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的春天是在躁动不安中度过的,随着夏日到来天气渐渐转热,朝廷局势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午后时分皇宫内苑静悄悄的,连宦官、宫女也难觅踪影,似乎所有人都躲避暑热去了,唯有知了一刻不停地唱着伏天;而在一棵桐树下,却有位衣饰华贵、身材清瘦的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
虽说气温挺高,他仍穿着很正式的装束,衣襟系得很紧,头戴硬乌纱,腰上围着蹀躞带,却什么饰物都没挂,只孤零零悬了一枚金色龟袋——唐高宗永徽初年立下规矩,官员进出宫廷要佩戴鱼符证明身份,三品以上佩金的,五品以上佩银的;武周建立略作更改,把符契的形状由鱼的形状换成了龟的形状。
他已在树下站了半个多时辰,却纹丝不动,宛如一尊翁仲。他的头微微低着,略微弓着腰,双手恭顺地垂在身侧,这是对君王或长辈表示尊敬的姿态。但此刻他面前并没有人,面朝的方向是一座庙宇,准确地说是一座刚建成的佛寺。
时光飞逝往事如烟,他清楚地记得,眼前这座建筑原本是宫殿,因坐落在西苑九州池畔,先帝曾把此处作为纳凉之所,他小时候也常在此玩耍。然而现在红墙碧瓦重新涂泽,殿门口的侍卫撤防了,换了两座石狮子,大门上方悬了块新匾,写着三个大字——遍空寺。
高岸深谷沧海桑田,世间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对此他深有感触,譬如他的名字,从小到大改过三次。
他出生在二十九年前的一个清晨,据说那一刻旭日正冉冉升起,所以父亲给他取名李旭轮;后来他和三个哥哥都逐渐长大,大哥一直是太子,但身染疾病,父亲唯恐他们兄弟有觊觎储位之心,把他们凡是带“日”的名字都改了,以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因此他丢掉了名字里的“旭”,改叫李轮;大哥还是病死了,二哥接任太子没多久又被废为庶人,轮到三哥当储君,可是三哥散漫不羁,惹得父亲病上加病,他却很贴心地在病榻前尽孝,于是父亲临终之际把“日”字还给他,并隐约透露了一丝期许,那时他改名为李旦;后来发生的事简直像做梦,三哥继承皇位仅仅六十二天便被母亲废掉,他糊里糊涂坐上了皇帝宝座,然而从那一刻起他成了母亲的傀儡,被软禁宫中长达七年,直至母亲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他不得不再次改名。这次不仅变了名字,而且改了姓氏!
李姓是旧朝痕迹,既然女皇姓武,儿子最好也跟着姓武;女皇名“曌”,有日有月,“旦”字触犯圣讳不能再用,改回原来的“轮”字——所以他现在的名字是武轮。
历史上儿子夺父亲皇位的事不乏先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李世民逼迫李渊退位;弟弟夺哥哥皇位的事也不少,如前秦世祖苻坚杀其兄苻生自立;叔叔欺侄儿的事也有,如北齐肃宗高演废侄子高殷自立;可是母亲篡夺儿子皇位的事闻所未闻。武曌固然是开天辟地以来唯一的女皇,而武轮也成了开天辟地以来身份最尴尬的人——他当过大唐的皇帝,夺走李唐社稷的是他母亲,那他退位后该何去何从?反过来当大周王朝的太子吗?
如果真能顺利当上太子,武轮就不愁了,他现在的身份是皇嗣。这是个十分特殊的身份,介于太子与普通皇子之间,不如太子是因为母亲还未确立其继承人身份,高于普通皇子是因为他大哥李弘、二哥李贤都死了,三哥李显被流放,他是母亲身边仅剩的儿子,自然享有特殊待遇,因此他得以离开拘禁七年之久的皇宫,搬到东宫居住。但搬出皇宫不等于解脱束缚,唯一的儿子也不等于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表面上看他比当傀儡时自由,其实处境更危险。如今的威胁不仅来源于母亲,更来自储君之位的竞争者——武承嗣!
