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前,中央民族大学为筹建民族医药学科,时任校长荣仕星教授(现为广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命我组队赴广西调研少数民族医药。我与同事先访问广西中医药大学与广西壮医院,后至乡野民间考察。作为生于斯、长于斯之壮族人,未料原本壮乡民间司空见惯之土医土药竟登上临床与科研大雅之堂,壮族医药文化之神奇殊异着实令人震撼。
不唯是我,与我同样生长于壮乡的许多壮族同胞,自小对土医土药亦习以为常。譬如阳光、空气和水,时时不可或缺,而人却往往视而不见。
在云贵高原东坡、五岭之南,即是古老而神秘、美丽而神奇的壮乡大地。数千年的稻作文明于彼滥觞,西瓯、骆越的后人在此生息繁衍。南方卑湿炎热,火耕水耨,渔猎山伐,加之烟瘴弥漫,潮雾无时,生民劳作维艰,多患疾染病。是以汉唐宋明,迁客骚人,无不望岭外为畏途。然壮人既可发明水稻,开垦沃野,铸造铜鼓,兴起歌海,又极善于观天察地,法诸自然,物为我用,木石土芥皆是岐黄,山岚霞光纳为精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故曩有“狼兵”“桂军”之勇,今有巴马、永福“寿乡”之誉,更有李宁等体坛健将名冠寰宇。
壮乡庶几人人皆医,此语殊非荒诞。人或有疾,邻里亲朋纷献验方良技,并亲为显示。或于篱上林丛取草枝竹叶,敷服洗擦;或于溪中河畔取鱼虾蛙蛇,美味当药;或于锅灶檐瓦取灰土青苔,涂抹煎饮;或于屋里屋外取钢针瓷片,挑刺放血等,不一而足。其土法也甚,其疗效也奇。壮医之于民间,与壮人并生,与生活并行,平常而隐秘。其平凡,老幼尽谙;其隐秘,屡传高人。
幼时所在山村,不独生活贫困艰辛,更是缺医少药,方圆十余里绝无医院诊所。偶染风寒或头痛脑热,即行土法医治。捏痧、刺血乃常事,以海芋粗茎擦蹭脊背亦见疗效。赤足上学,曾被毒刺,右足脓肿数月不愈,同学李某回家仅取草叶一片,嘱以糯米浆裹煨之敷患处,隔宿竟肿退痛消。舍弟患头疮,遍试土方皆无效,家父偶听人言,以大肥肉一块烤热出油,擦于头顶,数日即结痂脱痂。家母曾患经年沉疴,不明何病,祖父忽忆土法,于堂屋中刮得细土,以蛋清捏为泥团,使人擦拭其背,牵出细密白毛,稍后乃痊愈如初。此皆亲历也。
记得有元实翁者,年约七旬,清癯佝腰,慈眉善目,为我乡著名土医。儿时贪睡,或夜半突醒,睡眼惺忪中,油灯如豆,忽见翁于灯下,从布囊中掏出医具,正为舍弟诊治。先持钢针于灯火中烧红,为病者刺血;再捻棉条为芯,索油脂少许,蘸油点燃,轻灸于病者穴位。施术时若叮嘱又若自语:此热证,针灸失误恐致命或瘫痪,大意不得。夜深事毕,家父方燃火把送元实翁归邻村其家。
此为幼时我所见之“壮医针灸”其事,自身亦屡受元实翁施治,而每当作孩童脾气时,家人总以请元实翁来针灸故意恫吓。元实翁早已作古,愿翁知我今宵在朔方感念其悬壶济世之恩。其实,在广袤岭西,于山野田间,类似的元实翁不胜枚举。他们淳朴厚道,不计名利,不辞辛劳,有求必应,能帮就帮,急人所难,治病救人,并逢人尽道其术,遇诊详明其理,务使薪火相传,药方广布,可谓菩萨心肠,功德无量。
神奇的壮医尤其是壮医针灸学不应总是沉落隐秘于民间,将之引向科学研究与临床实践,当首推黄瑾明老先生。
瑾老从医从教五十余载,尤致力于壮医药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应用,长期从事壮医医疗,精通壮医药线点灸疗法,声誉播出八桂。先后主持“壮医药线点灸疗法的发掘整理和疗效验证研究”“壮医药线点灸疗法的研究和教学实践研究”“壮医药线点灸治疗脾虚证的作用规律及疗效原理研究”诸科研项目,出版《壮医药线点灸疗法》《壮医药线点灸临床治验录》等著作十余部,发表相关论文数十篇。如今,瑾老积累其经验硕果,率领其弟子门人,精研穷究,孜孜以求,对壮医针灸学多方抽绎推演,融会贯通;既宏观系统,又细致入微;既作理论升华,又重方法指导,终成此《壮医针灸学》大著,不啻壮医学之大幸也。
此著鞭辟入里,论述详明,且言简意赅,图文并茂,既可作专业教科书,亦可当作文化、科普读物浏览,读者尽可取一瓢饮。我近水楼台,得以先睹为快。虽囫囵吞枣,却也余香满口。深感瑾老学术深厚、治学严谨、新创迭出;佩叹瑾老耄耋之年,老而弥坚,勇锐未减。此书出版,其功甚伟,必能惠泽乡里,造福世人。瑾老嘱我作序,身为壮乡晚辈,何德何能,不禁诚惶诚恐,汗颜之至!然恭敬莫如从命,踟蹰再三,拖延时日,方斗胆下笔。壮医高深,不容我置喙;大著煌煌,乃赞厥功,随忆多年轶事,添趣而已。
中央民族大学原副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广西文化艺术促进会会长 黄凤显
2017年4月20日于京西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