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武承嗣的府邸坐落于皇宫正南的尚善坊,正对天津桥,离宫门仅一川之隔,距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的府邸也不远。虽说这座王府远不及东宫雄伟广阔,但阁楼高耸、堂前列戟,装潢亦甚美观,宾客盈门更是不在话下;尤其天授革命之际,上至朝廷官员,下至监生游士,熙熙攘攘争相拜谒,无愧为当朝首相之家。不过自从武曌正式称帝,这股热潮反而有所减退,登门的客人少了,连他本人也宣称自己喜好清静,拒绝同僚拜访——至少表面上如此。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今天就来了一位难缠的客人。此人约莫四十岁,中等身材,其貌不扬,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布衣,还带着一辆半旧的马车。王府的门吏趾高气扬,大咧咧看了他的名刺,原来是个从八品的官,也没大放心上,磨磨蹭蹭进去转了一圈,出来告诉那人:“千岁不在府里,您改日再来吧。”
主人在不在家,守门的会不知道,还用跑到里面现打听?这分明是故意逐客。岂料那人竟不走,憨笑着说:“有劳兄弟。既然不在,我就在门外等候王驾归来。”
门吏暗笑他不晓事,揶揄道:“您随便吧。”
原以为他傻等片刻,明白过味儿来就走了,哪知这一等竟是好几个时辰,直至华灯初上,就赖在大门口不走,反倒弄得门吏没主意。
“实话跟您说吧,千岁不见客。”
“那我更得等,万一王驾出门,我或可一见。”
“你没听懂吗?你的名刺我已经递进去了,千岁没回话,这就是不想见你。”
“等他出来碰见,即便责骂我也认了,与老弟无干。”
“你老在我这门口堵着,还带着辆马车,成什么样子?”
“没关系,我往远处站点儿。”
“天已经晚了,千岁不会出府的。”
“我再等会儿,宵禁之时便去投驿,明天一早再来……”
明天还来?有完没完啊?若是寻常草民,门吏早就直接轰了,可他好歹是个官,这府邸离皇宫这么近,急不得恼不得,要是闹出什么乱子来怎么担待?门吏苦着脸又进去了,这回跟出一位锦衣老者,似是管家之类的人,也劝他离开;他依旧死皮赖脸拿那些话搪塞,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魏王,管家也只好回去。
就这样又耗了半个时辰,天色已大黑,王府大门突然豁然敞开,两名仆童打着灯笼,既而出现一个衣冠庄重、表情严肃的人——正是魏王武承嗣。
那人赶紧伏倒在地,纳头便拜:“卑……”
“进来!”武承嗣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根本没容他开口。
那人跟进大门,武承嗣却没有把他往里领的意思,就在门廊下一站,开门见山道:“我已看过名刺,你是明堂县尉吉顼,对吧?本王与你素不相识,非要见我乃为何事?”
“卑职虽在下位,久仰魏王贤名,朝思暮想欲来拜谒,然则官卑人轻性识愚鲁,恐贻笑大方,故而未敢唐突。前番朝廷兴建明堂,魏王参谋其事,卑职身为明堂县尉,驽钝不明,尸位素餐,未尽尺寸之力,深以为愧……”
“哼!”武承嗣气乐了——明堂县名字里虽有“明堂”二字,却跟洛阳明堂没半点儿干系,该县在长安,是高宗总章年间筹建明堂时从万年县里划分出来的,辖境仅有几个坊;后来因博士争论不休,长安的明堂最终未建,可划定的县境也没改,一直延续到今。洛阳修明堂,关他长安的县尉什么事?还尸位素餐深以为愧?这不瞎套近乎嘛!
