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下起雨来,一点……两点……打在车窗的玻璃上,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看不清前面的路。司机把雨刮器打开,来来回回使劲地刮,车窗却愈加迷糊……
文守卫与谢天明都出生于1960年,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里,文守卫的父亲在当兵,后来提干,而谢天明的父亲是一个山村小学教师,相比较而言,家庭尚有一定的经济保障,他俩还算很幸运的了。更加幸运的是,“文革”之火虽然也燃烧到了这里,但这里毕竟是偏僻落后贫瘠的山村,人们忙于为两餐(晚上不吃饭)劳神费力,没有过多的精力来拉帮结派,在村民们朴素的观念中,什么造反有理闹革命的都没有一块红薯重要。尽管社会混乱、政治动荡,这里却显得祥和而安宁。也正因为如此,文守卫和谢天明没有荒废学业。在恢复高考的第三年,他俩都参加了高考。
高考后第二天,他俩就在那条国道上各奔东西。文守卫考上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而谢天明被一所水利中专录取。不久,文守卫的父亲转业,为了解决几个子女的户口,他放弃了在一个市公安局工作的机会,来到一座煤矿,把全家人的户口都迁了过去。
就这样,两人失去了联系,直到文守卫毕业分配到小固县县委当秘书,才发现谢天明也在小固县水利局工作。
谢天明中专是两年制,比文守卫早一年工作。不过,在文守卫看来,那时候他似乎少了很多锐气,全然没有高中毕业那阵儿意气风发的精神,他很沉稳,有时候甚至还有点儿颓废。有一次谢天明喝醉了,对他说:“现在这世道,有文凭的还不如没文凭的,教书的不如养猪的。你瞧瞧,这县城大大小小身居要职的,哪个是像你我一样正宗科班出身的?文盲管着有文化的,小学生管着初中生,初中生管着高中生,高中生管着中专、大专生……”
工作后第三年,他被提拔为秘书科科长,尽管称科长,其实还是个副科级;而谢天明呢,被提拔为水利局副局长。按照常理,文守卫因工作环境原因,仕途应该比谢天明更顺当,毕竟每天都在县委县政府领导面前晃悠嘛。然而,情况恰恰出乎意料,谢天明自从当上了水利局副局长后,如鱼得水,很快被任命为一个镇的镇长,第二年换届,顺利过渡到镇党委书记,在二十八岁那年,当上了小固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在短短的三年内,完美地实现了三连跳。一时之间,风头正劲,成为小固县妇孺皆知的人物。
而此时的文守卫呢,刚从县委秘书科科长岗位上调整到农业局局长位置上,成为谢天明名副其实的下级。
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但毕竟还是同学,除了公共场合外,私下两人还是像兄弟一般。
有一次谢天明带着文守卫去省城开会,路过笼子沟,便停下来,饶有兴趣地重走笼子沟。
趟过小河,来到山路与国道交汇处,十年前他俩就是在这里各奔东西的。
谢天明站在国道上回望山谷,意气风发地看着他说:“十年前,我曾说过,十年后,我们也要坐轿车,你当时还不信,现在怎么样?”
那个时候,只有县级领导才有专车,文守卫说:“你实现了,我可还没有,不过跟着你沾光,我偶尔可以坐坐,也算实现了。”
“等我当了县长,给你批一台。”
文守卫沉吟说:“你现在是我领导,我可不能利用这层老同学关系给你找麻烦,那样影响不好吧?”
谢天明哈哈大笑:“我虽然是你领导,但是同学之情就像亲情一样,永远是割不断的,我理当帮你。不过,说实话,你老弟那种按部就班的整法要不得,在官场混,就要融入这个圈子,这个圈子跟影视界一样,有很多潜规则,要不,你就是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也没人搭理你。说实话,你从小就比我学习好,我哪一次考试分数能超过你?高考呢,我中专,你专科,也比我高一个档次。毕业参加工作,我水利局,你县委办秘书,更没法跟你比。但是,现在呢?我副县长,你刚刚才任正科级。你反思过这其中有什么道道吗?”
文守卫问:“难道还有什么秘诀?”
“我送你一副对联,自己慢慢体会。”
“噢?说来听听,让我也进步进步。”文守卫感激地看着他。
“听好,上联是:收下送上不挖肉;下联是:左收右送是过手。横批:转移支付!”谢天明低声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你是我老同学,其他人我才不传授秘诀呢。”
文守卫愕然:“这不是行贿受贿吗?”