女人当皇帝和男人当皇帝真的没差别吗?或许在治国理政方面区别不大,只要具备足够的智慧、气魄和毅力,加之天时运气,同样可以创造不朽之业。但在皇位传承方面女人存在重大缺陷,这是文化传统造成的,无可回避。从古至今孩子都随父亲姓氏,也都归属父族一脉,没有归属母族的道理,寻常人家母族是舅室,皇家则称外戚,说到底不是一家人。
武轮虽是武曌亲生子,现在改姓武,但以传统观念而论他依然是李氏子孙,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李唐皇帝,一旦立他为太子,将来把皇位还给他,即便他不公然复辟李唐,武氏统治也等于名存实亡。费劲巴力当上皇帝的武曌能甘心自己的王朝一代而终吗?所以武承嗣就顺理成章地被纳入继承人的考虑范畴。
武承嗣是武元爽之子,虽说武曌与武元爽同父异母,而且早年有很大矛盾,但武承嗣毕竟是毫无争议的武家儿郎,在宗法上有优势。再者他自咸亨末年进入朝廷,跟随武曌鞍前马后二十年,威吓群臣、制造祥瑞、带头劝进,在武曌篡权的过程中出力甚大,无愧为大周的开国功臣,问鼎太子之位绝对够资格。
对武轮而言,武承嗣是一个强大的挑战者,更可怖的是这场竞争只能赢不能输!纵观青史,魏晋以来哪个前朝逊帝能保全性命?他之所以还活着,完全因为他是女皇的儿子。女皇在位他尚能苟全,将来若是武承嗣登上皇位,还能让他继续活下去吗?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为了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儿孙,他只能坦然迎接挑战。
然而这是一场实力严重不对等的竞争,经过前几年的杀戮,不但李氏宗亲消亡殆尽,心向李氏的大臣也纷纷被害,相反武氏一族如日中天。除了武承嗣爵封魏王、礼绝百僚之外,武攸暨封定王,武三思封梁王;武攸宁为建昌王,武懿宗为河内王,武攸绪为安平王,武攸归为九江王,武攸望为会稽王,武嗣宗为临川王,武攸宜封建安王,武攸止为恒安王,武仁范封河间王,武重规为高平王,武载德为颍川王……就连武承嗣子侄辈的武延基、武延秀、武延晖、武延祚等也都册封郡王。而且武承嗣身为当朝首相,手握大权,呼风唤雨,有不少心腹党羽,一干酷吏也听他支使,茕茕孑立的武轮又拥有什么?
他所能利用的“武器”只有亲情,为此他恪守礼仪,每日入宫向母亲问安,时刻关注母亲的健康,即便什么事都没有也要在母亲身边站一会儿,以示虔诚恭敬。当然,在运用这些手段的同时他也没忘记谨慎自持。虽然不在皇宫居住,他对身边的宦官婢女一概客客气气,唯恐他们之中有母亲或武承嗣安插的眼线。更重要的是避嫌,武轮深知母亲的猜忌心很重,故而他从不与朝臣交往,专挑路静人稀时来往两宫,就怕不慎与重臣撞见,招惹怀疑。而且他不但自己如履薄冰,也要求儿子们也这样做——改朝换代后皇太子李成器降为皇孙,与次子恒王李成义、三子楚王李隆基、四子卫王李隆范、五子赵王李隆业都搬离皇宫,并赐姓武。儿子们有了开府建牙的资格,这多少令武轮感到欣慰。他嘱咐孩子们要深居简出谦虚谨慎,别结交任何官宦子弟,除了节庆日别到东宫来,即便节庆日也要先去给祖母问安,然后再来看望他。其实孩子都不大,尤其隆范和隆业,一个六岁一个五岁,要他们长期与父母分隔谈何容易?真是又哭又闹的。不过为了他们的长久平安,武轮只能狠下心。
因为武轮的坚持,更因母亲改朝换代心情喜悦,母子关系似乎有改善,有时入宫请安母亲会留他赐宴,聊聊佛经、诗乐。照这个势头发展,武轮是很有希望的。可正当他渐感安心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案惊破了美梦,令他惶惶不可终日——刘行实、史务滋的谋反案!