“好了好了,本王公务繁忙,你有话直说。”
“这……卑职乃吉哲之子。”
“原来如此。”武承嗣言下顿悟——吉哲乃易州( 今河北易州 )刺史,倒也算是个能臣,颇有些政绩,惜乎有贪墨之弊,尤其曾大肆贿赂前任内史宗秦客。女皇严惩宗家兄弟,除邢文伟被贬外,还有许多官员牵扯下狱,吉哲也在其列。本来顶多是流放除名,可此案未完就又出了史务滋的事。女皇做成一桩造反的冤案,恐朝野之人失望,于是又追令加重对贪贿者的处罚,以挽回声望,羁押在狱的吉哲被改判成死刑,眼看秋日将近快要处决了。
窗户纸捅破,吉顼也不再绕弯,干脆二次拜倒:“恳求魏王饶我父一命!”
武承嗣也不愿杀吉哲,其实他何尝没收过贿赂?前几年他曾奉命黜陟河北,那时吉哲没亏待他,远接高迎,伺候得无微不至,若非以往有这层交往,吉顼也不会跑来撞木钟。但严惩贪官是女皇之命,为一个关系不算太近的人违背上意,这显然不明智。他只能一本正经打官腔:“虽说其情可悯,但法难宽纵。判处死刑乃是上意,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本王爱莫能助。”
吉顼当然不死心,又急急渴渴道:“魏王切莫推辞,谁不知您是圣上爱侄?家父之案说是上意,具体判决还不是周兴、索元礼他们拿主意?这些家伙在别人面前威风凛凛,在王驾面前又算什么?莫说一条人命,就是干系社稷的大事您也能做主!而今遍观新旧皇族之人,魏王众心所系、四海所归,前程不可限量,岂可妄自菲薄?”
这番话正挠在武承嗣的痒痒肉上,他听了暗自喜悦,却板着面孔训斥道:“休要胡说!社稷大事我都不敢轻言,岂是你这小官能随便议论的?”吼罢又耐着性子劝道,“你父待本王的情谊我牢牢记着,你的忠孝之心我也不会忘。可此案已定下,断无更改之理,我若平白无故干涉此事,圣上怪罪下来,我如何担待?还是算了吧,你父受赃乃是实情,并无屈枉之处,赶上这阵风也只能怪他命不好。这样吧,日后若有时机本王一定提拔你,算是补偿吧。”
吉顼枉费唇舌不起作用,唯有孤注一掷。他猛然跃起,高叫一声:“得罪啦!”拉住武承嗣的臂膀,不由分说便往外跑。
王府仆童根本来不及阻拦,武承嗣趔趄着被他拽出门去:“你、你意欲何为?”
“卑职有好物进献!”
武承嗣眼瞅着他把自己拉到一辆马车前,心里急得冒火——怕什么来什么!不用问,车里必是金银财宝。现在女皇正严惩贪腐,他之所以闭门谢客就是怕有人送礼请托,岂料防不胜防,吉顼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放肆!本王清正自爱,绝非……”话说一半武承嗣愣住了——吉顼将车帘掀起,里面竟不是黄白之物,而是两个大活人。借着仆童手中的灯笼,他瞧得清清楚楚,是两名婀娜娇艳的美女,面如桃花,杏眼蛾眉,似笑非笑,秋波流慧;身穿翠绿衫襦、百褶石榴裙,肩披淡黄轻纱,满头金银珠翠,脂粉之气扑鼻;身段窈窕,肌肤胜雪,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好一对尤物!
“臣妾拜见大王……”两人不便下车,就在里面翩翩下拜,燕语莺声着实动人。
武承嗣两眼发直,吉顼见此情形暗松一口气——八成有门!
