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皇宾天
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五月,长安宫苑。
李世民从噩梦中惊醒,心神不宁汗流浃背,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审视着褪色的帷幔、陈旧斑驳的宫灯、曾经熟悉的屏风,竟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直到宦官听见响动前来伺候,口口声声唤他“陛下”,才渐渐稳住忐忑的心绪。
都怨这场血腥的噩梦……
不!不是梦,那确确实实是曾经发生的事,萦绕在李世民心头已整整十年。
十年前那个夏日的清晨,天空碧蓝如洗,宫苑静得像空山幽谷,唯有鸟儿啁喳地啼鸣不休,仿佛在倾诉不安。他顶盔掼甲背弓佩剑,按谋士房玄龄、杜如晦的精心谋划,率长孙无忌、尉迟恭、侯君集、张公谨、秦叔宝、程知节等心腹将佐,把兵马埋伏在了太极宫正北的玄武门;禁军将领敬君弘、吕世衡等早已被他笼络,玄武门守将常何秘密归顺,守门士兵完全服从指挥,所有人紧握兵刃不发一语,只等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到来。
当两兄弟带着亲随从临湖殿方向走来、发觉伏兵的那一刻,他们的神情并非恐惧,而是惊诧。太子平素矜持低垂的双目瞪得浑圆,双手紧扣缰绳;齐王紧蹙双眉咬牙切齿,谁能想到他会在宫禁之间、君父之侧操弄干戈?这等逆天之事,绝非为人臣、为人子干得出来的。
片刻惊愕之后,建成拨马欲逃;元吉倒有抵抗之心,但仓皇之际搭不上弓。李世民纵马而出,高叫一声:“兄长慢走,小弟有事相商!”或许建成真以为他有话说,或许是吓蒙了,勒马回头望他一眼,就在这一刹那他搭弓放箭了……正中咽喉,建成吭都没吭一声,宛如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栽落马下!
所有人都在呼喊,但喊些什么李世民完全没入耳,他只记得射完那一箭手就开始颤抖,脑中一片空白。虽说兄弟反目如同仇雠,伏击之策筹谋已久,真到了这一刻仍不免心神大乱,仿佛自己胸臆霎时间被掏空了。
尉迟恭、侯君集率兵涌上,早与元吉等人白刃相接,而他却恍惚不知所措,连胯下战马都驾驭不住,任凭它载着自己颠簸蹿跃,糊里糊涂向宫苑密林间驰去。只觉胸腹一阵剧痛,当他缓过神来时,已被树杈刮倒在地;猛一抬头,又见元吉身负箭创,怒气冲冲向他扑来。
相较沉稳老练的大哥建成,这个从小把打仗视同游戏的四弟更危险。此时元吉已血灌瞳仁,口中谩骂不休,像饿虎般扑到他身上;两人的兵刃都在混乱中失落,元吉虽有伤在身,却凭着巨兽一般的强壮体格牢牢将他制住,用铁胎弓勒住他脖颈。
李世民使尽平生力气撑住弓弦,手都勒出血了,哥俩就在树下翻滚厮打。但元吉壮若虎牛,以力相搏他远非敌手,三滚两滚又被扼住喉咙。岌岌可危之时,尉迟恭领兵赶来——尉迟恭与元吉皆骁勇善战,又都擅长用槊,二人曾比试,尉迟恭空手入白刃,三度夺过元吉之槊,本领比元吉更胜一筹。
那一刻李世民感到元吉的手渐渐失去力道,这个骄横霸道的弟弟生平第一次流露出绝望的表情,但也是最后一次。元吉松开他脖子,一瘸一拐向南逃去,尉迟恭紧追不舍。李世民倚在树上气喘吁吁,眼睁睁看着尉迟恭等人乱箭齐发,将弟弟射得像刺猬一样,倒在地上再也不动,才安下心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紧接着喊杀声起,东宫将佐薛万彻和元吉心腹谢叔方已经得讯,各率兵士冲至玄武门。守兵寡不敌众,敬君弘、吕世衡双双战死,幸亏张公谨勇猛过人,亲冒弓矢关闭宫门,才把两府卫队挡在外面。李世民无暇顾忌门外的叫嚣声,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当尉迟恭奉他命令带领士兵跑去见驾时,他父皇正与宰相裴寂、萧瑀等人在宫苑海池之上泛舟。李渊见尉迟恭戴盔披甲、手持长矛、浑身血污冲到池边,已觉大事不妙:“你何故到此?有人作乱么?”尉迟恭高声答复:“太子、齐王作乱,秦王率兵靖难,已将二人诛杀。唯恐乱兵惊动陛下,特命臣来护驾!”
李渊一阵战栗险些晕倒船上,裴寂、萧瑀等人也慌作一团,但他们深谙宫廷斗争的险恶,很快达成一致:“建成、元吉未参与太原举兵,无功天下,嫉妒秦王功高以致作乱。如今秦王既将他们诛灭,不如速立秦王为太子,委以朝政,方可转危为安天下太平。”事已至此李渊还有别的选择吗?只能瘫坐船头,望着气势汹汹的“护驾”将士,有气无力道:“卿等所言甚善,此亦吾之夙愿……”
李世民成功夺取了储位,也掌握了朝廷和京畿兵权,两府部众见了主公首级,痛哭着抛下兵刃溃散而逃。当他脱去铠甲跪拜在父皇面前时,父皇颤巍巍将他扶起,喃喃道:“险被人言所误,几有投杼之惑。”那温婉的口气、战抖的双手、不安的眼神再不似一国之君,几乎是在求饶。他心中充满胜利的喜悦,但在群臣面前还要伪装;于是以膝代步扑到父皇怀中,放声痛哭。
但他的泪不是悔恨,而是大功告成的兴奋和对多年艰辛的追溯。哭过之后计划照旧,斩草必要除根,既然建成、元吉谋反已成铁案,理当株连家小。建成与元吉各有五个儿子,长者未及弱冠,幼者尚在襁褓,十个孩子一日之间都死在屠刀之下;两府女眷尽数没入掖庭。三天后他如愿以偿当了太子;两个月后父皇禅位,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帝,时年二十八岁,为体现人子之道他住在东宫;两年后天下稳固,于是他正位太极宫,太上皇则搬到他原先的住处,弘义更名大安,老人家就在这座遍布儿子心腹的宫殿“安度晚年”。此后李世民没在这座宫殿住过,直至太上皇病笃,时时有驾崩之危才过来侍奉,尽最后的人子之道……
任何人都不愿背负恶名,可世事逼人,李世民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到这一步。每当他浏览史书,看到屠戮兄弟的秦二世胡亥、宋孝武帝刘骏都被斥为桀纣暴君,便觉脸上炽热胸口狂跳,千载之下悠悠之口又会如何评价他呢?
