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所谓“先君”,王有龄从前管他叫“老何”,现在当然也要改口了:“我也失礼,竟不知老太爷下世。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你中举、点翰林。不然——”
不然早就通音问了。王有龄不曾说出这句话来,何桂清心里却明白。他已听杨承福略略提过,知道他此行是为了上京加捐,看境况似乎并不怎么好,随即问道:“这几年一直在浙江?”
“是的。”王有龄答道,“那年在京里与先父见面,因为回福建乡试,路途遥远,当时报捐了一个盐大使,分发到浙江候补,一直住在杭州。”
“混得怎么样呢?”
“唉!一言难尽。”王有龄欲言又止地。
“从小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王有龄是年轻好面子,不好意思把窘况说予旧日的“书僮”听,此时受了何桂清的鼓励,同时又想到“人生如戏”,便觉无所碍口了。
“这一次我有两大奇遇,一奇是遇着你;一奇是遇着个极慷慨的朋友。旧雨新知,遇合不凡,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于是王有龄把胡雪岩赠金的经过说了一遍。何桂清极有兴味地倾听着,等他说完,欣然笑道:“我也应该感谢这位胡君,若非他慷慨援手,你就不会北上,我们也就无从在客途重逢了。”
“是啊!看来今年是我脱运交运的一年。”
正说到这里,杨承福在窗外大声说道:“跟大人回话,通永道衙门派人来请大人赴席。”
“好,我知道了。”停了一下,何桂清又说,“你进来。”
等杨承福到了跟前,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龄备饭,又叫到客店去结账,把行李取了来。王有龄不作一声,任他安排。
于是王有龄吃了一顿北上以来最舒服的饭。昨天还是同桌劝酬、称兄道弟的杨承福,这时侍立在旁,执礼极恭。要说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这一点歉疚不安了。
饭后,杨承福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王有龄便歪在炕上打盹。一觉醒来,钟打三下,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馆,煮茗清谈,重拾中断的话头。
说到“交运脱运”,何桂清要细问王有龄的打算。他很老实地把杨承福的策划说了出来,自己却不曾提什么要求,因为他认为这是不需要的,何桂清自会有所安排。
“捐一个‘指省分发’是一定要的,不过不必指明在江苏。”
“那么,在哪一省呢?”
何桂清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浙江出了一件大案?”话刚出口,随又用自己省悟的语气紧接着说,“喔,你当然不知道,这件案子发生还不久,外面的消息没有那么快。这也暂且不提。浙江的巡抚半年前换了人,你总该知道?”
“是的。是黄抚台。”
“黄寿臣是我的同年,现在圣眷正隆,不过——”何桂清略停一停说,“你还是回浙江。”
语意暧昧不明,王有龄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定神想了一下,此一刻是机会、是关键,不可轻易放过,无论如何跟着何桂清在一起,缓急可恃,总比分发到别省来得好!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用反衬的笔法,逼进一步:“如果你不愿意我到江苏,那么我就回浙江。”
“你误会了!”何桂清很快地接口,“我岂有不愿意你到江苏的道理?老实说,我没有少年的朋友,有时觉得很寂寞,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朝夕闲话,也是一乐。我让你回浙江,是为你打算。”
“这我倒真是误会了。”王有龄笑道,“不过,如何是为我打算?乞闻其详。”
“江苏巡抚杨文定我不熟,而且比我早一科,算是前辈,说话不便,就算买我的账,也不会有好缺给你。到浙江就不同了。黄寿臣这个人,说句老实话,十分刻薄,但有我的信,对你就会大不相同。”
“是!”王有龄将信将疑地答应着。
“索性跟你明说了吧,省得你不放心。不过,”何桂清看了看窗外说,“关防严密,你千万不可泄漏出去。”
“当然,当然。”
“黄寿臣是靠我们乙未同年,大家捧他。”何桂清隔着炕几,凑过去放低了声音说,“这还在其次,他现在有件案子,上头派我顺道密查。自然,他也知道我有钦差的身份,非买我的账不可。你真正是运气好!早也不行,迟也不行,刚刚就是这会儿,我的一封信到他那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啊!”王有龄遍体舒泰,不由得想到“积德以遗子孙”这句话。如果不是老父生前提拔何桂清,自己何来今日的机缘?