为了营救老爹他绞尽脑汁,女皇敕令严办的案子,谁敢网开一面?恐怕只有文昌台两大宰相,武长倩做事谨慎,不吃黑、不徇情,想都不要想,只能央求武承嗣。可怎么让这位大皇侄为自家出头呢?若不是现在这节骨眼上,他真恨不得把老爹这些年捞的不义之财都给武承嗣送来,可宗秦客和他爹就是因为贪贿出的事,正是风紧的时候,送钱来不是害人家吗?弄不好把自己也搭进去了。正一筹莫展之际,他偶然听到些官场传言。
前番刘氏兄弟谋反案,史务滋因违拗获罪,卫蒲山因与刘行实相厚而遭牵连,阿史那惠是刘虔通属下,左司郎中乔知之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何也牵扯其中?原来那乔知之乃是一才子,与李峤、陈子昂、沈佺期等文士相交甚厚,颇有些风流心性。他家中有一侍妾,名唤碧玉,生得俏丽动人,且能歌善舞,极受乔知之宠爱,艳名渐播于外。武承嗣听说此女心中甚痒,遂要求乔知之将碧玉暂借到王府,说是要让碧玉教自己家的侍女歌舞。乔知之料到武承嗣有霸占之意,但人家是权倾朝野的亲王,又是自己的直接上司,哪开罪得起?于是违心将碧玉送去。武承嗣果然匿于己府不再归还,乔知之虽不敢索要,但对碧玉挂念极深,整日茶饭不思,无可排解就写了首诗,题曰《绿珠篇》,借西晋之时绿珠坠楼以报石崇的故事抒发爱妾被夺之叹。哪知众文友爱其词句纷纷唱和,此诗渐渐传开,连身在王府的碧玉也听说了。碧玉本就难忘旧情,特意觅来此诗,读后愈加悲痛,以为乔知之责备她不肯尽节,于是也效仿绿珠,在王府投井自尽。武承嗣大怒,认为这是乔知之教唆碧玉殉情,便密令酷吏将其牵进逆案,一并杀害。
这传闻吉顼虽不敢确信,却也颇受启发,给魏王送美女如何?又私下里多方打听,得知武承嗣嫡妻亡故,前两年女皇还打算让太平公主与之成婚,结果未能如愿,至今魏王府没有正妃。这下吉顼心里更有底了,家中没主妇管着,闲花野草岂不多多益善?于是他在长安花重金买了两名美貌的歌姬,领回家待若上宾,食则膏粱、衣则锦绣,居住在上房,不劳她们做半点儿事;二女大受感动,与之义结金兰,成为兄妹。吉顼这才把实情讲出,恳求她们救父,二女既受他恩义,又听说要入王府,也没什么委屈的,便欣然应允。
这会儿吉顼见时机成熟,第三次屈膝跪倒:“大王!卑职救父心切,一片拳拳之意无可剖白,唯有让两个亲妹妹侍奉王驾以表寸心。还望大王念我兄妹可怜,饶我父不死吧。”他当然不能说是义妹,一则这样更显真诚,再者进献歌姬也是行贿,而妹妹过门却是武承嗣纳妾,这就成了结亲,不算贿赂啦!
两名美女受过吉家恩惠,也跟着抹眼泪:“求大王网开一面,今后臣妾做牛做马侍奉大王。”美人落泪愈加娇艳,如梨花带雨一般。
“这、这、这……”武承嗣心神荡漾,也没主意了,一个劲抓耳挠腮,“你把她们弄我府里来,这算怎么回事?这要是……”
吉顼跪爬两步,就势抱住武承嗣的大腿:“卑职对大王一片忠心溢于言表,对老父的孝心更是天地可鉴!您有所不知,我母下世早,我父怕我们兄弟受屈,一直没续弦,谆谆教诲、时时养育,天伦之情岂敢忘怀?虽说我父身负重罪,难道就叫我眼睁睁看他身首异处吗?若国法能允,我都情愿替父一死啊!”话未说完已泪水涟涟。
他这话未免夸张,可武承嗣听了大受感动——二十五年前武曌趁封禅之机毒杀魏国夫人贺兰氏,把罪名转嫁武惟良、武怀运,将他们兄弟双双处死。武承嗣之父武元爽也被斥为同谋,罢官流放振州( 今海南三亚 ),一路艰辛受尽苦楚,病倒在蛮荒之地;那时武承嗣还不满二十岁,眼巴巴看着父亲病入膏肓气息奄奄,最终含恨而死,他却无力挽救,心都要碎了!今日吉顼在他面前哭哭啼啼说出这样的话,不免揭了旧痛。
本就垂涎这两名美女,又被吉顼触动,武承嗣实在忍不住了,把牙一咬:“也罢!念在你兄妹这份孝心,本王竭力周全。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成与不成可不敢保!”
