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最害怕的地方最无害”,这是北角收到的第二封邮件的内容,对他来说,这十九年最危险和最害怕的地方,只有那个逃离了十九年的故乡。
于是,他回到了青木镇。
青木镇是南方中部的一座小镇,青翠的松柏环绕,大片大片的泡桐树,泡桐在夏季开出白色或紫色的花,有淡淡的幽香,但泡桐一到秋季就会迅速凋落,大约只有在南方才能生长,在北方少见。除了有一条主街道的大马路之外,青木镇的最大特色就是,青石板铺就的小路遍布了整个小镇的每个角落,陌生人路过很容易迷失,但这恰好是北角小时候觉得最好玩的地方,穿梭在青石板路的丛林里,寻找生活的乐趣。
一个行李箱,一个小背包,一件藏青色的薄长风衣,胡子拉碴的北角出现在青木镇上,他看上去像一个过客,跟这个他曾经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已经没有一丝吻合的气质了。
他在镇上的街尾找了一家小旅馆,要了一间最好的房,老板问他要住多久,他只说不知道,待够了就走。虽然离开了十九年,镇上的人早已遗忘了他,但他对青木镇却不陌生,那些夹杂在夜晚空气里飘来的小镇气味,是不会变的。
北角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晚上他会搬一张竹椅和老板坐在门口乘凉,店门口有大群的人每天在讲镇上或者邻镇的乡村野史。他通常戴着一顶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体轻飘飘的,看上去像是要成仙了一样。他说着一口纯正的京腔,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来自北京,他确实不会说青木镇的方言了,但还能听懂,有时候听人们说到熟悉的名字时,他会有些细微的反应,但没人察觉到。
镇上的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失恋的北京青年来南方旅游,路过这里。十九年,岁月早已将他易容成了另外一个人,真可笑。
青石板路基本还保留着当初的旧模样,有些地方年久失修,慢慢不再有人行走,碰到下雨天,光滑苍翠的青苔遍地,满目疮痍。青木镇上以前有一个破旧的火车站,最后一辆绿皮火车停开之后,小站就废弃了,新修的高铁不在这里经停,轨道生锈,金黄色的锈斑如同西下的夕阳之色,散发着被遗弃的绝望。火车站原本是小镇运输经济链的重要输出口,自从废弃之后就成了荒地,人烟稀少。小镇的人们在接受新时代的变化,他们最善于遗忘。
老板每天都饶有兴致地跟他讲镇上发生的大小事,大部分话题北角都觉得很无趣,有时候他已经离开,老板仍然在自言自语。
但是这一天,老板告诉他,住在东边的青木首富的儿子下个月要结婚了。北角停下正在翻书的手:“哦,首富的儿子结婚,排场应该很大吧。”
“那是自然喽,据说接亲队伍都是清一色的奔驰,女方家早就去市里订车去喽。不过他是二婚,二婚……嘿嘿,还搞这么大排场。”老板明显带着不屑,“年轻人,我问你,圣诞节是哪天?”
“12月25日。”
“这是个洋人的节日吧,女方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说是要在圣诞节的前一晚结婚,叫作平安夜,图个平安,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节日。”老板埋头给花浇水。
“他儿子要娶的人也很有钱吗?”北角继续和老板聊天,有一句没一句。
老板扶了扶老花镜,也没看他,回答说:“首富家有多少钱没人知道,但他儿子林觉娶的是县长家的千金,这次联姻之后,这个龟孙子的生意版图应该会更大了,去年还入选了县里的十大优秀青年,新闻都报道过,女方家里很有背景的。”
北角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张了一下,又问:“首富儿子的第一任老婆呢?”
“别提了,那是一对冤家,两人经常吵架,后来就离了,据说是女方生不出崽来,一直也没生孩子。”老板说,“我们这个公子哥的脾气可不太好,十几岁的时候还差一点坐牢。”
手上的青筋抽动了一下,但他只继续翻书,老板以为他没有兴趣听,嘴上却没停。老板又说,林觉年轻时是镇上一霸,吃喝嫖赌每样都沾,后来好了很多,经商几年,混得风生水起。
“发生了什么事要坐牢这么严重?”看上去只是随意挑了一句问,但北角的问题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这小子命好,他老爹找人顶了包替他坐了三年牢,他什么事都没有。”老板说。
“替他坐牢的又是谁?”北角尽量将声音压低。
老板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北角,放下了手里的水壶,往东边的方向看了看,说:“这是一桩陈年旧事,过去得有小二十年了吧,记忆都模糊了。替他坐牢的娃叫张楠楠,也是我们镇上的小孩,坐了三年牢,出来后这伢子就变了个人,出去打工。十几年没回来过一次,一次都没有,心也够狠的,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是有点惨。”老板一开始还有点若有所思,逐渐变得像在背一本小镇的年历,没有一丝情感,因为他面对的听客,对这个小镇来说,不过是个过路人而已。
北角上了楼,点了一根烟。
张楠楠替林觉坐了三年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在那场浩劫中不是快死了吗?为什么最后坐牢的人是他而不是林觉?这么多疑问在北角的脑海里像反复循环,张楠楠瘦小的身子是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又去受三年的牢狱之灾,他还能活着?