这天晚上,何桂清又有饭局,是仓场侍郎做东。他赴席归来,又吩咐备酒,与王有龄作长夜之饮。二十年悲欢离合,有着扯不断的话头,但王有龄心中还有一大疑团,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来。
这个疑团就是:何桂清如何点了翰林?照王有龄想,他自然是捐了监生才能参加乡试,乡试中式成了举人,然后到京城会试,成进士、点翰林。疑问就在他不是云南人,怎能在云南乡试?“冒籍”的事不是没有,但要花好大的力量,这又是谁帮了他的忙呢?
他不好意思问,何桂清也不好意思说。樽前娓娓,谈的都是京里官场的故事。何桂清讲起宣宗的俭德,当今皇帝得承大位的秘辛——全靠他“师傅”杜受田的指点。咸丰帝在做皇子时,表现了仁慈友爱的德量,宣宗才把皇位传了给他。
“当今皇上年纪虽轻,英明果敢,颇有一番作为。”何桂清很兴奋地说,“气运在转了,那班旗下大爷,昏庸糊涂,让皇上看透了他们,办不了大事。现在汉人正在得势,不过汉人中也要年轻有担当的,皇上才赏识。所以那些琐屑龌龊的大僚,因循敷衍,一味做官,不肯做事的,纷纷告老。如今朝中很有一番新气象。雪轩,时逢明主,你我好自为之。”
“我怎能比你?以侍郎放学政,三年任满,不是尚书,就是巡抚。真正是望尘莫及!”
“你也不必气馁。用兵之际,做地方官在‘军功’上效力,升迁也快得很。”何桂清又说,“黄寿臣人虽刻薄,不易伺候,但倒是个肯做事的。你在他那里只要吃得来苦,他一定会提拔你。”
“那自然也靠了你的面子。不过——”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何桂清便很关切地问:“你有什么顾虑,说出来商量。”
“你说黄抚台不易伺候,我的脾气也不好,只怕相处不来。”
“这你放心。他的不易伺候,也要看人而定。有我的交情在,他绝不会难为你!”
“是的。”王有龄想了想,很谨慎地问,“你说他有件案子,上头派你顺道密查,不知是件什么案子?”
听他问到机密,何桂清面有难色,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反正将来你总会知道,我就告诉了你也可以。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足为外人道。”
于是他把黄宗汉逼死椿寿,皇帝心有所疑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王有龄入耳心惊,对黄宗汉的为人,算是有了相当认识。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他问。
“怎么压不下去?‘朝里无人莫做官’,只要有人,什么都好办。”
“椿寿的家属呢,岂肯善罢甘休?”
“你想呢?椿寿的家属当然要闹。不过,黄寿臣在这些上的本事最大,不必替他担心。”何桂清又说,“我听说椿寿夫人到巡抚衙门去闹过几次,又写了冤单派人‘京控’。现在都没事了——这就是黄寿臣的本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平伏下来的!”
“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
“官场龌龊,无所不有。”何桂清轻描淡写一句撇开,“别人的事,不必去管他了。”
不管别人的闲事,自然是谈王有龄切身的利害。何桂清告诉他,洪、杨起兵,在广西没有把它挡住,现在军入两湖,有燎原之势,朝廷筹饷甚急,捐例大开,凡是“捐备军需”的,多交部优予议叙,所以目前的机会正好,劝王有龄从速进京“投供”加捐,早日到浙江候补。
“也不忙在这几天。”王有龄笑道,“我送你上了船再动身也不晚。”
“不必。”何桂清说,“我陛辞时,面奉谕旨,以现在筹办漕米海运,我在户部正管此事,命我沿途考察得失奏闻。在通州,我跟仓场侍郎要好好商议,还有几天耽搁,好在江浙密迩,将来不怕见不着面。我明天就派一个人送你进京,黄寿臣的信,我此刻就写。”
“能有人送我进京,那太好了。吏部书办有许多花样,非有熟人照应不可。”
“就是这话。我再问你一句,你回浙江之后,补上了缺怎么办?”
