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伤心难过,北角的生活依然没有任何改变,爱情对他来说,本就是一件没有想明白的事情,他要的只是精准无误差的生活。
如果没有收到那封匿名的邮件,北角还会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
过去的三个女人都没有摧毁他的生活,可这封邮件的到来,却让他坐立难安。
九月中旬的一天,北角刚刚结束所有的宣讲,公司今年要进一批海外留学生,他负责招聘组这个项目。身心俱疲的他躺在办公室,拉上百叶窗帘,眯着眼。这时,电脑屏幕亮了,弹窗提醒他收到一封新邮件。北角是个非常注重细节的人,任何邮件,他都会第一时间处理,这是他比常人厉害的地方。
邮件是匿名的,点开,里面只有一句话:“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已不复勇往。”这句话像是一剂深夜心灵鸡汤,北角眯着眼,一边看一边笑了笑,这样的邮件经常收到。正要关掉时才发现,邮件往下翻,后面还配有一张图,是一只孔雀,孔雀的身体是彩色的,眼睛紧闭,尾巴却是黑白色的,看上去像是受了伤。
北角盯着这只孔雀看了足足十分钟,一动不动,身体的两个伤口在此时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他的双眼充满了血丝,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和撕扯,让他不知所措。他疯了一般排查自己邮箱所有的往来邮件,很快他发现,这个匿名用户在此之前曾给他发过三封邮件,都是只有一句话,只是因为没有配这张带有孔雀的图,全部被他当作垃圾邮件忽略了。
四个窗口,把这四封邮件并列在一起,虽然都只有一句话,但是串起来,却像一把火一样,烧在他的心上,燃尽所有枯荣,春风吹又生。
北角迅速地排查到第一封来自五年前的邮件,IP定位显示是广西阳朔,这封邮件写的是:“万水千山不可见,你的爱人呢?”但第一封邮件和之后的三封邮件,相隔了约四年,而后面三封邮件,都是在这一个月内以每周一封的频率,密集地发给他。
第二封邮件写着“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最害怕的地方最无害”,第三封邮件则是“你相信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你吗?”。
而第四封邮件配的图是一只尾部受伤的孔雀,这个含义只有北角能看懂,孔雀尾巴就是孔雀翎的意思,十九年前,他的初恋情人简翎,正是这孔雀翎的翎,简翎是十九年前那场浩劫里最大的受害者。
现在看来,这四封邮件,每一字每一句都犹如晨钟暮鼓般沉重。
北角又迅速地排查了一下最近三封邮件的IP,均显示来自广西桂林一所名叫近海中学的学校。近海中学?他马上上网搜索这所学校,但所有的关键词搜索都显示查无此信息,桂林没有一所叫近海中学的学校。
这些都不是重点。此时此刻,他最想知道的是,简翎是不是过得不好?十九年过去了,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没有从那场浩劫里走出来?
心顿时很痛很痛,心里有了千万种猜想。他原本以为只要永远不提十九年前的往事,努力将自己活成另外一种人生,就可以将那场浩劫彻底忘记,就可以彻底将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遗忘。可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这十九年来,他所谓的遗忘,不过是自欺欺人。
当年自己逃离后,这些故事里的人,他们过着怎样的人生?