有的人一错再错,沿着不归之路一直走下去;有的人洗心革竭力挽回。李世民恰是后者,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待。正因为犯下罪孽,他越发兢兢业业,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正因为从杀戮中走来,他才了解生命的宝贵——从坐上龙位那天起,一个崭新的李二郎诞生了。
他宣布天下和解,赦免魏徵、王珪、薛万彻、谢叔方等昔日敌人引为己用;取消对佛道两教的限令;将禁中大量宫女放归民间;减轻赋税刑罚,宽带百姓;倡导文治,推行科举制;虚心纳谏,鼓励群臣上书献策;甚至将权力分给中书门下的宰相,让臣下监督他的诏令,防止过失。他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在贞观二年消灭了北方最后一个割据梁师都;又于贞观四年派李靖率师西征,消灭东突厥汗国、生擒颉利可汗,不但报了当初兵临渭水之仇,也扭转了中原汉地屡遭侵扰的被动局面,被四夷族长尊为“天可汗”。
如今他的功业已超过隋唐前三位君主,但对他而言还远远不够,他要让大唐的光芒普照世间每一寸角落。就在此时此刻,大唐的一群杰出将帅,李靖、侯君集、李道宗等正率大军征讨吐谷浑(tu yu hun,鲜卑族,东晋十六国时控制了青海、甘肃等地),而充任此次作战先锋的正是昔日建成的爱将薛万彻……李世民的成功源于克制,他无时无刻不在克制暴戾的本性,以微笑面对世人;同时他的成功也得益于好胜心,他要向父亲证明——你错了,我不但比建成强,也比你强!
李世民早已毫无睡意,在床榻边踱来踱去。他不愿回忆过去,但往事总是化作难以遏制的洪流,冲破现实的堤坝涌入心田。他用力捏着眉头,想让自己更清醒,一瞥眼间见床边放着前几日西征的战报,虽然早已看过,还是在孤灯下翻阅起来,想以此驱赶脑海里那些萦绕不去陈年旧事。
只看了两行,忽听殿外有人低声交谈,李世民悄悄踱至门前,亲手推开观看;夜幕下有个朦胧的黑影正与他的亲信宦官低语,虽看不清面孔,听声音也知是他的嫡长子、已被册立为太子的李承乾。
“父皇……”李承乾似有急事禀告,又犹犹豫豫不敢惊动圣驾,正与宦官商量该不该将他唤醒。
“你有何事?太上皇不好么?”
李承乾未及答复,后面又赶来一位王子,年纪轻轻却身材魁梧,离着甚远已放声道:“这时候太子还磨蹭什么?父皇,祖父快不行了,您快过去吧!”来者乃是四皇子李泰。
“走。”李世民已猜到八九分,闻听此言顾不得更衣,抛下一脸尴尬的太子,随李泰大步往太上皇所居的垂拱殿奔去——太医已禀报过,李渊大限就在这一两日,他早有准备。
太子和卫兵紧随其后,宦官来不及取龙衣玉带,只抓了件黄袍给李世民披上。众人未转出偏院,已见垂拱殿前灯火辉煌——宦官打着灯笼列于两厢,诸皇弟、皇子都跪在殿外。李世民庶弟中年纪较大的元景、元昌、元嘉等都外任刺史,留京的元裕、灵夔、元婴等皆总角之童,得知父王将去已哭得不成样子;皇子李恪、李佑、李愔、李恽、李贞、李治近日也在大安宫,等候给祖父送终,此刻正在廊下陪几个小叔叔;殿阶下站定一妇人,身材高挑细眉凤目,正是皇后长孙氏。
见到皇后,李世民心中稍感慰藉。二十年来无论悲喜祸福,妻子总是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尤其当他愤怒时,长孙后总能以机智化解他的戾气,而当他烦恼忧愁时,长孙后又能用温柔爱抚使他鼓起勇气。无论兴兵举义、征战四方、夺取皇位、为政治国,长孙后都有功劳,但她的功劳不是运筹帷幄,更非奋命沙场,而是妻子对丈夫的爱。
不过此时此刻,长孙后却有些提不起精神,不仅是悲痛,还因为疲劳。李世民没有理睬左右的请安声,大步走到皇后身前,略带愧疚道:“你辛苦了。”这绝非空话,皇后的辛劳他最清楚。前年李世民得了场大病,气血不畅头晕目眩,移居九成宫养病,皇后衣不解带日夜伺候,调养半年他的病大体痊愈,皇后却积劳成疾;其时她已身怀有孕,转年生下个公主,分娩后身子更弱;经太医调治刚见起色,不想太上皇又病入膏肓。
这几日李世民移于大安宫,皇后也跟来了,他政务繁忙每天早晚探望两次,皇后身为儿媳挂心更多,又是事事都追求圆满的性格,强打精神与太上皇嫔妃一起侍奉汤药,几天下来熬得面色惨白。
听到皇帝的感激之言,长孙后倦怠的眼中闪过一丝幸福的光芒。她从不抱怨什么,也不奢求,只要这个站在帝国顶峰上的男人能理解,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她轻轻凑到李世民耳畔:“快不行了,刚才呼唤陛下,似是有话要说,陛下快去见老人家最后一面吧。”
“嗯。”李世民的脸色变得异常阴郁,踏着侵满夜露的石阶,向灯火阑珊的正殿走去——渐渐地他看见垂拱殿内一片狼藉,针石汤药零乱地撒在几案上,十几盏宫灯都点着,照如白昼,仿佛想驱赶死神的降临;卧榻帷帐掀起,松松垮垮绑在柱上,以薛婕妤为首的太上皇嫔妃围在病榻前,那些女人在低声抽泣,恰好挡住他视线,只能看见父亲的右手莫名其妙地向空比划。
那曾是掌托天下的一只大手,如今却苍老干瘪,腕上生满褐斑,时而颤巍巍抬起,时而蜷缩垂下,宛若风中摇曳的枯枝,那是最后的挣扎吗?他能听见父亲嘶哑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不知是呻吟还是说着什么,濒死的倾诉与女人的抽噎混在一起,令他听得心慌。
李世民倏然觉得自己身子发僵,双腿仿佛被扯住了,他死死盯着父亲那只手,就是无法再迈一步。
“太上皇唤您,快去啊……”长孙后抚着他背柔声劝道。
李世民依旧呆立在那里,众嫔妃听到皇后说话才知大驾已临,忙转身跪倒,七嘴八舌地啼哭着:“太上皇呼至尊久矣……陛下终于来了……”说话间已跪爬着闪开道路。可李世民兀自僵立,就是不肯迈过门槛;甚至连病榻都不忍直视,默默低下头——他不敢想象父亲要说什么,鸟之将死的哀诉?国家大事的嘱托?抑或是最后的发泄,对他残害手足、篡夺皇权的咒骂?甚至什么也不说,扬起那干枯的手用最后的力气给他一记耳光!
“陛下,快去啊……”长孙后再次软绵绵催促。
李世民却充耳不闻,手扶殿门愣在那里。这位正值壮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帝王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踌躇,虎牢关下的骁勇、玄武门前的果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他无法面对父亲死灰的面庞,无法承受父亲说的任何一句话,毕竟父亲才是大唐王朝的缔造者,而他阴谋篡权将其软禁十年,这是良心的亏欠啊!
“紧急军报……”宫门传来一声呐喊——征讨吐谷浑期间凡重要军情勿论昼夜火速上报。
李世民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倏然转身:“传上来!”众嫔妃见军情紧急,也不敢再催他。
宦官一声接一声传谕,有个军吏手捧军报风尘仆仆跑进宫苑,直至殿阶前双膝跪倒,以响亮的声音奏道:“启禀圣上。四月二十八日,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率师抵达赤水原,先锋薛万彻、薛万钧遭吐谷浑大军伏击,陷入包围。薛氏兄弟以寡敌众,身中数创战马倒毙,犹自奋勇拼杀拖住敌军;我大军赶到反败为胜,生擒敌帅南昌王,获牛羊牲畜数万头。李将军亲笔,向陛下报捷!”
不待宦官转递,李世民快步下阶亲手接过捷报:“好个薛万彻,朕没看错人!”