这话问得王有龄一愣,细想一想才明白,问的依旧是“做官的本钱”。一旦藩署“挂牌”,不管是实缺还是署理,马上就是现任的“大老爷”了,公馆、轿马、衣服、跟班,一切排场要摆开来,加上赴任的盘缠,算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刚到任也不能马上就出花样弄钱,那两三个月的用度,也得另外筹措。这一点,王有龄当然盘算过,点点头说:“只要挂了牌,事情就好办了。”
“我知道。候补州县只要一放了缺,自有人会来借钱予你。不过,说得难听些,那笔借款就跟老鸨放给窑姐儿的押账一样,跟你到了任上,事事受他挟制,非弄得声名狼藉不可!”
说着何桂清站起身来,走到里面卧室,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银票。“我手头也不宽裕,只能帮你这点忙,省着些用,也差不多了。”银票是八百两,足足有余了!王有龄喜出望外,眼含泪光地答道:“大恩不言谢。不过将来也真不知何以为报。”
“谈什么报不报?”何桂清脸上是那种脱手千金、恩怨了了的得意与欣快,“说句实话吧,这是我报答你老太爷的提携。没有他老人家,我也不能在云南中举。”
“话虽如此,我未免受之有愧。”
“这不须如此想。倒是那位在你穷途之际慷慨援手的胡君,别人非亲非故帮你的忙,无非看你是个人才,会有一番事业,你该记着这一点!”
王有龄自然深深受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大志,连番奇遇的鼓舞,越发激起一片雄心,只一闭上眼,便看得前程锦绣,目迷神眩,虽还未补缺,却已在享受做官的乐趣了。
第二天早晨起身,何桂清已写好了一封致黄宗汉的信在等他。这封信不是泛泛的八行,甚至也不像一封荐信,里面谈了许多知交的私话,然后才提到王有龄,说是“总角之交,谊如昆季”,特为嘱他指捐分发浙江,以便请黄宗汉培植造就,照这封信的恳切结实来说,就差何桂清当面拱手拜托了。
等看过封好,王有龄便跟何桂清要人。以他的意思,很想请杨承福做个帮手。这一点何桂清无法满足他的希望,因为杨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许多公事、关系只有他清楚首尾,非他人所能替代。
“这样吧,”杨承福建议,“叫高升跟了王老爷去,也很妥当。”
……
高升也很诚实能干,他自己也愿意跟王有龄,事情就算定局。拜别何桂清,谢了杨承福,由高升照料着,当天就到了京里。本来想住会馆,因为本年王子恩科,明年癸丑正科,接连两年会试,落第的、新到的举人,挤得满坑满谷,要找一间空房实在很难;而且王有龄以监生的底子来加捐,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举成名的举人在一起,相形之下,仙凡异途,也自觉难堪,便索性破费些,在两河沿找了家客店住。
天气极冷,生了炉子还像坐在冰窖里,高升上街买了皮纸和面,在炉子上打了一盆糨糊,把皮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把窗户板壁上所有的缝隙都糊没。西北风进不来,炉火才能发生作用,立刻满室生春,十分舒服。王有龄吃过晚饭,便跟高升商量正事。
“老爷,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高升说道,“明天就是腊八,还有十几天工夫就‘封印’了。”
“啊!”一下提醒了王有龄,“一‘封印’就是一个月,这十几天办不成,在京里过年空等,那耽误的工夫就大了。”
“是啊!打哪儿来说,都是件划不来的事。所以我在想,不如多花几个钱,尽这十几天把事情办妥,赶年里就动身回南。”
“年里就动身?不太急了吗?”
“我是替老爷打算。京里如果没有什么熟人,在店里过年,也不是味儿。再说从大年初一到元宵,到哪儿也得大把花钱,真正划不来。与其这个样,莫如就在路上过年。再有一层,”高升凑近了他说,“老爷最好赶在何大人之前,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见黄抚台,何大人的信才管用。”
王有龄恍然大悟,觉得高升的话实在有见识。黄宗汉此人既有刻薄的名声,保不定在椿寿那件案子结束以后,过河拆桥,不买何桂清的账。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时,有求于人,情形自然不同。总之,宁早勿迟,无论如何不错。
“我听你的话,就这么办。不过,你可有路子呢?”