刘行实兄弟乃先朝名将刘伯英之子,他们的发迹始于七年前的徐敬业叛乱。当时徐敬业在扬州举兵,攻略周边地区,在众多州县陷落的情况下他们自发组织义兵,在大哥刘行举率领下坚守孤城盱眙县,遏制了叛军的势头,直至朝廷大军赶到。为此武曌一度很器重他家,兄弟四人皆授官职,还特意遣使祭祀刘伯英。但是好景不长,新王朝刚建立他们就大祸临头,酷吏来子珣状告他们串通宰相史务滋谋反,刘行实、刘行瑜、刘行感尽皆下狱,刘行举虽已病故,但其子刘虔通尚在朝担任左鹰扬将军,也被牵连下狱。
此案引得满朝哗然,刘氏一家且不论,史务滋是当朝宰相,参与贤臣起复的工作,骤然获罪岂能不引起轰动?狄仁杰、李昭德、裴行本等人纷纷上疏表示疑义。可是女皇却以群臣刚刚起复,史务滋谋反之际大家并不在朝、不知内情为由,拒绝所有人的谏言,最终史务滋和刘氏叔侄四人判为死刑,斩首都亭;家眷流放岭南,连亡故二十余年的老将军刘伯英都被毁坟暴尸。周兴、索元礼又大肆株连,将左豹韬将军卫蒲山、羽林中郎将阿史那惠、左司郎中乔知之等十余人网罗进这桩案子,一并处死。
这场杀戮不仅给刚起复的群臣迎头泼了一瓢凉水,更让武轮有末日降临之感——刘行实兄弟在高宗驾崩后发迹,又系平定徐敬业有功之人,他们跟武氏没什么仇怨,莫说阴谋造反,恐怕连反武也没多大意愿,怎会遭遇横祸?答案很简单,就因为他们姓刘,“代武者刘”这句谶语开始显露威力啦!
武轮心知肚明,武承嗣大肆鼓吹“代武者刘”是别有用心。天底下刘姓之人多如牛毛,难道斩尽杀绝?当然不会,武承嗣的真正目标只有一个,那是一个女人——武轮的妻子,曾经当过七年大唐皇后的刘氏。
修身正行,不能来福;战栗戒慎,不能避祸。武承嗣磨刀霍霍,即便武轮表现得再好,终究躲不过对手的蓄意加害。自古疏不间亲,武轮好歹是武曌亲生子,况且已经改姓,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发难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武承嗣采取迂回之策,鼓吹谶语制造恐怖。刘行实叔侄四人都官居五品以上,又是名将之后,立过平叛大功,堪称当朝最有声望的刘姓之家,自然率先成了清理对象。但这一家的覆亡只是大阴谋的序曲,只要把清理刘姓之人这件事继续下去,早晚厄运会降临到皇嗣妃刘氏身上;而且刘氏之父陕州刺史刘延景已在改朝前的大清洗中被冠以谋反罪处死了,再编造个罪名加在“罪人之女”的头上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刘氏一旦获罪,她所生的嫡子成器作为罪人之子也就不保,既而随着武承嗣的煽动、酷吏的罗织,他们一家谁也逃不出魔掌,到最后玉石俱焚。即便那时女皇尚念一丝母子情义不加罪武轮,母子关系也会彻底破裂,继承皇位想都别想——这就是武承嗣的奸计。
而且这个奸谋一箭双雕,史务滋的死印证了这点。武轮早就听说朝会上的事,史务滋曲解谶纬,险些令武承嗣计划落空,武承嗣焉能不报复?将史务滋勾连其中置于死地,等于向满朝官员示威,谁阻挡他谋取储位的步伐,谁就得死!在这么强大的威慑下,还谁敢帮武轮说话?长此以往必然失宠、失势、失位,最终失去性命!
武轮预感到不妙,但他又有什么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非但无法替那些维护他的人辩护,甚至连自身都难保,生死祸福皆系于母亲一念之间。他所能做的只是更加谨慎、更加殷勤、更加谦卑,从那之后他入宫更频繁,无论天寒地冻还是骄阳似火他都要出现在母亲眼前,试图用忠孝感化母亲那颗被权力迷惑的心……
今天也不例外,他顶着太阳来到宫中,却赶上母亲视察刚刚完工的遍空寺,就在寺外恭恭敬敬等候。天气实在炎热,即便躲在树下也汗涔涔的,知了的叫声吵得人心烦,武轮默默隐忍,吟诗聊以自慰:“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此诗乃凌烟阁功臣、书法大家虞世南所作,长安宫中存有手稿,小时候他为了练字曾摹写过百遍。今日触景生情,重新品味别有一番滋味,蝉儿居高而声远,貌似引吭高歌,焉知不是在烈日炙烤下的悲鸣?夏虫不知冰,秋风凛冽之时便是魂断之期,而他自己的断魂之秋会不会骤然降临呢?
