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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谒阙请封

恶人自有恶人磨,来俊臣请君入瓮,扳倒了人神共愤的酷吏头子周兴,而且这一案办得恰到好处,唯以谋反为辞,没跟武家兄弟扯上半点儿干系。值得玩味的是,最后判决是女皇亲自做出的,并未判处死刑,而是革职除名、流放岭南;可是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酷吏注定在劫难逃,刚离开洛阳就被一群黑衣人半路堵截,乱刀砍为肉酱。这桩悬案毫无头绪,一直未能侦破,恐怕也没人打算认真查,大家都觉得周兴死有余辜,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啦!

就在周兴死后不久,索元礼的厄运也接踵而至,有人状告他贪赃受贿、串通谋反。他受审的过程与周兴如出一辙,刚开始拒不认罪,审讯官员冷笑道:“那你就尝尝自己打造的铁枷吧。”索元礼吓得魂不附体,于是老老实实认罪伏法。幸而他知道周兴的下场,干脆别受罪了,不等判决下来就在牢中自尽。武承嗣抓准时机上书,声称原易州刺史吉哲贪贿情节不重,乃是宗秦客所迫,周兴、索元礼与之有隙,强加罪名判处死刑,恳请适当宽宥。处置酷吏大快人心,这时女皇自然乐意做点儿顺水人情,于是免除吉哲死罪,革职为民。不过吉家的仕途之路并没有断,因为救父之事吉顼与武承嗣拉上了关系,很快吉顼就被调入洛阳,晋升为监察御史。

臭名昭著的两大酷吏相继陨灭,朝廷上下欢声雷动,不但官员们喜笑颜开,连百姓也置酒庆贺,这似乎也预示着酷吏政治即将结束。其时狄仁杰、裴行本、魏元忠、崔元综等一干能臣各尽其责,边疆情势也很稳定,大周国泰民安蒸蒸日上。然而……

天授二年九月,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百名洛阳百姓突然会聚到天津桥,他们拥至宫门跪地磕头,恳求面见皇帝。武曌正在武成殿批阅奏疏,消息传来顿时一惊——官员谏言可以不纳,但来自民间的呼声她从来不敢忽视,如此大规模的谒阙莫非是国策有失?她立刻抛下手头政务,赶往宫门接见百姓。

当她登上则天门楼,向外张望的那一刻,但见人山人海渺无边际。百余人前来谒见本就够热闹的,又有许多不知情的官吏、百姓也跑来围观,从端门直至洛川对岸,摩肩接踵喧嚣不止。南衙卫兵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李多祚、曹仁师等将率领卫兵严守宫门,便如一年前劝进时的情景一样。

“万岁、万岁、万万岁……”武曌一出现,门楼下响起震天动地的呼声,既而迅速沉寂,所有人都伏倒在地不吭一声。

“平身……”面对数不清的黎民百姓,武曌竭力保持微笑,“朕践祚以来虽不敢称夙兴夜寐、朝乾夕惕,却也孜孜求善,未知有何失德之处劳烦你们谒阙上奏?”

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宫门外的官吏百姓陆续起身,唯有那一百多人纹丝不动。沉默片刻,忽见一名衣衫朴素的男子向前跪爬两步,俨然这帮人的首领,高声道:“陛下统御四方,广施恩泽,并无失德之处,但我大周还有一件关乎社稷的大事未定。”

“是何大事?”

“国本未定。”

武曌未动声色,暗自咬牙——忌讳什么提什么!

那人拿出张纸,双手举过头顶:“草民身名卑微、粗鄙无知,但心系庙堂、热衷国事,今与百余名耿耿赤子联名上书,请立储君,望陛下恩允。”

侍立在城头的高延福认出了来者,忙向女皇耳语:“此人便是上次投匦受赏的王庆之。”

“哦?”虽说已派侍者下城接书,但得知是王庆之,武曌也无须再看了,索性挑明问道,“你莫非又是请封魏王为储君?”

“正是。”

“朕有皇嗣,现居东宫,虽名分未明却系朕所生养,为何你一再要求朕改换魏王呢?”

面对女皇的质问,王庆之不卑不亢道:“古人云‘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自周公制礼以来,祭祀祖宗神灵首重血统。当今已是武氏天下,却以李氏之人为嗣,岂不有悖礼法?”

“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武曌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此言出自《左传》,是晋国大夫狐突说的,而眼前这个王庆之却是百姓,一个自称身名卑微、粗鄙无知的普通百姓!这事不奇怪吗?