“路子总有的。明天我就去找。”高升极有把握地说,“包管又便宜又好。”
于是王有龄欣然开了箱子,把旧捐的盐大使“部照”取了出来,接着磨墨伸纸开具“三代”,细陈经历,把文件都预备妥当,一一交代明白,又取二十两银子交给高升,作为应酬花费。
从第二天起,高升开始奔走。起初的消息不大好,不是说时间上没有把握,就是额外需索的费用太高。这样过了三四天,不但王有龄心里焦灼,连高升自己也有些气馁了。
就在放弃希望,打算着在京过年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吏部有个书办,家里遭了回禄之灾,还烧死了一母一子。年近岁逼,逢此家破人亡的惨事,偏偏这书办又因案下狱,雪上加霜,濒临绝境,必须求援于他的同事们。
帮忙无非“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出钱的不过十两、八两银子,倒是出力的帮忙得大。年下公事特忙,部里从司官到书办,知道各省差官,以及本人来候选捐纳、谋干前程的,都希望提前办理。在京里过年,赔贴盘缠,空耗辰光还不说,有些限期的公事,耽误了还有处分。所以这时是留难需索、择肥而噬的好机会。现在为了帮同事的忙,他们私下定了章程,出了“公价”:凡是想限期办妥的公事,除了照平时的行市纳规费以外,另外看情况加送若干,多下的钱就归那遭祸的书办所得。对外人来说,这比自己去撞木钟,辗转托人,重重剥削要便宜得多。
高升从琉璃厂的笔墨庄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又去找熟人打听,果有其事。他匆忙回来说予王有龄,就托那个熟人,代为接洽,说定了价钱,一共四百八十两银子,加捐为候补州县,分发浙江。其中三分之二是“正项”,三分之一是“杂费”,打成两张银票,正项自己去缴,杂费托经手人转交。不过五天工夫,就把簇新的一张“部照”和称为“实收”的捐纳交银收据都拿到手了。
这件大事倒办好了,长行回南却颇费周章。急景凋年,车船都不大愿意做此一笔买卖。王有龄便又跟高升商议,大事已妥,随时可走,也不争在这几天,不如过了“破五”再说。高升原是为主人打算,唯命是从,当时便先订好了两辆大车,付了一半车价,约定开年初七、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动身。
这时京里除了军机处,大小衙门都已封印。满街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有的忧容满面,四处告帮过年;有的提着灯笼,星夜讨债。王有龄却是心定神闲,每天由高升领着,到各处去闲逛。他在京里也有些熟人,但一则年节下大家都忙,不便去打搅;二则带的土仪不多,空手登门拜访,于礼不合;三则是他自己觉得现在境况不佳,不如不见,等将来得意了,欢然道故,才有人情酬酢之乐。因此,除了极少的一两家至亲,登门一揖以外,其余同乡亲友那里他一概不去。
到了大年三十,会馆里的执事邀王有龄去过年。吃完年夜饭,厅上拉开桌子,摇摊的摇摊,推牌九的推牌九。王有龄不好此道,早早回到了西河沿客店。高升是他事先放了假的,不在客店。伙计替他拨旺了炉火,沏了热茶。王有龄枯坐无聊,又弄了酒来喝,无奈“独醉不成欢”,有心摘一朵野花,点缀佳节,想想自己已是“父母官”的身份,怕让高升发觉了瞧不起。“八大胡同”倒是近在咫尺,但“清吟小班”是有名的销金窝,这一年异遇甚多,保不定又逢一段奇缘。那一下,五百年前的风流债还不清,岂不辜负了胡、何二人的盛情厚望?
在满街爆竹声中,王有龄一个人悄悄地睡下了,却是怎么样也没有睡意。他通前彻后,细思平生,有凄凉,也有欢欣,有感慨,却更多希望。他在想,不走何桂清那样的“正途”,已是输人一着,但也不能就此认输。一个人总要能展其所长,虽说自己书读得没有何桂清好,但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了解民生,熟悉吏治,以及吃苦耐劳,习于交接,却不是那班埋首窗下、不通世务的书生可比。“世事洞明皆学问”,妄自菲薄,志气消沉,聪明才智也就灰塞萎缩了。于今逢到大好机会,又正当国家多事、明主求治之际,风尘俗吏的作为,亦未见得会比金马玉堂的学士逊色!