此时的青木镇,安静得一点杂音都没有,十月初的夜风里有某种黑色颗粒杂质,令人不寒而栗。
十九年的年岁足以改变太多。离开时他还是十八岁的少年,十九年后回来,却道此乡是异乡,好在他是个没有乡愁的人。过去的十九年,他努力把自己活得像一个北方男人,努力地改变自己的容貌和气质,把十八岁之前的故事很好地掩埋着。
可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这是宿命一场,宿命里有的,不管如何斗转星移,都无法改变。
北角叹了一口气,直到回到青木镇,他才知道,这十九年的岁月,自己从未走出来过。岁寒无与同,蝴蝶永远飞不过沧海。
回青木镇有些地方必须要去走一遭,也许能找到某些答案,虽然他不确定。
北角问老板镇上有哪些五保户人家,老板不假思索地就把人名全部告诉了他,如他所料,这其中就有简家。青木镇是一个有很多姓氏的地方,以林、萧两大姓为主,简家只是小户人家,非常容易辨认。
“这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很穷苦,老太太很倔强,只愿意拿镇上的五保户补贴,其他政府的福利她都不要。”老板只当北角是想做善事,便给他指了路,又告诉他水果店和杂货店怎么走。
天色将暗,北角走向了简家,泡桐的树叶开始变黄凋落,世间,只有泡桐最是一叶知秋。
这条路太漫长了,每往前走一步,北角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脚步落地的声音,无比沉重,他的眼睛慢慢地起了雾水,心里百般滋味。只有他知道,现在正在走的这条路,是他十九年前最开心的时光,是他在青木镇存活着的希望。如今,这条路他已经十九年没有走过了。
到了一座有点破旧的青砖大宅门口,北角停下来,虽然房子很旧,但主人还是很讲究地在门口挂了“简宅”的灯笼。大门半掩着,简家只有七十五岁的奶奶一人独居,北角看着这扇半掩的门很难过,奶奶一定是在等待着谁归来,等待着有朝一日,谁来推开这扇门。
深呼吸一口气,他推开门,院子里也有一棵泡桐,长得异常笔直,旁逸斜出的枝丫开散得齐整有序,这是院子里唯一有生气的事物。泡桐最矮的枝头挂着另一盏灯笼,随风轻盈地飘散着一点点烟火气,证明这户人家尚有人在住。
北角顺着光线往房子里看,轻声地叫了一声:“奶奶,你在家吗?”
没人应答。
“奶奶在家吗?”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却很弱,弱得连自己都要听不见了,但房内传来了一点动静。
等了好一会儿,院子里堂屋的大门才打开,七十五岁的简奶奶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找谁?”简奶奶的声音也很轻,她的眼睛看上去不那么灵光,拄着拐杖摸着身边的门框,才走到北角身边。
北角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奶奶,你还好吗?”
简奶奶认不出北角,也辨别不出他的声音,这陌生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孩子,你是不是走错门了,这里是简家。”
北角伸手去扶住老人。
“奶奶,我是小暮。”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简奶奶瞪大了双眼看着他,良久,她摆摆手,她似乎想不起这个名字。
“我是萧青暮。”北角哽咽了,萧青暮这个名字,他已经有十九年再未提起过,整个小镇也遗忘了这个名字,奶奶年事已高,一时想不起。
北角害怕这种冰冷的感觉,马上转移话题,也是他来简家的重点:“奶奶,简翎……在家吗?”
简奶奶原本枯如草灯的双眼,出现了一丝光亮,但很快又灭了,她缓慢地走到泡桐树下靠着,等了很久,老人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说道:“小暮,真的是你吗?你和小翎从来都没有联系过吗?”