头开始痛起来,伴随两个伤口带来的疼痛感,他把自己的身体埋进了沙发里。他想起安离开时说的那句话:“你的身体还住着其他灵魂,你不释放它们,他们就会缠绕你一生一世,不得安宁。”
他陷入了深思,工作这么久,第一次发现在做一个抉择的时候是如此痛苦。
北角把辞职报告给了上司,上司用一种听上去极为冷淡的口吻对他说:“Steven Bei,你这个决定太任性。”
不算挽留,也几乎没有寒暄与告别,第二天北角就离开了这栋位于国贸最繁华地带的金融大厦。很早之前,北角就告诉跟了他三年的秘书,等他辞职后,把工位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不要哭,北角除了将她安排到另一个跟他关系还不错的经理身边工作之外,也做不到其他的。
本来还有一年的时间,三十七岁的北角,即将成为这家排名靠前的世界五百强外企里的大中华区的副总裁。可他等不了了,安的离开,让他重新审视了自己,还有这四封邮件的突然到来,打乱了他现在的生活,虽然他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但他已无心工作。
辞职并未让他有一丝的颓废与不安,他只是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去做那件事,第四封邮件正是他此时心态的真实写照——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已不复勇往。
不复勇往,多么残忍的四个字,十九年前他就逃离了战场,哪有资格说不复勇往。
和安分开的第十天,他疯狂地想念安,想起她温柔的长发,还有两片温热的嘴唇,想起她说的那句“和所有睡过的人互不相欠”,这句话像一把刀一样划过北角的胸口,锋利无比。
安和自己互不相欠了吗?我们和所有曾经爱过睡过的人在分手的时候互不相欠,就能安度余生了吗?北角想到这里,忍不住给安打电话,可是在电话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安先开的口。“北角,你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她温柔地说,“等你做完了,如果你还来北京,哪怕你一无所有,我也会等你,好吗?”
北角听到她在那边无声地哭泣,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可能他真的觉得亏欠了她,因为亏欠,所以爱得更深。
辞职之后在家里疯狂地睡了一个礼拜,这期间不少同事约他送行,他都一一拒绝,又有朋友知道他和安分开了,发微信来责问为什么,还有几个狐朋狗友直接给他发了三里屯酒吧的定位,他一条都没回。
长在胸口和臀部的伤疤,在这样分不清日与夜的时光里,如同两个人在打架,伤口的每一条纹理都深邃如刻痕,闭着眼,用颤抖的手去触摸,像弹簧一样立刻又弹回来,仿佛将自己推向一个巨大的恐惧里。北角在这个恐惧旋涡里看到了一张张曾经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面孔,不等他伸出手,他们就消失了。
这两个伤口时常会让他产生莫须有的幻觉,又在短暂的清晰之后幻灭。
北角挣扎着从梦里醒来,跑到客厅打开饮水机,接连喝了好几杯水,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不知道那些泪痕在强烈又美好的光线下,是否能被遮掩。他逃避了十九年的岁月,那场十八岁浩劫的后遗症,毫无征兆地在这一个月内开始重新发芽,破土而出,野蛮生长。
这时电话响了,是中介公司的电话,他在辞职后的第二天就去房产中介把房子信息挂了出去。中介告诉他,有人看中了他的房子,七百五十万元可以成交,只要他本人过去签字即可。
下午他就去签了字,把这套房子卖了。三个月后,房子的尾款就会到账,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北角的银行卡里,有了一长串数字,是他在北京奋斗十多年的全部,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除了钱之外一无所有的孤独。这种孤独感强迫他必须马上离开北京,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如此糟糕的情绪所吞没。
房子空出来的第二天,北角拎着行李飞往了法国。去之前他又忍不住给安发了一条微信,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告诉她,如果需要钱可以随时找他,钱最实在,可是却不带任何温度了。
等北角飞完长达十个小时的飞程开机后,安的对话框仍然是空白,没有新的回复。
他没去人山人海的巴黎,而是选择去了尼斯。