转念到此,王有龄内心顿时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但以大器自期,觉得肚子里的货色还不够。不是词赋文章,而是于国计民生有关的学问。
因此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厂,别人买吃的、玩的,王有龄则像那些好书成癖的名士一样,只在书铺里坐。王有龄此时的气度服饰,已非昔比,掌柜的十分巴结,先拜了年,摆上果盘,然后请教姓氏、乡里、科名。
“敝姓王,福建,秋闱刚刚侥幸。”王有龄的口气是自表新科举人,好在“王”是大姓,便冒充了也不怕拆穿。
“喔,喔!王老爷春风满面,本科一定‘联捷’。预贺,预贺!”
“谢谢。‘场中莫论文’,看运气罢了。”
“王老爷说得好一口官话,想来随老太爷在外多年?”
“是的。”王有龄心想,再盘问下去要露马脚了,便即问道,“可有什么实用之学的好书?”
“怎么没有?”那掌柜想了想,自己从书架子取了部新书来,“这部书,不知王老爷有没有?”
一看是贺长龄的《皇朝经世文编》,王有龄久闻其名,欣然答道:“我要一部。”
“这部书实在好。当今讲究实学,读熟了这部书,殿试策论一定出色。”
“有没有‘洋务’上的书?”
“讲洋务,有部贵省林大人编的书,非看不可。”
那是林则徐编的《四洲志》,王有龄也买了。书店掌柜看出王有龄所要的是些什么书,牵连不断,搬出一大堆来,一时也无暇细看内容,好在价钱多还公道,便来者不拒,捆载而归。
从这天起,王有龄就在客店里“闭户读书”,把一部《皇朝经世文编》中,谈盐法、河务、漕运的文章,反复研读,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他对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绩,原就敬仰已久,此时看了那些奏议、条陈,了解了改革盐法漕运的经过,越发向往。同时也有了一个心得——兴利不难,难于除弊!“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只要功夫用到了,自能生利。但已生之利,为人侵渔把持,弊端丛生,要去消除,便成了侵害人的“权利”,自会遭遇到极大的反抗阻挠。他看陶澍的整顿盐务、改革漕运,论办法也不过实事求是、期于允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所可贵的是,他除弊的决心与魄力。
这又归结到一个要点:权力。王有龄在想:俗语说的“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话实在不错。不过这个道理要从反面来看。有权在手,不能有所作为、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则虽未作恶,其恶与小人相等。因为官场弊端,就是在此辈手中变得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
由于有用世之志,不得不留意时局。正好客店里到了一个湖北来的差官,就住在他间壁,客中寂寞,携酒消夜,谈起两湖的情形,王有龄才知道洪杨军攻长沙不下,克宁乡、益阳,掳掠了几千艘民船,出临资口,渡洞庭湖,占领岳州,乘胜东下,十一月陷汉阳,十二月里省城武昌也沦陷了!巡抚常大淳、学政、藩司、臬司、提督、总兵,还有道员、知府、知县、同知,几乎全城文武,无不殉难。说到悲惨之处,那差官把眼泪掉落在酒杯里。
王有龄也为之惨然停杯。常大淳由浙江巡抚调湖北,还不到一年,他在杭州曾经见过,纯粹是个秉性仁柔的书生,只因为在浙江巡抚任内平治过海盗,朝廷当他会用兵,调到湖北去阻遏洪杨军,结果与城同亡,说起来死得有点冤枉。
但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而且朝廷已有旨意,派在籍大臣办理“团练”,以求自保。生逢乱世,哪里管得到文是文、武是武?必须得有“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的本事,做官才能出人头地。有了这层省悟,王有龄又到琉璃厂去买了些《圣武记》之类谈征战方略、练兵筹饷的书,预备利用旅途好好看它一遍。
……
依照约定的日子,正月初七一早,王有龄由陆路自京师动身,经长辛店一直南下。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还可以走陆路。水陆两途在山东边境的德州交汇,运河自京东来,过此偏向西南,经临清、东昌南下。陆路自京西来,过此偏向东南,由平原、禹城、泰安、临沂,进入江苏省境,到清江浦,水陆两途又交汇了。