正胡思乱想之际,他听到一声甜美的呼唤:“皇嗣殿下……”
武轮一直浑浑噩噩低着头,这会儿猛然抬起,顿觉眼冒金花,缓了片刻才看清,不知何时有一位俊俏的宫女已来到面前。
“韦姐姐。”武轮赶忙微微躬身——这宫女姓韦,名团儿,是女皇贴身之人。自改朝换代后上官婉儿协理政务,替女皇打理文书,一般端茶倒水的小事不做了;韦团儿聪明伶俐、生得俊秀,又颇会看人眼色,很快就接过这些差事。其实她才刚二十岁,武轮却已年近而立,但出于对母亲的尊敬,凡母亲身边的宫人无论大小都称呼姐姐。
韦团儿嫣然一笑,双手捧上一只托盘,盘上放着碗水:“瞧您汗流浃背的,快喝了吧。”
“这……”武轮不敢接。
“放心!”韦团儿知他所虑,“我哪敢随便赏您?万岁知道您在外面候着,命我端来的。”武轮这才放心,先朝着遍空寺遥施一礼以示谢恩,才捧起碗来一饮而尽。站了半天他确实口渴,虽是平平淡淡一碗水,喝来却似蜂蜜甘露,暑气减了不少。哪知滋味尚未褪尽,韦团儿一改笑盈盈的表情,左顾右盼一番,忽然凑到他耳畔,压低声音道:“有件事关乎殿下安危,我得告诉您……”
武轮甚是紧张,且不论韦团儿要说什么,他是绝不敢跟母亲的侍女私自耳语的。万一这是母亲设计试探他,考验他的忠诚,该当如何?可是眼见韦团儿提心吊胆一脸真诚,不似有歹意,他又有点儿犹豫。这闲话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无奈之下他只好低头故作木讷。
“今晨万岁接到一份上书,是一个叫王庆之的京城百姓写的,他请求立魏王为太子……”
武轮心头一紧——糟糕!终于有人把这层窗纱捅破了。哪儿来的这么个王庆之?八成又是武承嗣捣鬼。制造冤案算计我还不够,又假托民意索要储位,真是咄咄逼人啊!
“万岁看完奏疏愣了许久,表情怪怪的,虽未应允却也没动怒,还派宦官出去夸了王庆之一番,说他身为草民关心国事,值得嘉奖。总之这事儿透着蹊跷,殿下还是多小心为妙。”
武轮暗自苦笑——多多小心?我已谨慎至极,还能怎么小心?
韦团儿透露这件事本想买武轮一个好,却见他无甚反应,不禁皱起蛾眉:“殿下,万岁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私通消息罪过不小,我好心好意告诉你,一会儿你见了万岁千万别把我卖了。”
“是是是。”武轮再不能装哑巴了,赶紧恭恭敬敬道,“多谢姐姐冒险相告,此恩日后必报。”
“不敢当……也别太紧张,瞧这一头冷汗。”韦团儿转忧为喜,朝他温柔一瞥,抽出自己怀里的帕子为他擦了擦头上汗珠,端着空碗走开了。
武轮哪儿顾得上她?心里早一团乱麻,又思忖史务滋之案,又琢磨王庆之的事;不知多了多久又闻交谈之声——母皇从遍空寺走了出来。
今天不是朝会日,女皇未穿龙衣,锦衣披纱、头戴髻钗而已,身边还跟着四人,一位是法藏国师,一位是大宦官范云仙,一位是专门管理工匠事务的尚方监裴匪躬——这三人自然是陪同武曌视察新寺,参详意见的。
而紧贴在武曌身边的却是个女人,年逾七旬、满头白发,矮胖的身材,乃是安定公主——这位老公主绝对堪称“奇女子”,她乃唐高祖李渊之女,原来的封号是千金公主,两次婚姻两次守寡,论辈分本是武曌的姑婆。但此人素来唯利是图,李治在世时巴结李治,李治驾崩后又转而攀附武氏,怀义和尚原本就是她的“闺中至宝”,为了邀宠进献给女皇。前几年武曌制造冤狱诛杀李氏,连闭门自守的李慎、李元名也未能逃过一劫,她心中忧惧,于是跑到宫里哭着嚷着要认侄媳妇武曌当干娘。武曌拿她取乐,还真答应了,遂赐姓武,封延安公主,改朝换代后又改封安定公主。这封号与早年武曌夭折的女儿名号一致,这位比干娘岁数还大的老公主受宠若惊,三天两头往宫里来,陪吃陪喝陪玩,又说笑话又拍马屁,变着法子讨干娘欢心,脸皮功夫令人叹为观止!
