!”

一听这话,尤老五跟顾老板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颇感意外,有些不大相信似的。胡雪岩明白,这是因为张胖子话说得太容易、太随便,似乎缺乏诚意的缘故。

于是胡雪岩提醒张胖子。他用杭州乡谈,相当认真地说:“张老板,说话就是银子,你不要‘玩儿不当正经’!”

张胖子会意了,报以极力辩白的态度:“做生意的人,怎么敢‘玩儿不当正经’?尤五哥这里如果想用笔款子,数目太大我力量不够,十万上下,包在我身上。尤五哥你说!”

“差不多了。”尤老五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们是疲帮,你将来当心吃倒账。”

“笑话!”张胖子说,“我放心得很,第一是松江漕帮的信用、面子;第二是浙江海运局这块招牌;第三,还有米在那里。有这三样担保难道还不够?”

尤老五释然了,人家有人家的盘算,不是信口敷衍,所以异常欣慰地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样一做,面面俱到。说实在的,倒是爷叔帮我们的忙了,不然,我们脱货求现,一时还不大容易。”说着,向胡雪岩连连拱手。

胡雪岩也很高兴,这件事做得实在顺利。当时宾主双方尽醉极欢,约定第二天上午见了面,随即同船到上海。通裕如何交米,张胖子如何调度现银,放款给松江漕帮,都在上海商量办理。

等尤老五亲自送他们回到秀野桥,他们一看便觉得码头有些异样。原来是个虽不热闹,也不太冷落的码头,大大小小的船,总有十几艘挤在一起,但这时只有他们两只船,船头正对码头石级,上落极其方便,占了最好的位置。

“咦!”张胖子说,“怎的?别的船都走了!莫非这地方有水鬼?”

“没有,没有!”尤老五抢着答道,“这地方干净得很。我是怕船都挤一起,吵得你们大家晚上睡不着,想办法叫他们移开。”

这才看出尤老五在当地运河上的势力,也见得他们敬客的诚意。胡雪岩和张胖子连连道谢。

“今天晚了,王大老爷想来已经安置,我不敢惊扰。明天一早来请安。”说着,他殷殷作别,看客人上了船,方才离去。

阿珠还没有睡,一面替他们绞手巾、倒茶,一面喜孜孜地告诉他们说,松江漕帮送了许多日用之物,一石上好的白米、四只鸡、十斤肉、柴炭油烛,连草纸都送到了。而且还派了人邀他爹和那庶务上岸,洗澡吃饭,刚刚才喝得醉醺醺回来,倒头睡下。

“松江这个码头,我经过十几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胡老爷,”阿珠很天真地说,“你一定是‘在帮’的,对不对?”

“对,对!”张胖子笑道,“阿珠,你们这趟真交运了!怎么样谢谢胡老爷?”

“应该,应该。”阿珠笑道,“我做双鞋给胡老爷。”

“哪个稀罕?”

“那么做两样菜请胡老爷。”

“越发不中用了。”

张胖子是有意拿阿珠逗笑,这样不行,那样也不好,最后她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只有替胡老爷磕头了。”

“不错!”张胖子笑道,“不过也不光是替胡老爷磕,还要给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

“这又为什么?”

“傻丫头!”胡雪岩忍俊不禁,“张老板拿你寻开心你都不懂。”

阿珠还是不懂,张胖子就说:“咦!这点你都弄不明白,你进了胡家的门,做胡老爷的姨太太,不要给老太太磕头?”

这一下羞着了阿珠,白眼嗔道:“越胖越坏!”说完掉身就走。

张胖子哈哈大笑:“这一趟出门真有趣!”

“闲话少说。”胡雪岩问道,“你答应了人家放款,有把握没有?江湖上最讲究漂亮,一句话就算定局。你不要弄得‘鸭屎臭’!”

“笑话!”张胖子说,“我有五万银子在上海,再向‘三大’拆五万,马上就可以付现。不过,责任是大家的!”