王有龄陆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颠簸的大车中,依旧手不释卷,到晚宿店,豆大油灯下还做笔记。就这样他把《经世文编》《圣武记》《四洲志》都看完了。有时车王有龄中默想,自觉内而漕、盐、兵事,外而夷情洋务,大致都已了然于胸。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车子讲定到王家营子,渡过黄河就是清江浦,由此再雇船沿运河直放杭州。为了印证所学,不妨趁此弃车换船的机会,在清江浦好好住几天。这个以韩信而名闻天下的古淮阴,是南来水陆要冲的第一大码头,江南河道总督专驻此地,河务、漕运以及淮盐的运销,都以此地为枢纽,能够实地考察一番,真个可谓“胜读十年书”了。
哪知来到王家营子,就听说“长毛”造反,越发猖獗。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闻到一种风声鹤唳的味道,车马络绎,负载着乱糟糟的家具杂物。衣冠不整,口音杂出的异乡人,不计其数,个个脸上有惊惶忧郁的神色,显而易见的,都是些从南面逃来的难民。
“老爷!”高升悄悄说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满了。带着行李去瞎闯,累赘得很。你老先在茶馆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当了再来请老爷过去。”
“好,好!”王有龄抬头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馆,便说,“我就在这里等。”
到了茶馆,先把行李堆在一边,开发了挑夫,要找座头休息。举目四顾,乱哄哄一片,只有当门之处一张直摆的长桌子空着。高升便走过去拂拂凳子上的尘土说道:“老爷请这里坐!”
他是北方人,没有在南方水路上走过,不懂其中的规矩。王有龄却略微有些知道,那张桌子叫“马头桌子”,要漕帮里的“龙头”才有资格坐,所以慌忙拉住高升:“这里坐不得!”
“噢!”高升一愣。
王有龄此时无法跟他细说,同时茶博士也已赶了来招呼他与人拼桌。高升见安顿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龄喝着茶,便向同桌的人打听消息。
消息坏得很!自武昌沦陷,洪杨军扣了大小船只一万多艘,把一路所掳掠来的金银财货、军械粮食,都装了上去,又裹挟了几十万老百姓,沿着长江两岸长驱而东,所过州县,无不大抢特抢。就这样一直到了广济县的武穴镇,跟两江总督陆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归两江总督所管,陆建瀛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出省迎敌。绿营暮气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没有多少,哪经得住洪杨军如山洪暴发般顺流直冲,以致节节败退。
这时洪杨军的水师,也由九江,过湖口、彭泽,到了安徽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苏按察使,弃防而逃,这一下省城安庆的门户洞开。安徽巡抚蒋文庆只有两千多兵守城,陆建瀛兵败过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宁。蒋文庆看看保不住,把库款、粮食、军火的一部分移运庐州,自己坚守危城。其时城里守卒已经溃散,洪杨军轻而易举地破了城,蒋文庆被杀于抚署西辕门。这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龄大惊问道,“那么现在‘长毛’到了什么地方了呢?”
“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摇摇头,愁容满面的,“芜湖大概总到了。说不定已到了江宁。”
王有龄大惊失色,洪杨军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点将信将疑。但稍微定一定心来想,亦无足奇,这就是他在旅途中读了许多书的好处。自古以来,长江以上游荆州为重镇,上游一失,顺流东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历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将镇荆襄,保上游;而荆襄有变,金陵就如俎上之肉。此所以桓温在荆州,东晋君臣,寝食难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终于为宋太祖所平。
这一下,他对当前的形势得失,立刻便有了一个看法:朝中根本无知将略的人。置重兵于湖广、河南,防洪、杨北上,却忽略了江南的空虚,这是把他们逼向东南财赋之区,实在是极大的失策。
照这情形看,金陵迟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随即记起,何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额上的汗,松口气失声自语:“还好,还好!”