可激昂的夸赞声未落,殿内便传出号哭——太上皇咽气了。
李世民背对大殿,望着远处冰冷的宫墙,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既觉遗憾,又有一丝轻松——终于结束了,父子君臣十年尴尬,现在他和父亲都解脱了,沉默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让所有恩怨都随风而逝吧……
“皇后娘娘!”
又一声呼喊惊破李世民的思绪,猛然回头,长孙皇后晃悠悠晕倒在宫女怀中。在他心中爱妻比父亲重要得多,见此情形连捷报都扔了,奔上去抱住皇后双肩:“怎么了?”诸皇子全慌了,连滚带爬过来,尤其长孙后亲生的太子、李泰、李治更是焦急。李承乾与李泰一左一右搀住母亲,李治年方八岁,抱住皇后的腰,眼泪都出来了:“娘亲,你醒醒!别吓孩儿!”宫女乱作一团,端水的端水,传太医的传太医。
长孙后悠悠醒转,缓了口气,先摸李治的小脸:“雉奴,娘亲没事,就是有点儿累……”为儿子擦去眼泪,这才抬眼看丈夫,“妾身小疾不足挂齿,太上皇丧仪要紧。”
李世民立刻吩咐宦官:“上皇晏驾,大安宫疠气太重,速备乘舆,朕要送皇后回宫……”
“别!”长孙后微抬素手,轻轻摁在丈夫唇上,“妾身不过后宫一妇人,上皇丧礼乃国之大事,陛下当在此尽孝,岂可因妇人小疾而废礼法?臣妾并无大碍,就在偏殿小憩,天明再过来陪陛下。家翁之丧不可无媳,国之大丧更不可无后啊。”
李世民见她眼窝深陷、唇色如纸,情知绝非小疾这么简单,却只得无奈点头——皇后之言有理。大丧关乎皇家颜面,外间对他父子的议论够多了,这会儿他就是装也要装得像个孝顺儿子!
承乾、李泰欲送母亲去偏殿,长孙后严词拒绝:“你们留下,好好侍奉你父皇。”只唤了两个宫女搀她走。
李世民父子眼望她单薄的身躯晃悠悠走远,心下甚是牵挂,却也无可奈何。太子愣了片刻,才想起该安排丧事,却见弟弟李泰早抢先一步分发孝袍、抚慰群妃。李恪、李佑、李贞等也老老实实跪下,陪几个小叔叔哭,其实连他们父皇都没掉泪,他们对祖父的感情更淡,哪哭得出来?唯独李治拉着母亲裙角死活不松开,长孙后也拿这孩子没办法,只好带他一起离开。
二、传奇人生
贞观九年五月,李渊驾崩于大安宫,终年七十一岁,谥号大武,庙号高祖,葬于献陵。他在宫中深居十年,虽有太上皇之名,但是对大唐政坛而言已没有分量,他的死恰如一片枯叶轻轻飘落水中,并未掀起半分涟漪。李世民并没感到多悲痛,不过像是被针轻轻刺一下,伤痛一瞬即逝,继而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吐谷浑战事和皇后病情上。
西征胜利的消息接连传来,继曼头山之战,唐军连战连捷,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逃入沙漠,被部下砍了脑袋向唐军投降,欢呼掩盖了太上皇驾崩的噩耗。
可远在长江之畔的荆州,有个人却因李渊之死悲泣呕血,那便是时任荆州都督的应国公武士彟。
深秋的江陵依旧骄阳似火,滚滚长江映射着金色光芒,漫山遍野的桂花招摇怒放,挥洒着凋谢前的最后一抹绚丽;秋蝉的鸣叫声越发响亮,那是迎接死亡的乐章。武士彟神情委顿,仰卧在病榻上,粥不能进药不能下,俨然弥留之际。妻子杨氏和三个女儿都守在榻边,他却不发一语,双眼迷离望着窗外,似乎在回溯自己一生。固然他不算一代名臣,也没有足以名垂千古的丰功伟绩,但他从并州文水县一介草民变成大唐的公爵,此等际遇古今罕有。
武士彟的父亲武华是家族的异类,自幼不喜耕稼,立志改变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奋发读书跻身仕宦。但前途并不似他梦想的那么光明,虽说数十年间三易朝代,国之权柄却始终掌在关陇士族手中。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的后裔称帝称王,连关东的名门望族都难坐上高位,何况寒门小户?武华摸爬滚打半辈子,最终也只是洛阳的一个吏员,连小人物都算不上。几番努力尽皆失败,武华回到家乡,在失意中病逝,只留下几间矮房以及村北的一片山林——这是他毕生积蓄换来的产业,算是给儿孙留下一线希望。
武华膝下四子,武士彟最小,因父亲在外闯荡,兄弟们相互扶持感情深厚。父亲临终留下一小片林产,他们决心凭此致富,于是兄弟分工:大哥武士稜(leng)培植林木,老三武士逸砍伐运输,武士彟生就一张巧嘴和一副和善面孔,因而游走四方贩卖木材;唯独老二武士让朴实平庸,看守田业。或许是武华冥冥中保佑,数年辛勤回报颇丰,生意越做越大,武家名下林产也越来越多,后来竟成了并州最知名的木材商。
当时主管东都工程的是两位宰相,尚书令杨素与纳言杨达。杨达虽是宗亲,但知书达理平易近人,堪称谦谦君子。杨素却大不相同,此人文武双全才智超群,却生性傲慢贪得无厌,饶是武士彟与官家打交道一向小心谨慎,却也不知不觉得罪了这个大人物,总之他被士兵挥鞭赶出了洛阳,狼狈逃回家乡。
官府的鞭子把武士彟抽醒了——虽然他富甲一方,可在世人眼中依旧鄙陋。士农工商,他永远是最下等,哪怕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在世人看来他依旧是靠投机取巧致富,一身铜臭味。
于是武士彟做了人生中第二笔大买卖,不在都市,而是在军队。隋炀帝两度远征高丽失败,不但引起杨素之子杨玄感叛乱,苦于赋税兵役的农民也纷纷揭竿而起,朝廷调遣军队四处镇压,武士彟便在这时投身军队,凭着踏实肯干的精神,更依靠八面玲珑的性格和殷实的财货,获得鹰扬府队正之职,隶属于武贲郎将王威。
虽只是统领五十个士兵的小角色,可对于而立之年才踏入仕途的人来说已很不容易。武士彟不会就此罢休,在恭恭敬敬侍奉上司的同时,也努力读书广交朋友。他坚信,改变命运的机会终将降临。
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为了镇压农民军,朝廷任命右骁卫将军李渊为太原留守;王威调任太原郡丞,担当其副手,武士彟也随之到太原。李渊乃西魏八柱国之一太尉李虎之孙,世袭唐国公,其母独孤氏是隋文帝独孤皇后的姐姐,身份尊贵至极。武士彟一心往上爬,有幸结识此等大人物,自然竭力逢迎。
然而就在他千万百计接近李渊的过程中,渐渐嗅到诡秘气息。这位太原留守经常与裴叙、刘文静等自诩不得志的官员彻夜长谈,他府里幕僚刘弘基、长孙顺德是朝廷通缉之人,连他儿子李世民也挥金如土,大肆结交附近豪强。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一个目的——谋反!