“这便是天大之恩,卑职赴汤蹈火效死以报,岂敢多求?”吉顼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二话不说站起就走,连车都不要了——事办完别磨叽,虽说大晚上的四下寂静,万一有人瞧见也是麻烦,赶紧走!只要这俩美女进了门,日日在武承嗣耳边吹风,还愁老爹救不出来?这事必定能成,回去等消息吧。
武承嗣也顾不上跟他客套,生怕叫人撞见,赶紧把车帘放下,嘱咐仆童赶车绕到后门,悄悄带进府里安置。他本人仍走前门,快步穿过前院,绕过前堂的游廊,来至后堂阶边停下脚步,整理一下衣袍,轻轻咳嗽一声,这才推开后堂的门。
堂内灯火闪亮,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建昌王武攸宁、河内王武懿宗、凤阁舍人张嘉福、鸾台舍人王隐客等人围坐一处,都紧张地注视着他——这里正进行一场不可告人的密会!
“那人是何来历?”“究竟有何图谋?”“是敌还是友?”“为何滞留半日不去?”一见他回来,众人七嘴八舌询问。
武承嗣自然不能提收下两名美女的事,只道:“是个获罪官员的亲眷,跑到我这儿求饶来了。真是岂有此理!被我打发走了。”
“哦……”众人长出一口气——私自议论朝政是犯女皇忌讳的,一旦走漏消息,难免降下大祸。虽说魏王、梁王都是女皇的亲侄儿,可外甥已被流放,再严惩侄子也不是不可能,故而众人十分小心翼翼。听说外面有人赖着不走,大伙唯恐来者不善,更怕是女皇派来的眼线,都提心吊胆。
获悉虚惊一场,武攸暨第一个站起身来:“吓煞人也!此地不宜久留,我得回家了。”莫看这位皇家驸马英姿勃勃、仪表堂堂,却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刚才听说门口有可疑人物,脸都吓白了,可不敢再跟他们混下去。
“你着什么急?”他哥哥武攸宁拦道,“正经事还没商量完呢。”
武懿宗秉性尖刻,一旁冷笑道:“他还能忙什么?必是怕回去晚了公主发脾气。唉!快走吧,省得公主扒了你的皮。”
武攸暨脸上一阵羞红,却支支吾吾辩解道:“你、你这叫什么话?太平怀有身孕,我当然要体贴些……”
张嘉福、王隐客皆是人臣,不能眼瞅着驸马丢面子,赶紧站起来打圆场:“驸马说得是,公主身体要紧,皇家多子多孙便是天下之幸,您请便吧。”武承嗣也无奈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武攸暨忙不迭告辞而去,待他走远一直没话说的武三思才开口:“以后再商量事情别叫他掺和了,他战战兢兢的,什么事也办不成,来也是白来。再说太平公主毕竟是李家的女儿,未必肯和咱一条心,想瞒也瞒不住,就咱攸暨那点儿胆子,只要太平一吓唬,什么秘密都得泄露出去,反倒误事!”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附和。
“唉!”武承嗣刚得到两名美女,本来挺高兴,瞧见这一幕又不禁叹息——再漂亮的女人终究是消遣之物,难道还比得上公主?当初女皇借宗室谋反案处死太平的前夫薛绍,原打算让他和太平成婚的,可太平死活不答应,非要嫁给武攸暨,最后闹得女皇也没办法,硬是赐死了武攸暨的原配妻子,让太平过了门;才智平庸的武攸暨因此飞黄腾达,官升右卫将军,爵封定王,成了和他以及武三思并驾齐驱的亲王。这桩亲事固然圆了女皇李武联姻的心愿,但对武家的政治势力并没多大帮助,武攸暨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除了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什么事也做不来。事到如今武承嗣越想越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努力争取一下太平的芳心呢?倘若跟太平结成夫妻,对女皇而言他既是侄子又是女婿,还愁争不到储位?