同桌的茶客抬起忧郁的双眼望着他,他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便赔着笑说:“我想起一个好朋友,他——”王有龄忽然问道,“请问,学台衙门,可是在江阴?”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苏的大官儿最多,真搞不清什么衙门在什么地方。”
“怎么搞不清?”邻桌上有人答话,“不错,江苏的大官最多,不过衙门都在好地方。”他屈着手指数道,“从清江浦开始数好了,南河总督驻清江浦,漕运总督驻淮安,两江总督、驻防将军、江宁藩司驻江宁,江苏巡抚、江苏藩司驻苏州,学政驻江阴,两淮盐政驻扬州。”
果然是在江阴。王有龄心里在盘算,由运河到了扬州,不妨沿江东去,到江阴看一看何桂清,然后再经无锡、苏州、嘉兴回杭州,也还不迟。
刚刚盘算停当,高升气喘吁吁地寻了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觅着一间房,虽丢了定钱在那里,去迟了却保不定又为他人所得,兵荒马乱,无处讲理,所以催着主人快走。
于是王有龄起身付了茶钱,主仆两人走出店来,拦着一名挑夫,把笨重箱笼挑了一担,高升背了铺盖卷,其余帽笼之类的轻便什物,便由王有龄亲手拿着,急匆匆赶到客店。这是一间极狭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厨房,油烟弥漫,根本不宜作为客房。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携幼、彷徨不知何处可以容身的难民,王有龄便觉得这间小屋简直就是天堂了。
“你呢?”他关切地问高升,“也得找个铺才好。”
“我就在老爷床前打地铺。反正雇好了船就走,也不过天把的事。”
“高升,我想绕到江阴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龄把他的打算说了出来。
“这个——”高升迟疑地答道,“我劝老爷还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则要早早禀到;二则多换两次船,在平常不费事,这几天可是很大的麻烦。老爷,消息很不好,万一路断了,怎么办?”
高升的见识着实不低,分发浙江的候补州县,如果归路中断,逗留在江苏,那是一辈子都补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龄一听他的话,幡然变计,当夜商量定规,尽快雇船赶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难民已到了许多,同时也有了确实消息:芜湖已经失守,官军水师大败,福山镇总兵阵亡,洪杨军正分水陆三路,进薄江宁。江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经兵革,恐慌万状,因而雇船也不容易。南面战火弥漫,船家既怕送入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哪一样,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霉。
奔走了一天,总算有了结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论人计价,每人二十两银子。这比平时贵了十倍不止,事急无奈,王有龄唯有忍痛点头。
但也亏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讨关”“过坝”可得许多方便。风向也顺,船行极快,到了扬州,听说江宁已经被围,城外有七八十万头裹红巾的太平军,城里只有四千旗兵、一千绿营兵,不过明太祖兴建的江宁城,坚固有名,一时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万人,洪杨军能不能攻下江宁无关大局。王有龄心里在想,他们的兵力足够,分兵两路,一支往东,径取苏常;一支渡江而北,经营中原,这一来江宁成了孤城,不战自下。由于这个想法,王有龄对大局相当悲观,中宵不寐,听着运河的水声,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运。
王有龄就这样忧心忡忡地到了杭州。他一上岸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家,是胡雪岩,但自然没有行装未卸便上茶馆里去寻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王有龄却又有许多事要料理——当务之急是寻房子搬家。原来的住处过于狭隘,且莫说排场气派,首先高升就没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随即带着高升去寻房屋经纪。
买卖房屋的经纪人,杭州叫作“瓦摇头”,他们有日常聚会的地方,在一家茶馆。各行各业都有一家茶馆作为买卖联络的集中之处,称为“茶会”。到了茶会上,那些连“瓦”见了他们都“摇头”的经纪人,一看王有龄的服饰气派,还带着底下人,都以为是大主顾来了,纷纷上来兜搭,问他是要买呢,还是“典”。
“我既不买,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进去。”
“这哪里来?”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我有。”有个人说。
于是王有龄只与此人谈交易,问了房子的格局,大小恰如所欲,再问租金,也还不贵。“那就去看一看再说。”王有龄这样表示,“看定了立刻成约,当日起租。我做事喜欢痛快,疙里疙瘩的房子我可不要。”
“听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夹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几年西湖水,难道还不知道‘杭铁头’说一不二?”