在尼斯的海岸线安静地待了三天,北角什么都没想,面朝蓝天大海,九月的海风和强烈的紫外线,他将自己的身体像丢一件废弃品一样丢弃在沙滩上暴晒,第二天全身皮肤就开始脱皮泛红,他真切地领悟到什么叫作“时间是怎么样爬过了我皮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的疼痛。暴晒三天后,他已经认不出镜子中的自己,黝黑憔悴,像非洲难民,如果跟十九年前的自己比起来,此刻的他像是经历了万世的流离失所。
时间有时候是春药,有时候是毒药。北角露出了一丝满意邪魅的笑容,他想让自己变得更加不像自己,最好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他这十九年追求的,就是一副和自己不相干的皮囊。
在尼斯待了三天,北角去到了昂蒂布,昂蒂布位于法国东南角,海的沿岸线有许多莫奈、毕加索的作品,艺术家最爱的旅居之地。一对和他曾经有业务往来的中国夫妻收留了他,这对夫妻在三年前移民法国,在昂蒂布租了一块私人沙滩,平时带人练习海底潜泳,生活简单而有情趣。在昂蒂布三天的时间里,北角依然每天只是暴晒,主人也不干扰他,每日吃的用的都准备好送过来。
昂蒂布的私人沙滩纯净美好,离开之前,北角才想到要下水。
朋友把他带去了一个隐蔽的跳水台,北角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海底的整个世界,纯蓝的海水与天一色,朋友建议他在这里一定要裸泳:“等你离开了昂蒂布,你就不会这样自在了。”
于是,北角赤裸着身子,纵身跳进了这片海,从头皮到脚趾,咸咸的海水猛烈地侵入到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腐蚀着他的皮肤,像是被鞭打一顿之后用盐水侵蚀,这种大喊到失声的痛令他一生难忘,唯有浮潜时看到的海底世界的美好,才能安慰到他。痛感猛烈袭击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看到了海底的生物,那画面太震撼,它们活得如此自在,而人类,却总有悲悯在心头。
他的内心更加坚定了一些。
告别昂蒂布之前,北角去买了一次醉,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喝到地老天荒,倒在一个菜市场的角落里睡着了,第二天被一个黑人用一棵洋白菜砸醒来的时候,他手里还抱着一个酒瓶不肯松手。
“你哭得很惨啊,”黑人大哥说,“不知道你在哭什么。”
北角狐疑地看着黑人大哥,回想起昨晚买醉,大概是舍不得那瓶昂贵的酒吧。
为什么要来法国?北角在离开之前想清楚了这个问题,他追求的竟然是易容般切肤的疼痛,想要找到一些勇气和过去告别。在从尼斯到巴黎的火车上,他一路睡得昏昏沉沉,他很难过,因为他已经不想念北京,不想念工作,也不想念安了。安说得对,他们经不起分离,没有互相亏欠感,或许就是从未真正相爱。
时间将过往磨成了一张发旧的卡带,岁月和所有的故事一样,过去了就立刻陈旧了。
北角从巴黎回到北京之后,大病一场。
事实上,因为房子被卖掉了,在北京已无家可归,他从东边的酒店住到北边的酒店,在生病的日子里,一个人猫在酒店里簌簌发抖,暗无天日,有点像《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君,在他失去一切之后,裹着一个麻布袋开始流浪。
病终于好了,北角又决定去趟青海,当即就买了机票,那是他多年想去却没有时间去的地方。到了西宁,在机场租了一辆车直接开去了坎布拉森林公园,然后一直往西开,沿途是大片大片空旷的草地和无尽的青海湖。
九月的青海已经很冷了,风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远远地吹来,吹得脖子生痛,路边成群的牦牛和藏羚羊很从容,它们淡泊,真正与世无争。北角穿上了厚厚的冲锋衣,虽然很冷,虽然高原反应折磨着他,但他还是坚持把车开到了茶卡盐湖,一路上用了五罐氧气。
茶卡盐湖,天空之镜。
北角裹着大衣,沉默地站了一上午,流浪了好几日未洗的头发,如一把枯草,大病初愈的身体,裹在硕大的风衣里,看起来更显单薄无力。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没有魂魄的。
他不确定自己在等什么。等白云苍狗,苍狗又白云。
有些事,真的只有流浪了才会懂。北角看着远方,天空之镜无尽,无尽的天空之镜,让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从前轻狂逃不掉,那段尘封了十九年的往事,哪怕他已经人到中年,还是躲不掉。就像安说的,不把自己从这些往事和伤痛里释放出来,他没有资格去爱任何人,也不会真正爱上任何人。
再见,安;再见,茶卡盐湖;再见,天空之镜。
也许,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