武士彟大为惊骇,但凭着商人的敏感他又看到了暴利。杨隋社稷风雨飘摇,叛乱层出不穷,朝廷渐渐无力招架,隋炀帝南下江都放任中原不管,堪称中流砥柱的大将张须陀都被瓦岗军击杀了,改朝换代是早晚的事。李渊官高爵显、雄才大略,倘若他举兵自立,世间谁是敌手?河北窦建德不过一介农夫,瓦岗军李密与洛阳王世充相互牵制,陇右薛氏父子地处偏远,他们谁比得上李渊?商人老祖宗吕不韦算过一笔账,耕田之利不过十倍,珠玉之赢获利百倍,若立国家之主得利无穷。这才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啊!
武士彟怦然心动,固然参与叛乱风险极大,但这笔买卖若能顺利做成,仕途光明福及子孙;不过要取得李渊信任、融入那个密谋圈子也不容易,毕竟他是郡丞王威的属下。而王威与另一位副留守高君雅名义上辅助李渊,实际是炀帝的耳目。从王威帐下转投李渊,等同于叛主投敌,谈何容易?
他想方设法寻找机会,终于有一次李渊自王威的营帐议事出来,他不失时机凑过去:“卑职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与唐公您有关。”
“你还信这等神神怪怪的事,什么梦啊?”李渊从没把这个商贾出身的小官夹在眼里,只是出于礼貌敷衍着,脚步都没停。
武士彟亦步亦趋紧随在后,低声道:“卑职梦见您坐骑苍龙直上九天,左手托日,右手揽月……”
“嗯?!”李渊定住了,慢慢回过头,脸上挂着微笑,“你胡说些什么?无稽之谈!”他身份高贵,相貌却不出众,满脸皱纹如刀刻一般,笑起来愈加明显,隋炀帝曾讥讽他是“阿婆面”。
武士彟面对这张“阿婆面”,胸口怦怦直跳。他料想李渊会有所戒备,好在早有筹谋,于是不紧不慢接着说:“千真万确。我不仅梦见您乘龙上天,您身边还有不少文武护驾。就连卑职我……我也攀着龙尾跟您飞了上去。”
李渊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的神情,却一瞬即逝,打趣道:“你真会说笑,你可是王威的部下,怎么跑来奉承我?”
“卑职并非谄媚,实是对唐公仰慕已久,早有追随之意。或许正因如此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哈哈哈……好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渊仰面大笑,拍拍他肩膀,“你这人挺精明,不过越精明越要懂得慎言,这个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不能告诉旁人。”
武士彟诚惶诚恐连连点头。虽然这番交谈远远称不上推心置腹,但只要给李渊留下个印象,第一步就成功了。不久武士彟以省亲为名向王威告假,回到家乡他立刻吩咐行商的伙计搜集兵书,把田穰苴、孙武、曹操等人的兵法网罗到手,与一群通晓文墨的族人昼夜苦读摘录精要,汇编成一卷博采众家之长的兵法节略,返回太原进献李渊。
当李渊手握这卷奇书时再不是那副阿婆面孔,他一脸郑重,双眼迸射出兴奋的光芒。韬略乃战场之本,筹举大事之人岂会不关注?他详细翻阅半晌,又上上下下审视武士彟一番,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当与君共富贵耳!”
武士彟终于赢得李渊信任。但他明白,献书还不够,若想在李渊心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必须立下实实在在的功劳。
立功的机会很快就有了。随着举兵阴谋进行,太原日益流传突厥要来侵犯的消息,吏民上下惶恐不安,于是李渊就打着抗击突厥的旗号名正言顺征集兵马。可随着部队人数增加,王威也渐渐瞧出破绽:“为何唐公征的兵都交给长孙顺德、刘弘基那帮朝廷通缉之人统领,却不拨给我这个副留守一兵一卒?”王威心生疑窦,便与太原副留守高君雅商量要抓捕长孙顺德,彻查此事。关键时刻武士彟行动了,诚惶诚恐出言劝阻:“长孙顺德虽是戴罪之身,却是唐公宾友,况且他们本为宫廷宿卫,是因逃避兵役才获罪的,若这次能敌退突厥,何愁功不抵过?天子南渡叛贼四起,太原北有突厥东有反民,乃国之重镇,您二位与唐公共担大任,应精诚相依。今兵戎告急,彻查此事必与唐公结怨,对军情大为不利。请两位三思啊!”王威不住点头,觉得这话有理,更相信这个满脸诚恳的部下是全心为他着想,彻查之事就此作罢……于是大业十三年五月李渊成功举事,王威、高君雅身首异处;武士彟却摇身一变,成了大唐首义的功臣。
不过要真正富贵,还有艰难的路要走。太原起兵那一刻起,武士彟乃至整个武氏家族的生死荣辱都寄托于李渊,武家四兄弟一并投身军营,经商赚来的钱也尽数献出充作军饷,所有赌注尽数押上,一定要让这条龙真的升天!他得到的第一个官是铠曹参军,负责管理军械。军备供应关乎胜败,担子不轻,可对武士彟而言却得心应手。他没有驰骋疆场的勇力,没有运筹帷幄的智谋,但他从不需要这些,他靠的是农夫的踏实耕耘与商人的精打细算,掌管军辎再合适不过。唐军能迅速袭破霍邑、夺取长安,固然是将士奋战之功,也不可忽略武士彟的几分汗水。
兵进长安掌控隋都,他因功受封寿阳县公,食邑一千户,并获得一座长安的宅邸;隋炀帝死后,李渊废隋恭帝自立为君,他晋封义原郡公,增邑千户,并被赐予“太原元谋勋效功臣”头衔,升任库部郎;没过两年又以优异政绩晋升工部尚书,兼领关中十二军之一的井钺军,官居三品、位列八座、督率府兵。不过武士彟心里清楚,虽然他受皇上宠信、虽然他头顶功臣头衔、虽然他勤勤恳恳与人为善,可在关陇士族出身的同僚眼中依旧属于异类——武家只是乱世而起的暴发户。
数百年来传承的门第观念桎梏着官场,武士彟为此而烦恼。不过就在他任工部尚书期间,恰逢朝廷修订律令。对他这个木材贩子出身的人而言,能参与编订国家法典何等荣耀?他废寝忘食地工作,即便家乡噩耗接踵而至也未能使其动摇——他有四个儿子,却在武德五年由于疾病连丧二子,转年结发之妻相里氏也因悲伤过度染疾而亡。武士彟把悲痛埋在心底,依旧将精力投入到法令修订上,甚至没有回乡为妻儿理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唐开国以来第一部法典《武德律令》编纂完成,有功之臣皆尽封赏,武士彟也因此晋封应国公。
庆功宴后李渊单独召见了他,一见面就褒奖道:“爱卿忠节有余,去年儿夭、今岁妇亡,长安文水相距不远,你都未去理丧。因公废私,乃臣子典范。”武士彟恭敬谦辞:“为国尽忠理当如此。”
李渊摆摆手,和蔼微笑道:“有良臣而不加赏,何以劝善?大丈夫不可无妻,况爱卿爵至国公,后堂不能缺少命妇。隋之纳言杨达,德才兼备品行高洁,今虽亡故,尚有一女待字闺中。此女知书贤明,可以辅德,秦晋之匹无以复加!爱卿若有意,朕为你主婚,迎娶此女续弦。意下如何?”