那房子在清河坊。这一带杭州称为“上城”,从南宋以来,就是一城精华所在,离佑圣观巷的抚台衙门和藩司前的藩台衙门都不远。“上院”方便,先就中王有龄的意。再看房子,五开间的正屋,一共两进,左右厢房,前面轿厅,后面还有一片竹林,盖着个小小的亭子。虽不富丽,也不寒酸,正合王有龄现在的身份。
看到他的脸色,“瓦摇头”便说:“王老爷鸿运高照!原住的张老爷调升山西,昨天刚刚动身。这么好的房子,一天都不会空,就不定明天就租了出去,偏偏王老爷就是今天来看,真正巧极了!”
“是啊,巧得很!”王有龄也觉得事事顺遂,十分高兴,“你马上去找房东,此刻就订约起租。”
“老爷!”高升插嘴问道,“哪一天搬进来?”
“拣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万一来不及就是明天。”
这一天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但也有许多事要做。第一步先雇人来打扫房子,第二步要买动用家具。为了不愿意露出暴发户的味道,王有龄特地买了半旧的红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从云南带来的大理石的茶几、椅子,铺陈开来,显得很够气派。
真个“有钱好办事”,搬到新居,不过两天工夫,诸事妥帖。厨房里有厨子,上房里有丫头、老妈,门房里坐着四个轿班,轿厅里停一顶簇新的蓝呢轿子。高升便是他的大管家。
这就该去寻胡雪岩了。王有龄觉得现在身份虽与前不同,但不可炫耀于患难之交,所以这天早晨,穿了件半旧棉袍,也不带底下人,安步当车,踱到了以前每日必到的那家茶馆。自然遇到很多熟人,却独独不见胡雪岩。
“小胡呢?”他问茶博士。
“好久没有来了。”
“咦!”王有龄心里有些着急,“怎么回事?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茶博士摇摇头,“这个人神出鬼没,哪个也弄不清楚他的事。”
“这样……”王有龄要了张包茶叶的纸,借支笔写了自己的地址,交给茶博士,郑重嘱咐,“如果遇见小胡,千万请他到我这里来。”
走出茶馆,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话置诸脑后,特为又回进去,取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塞到茶博士手里。
“咦!咦!为啥?”
“我送你的。你替我寻一寻小胡,寻着了我再谢你。”
那茶博士有些发愣,心想这姓王的,以前一壶茶要冲上十七八回开水,中午两个烧饼当顿饭,如今随便出手就是两把银子,想来发了财了!可是看看他的服饰又不像怎么有钱,居然为了寻小胡,不惜整两银子送人,其中必有道理。
“这、这真不好意思了。”茶博士问道,“不过我要请教你老人家,为啥寻小胡?”
“要好朋友嘛!”王有龄笑笑不说下去了。
作了这番安排,他怅惘的心情略减,相信那茶博士一天到晚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眼皮宽,人头熟,只要肯留心访查,一定可以把小胡寻着。只怕小胡来访,不易找到地址,所以一回家便叫人去买了一张梅红笺,大书“闽侯王有龄寓”六字,贴在门上。
这就要预备禀到、投信了。未上藩署以前,他先要到按察使衙门去看一个朋友。按察使通称臬司,尊称为臬台,掌管一省的刑名。王有龄的那个朋友就是臬司衙门的“刑名师爷”,姓俞,绍兴人。“绍兴师爷”遍布十八行省、大小衙门,所以有句“无绍不成衙”的俗语,尤其是州县官,一成了缺,第一件大事就是延聘“刑名”“钱谷”两幕友,请到了好手,才能一帆风顺,名利双收。
王有龄的这个朋友,就是刑名好手,不但一部《大清律》倒背如流,肚子里还藏着无数的案例。向来刑名案子,有律讲律,无律讲例,只要有例可援,定谳的文卷,报到刑部都不会被驳。江浙臬台衙门的“俞师爷”,就是连刑部司官都知道其人的,等闲不会驳他经办的案子,所以历任臬司都要卑词厚币,挽留他“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