王庆之似乎觉得方才的话太过直接,又换了一副口吻,接着道:“草民久闻陛下宽仁慈爱,自然舐犊情深。但皇嗣即便改姓武,也难改李氏族裔之身。自古以来,皇位同姓相授,陛下若将社稷托付于外姓,武周宗庙不存矣。以疏间亲,人所共恶;隔断亲情,更是自古为难。然则为我大周社稷不倾、统御千秋,草民甘涉鼎镬冒死进言。还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匡正礼法,以魏王为嗣。”说罢他竟伏地痛哭起来,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这个问题不容回避,王庆之讲的道理其实武曌都懂,也为此大伤脑筋,但此刻面对这个“忠心耿耿”“冒死苦谏”的人,武曌却大为愤慨,渐渐攥紧了拳头:“你……”叱责之言尚未出唇,又闻一阵强烈的附和之声:“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匡正礼法,以魏王为嗣。”

武曌的目光向王庆之身后扫去,百余名百姓都跟着战战兢兢一同请愿,而在更远处,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僧道藩胡,围观者何止千人?在这么多百姓面前怎好失了仪态?又怎好落一个暴戾拒谏的恶名?她把胸中怒火压了压,心思一转,料想今日之事也未尝不是试探官员忠诚与否的好机会,于是又渐渐露出慈祥之态:“难得你们这片忠心,此事容朕考虑。”

王庆之显然不死心,抹着眼泪又道:“陛下久不决断,只恐……”

武曌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提高声音道:“好啦!朕知道了。今日到此为止,朕赐你空白诏敕一张,以后你可凭之入宫,兹事体大关乎国运,以后再作定夺。”既而她又抬头,朝着远处的百姓道,“朕治天下,造福于民,不辞涓流,不拒寸土。凡我四海仁人,无论士庶贵贱,有忧国忧民献计献策者,朕必以礼相待!今日谒阙之人,各赐粳米一斗、绢布一匹,你们散去吧。”

“陛下圣明,万岁万万岁……”城楼下立时响起排山倒海的呼喊声,王庆之再说什么也没人听得见了,那百余名请愿之人都涌到则天门下等着领赏;武曌微然一笑,带着臣民的赞誉转身回宫了。

轰动天下的谒阙请封如此收场,女皇的态度甚是暧昧,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既然没有怪罪王庆之,并赐予入宫之权,八成还是有意改立魏王的,这无疑助长了武家兄弟的声势。武承嗣是被推荐之人,自然不便表态,凤阁舍人张嘉福却立刻行动起来,起草了一份恳请立魏王为储的奏疏,在女皇默许下请所有宰相署名。当联署书传至文昌右相武长倩手中时,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宰相不禁长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一天终究还是来啦!

唐高宗驾崩之际,留下裴炎、刘景先、魏玄同、岑长倩、郭正一、郭待举六位宰相,裴、刘、魏均死于非命,二郭贬黜而死,唯有岑长倩一枝独秀。对于他近十年来的所作所为,同僚是有很大非议的,许多人表面上对他恭敬,心里却将之视为贪生怕死、屈膝苟安乃至逢迎取宠的典型。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作为贞观名相岑文本之后,作为受李唐恩荫入仕的人,作为天皇大帝亲手提拔的宰相,他怎么可能对李唐王朝决绝无情?大唐社稷被一步步摧毁,无数忠臣义士遭迫害,皇帝被当成傀儡,最后不得不脱袍让位,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眼前,他岂会无动于衷?岑长倩的随波逐流其实是隐忍,他没有选择徒然为李唐殉葬,而是默默隐忍以待复辟,此所谓“首阳为拙,柳惠为工”。一者改朝换代国家动荡,贞洁者效死、幸进者牟利,可是政务总需要有人来处理,不能因为一次皇朝更迭就使华夏混乱、万民不安。再者武曌毕竟是李家之妇,她的儿孙照旧是李唐后裔,况且武曌已经年近七旬,身体再好还能掌权多久?终有一日皇权会回到李氏手中,大唐中兴遥遥可望。所以在岑长倩看来,改唐为周充其量不过是大唐天后搞的一场闹剧,何况武曌是个善于治国的人,由她暂时统治这个国家未尝不是好事,何必为此牺牲?只要把这个老妇哄得乐乐呵呵,待到她老人家寿终正寝,大唐王朝不就回来了吗?

然而武承嗣的崛起打破了他的设想,岑长倩可以接受废黜李显,可以接受改唐为周,可以跟着幸进之徒一起劝进,甚至可以接受女皇让自己改姓武,但是决不能接受武承嗣当太子——因为一旦纯正的武家子孙继承皇位,李家便无法翻身,大唐王朝就真的万劫不复啦!

为此他竭力保护李唐血脉,提议李旦改名武轮,先后推荐贤臣张知謇、董玄质为房州刺史,以确保废帝李显的安全,并借起复能臣之机重新提拔心向李唐的大臣,这一切都是为了阻止武承嗣夺取储位。可是随着这场谒阙请封,该来的还是来了,事到临头还能怎样?这位一向顺从的老宰相终于开口说了一次“不”字,同时拒绝署名的还有乐思诲、欧阳通、格辅元三位同平章事。

乐思诲是高宗朝宰相乐彦玮之子,欧阳通是贞观朝重臣、书法家欧阳询之子,格辅元乃是昔日李贤幕僚格希元之弟,虽然他们从不曾违逆女皇,甚至感激女皇提拔之恩,但终究还是李唐贵族的子弟,心心念念的还是旧王朝,其实都抱着跟武长倩一样的心思,事到如今他们也伪装不下去了,只能公然抗拒……

三天后,女皇颁下谕旨,任命武长倩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统领十万大军征讨吐蕃。接过诏书的那一刻武长倩万分凄凉——完了!老夫命不久矣。裴子隆、魏玄同,我快要去找你们了。 krsqwaWt5QkUF5WHvR5zS0aHZ3VJE6+r/WvohqdYs5wfDv9bDHCj2y5EC/w9EA2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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