“这不叫行贿受贿,叫转移支付。”谢天明有些不满。
文守卫沉默了半刻,真诚地说:“老同学,我觉得呢,你我都是农民子弟,好不容易才脱了农皮,我劝你还是适可而止,我呢,二十八岁就上了正科级,不错了,很多人到退休时候还混不了一个正科呢,知足了。我儿子马上就要出生了,所以呀,不求官运通达,不求富贵,但求普普通通、平平安安。”
谢天明不屑地说:“你娃很能干,就是胆子小。都在跑,都在送,都在收,这就是潜规则,你要是不遵守,出淤泥而不染,就能保一世清明吗?就像你从妓院出来,就算你真的没有嫖妓,谁信?你就是叫上帝来作证,那也只是一个笑话罢了。不仅如此,说不准班子其他成员还给你穿小鞋。不入流,那就叫你靠边站。”
文守卫彷徨了,是啊,谁不想飞黄腾达,谁不想光宗耀祖?就在他很徘徊很脆弱的时候,他的儿子出生了。
各大局、各乡镇粮管所、粮站闻风而动,“朝贺者”络绎不绝,礼品、红包,甚至直接就给现金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把那些红包现金全部搬出来摆放在桌子上,怔怔地出神,收?还是退回去?在那时,只要有一万块,那就不得了,称之为“万元户”,县上每年都要想方设法培养扶持几个万元户,作为政绩向市里省里邀功。刚当上粮食局局长,仅仅得了个儿子,别人就送了两万多,那生日、春节、中秋呢?这样下去,一年下来就是个天文数字,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得了?
父亲突然走了进来,看到大大小小的礼品、红包和礼金,一下子火了:“我含辛茹苦养你这么多年,党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干的?瞧你那德行,还配做个党员,配当个局长?你祸害了你自己,我就当没有生养你这个逆子,别把我孙子给祸害了。明天,我就把孙子带走!”
文守卫一下子惊醒了,连忙拉住父亲说:“爸,我正寻思怎么退回去呢。”
“这还用寻思,退!退不回去直接交纪委!”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原则问题。那些年我们家连饭都吃不饱,都熬过来了,现在日子这么好,还贪求个啥?娃儿,我们老文家祖祖辈辈都是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干事的啊。”父亲眼里闪动着泪花。
文守卫说:“我知道……爸,你别生气,听我说,我寻思这正常的人情交往还是要讲的,要不今后怎么工作?我想收他们十块钱,表示个意思,记着账,往后他们有什么喜事还了就是了,其余退回去。”
然而,谢天明这颗在小固县冉冉升起来的政治明星并没有像人们预想的那样平步青云,直到1996年,也就是他任副县长八年后,才终于当上了县长。而文守卫依旧一步一个脚印,直到三十五岁才当上副县长。有意思的是,1996年换届,两人同时作为县长的考察人选,从民意测评来看,文守卫还微微超过了谢天明。小固县上下都看好文守卫,很多人,甚至即将卸任的县长都提前表达了对他的祝贺。
考察期间,谢天明约他私下见了一次面,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文守卫至今都没有搞清楚那次他究竟想说什么。
最后,上级决定推选谢天明。
文守卫还清楚记得那次人代会的选举,第一轮投票,他的票数微弱超过谢天明,但没有达到法定票数,要进行第二轮投票。时值中午时分,休会期间,县委书记、人大主任私下找各代表团团长谈话,传达上级的指示,要求代表们要有政治立场和政治觉悟,深刻领会上级精神,必须把谢天明推出来。第二轮达不到要求,就第三轮、第四轮,直到符合法定程序和达到上级要求,什么时候通过了就什么时候吃饭。
有了上级意向性引导,文守卫心里清楚,他无论如何也超不过谢天明而达到法定票数。果然,第二轮下来,谢天明明显超过他,但还是没有达到法定票数,要进行第三轮投票。休会期间,上级组织部门领导要谢天明代表县委到个代表团休息室走走,说大家辛苦了,代表县委给大家敬一支烟,权当提提神,继续代表小固县人民投出手中庄严的一票。
有些代表相互打趣:“为了肚皮,投吧投吧。”
而文守卫呢,县委书记则陪着他喝茶。喝茶归喝茶,气氛却不那么协调,双方感觉很压抑,县委书记想说什么,但似乎很犹豫。
文守卫笑笑说:“书记,你是我老领导,我能到现在这位置上,没有你的提携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很知足了。你放心,我上一轮投的都是谢天明。”
书记拍拍他的肩膀,半晌才说:“你有这心态,我就放心了……我明年就该退居二线了,我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唯一遗憾的就是你的问题,或许……我是小固县人民的罪人……”
书记叫王华山,南下干部,一辈子兢兢业业,两袖清风,至今,家里还是一台黑白电视机,还有一个女儿在家待业。
文守卫很敬重这位老领导,看到他这么无奈,这么自责,心里也不是滋味。想安慰他几句,但此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谢天明终于当上了县长。
第二年,文守卫被调任邻县任代县长,组织上也算是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同年,老书记王华山退居二线,谢天明顺理成章接任小固县县委书记。是年,他才刚满三十八岁,成为当时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