武士彟惊得笏板掉落在地,竟忘了自己置身皇宫大殿,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的情景:营建东都的工地上,官员士兵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杨达驰马而过,他却远远挤在商贾工匠的人堆里,浑身臭汗,似鹅鸭般抻着脖子争睹宰相风采。人家在天上,自己在泥里……如今却要与人家女儿结为夫妻,而且是皇帝做媒,这不是做梦吧?醒过神来的武士彟匍匐在地,不知给李渊磕了多少个头、喊了多少声万岁。
这场婚礼引得满朝文武无不侧目——寒门出身的武家迎娶弘农杨氏之女,男方由皇帝主婚,女方是皇帝之女长广公主主婚,礼聘出自内帑,满朝上下谁曾有此殊荣?四十八岁的武士彟生平第一次感觉扬眉吐气,他身着光鲜的新郎礼服,尽情享受着关陇同僚的祝贺。
新娘杨贞比他小两岁,虽说相貌不俗举止端庄,前半生笃信佛教未曾婚嫁,却也是地地道道的半老徐娘,但在武士彟眼中却胜过韶光豆蔻。这不仅是梅开二度,更是脱胎换骨。弘农杨氏关陇贵族,而且隋唐宗室素来通婚,那位主婚的长广公主下嫁杨贞堂兄杨师道,武家间接与皇室攀上亲戚;而杨贞另一位堂兄杨恭仁正身居宰相,这更有莫大好处。有这位妻子,谁还敢说他是投机得势的木材贩子?
武士彟感受到快意,也感受到主上的厚遇,除了他本人,他两个兄长武士稜、武士逸也受封县公。文水武家一门三公、联姻望族,似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这一切是功勋所致,也是皇恩福泽,李渊没有忘记共富贵的承诺,这条龙真的带他飞上了天。
既蒙皇恩更需尽忠,武士彟越发勤于政务,比之先前更具自信。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江南平定,他接替名将李靖任扬州长史,辅佐大都督李孝恭处置战后事宜,在任期间他惩治盗贼,大兴农桑,受百姓爱戴。一年后李孝恭调回朝廷,他却因政绩斐然留在扬州。李渊对他的经济之才甚是肯定,承诺让他留任一年,到期之日回归长安另加重任。
如当年共富贵的承诺一样,这次的承诺又令武士彟浮想联翩——他在朝中已当到尚书,还有什么其他重任?难道有望擢升宰相?的的确确,他内参国事,外有政绩,功高爵显,深受宠信,离宰相只一步之遥。他热血沸腾,盼啊盼,只盼这一年快快过去。
然而他万万没料到,这次的承诺却永远不会实现了。
武德九年,玄武门前……
一夜之间乾坤大变,天子成了囚徒般的太上皇。不久武士彟被召回长安,虽然李世民待他还算礼貌,但他却成了无事可做的闲人,在长安混沌度日,直至罗寿、李孝常相继谋反,才被任命为利州都督。不过这并非新天子对他青睐,而是人心惶惶之际用他这老臣去缓和矛盾,与其说李世民看中了他的才干,还不如说是看中他谨慎的性格。
他如履薄冰,却并未放弃希望,想凭自己的经济之才引起新皇帝瞩目;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的上升之路早随着李渊的退位而终结。武德时期的朝政屡遭批判,他参与修订的《武德律令》被批得一文不值,昔日李渊最信赖的宰相裴寂流放岭南客死他乡,杨恭仁也被罢相,当年与武士彟一起投效李渊的同僚多被打发到偏远之地当刺史,太原首义也被说成是秦王策划的,太上皇的功绩尚不再提,更不消说那些攀附太上皇而起家的人了。
武士彟无法否认,这个踏着兄弟血迹走上龙位的李家二郎是有道之君,轻徭薄赋宽仁慎刑,大唐江山渐渐走出兵燹迷雾,迸发出未曾有过的耀眼光辉。然而朝廷却忘了利州,忘了武某人,他虽居都督之位,却被遗弃在遥远的蜀地。
直至贞观五年末,他终于获准进京述职,回到昼思夜想的长安。昔年李渊赐给他的宅邸久无人居积满了灰尘,那些随李世民攀龙升天的新贵早已不把他当大人物——这一年朝廷修订《氏族志》,李世民吩咐岑文本等编修者,天下名门当以李唐皇家为首,外戚次之,五姓名门尚在其下,似武家这等寒门小户连边都贴不上!武士彟感觉自己被打回原形,但他又敏感地嗅到“商机”,而且清楚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为了延续富贵,他振作精神付诸行动,豁出老脸到处游走,联络各地来京述职的朝集使奏请封禅。
天封地禅是帝王的至高荣耀,《史记》虽言“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但真正有幸封禅的却只有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秦皇嬴政统一六国、始开帝业,汉武帝刘彻南拓荒蛮、北征匈奴,汉光武帝刘秀允文允武、德冠百王;正因为这三位都是雄才伟业之主,使得后世帝王自惭形秽莫敢轻言,但哪朝天子不曾朝思暮想?李世民更是如此。依功绩而言,他一匡中原三百年之羸弱,与三位圣明帝王相比并不逊色。但功绩不能抹去弑兄逼父的污点,还有什么比封禅更能证明他上承天意?武士彟一箭中的!
李世民览罢表章谦逊推辞,但群臣看得清清楚楚,他眼神中流露的分明是自豪和渴望。于是这次没人听圣明天子的话,大家在武士彟引领下奏请得更加恳切。在群臣的恳请声中李世民终于“动容”,但最后时刻魏徵站了出来:“陛下虽功高德厚,然我朝承隋大乱之后,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车驾东巡耗资甚大,必添百姓劳苦。崇虚名而受实害,陛下何忍?”就在魏徵谏言后两天,河南几个州出现洪灾——天人感应祸福相系,封禅乃是告成功于天地,如今灾害出现便是天地示警,封禅只能停止。一场劝进虎头蛇尾,武士彟没捞到半分好处,反倒越发显得谄媚渺小。
半个月后新任命颁布,武士彟调任为荆州都督。朝中没他的位置,他不是秦王旧僚,也算不得纯正的关陇贵族,更非文韬武略足以盖世的奇才,皇帝对他没好感,杨家自顾不暇帮不了他;如果说赴任利州尚有几分实际意义,改任荆州则纯粹是给他留几分薄面罢了。五十六岁的武士彟步履蹒跚离开了长安,那一刻起他的心已经死了……
如今太上皇龙驭上宾,李世民不必再为父子间微妙关系而尴尬,伟大的贞观朝还在继续,但一切与武士彟无关了。只要太上皇活着,谁也不能把武德旧臣一概摈弃。可李渊一死就不同了,任何先朝痕迹都可以擦得一干二净。武士彟怀病在心,闻听噩耗悲恸号啕,不仅是对故主的痛惜,更是十年来积郁的发泄!而释放之后便大口吐血,一病不起。
杨夫人请来不少荆州名医,但他们对这病都束手无策——武士彟根本不想活了,一心赴死谁医得好?
他毕生富贵托庇于李渊,太原邂逅使他从世道底层一跃成为新贵,李渊的恩情不亚于重生再造。更重要的是,李渊是他唯一靠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有心挑毛病,秃子头上也能揪辫子,即便李世民不为难他,也难保邀宠之徒不拿他做文章,小心谨慎也难免是非登门。快六十岁了,难道还等晚节不保?