武承嗣之所以不择手段争取太子之位,固然是野心使然,却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咸亨末年他就效力姑母,干过许多事,对抗郝处俊、构陷李贤,造庆山、献瑞石,打击唐室忠臣、诛杀李家宗室,虽说功劳赫赫,结下的仇家也数不胜数。倘若将来姑母把皇位还给武轮,无论复不复辟,他都绝无好果子吃,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他能不去争吗?这场储位之战武轮输不起,他武承嗣一样输不起!
况且身涉利害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是整个武氏家族,莫看现在武家尊贵无比,二十年前什么样子?武惟良、武怀运被杀,武元庆贬谪岭南,武元爽流放而死,子侄受尽苦楚,怎一个惨字了得?现在才刚翻过身来,端着金饭碗还得提心吊胆,将来李唐若是复辟,大家又要被清算了,而且只怕比上次更惨,简直不堪设想。平心而论武承嗣是注重家族亲情的人,当初父母死在振州,他和弟弟武承业相依为命,多次上书央求姑母宽恕,好不容易熬到咸亨大赦,弟弟回到京城还未受重用就染病亡故。他收养了两个年幼的侄子武延晖、武延祚,视若己出待之甚厚,至大周革命册封诸王之际,在他一再请求下女皇追封武承业为陈王,以武延晖嗣爵,又封武延祚为咸安王。作为兄长和伯父,武承嗣是可敬的,他努力争取也是为家族前途着想。实事求是地说,女皇曾一度厌弃自己的家族,更重视母亲一脉的亲戚,直至处死贺兰敏之才有所改变,后来重新启用族人也是出于夺权的考虑,而武承嗣却是地地道道的武家儿郎,他才是文水武氏的真心维护者。
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却很残忍,虽然武承嗣为女皇立下汗马功劳,虽然他身居首相、掌握大权,离东宫那位置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为此他明里暗里向武轮发起攻击,却始终无法彻底打败那个孤弱的人,这令他大为苦恼:“史务滋虽死,圣上以欧阳通接替其位,这人照旧跟咱作对,换汤不换药,有何不同?前日我单独入见,圣上暗示我对刘姓之人的诛杀应适可而止,说穿了还不是不准我朝东宫下手?上意摇摆不定,真不知她老人家究竟怎么想的。”
“魏王不必忧虑,以卑职愚见,您还是大有希望的。”张嘉福笑道,“前番王庆之上书,直接请求立您为嗣,圣上不是默许了吗?还特意传谕嘉奖,这还不是意属于您?”王庆之的主使者便是张嘉福,这次上书是他一手策划,为的便是给武承嗣营造出百姓拥护的态势。
“我看未必。”武三思连连摇头,“圣上褒奖王庆之并不一定是赞同他的倡议,而是夸奖他上书的行为。铜匦设立多年,一向是告密的人多,献计献策的甚少,圣上夸奖王庆之,就是看重其草民的身份,借此鼓励臣民关心国事,巩固我大周王朝。至于他上书写的是什么,恐怕圣上根本不在乎。”
武懿宗愤愤不平:“圣上既迁李氏社稷,便该早做决断,如此迁延怎么得了?如今武长倩那老贼明摆着要保李家的崽子,格辅元、欧阳通全是他那边的,乐思诲、任知古也不阴不阳的,他们起用的崔宣礼、狄仁杰、卢献等人,哪个跟咱是好相与?张虔勖派兵戍卫东宫,说是不让皇嗣随便行动,可李旦照样天天给圣上写请安奏章,姓张的不但亲手呈递,还替李家崽子美言,我看他也是武长倩那一伙的。还有那个李嗣真!分遣十道御史巡抚天下,他本人去了河东,干得有声有色,向朝廷推荐的都是些什么人?上个月弄来个李日知,晋升司刑丞,明摆着分酷吏之权;前日又荐来个袁嘉祚,说是要推荐到寿春王府,给李成器当侍读,这分明都是对付咱的!长此以往咱处处掣肘,怎么跟李家崽子争?”