北角摇摇头。
“小翎也没有联系过你,对吗?”老人又问,她的眼里是混浊冷清的泪水。
北角“嗯”了一句。
“你们这两个孩子的心啊,都太狠了。”简奶奶擦了擦眼泪,她告诉北角,简翎在过去的十九年里只回过青木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一年半载偶尔有一个电话,但从来不让家里知道她在哪儿,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结婚生子,都没有人知道。“也不知道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现在有家不能归,这一辈子怕是再难相见喽。”简奶奶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拭着眼睛,她就这么一个孙女。
北角问简奶奶有没有可能知道简翎的去处,她摇摇头,这是北角最害怕的答案,简奶奶没有必要隐瞒他,如果她知道的话。
“小暮,你走吧,小翎不会再回来了。你们的命都苦,都是苦命的孩子。”简奶奶也没有多余的话。
北角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三万块,他把信封放在简奶奶手里,但简奶奶把信封又塞了回来,她告诉北角她不缺钱,她在镇上信用社有个账户,每个月都会进来一笔钱。“这是小翎在告诉我,她还活着,让我不要惦记她。我知道,这个地方,她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北角的嘴唇抽搐了一下,这个地方他不能久待,他害怕。
简奶奶忽然想起什么来,让北角等等,她转身回到房里,出来的时候手里也拿着一个信封。这个信封被南方湿润的空气侵蚀多年,封皮早已发黄,薄弱得好像随时会被风吹破。
“等你找到小翎的时候再拆开看吧。”
北角接了信封就离开了简家,身后的大门随即也关上了,似乎它今天就在等着北角的到来。
走在回旅店的路上,他的眼里闪烁的全部都是十八岁的少女简翎,扎着马尾,眼睛闪着灵气。十八岁的萧青暮走在这条石板路上,以为生命的尽头一定是简翎,可是谁会想到,就在那一年他们就分开了。这十九年,他们从未彼此打听,也从未有过彼此的下落,他们是彼此的未亡人,十九年各自被流放。
起风了,这封信薄如蝉翼,原来十九年的岁月可以如此轻如此薄。北角下意识地把手松开,薄薄发黄的信封立刻随风飘走,一阵风,轻易地将信封里的秘密带走了,带走了萧青暮、简翎、张楠楠命运的关联,也连同带走了他们十九年后唯一的信物。
一阵难过袭来,他在夜里,跟着风,奔跑起来。
青木镇另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失心崖。
失心崖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常年阴冷湿寒,漫山遍野散落着木槿棉,还有大片大片的芦苇,清水在地下流淌。少年时期的北角在这里度过了大部分发呆的美好时光,怀着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对爱情的懵懂,还有简翎陪伴在他身边。
镇上的孩子都很怕失心崖,偏偏他和简翎都不怕。失心崖的悬崖上有一块倒三角形的石头,非常突兀,越往前走越尖细,往下看,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石头面积很小,最多能站三四个人,这块石头被传得很邪乎,只要有人踏上去,就有去无回。
从前有人跳过崖,相传这里有许多冤魂野鬼出没,所以,失心崖是青木镇的禁地,但凡有家长看管的孩子,都不会轻易地来这里。而北角和简翎,恰好没有父母管,北角从小没有父母,简翎的母亲在她小时候离家出走,而她的父亲,一个开长途大货车的司机,常年不归家。失心崖人烟稀少,反倒让北角和简翎觉得这里有许多乐趣,尤其是夏日,大片清香的木槿花和大片新抽芽的芦苇很是美丽。心里没有惧念,对倒三角形的石头也没有敬畏感。
两个青涩的少年,在失心崖旁边度过了青梅竹马的时光。
如今这些记忆都长满了厚重的青苔,无迹可寻。只有那块倒三角形的石头一如十九年前,看不出一点点岁月经过的痕迹。
北角的身体里另外一个灵魂叫萧青暮,现在,他和萧青暮同时被唤醒,像是两个陌生人在对视。失心崖能让所有人都失心,这句简短的寓言,萧青暮从未相信过,但此时此刻的北角,相信了。
第二天早上,北角搭上了青木镇最早的一班班车离去,没有跟老板告别,他很早之前就告诉过老板,如果某一天他走了,不用找,肯定就是离开了。但他不知道要去哪儿。
简翎,张楠楠,你们都去哪儿了呢?萧青暮,你复活了吗?
北角靠着班车上的窗户,摇摇晃晃,从青木镇到县城里,一个小时的车程,他断断续续醒来又睡去,做了好多短暂又清晰的梦。梦里他在失心崖旁边追着一个彩色的泡泡,在阳光下这个泡泡呈现出最完美的色彩,他伸出手,这时,简翎出现了。
“不要碰,你一碰它就会消失。”梦里简翎还是少女的模样,眼神里带着少女娇羞的祈祷,对他说,“我们的生活是黑白森林,就让这个彩色泡泡多停留一会儿吧。”
可泡泡还是很快就碎了,北角被惊醒,身边的座位没有人,他只晃了晃眼皮,马上又进入另一个梦境。这个梦境里多了张楠楠,张楠楠缺着门牙,十岁时的模样,站在离北角和简翎远远的地方,冲他们傻乐。北角有点慌张,因为记忆里的张楠楠,手里永远都有一样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他做生意的父亲从外地带回来的,可这个梦境里,张楠楠两手空空,离他们越来越远。北角大喊了一声,突然发现,简翎也离他越来越远,他们两个去了不同的方向。
这次北角在自己的尖叫声中醒来,过去的萧青暮带来的是恐惧。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到北角的脸,他睁开眼,班车已经到了县城,下车时,他从班车的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干枯的头发散落在脸颊,脸色如枯萎的芦苇,眼睛浮肿,眼袋大而深黑,脸的轮廓因为清瘦冷冽地清晰。北角陷在难过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他知道自己正在跳向一个旋涡,那些邮件将他一步步引向旋涡,他想逃离,甚至想念北京,想念安了。
如果安当时答应了他的求婚,他还会回青木镇吗?想着,北角打开了安的微信,对话框依旧一片空白。
“喂,先生,你要去哪里?”汽车站的售票员大声地催着他。
“阳朔。”北角脱口而出了这个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