结局有些惨淡,可是从一介小民跻身一品公爵,武士彟似乎也该满足了。但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即便他拥有了今生富贵,却还在为武家的未来忧心忡忡。
长兄武士稜爵封宣城县公,虽然留于朝中担任从四品司农少卿,但并非凭什么才干,而是李世民看中了他培植花木的本领,命他主管禁苑园艺,说穿了就是皇家花匠。次兄武士让更是无能之辈,性情也甚柔弱,本就不是做官的材料,随军多年未有建树,勉强当了一任太庙令,后来身体多病索性辞官回乡。
三哥武士逸倒是才智超群,昔年参与平定刘武周,凭军功被封为安陆县公,官拜韶州刺史,惜乎天不假年早早病逝。至于子侄之辈更无杰出人才,除了游手好闲的膏粱子弟,就是唯唯诺诺的浅薄之徒,少数几个当官也职位卑微前途渺茫,武家已经开始没落。
亦如当初武华留下一片林子,武士彟也给后代留下一丝希望,那就是应国公的爵位。虽说这笔财富比当年的林产丰厚得多,但后人能再创奇迹吗?一想到儿子元庆、元爽,武士彟微微皱眉,扭头注视着妻子,既有埋怨又有无奈。
武士彟早年奔忙得子较晚,四个儿子夭亡俩,相里氏死时元庆、元爽虽不大,但已经记事。他们身上流淌着相里氏的血液,从一开始就敌视后母;而杨氏四旬初嫁,年纪虽长却不知如何为人之母。更何况相里氏与杨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村妇生养的孩子怎么可能与名门出身的继母相处融洽呢?
武士彟身处其间,既不忍愧对儿子又不愿夫妻反目,滋味着实难受。后来杨氏生下女儿,元庆、元爽也日渐长大,偏心偏爱使矛盾激化,母子勉强维系的那点面子终于撕破了。从长安到扬州、再到利州,住的地方一变再变,不变的是争吵和漠视。武士彟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让他们分开——杨氏母女随他生活,元庆、元爽被打发回文水家乡。
这决定对元庆兄弟不公平,但武士彟也满心无奈。一则杨氏是太上皇做主嫁给他的,帮他维系着与权贵的关系;再者他还期盼杨氏给他生儿子。元庆、元爽是卑微的相里氏所生,他需要一个血缘高贵的儿子。只有将弘农杨氏血脉注入武家,才能根本改变家族地位;何况这不仅是武士彟所愿,也是杨氏日思夜想之事,对于继母而言有什么能比养儿防老更重要?
可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杨氏连生三胎都是女儿,虽说个个粉雕玉琢,但对提升武家地位而言却无甚帮助。光阴荏苒,夫妻双双已逾知天命之年,再想生也有心无力了。武士彟望蜀不得反而失陇,不但没养下新儿子,也忽视了元庆、元爽,如今这俩儿子才智平庸名声不显,难有成就了。
值此弥留之际,儿子都不在身边,武士彟怎能对杨氏毫无埋怨?可除了埋怨,更多是愧疚。毕竟迎娶杨氏是他莫大的荣耀,如今撒手而去,她们母女的日子怎么过?恐怕要看尽元庆兄弟脸色啦!
此刻杨氏跪在丈夫身边,手中兀自捻着佛珠,心中已默诵了几千几万遍祈福之辞,期盼奇迹出现。武士彟颤巍巍攥住她的手:“佛祖尚有涅盘,生死离别世人无一能免,不必哀痛……教养好咱的女儿,以后的日子好自为之……”说罢又逐一扫视三个女儿。长女武顺十四岁,容貌最似其母,已许配人家尚未出门,哭得梨花带雨;最小的女儿还不到十岁,自幼多病,这会儿也啜泣不止。
最终武士彟的目光锁定在二女儿武照身上——这丫头也很漂亮,但与姐姐不同。武顺继承了杨氏的瓜子脸、丹凤眼,宛如一株婀娜的芭蕉;武照却是一张圆脸,一双浓眉大眼,目光中闪烁着灵秀之气,快十二岁了,有时调皮得像男孩,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此时她并不像姐妹那样哭泣,虽然满脸愁容,却直勾勾望着父亲。
最后一刻武士彟倏然想起,当年在利州时袁天罡曾为此女看相,断言她可为天下之主。他很清楚,相士之言不可尽信,不过是寻找些慰藉;但他知道希望对人是至关重要的。当初若非他抱定希望,焉能攀上李渊的龙尾?即便身在严冬,只要守住希望的篝火,终有一日会迎来春光——袁天罡之言真假本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得给妻子留下点儿希望,要让这渺茫的希望支撑她坚强地活下去!
想至此武士彟强打精神,仰起脸郑重地看着杨氏,几乎一字一顿道:“别忘了咱照儿命运非凡……你们母女之富贵系于她身,一定要善加教诲……”话未说完手已垂下,脑袋像一块石头般重重落在枕上,慢慢合上了双眼。
杨氏依旧保持着贵族的端庄,虽然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却没有落泪,只是抚着丈夫的脸颊哀叹不已。两个女儿扑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唯独武照兀自愣在那里,除了悲伤更觉困惑,年少无知的她不明白父亲的遗言是什么意思,更不会想到这个预言将萦绕她一生。
三、从天坠地
皑皑白雪覆盖了田野和山麓,一切银装素裹,显得格外洁净,连天空也越发碧蓝。武照站在高坡上眺望这一切,虽然身上有点儿冷,却神清气爽——这是父亲去世三个月以来她唯独感到庆幸的一天。
她喜欢下雪,因为雪能掩盖这里贫瘠的土地和荒芜的山冈,不必再为时常弥漫的尘土而烦心,也暂时看不到那些衣衫褴褛、口音难听的农夫了。她不喜欢文水,可母亲告诉她这里才是家乡。她无法想象父亲怎会出生在这穷地方,没有繁华的市集、没有绚丽的花朵,就连母亲常带她拜谒的佛寺都没有,吃的穿的也不如意。她记得当初在利州每月母亲都会给姐妹们做新衣,花花绿绿各种漂亮锦缎;在荆州的时候,每餐都有新鲜的鱼,有时候她淘气地跑到庖人那里去看,那些鱼送到厨下时还活蹦乱跳呢!
武士彟的葬礼还算风光,依照朝廷制度,三品官丧礼朝廷都赐予卤簿,何况论爵位他还是从一品的国公,一切由鸿胪寺监理,陵前还摆了许多翁仲石兽。李世民听说他是哀痛太上皇而死,也大发感慨,称他不愧为忠节之士,但追赠的官却仅是礼部尚书,并无特殊恩遇!
小武照记得她们扶柩离开江陵时拉了好多车东西,把所有家什都带走了,护丧送行的人却没来几个。从荆州到并州一路遥远,走了好长时日,父亲活着时但凡远行总有沿途官员悉心接待,这次却没有,一路上母亲默默无言,直到家乡州界才有一个大官迎接。
那人比父亲年轻些,有一副浓密的大胡须,身材好生高大,高鼻深目相貌威武,听仆人私下议论才知他是并州都督李世(ji),也是国公身份,驰骋沙场立过许多功劳,早年却是瓦岗土匪。不过“土匪都督”一点儿也不凶,对母亲很尊敬,随他来的那些地方官也和和气气。美中不足的是……元庆、元爽也来了。
武照已对两个异母兄长没什么印象了,当初她太小,只隐约记得母亲从不正眼瞅他们,他们对母亲也爱答不理。如今他们都很高大,而且做了官,可母亲说过,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没多大出息。他们抚着父亲棺椁放声痛哭,却只给母亲草草施过一礼便不理睬了。
安葬完父亲那天,“土匪都督”和长安来的官就告辞走了,那些吊唁的人也纷纷离去,她和母亲、姐姐、妹妹只能一声不响跟在元庆后面,回到现在这个家。
想到家,武照转身看看那片广袤的宅邸——文水武氏的老宅早已不是当年矮房,一家出了三位公爵,宅院自然华丽堂皇,不输于天下任何一州的都督府,可在武照的小眼睛里,这庞大的宅院黯然无光,这里并不能让她感到快乐安宁。从上到下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们母女,看不到笑容、听不到欢声,这算什么家?她没有家,自从父亲去世她就失去家了。
昨晚武照发现一个秘密,母亲偷偷藏了几个匣子,里面有鸡卵大的珍珠宝石,还有金银美玉;母亲悄悄告诉她,是给姐姐出嫁准备的。武照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女孩都是要出嫁的,姐姐要嫁人,自己早晚也要嫁人,妹妹长大了也一样。成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可母亲呢?母亲怎么办……想到这些武照就想哭,但她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哭有何用?能把父亲哭活么?能把失去的幸福哭回来么?母亲告诉过她,哭只会让元庆他们更得意、更嚣张,堂堂弘农杨氏生出的孩子绝不能被这帮乡巴佬小觑!