“那还用说?海运局担保。”

这样说停当了,各自安置。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还在梦中,觉得有人来推身子,睁眼一看是阿珠站在床前。

“王大老爷叫高二爷来请你去。”

“噢!”胡雪岩坐起身子,从枕头下取出表来看,不过才七点钟。

这时她已替他把一件绸夹袄披在身上。阿珠身子靠近了,芗泽微闻,胡雪岩一阵心荡,伸手一把握住了阿珠的手往怀里拖。

“不要嘛!”阿珠低声反抗,一面用手指指舱壁。

这不是真的“不要”,无非碍着“隔舱有耳”。胡雪岩不愿逼迫太甚,拿起她的手闻了一下,轻声笑道:“好香!”

阿珠把手一夺,低下头去笑了,接着把他的衣服都抛到床上,管自己走开。她走到舱门口却又转过头来,举起纤纤一指,在自己脸上刮了两下,扮个鬼相,才扭腰而去。

胡雪岩心想:上个月城隍山的李铁口,说自己要交桃花运,看来有些道理。转念却又自责,交运脱运的当口,最忌这些花样。什么叫桃花运?只要有了钱,天天交桃花运!这样一想,立刻便把娇憨的阿珠置诸脑后,穿好衣服,匆匆漱洗,到前面船上去见王有龄。

王有龄在等他吃早饭,边吃边谈,细说昨日经过。王有龄听得出了神,等他讲完,摇着头仿佛不相信似的说:“奇遇何其多也!”

“事情总算顺利,不过大意不得。”胡雪岩问道,“昨天总打听了些消息,时局怎么样?”

“有,有!”王有龄说,“得了好些消息。”

消息都是关于洪、杨的。洪秀全已经开国称王,“国号”名为“太平天国”,改江宁为“天京”。洪秀全的“尊号”称为“天王”,置百官,定朝仪。太平天国有十条禁令,也叫“天条”,据说仿自基督教的“十诫”。

太平天国的军队自然称作“太平军”,有一路由“天官丞相”林凤祥、“地官丞相”李开芳率领,夺镇江,渡瓜洲,陷维扬,准备北取幽燕。

“唷!”胡雪岩吃惊地说,“太平军好厉害!”

“太平军诚然厉害,不过官军也算站住脚了。”王有龄说,“向钦差已经追到江宁,在城东孝陵卫扎营,预备围城。另外一位钦差大臣,就是以前的直隶总督琦善,也率领了直隶、陕西、黑龙江的马步各军,从河南赶了下来,迎头痛击。我看以后的局势,慢慢可以变好,只看练兵筹饷两件大事办得如何。”

“照这一说,粮价一定会看好?”

“那当然。随便哪一朝、哪一代,只要一动刀兵,粮价一定上涨。做粮食生意的,如果囤积得好,能够不受损失,无不大发其财。”

“这就是了。”胡雪岩欣慰地说,“我们现在这个办法,倒真的是帮了松江漕帮的忙。”

王有龄点点头,两眼望空,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倒教胡雪岩有些识不透。

“雪公!”他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对了,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与其叫别人赚,不如我们自己赚!好不好跟张胖子商量一下,借出一笔款子来,买了通裕的米先交兑,浙江的那批漕米,我们自己囤着,等价钱好了再卖?”

“主意倒是好主意。不过我们做不得,第一,没地方囤……”

“那不要紧!”王有龄抢着说,“我们跟通裕合伙,借他的地方囤米。”

“这更不好了。雪公!”胡雪岩正色说道,“江湖上做事,说一句算一句,答应了松江漕帮的事,不能翻悔,不然叫人看不起,以后就吃不开了。”

王有龄对胡雪岩十分信服,听他这一说,立刻舍弃了自己的“好主意”,不断说道:“对,对!我依你。”

“还有一层,回头尤老五来了,雪公,请你格外给他一个面子。”

“我知道了。”

不多久,尤老五上船谒见,磕头请安。王有龄十分客气,大大地敷衍了一番。接着就解缆开船,出城沿吴淞江东行,第二天上午就到了上海。 oaDeMBbVBb0bpgH40gV7ylkXVU9Q8lVIQfN5a8Z2YIYObrxpXBmN6f1dk/8W/pI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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