“你也不要想得太绝对。不提拔这些人,还能提拔谁?”武三思见得更深,“改朝换代才一年,环顾天下可用之人,哪个不是李唐之时入仕成名的?说到底咱武家兴旺不过是这几年的事,培植心腹哪有这么快?而今能为咱们所用的只有改换社稷的功臣,可是……唉!”武氏立国与历代王朝定鼎不同,主要依仗武曌的个人威望,所以开国功臣中没有杰出的文臣武将,或是丘神勣之类的酷吏,或是傅游艺那等投机之徒,这帮人不被清除已是侥幸,能指望他们干什么大事?
王隐客思索片刻,忽然道:“不妨换个思路,难道唯有建国有功之人才跟大王一条心吗?若追根溯源,当年天皇废王立武,那些拥护圣上当皇后的人不也是功臣吗?徐勣一门虽因徐敬业坏了事,可许敬宗、崔义玄等人的子孙尚在,也应与武氏休戚与共,何不把他们提拔上来引为己用?”
“嗯。”武承嗣一阵苦笑,“还招揽心腹呢,咱们恐怕又要再失一员大将了。”
“何出此言?”
“今日我把大伙召集过来,一是讨论对付东宫之法,二来还有件难办之事。昨日散朝后圣上单独召我到武成殿,叫我设法除去一人,并办成铁案宣告天下,我左思右想竟无完全之策。”
“何人?”众人无不关注。
武承嗣把那人名姓说了,众人也皱眉——此人罪行累累,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冤!其实要杀此人容易,可要干净利落办成一桩铁案实在太难。因为此人和武承嗣关系甚深,若公开弹劾审问其罪,弄不好他破罐破摔,把所有秘密都抖搂出来,到时候莫说武承嗣无法收场,连女皇都脸上无光。
沉寂片刻武懿宗一拍大腿:“干脆别审了,派个刺客把人一宰,不就结了吗?”
“这主意还用你出?”武承嗣白了他一眼,“圣上处置此人就为解天下人之恨,若不声不响把他杀了,还有何意义?”
武三思手里摇着把小扇,口中念念有词:“常言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样吧,我推荐一人,他或许有办法。”
“又是谁?”
武三思说了,众人不禁发笑——这可真成了黑吃黑啦!
武承嗣却笑不出来,除去这个神憎鬼厌之徒固然可以交差,却也失去一把杀人利器,对他而言未尝不是损失。他越想越烦,索性嘱咐张嘉福:“你叫那个王庆之再来一次上书。”
“成!”张嘉福一口答应,“这回我叫他多招揽点儿人,来个谒阙请封,就跟当初劝进一样。”
“不妥吧?”武三思颇有顾虑,“上次已属侥幸,再来一次只怕圣上动怒。”
武懿宗却道:“我看行!反正眼下没别的办法,试试呗。”
武攸宁也道:“圣上素来亲民,只要拉上一大帮百姓,就算圣上不肯马上答应,也不至于有危险。”
“可是……”武三思本想阻拦,他觉得过犹不及,此事做得太过反倒不美,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父亲武元庆是武士彟长子,而且当年武元庆虽然被贬龙州( 今广西崇左 ),却是善终的,比获罪流死的武元爽结局要好;论年纪武三思与武承嗣同岁,只晚出生几个月,因为是庶出的才不及武承嗣尊贵。其实家族内部公认他的才智高于武承嗣,又是长房之人,推他为当家人似乎更合适。不过武三思素来谨慎,一向谦诚待人,连宰相之位都不去争取;即便如此武承嗣也多多少少对他怀有戒心,就怕他自立门户参与储位之争。现在大伙都嚷着谒阙请封,他若执意阻拦,未免有故意作梗之嫌。这个节骨眼上兄弟们正该同舟共济,若再猜忌内斗就更不妙了。况且……
武三思任凭武懿宗等人聒噪,缄口不言低头凝思——以侄子身份挑战人家亲儿子,以新贵之身挑战满朝遗臣,聪明人会这么干吗?虽说老太太身子硬朗,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保不准哪天有个三长两短,只顾向前可别忘了退路!立储之事关乎家族存亡,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有趁热灶的,也得有人烧冷灶,多结善缘才有回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