“二小姐……二小姐……”悠远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
武照瞥了一眼,见几个家奴仆妇来寻她,却扭回头不加理会——母亲说过这府里下人都是元庆、元爽的,没一个懂规矩。
其实仆人奉命行事,哪敢随便开罪任何一位主子?见她不应,都气喘吁吁爬上坡来:“小姐,怎么跑这儿来了?留神摔着,夫人急着叫您回去呢。”武照听母亲召唤,只好回去,却不准仆人搀扶;雪坡正滑,不留神跌了一跤。仆人都吓坏了,围上来又是搀扶又是请罪。
“撒开你们脏手!”武照不屑地训斥了一声,忍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向大门走去。
武氏一族原本寒微,早年经营木材时又通家共产,如今虽说出了三位公爵,阖族房舍还是连在一片,各家之间只几堵墙相隔,院落都相通。武照进了大门,也不理那些向她行礼的仆人们,三绕两绕径赴自家正堂而去,直至堂外才觉气氛异常。
她父亲过世未满三月,堂上仍供着武士彟灵位,母亲和姐姐素服坐在灵位旁,妹妹瞪着一双小眼睛缩在床边,似是因什么事而害怕;另一边站着元庆、元爽,还有堂兄武君雅、武志元、武仁范等,都是几位伯父的儿子,武照也记不全他们名字;角落里还坐着位老者,年约七旬白须修长,微微有些驼背,她却识得是二伯武士让,他四个儿子武怀亮、武惟良、武怀道、武怀运侍立在侧;还有几位妇人站在廊下。
武照不知何事,瞧情形料想不善,一股怒气上涌,大踏步上堂,伸手漫指众人喝道:“你们又来欺负我娘亲吗?”虽说童言无忌,还是惹得大伙面色尴尬。
杨氏教训道:“女儿家不要胡说,快给伯父施礼。”
“哦。”武照怏怏蹭到武士让跟前,懒洋洋地施了一礼——她听母亲私下念叨,二伯是窝囊废,经商没才干、为官没气魄,倒真不愧他名字里那个“让”字,凡事都让大家牵着鼻子走,故而武照也对他不甚礼敬;至于在场其他人,母亲既没叫她行礼,她也乐得不睬。武士让果然“宽厚”,也不挑侄女的错,只是点头微笑。
武照回来之前武元庆正与杨氏说话,被她打断,此刻又接着道:“父亲丧事已毕,诸位兄弟该走了,大家前程要紧。今日过来向母亲辞行。”武君雅、武志元等上前,都向杨氏说着安慰的话——武士彟长兄士稜在朝为官,家眷随京;三兄士逸早丧,夫人也已过世,诸子都比武照姐妹大一二十岁,在外为官,家乡只剩二房、四房。
面子上总需过得去,杨氏不住颔首,心下却不免疑虑,难道满门齐至就为这些客套话?果不其然,等众人退开武元庆又开了口:“趁大伙都在,孩儿有件事想向母亲奏明,不知母亲……”他不叫“娘”,张口闭口都是“母亲”,表面恭敬实则疏远。
该来的迟早要来,杨氏平静面对:“有话你直说好了。”
“是。”武元庆往前凑了两步,不紧不慢道,“父亲亡故,儿也承袭了爵位,虽说孩儿该事事依母亲,可我毕竟在外为官,不便时时尽孝;元爽虽在家乡,也难万事周全。况且咱武氏手足和睦通家共产,母亲未在家乡长住,打理俗务也多不便,依孩儿之意不若衣食琐事听凭大嫂处置,您老吃口清闲饭也就是了。”他说的大嫂是武士让长子武怀亮之妻善氏。武家一直过大家庭生活,武士让的老妻早已亡故,所以近年由二房长媳善氏掌管家务,所有花销全是她安排,堪称武氏的管家婆。
杨氏不禁瞥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善氏,见她年近四旬身材干瘪,细眉毛高颧骨,相貌鄙陋衣饰粗俗,却天生一对贼溜溜的大眼,转来转去察言观色,似乎很精明。杨氏心中愁苦——想我杨贞帝王后裔,竟沦落到听凭这么个丑陋村妇摆布!
可寡母孤女又有什么办法?杨氏紧锁眉头不吭声,就算默认了。武元爽见她逆来顺受,越发得寸进尺:“还有点儿小事与母亲商量。儿虽不才,也在本乡为官,平日少不得往来应酬,家中正堂时时喧闹,只恐扰母亲清静。好在咱府邸甚广,后面有一别院,虽然不大却宁静雅致,不如母亲带妹妹搬到那里居住,也省得迎来送往许多麻烦。”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元爽不愿伺候杨氏,要把她们撵到后院不管。
莫说杨氏气愤,旁人也有些看不过眼,武士让支支吾吾道:“哪有把母亲轰到后面,自己占正堂的道理……”他年纪虽长素无威严,子侄根本不听,话音未落他儿子武惟良便打断:“我倒觉得元爽之言有理,四叔家还不是依仗两位兄弟?男儿仕宦要紧,一家人不必计较虚礼,元爽以后每日晨昏到后面向婶母问安就是了。更何况婶母何等样人?岂由得咱这穷乡僻壤的小吏随便唐突?能到后面享清静,恐怕还求之不得呢!”这话大有奚落之意,武君雅、武志元等听了也不禁皱眉,但他们都不住在家乡,办完丧事拍屁股就走,眼不见心不烦,懒得管这闲事。
杨氏掐着念珠强自隐忍,冷冷道:“既然如此,也不劳你兄弟费心,长安不是还有宅院么?干脆让我母女到京中去,彼此都清静。”
元庆、元爽忙扮作一脸诚惶诚恐:“万万使不得!母亲分宅另过,旁人难免说三道四。知道的是母亲瞧不上咱这小乡村,不知的还以为我们不孝顺,把您老人家撵出门呢!”
杨氏暗咬银牙,却兀自矜持:“放心,我若遇相熟之人只道思念故土,况且我杨家在京中还有几门亲戚,求帮告借倒也使得。”
“母亲说的是气话,堂堂国之命妇岂能在外面投亲靠友?您这是骂我们不孝啊!”
杨氏抱定心思要走,强笑道:“谁说你们不孝?你们是普天之下最孝顺的儿子!正因你们孝顺,我才不忍给你们添麻烦,今后我母女去长安,你们也不必管我们生计,一拍两散倒也干净。”
元庆兄弟见她如此决绝,也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不料一旁武惟良插口道:“婶娘这话没道理。长安宅邸是先皇赐予四叔的,不是赐给您杨家的!如今元庆承继爵位,理当由他做主,岂是您想去便去的?再者日后元庆他们若得升迁,或入京述职,也要下榻在那里,您开口闭口一拍两散,难道那时还把他们拒之门外?”
他话虽强硬,却也有他的道理——从来分家都儿女有别,女儿嫁人便是泼出去的水,若容杨氏母女前去,日后难免那宅子糊里糊涂充了三个丫头的嫁妆。肥水不流外人田,身为武姓之人不能坐视家财外流。
武怀运也背着手凑上前来,满脸奸笑阴阳怪气道:“婶娘啊,您要想清楚。抬腿一走很容易,但您这日子过得下去么?”说着他手指武照姐妹,“即便您万事不求人,我这仨妹妹指望谁?日后谁给她们置备嫁妆?谁为她们操办婚事?若一拍两散,到时候我们袖手不管,妹妹要嫁妆没嫁妆、要妆奁没妆奁,送亲之时连个姓武的娘家亲戚都没有,您老人家脸上好看吗?她们在女婿家抬得起头吗?日后若夫妻不睦受了欺负,又靠谁给她们撑腰?”他虽在讲道理,口气却近乎嘲弄。
小武照早看得光火,她虽不甚明白其中利害,却也明白他们欺负人,又见惟亮、怀运对母亲不敬,实在气不过,手指二人鼻子嚷道:“你们这些坏人,不准欺负我娘!”
武怀运见她年小,哄笑道:“咱是一家子,日后你姊妹出嫁,哥哥们还要为你等操劳呢。怎说我们是坏人?”说着便想拍拍武照肩头,劝她走开。
哪知武照年纪虽小气性却大,一把推开他手。武怀运闹了个大红脸,却也不好与小妹争执,气哼哼回头对元庆嘀咕道:“小小年纪不知尊卑长上,人言养女似母,想来弘农杨氏门风不过如是。”
杨氏闻听此言真如刀子扎心一样,咬碎钢牙却只得强吞苦水——其实她早年嫁入武家就不如意,毕竟她乃关陇名门杨隋后裔,却委身一介寒门,怎会心甘情愿?好在天子钦定的婚事,面子上还过得去。武士彟也对她珍爱有加,夫妻感情和睦。屈指算来才十几年好日子,如今丈夫刚一死,不亚于从天坠地,虎落平阳遭犬欺!可是不忍又能如何?正如武怀运所言,女儿出嫁还指望他们。若没有这仨女儿,她一头碰死也不能让武家人如此作践,可谁叫她偏偏养下三个小冤家呢?杨氏舐犊情深,只要女儿将来能幸福,莫说遭人苛待,就是身入阿鼻地狱受千万苦楚,她也甘心承受……
武惟良见她神情黯淡无言以对,扯着嗓子问道:“怎么样?来句痛快话!你们还走不走?”说着话捋胳膊挽袖子,一副无赖嘴脸。
“罢了,一切都由着你们吧……”杨氏痛苦地合上眼睛,只不住捻着佛珠,再不发一言。
元庆、元爽满脸冷笑,报复的快意溢于言表——当初父亲在外为官,是他们的生母相里氏主持家务抚育他们,为了支持父亲的仕途,母亲受尽了累、操碎了心,哪怕最后病笃之际都不肯叫父亲回来,生怕耽误了父亲前程。杨氏算什么?不过是占了母亲位置,坐享其成的恶女人!
武惟良早没了耐性,朝大嫂使个眼色。善氏会意,赶紧一溜小跑凑上来,冲杨氏讪笑道:“丁是丁卯是卯,今天日子就正好,干脆我这就叫人把东西搬后院去,您老意下如何?”
杨氏实在不屑看这村妇半眼,只朝后摆了摆手。善氏这便张罗开了,招呼仆人搬东西扫房子,扯着嗓子一通叫嚷,又假惺惺请示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恐怕您老不知侄媳我的难处,虽说咱们是官宦侯门,毕竟人口多,如今各房又添了不少娃娃,日子也不那么富裕。您老带回十几个婢女仆僮,家里却没那么多差事,白养着也是开销,不若都打发了,我另差两个伶俐的仆妇给您,保准伺候得周到。”这自然也是她与元庆等人预谋好的。
杨氏依旧合着眼睛,面庞却不禁抽动两下——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主子都受欺负,奴仆又怎保得住?只好一忍再忍,叹息道:“有两个仆妇是我娘家过来的,把她们留下,你也不必再派人过来,剩下的任由你安排吧。”
众族人纷纷退去,只剩家仆来来往往,把她母女东西往后院搬。武顺素来娇惯,见这帮粗手粗脚的仆才大大咧咧搬东西,厉声呵斥:“轻些!轻些!那是姑娘我的梳妆匣,摔坏了你赔得起吗?一群无用的奴才……”小妹年纪尚幼,只是委委屈屈抹眼泪。
武照却恨透这帮“无情无义”的亲戚,觉得他们每个人的嘴脸都万分丑恶,尤其元庆、元爽、惟良、怀运,她快步追到堂口,冲着他们嚷道:“一群无赖!下作仆才,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武元庆闻听咒骂停下脚步,回过头凶巴巴瞪了她一眼:“这就是报应!”
杨氏与武家兄弟都是固执之人,谁也不肯以德报怨,老天注定要把他们绑在一起互相折磨!
这固执偏激的血液同样流淌在武照身上,她不懂什么叫报应,更不能容忍任何人用怨毒的眼光盯着她看。她站在堂口叫喊不休,甚至破口大骂,用一个孩童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诅咒元庆他们,直至再瞧不见他们的背影。可咒骂又有什么用?一阵茫然之后她又扑到母亲身前:“娘!这群无赖欺负咱,怎么办啊?难道真搬到偏院?”武顺也凑到母亲身边喋喋不休,小妹也哭哭啼啼的。
杨氏没理女儿,默诵着《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但她捻着佛珠的手却不住颤抖。
三个女儿扯着母亲衣襟:“怎么办?您说话啊!”
“孩儿讨厌这里!咱走吧!再不见这帮混账。”
“我要新罗裙!我要吃白米饭!孩儿不要那些耳根子都没洗干净的村妇服侍!”
“娘!带我们走吧……”武照抱住母亲的臂膀不住摇晃。
“都给我闭嘴!”杨氏实在按捺不住,将佛珠一抛,“再告诉你们一遍,你们爹爹死了,好日子再也回不来了!不管你们喜不喜欢,这儿就是咱的家。你们哪儿都去不了!”
武顺和小妹被母亲吓住了,蜷缩在一起。武照却依旧不甘,撕碎了身上孝衣,歇斯底里道:“我偏不要!我不要这样的家!”
“住口!”杨氏掐住她肩膀,“全怪我锦衣玉食把你们娇惯坏了。从今以后不许胡言乱语,也不准随便跑出去玩。你去给我读书!好好读书……”
武照从没被娘亲如此严厉地训斥过,她感到无比委屈,想反驳,想抗辩,想叫嚷,却忍住了。因为她看见娘亲眼角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如铁石般坚毅、丈夫死了都没落泪的母亲竟然哭了!
杨氏再也矜持不住了,紧紧抱住懵懂的武照,抽噎道:“你是娘唯一的希望!莫忘今日之耻,有朝一日给娘争这口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