“大体还算不错。”武曌迈出山门,回头望了一眼法藏,“国师以为如何?若请您入居该寺,可觉有何不妥?”
法藏道:“美固美矣,但宫殿改作佛寺,还不免有些奢华,有悖清静之德……”还有些话他没法直说,女皇与怀义的事天下皆知,现在又在宫里建这么座庙,若请他住进来讲经说法,外间之人不知实情保不准瞎议论,他这堂堂国师的清誉何在?先贤道安法师有云“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虽说四大皆空,虚名乃是浮云,终究还是少些麻烦才好。
武曌立刻吩咐裴匪躬:“依国师之言,把禅房的绣帐换成布的,金银香炉换作铜器,供果的盘子也换成邢州白瓷( 隋唐初期流行使用今河北邢台出产的瓷器,以白瓷为主,即“邢窑” ),其他地方不动……也不能太过寻常,毕竟是皇家礼佛,要有些气派才显得虔诚。”
“对啊!”安定公主忙插话,“我倒觉得这样甚好,珍奇琳琅才是皇家气象,可不能跟我那小庙似的。”大唐贞观末年天下佛寺共计三千七百一十六所,武瞾掌权以来大力推崇佛教,仅为了推行《大云经疏》就在各州设一座大云寺,如今有名有号的寺院不止四千所,还不算民间私设的兰若山房。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女皇既如此,贵族们纷纷效仿,太平公主与武攸暨共居一府,把坐落于归义坊的旧公主府舍与沙门,改建太平寺;安定公主作为干女儿也不甘落后,把坐落在皇城正南观德坊的宅子舍了一半,取名景福寺,专收纳女尼,有不少年迈有病的宫人无处着落,便在那里出家修行。
武曌听她主动提及自己的尼寺,情知这又是故意摆功讨好,遂笑道:“是啊是啊!你也修了座庙,朕忘不了。”回头又对法藏道,“但朕这座寺院可不是给宫人建的。实不相瞒,前几日义净法师遣弟子归国,向朝廷报告了一件喜讯。”
“哦?”法藏甚是好奇——义净法师乃河北涿县人,俗家姓张,本是律宗弟子,但他非常仰慕玄奘法师西行求法的壮举,于是在咸亨二年( 公元671年 )由广州出海,经室利弗逝( 今苏门答腊 )至天竺,在那烂陀寺、祇园精舍等圣地游历学习,并为东土搜集遗漏的佛经,至今已整整二十年。
“他也效仿玄奘法师写了一部传记,名曰《南海寄归传》,记述他在南海三十余国的经历。此外还提到,他在南天竺遇到了高僧达摩流志,据那老僧所言,西域于阗国有个和尚,手中有一部《华严经》,与现今流传的版本不同,似乎更为完整。朕之所以修建这座遍空寺,是想延请这位西域僧人携经前来,重新翻译编纂。”
《华严经》全名《大方广佛华严经》,是释迦牟尼成佛之初向众弟子宣讲的经文,关于它的流传还有一段神奇的故事。在佛祖涅槃近六百年后,佛门出了一位智慧超凡、博闻强记的龙树菩萨,短短数年间就通晓了当时的所有佛经,自以为释迦牟尼的佛法也不过如此。正当他打算自己另创一教的时候,龙王忽然现身,声称还有他没见识过的经书,龙树菩萨好奇,随之到龙宫观看,见到的便是《华严经》。据说这部佛经有上中下三部,上中两部非凡人所能受持,连龙树菩萨也不能全然参悟,于是仅将下部带出龙宫,在世间流传;而单单下部便有十万偈、四十八品,蕴藏普度众生的无穷智慧。龙树菩萨经历此事,深感佛学广大浩如烟海,于是打消了自立门户的想法,从此戒骄戒躁,修行弘法,广著论述,最终成为大乘佛教的理论奠基人,东土佛门的三论、净土、法华、律宗、唯识等宗派皆尊其为祖师,有“二世佛陀”之美誉。
《华严经》在东晋时传入中原,由北天竺三藏法师觉贤( 佛驮跋陀罗 )翻译为汉文,有六十卷、三万六千偈,显然并不完整,但这已是东土保留的最佳版本,历经二百余年,一直流传至今。法藏半生钻研的就是这部《华严经》,虽有颇高造诣,却也常苦于经文残缺,此刻得知世上尚存更完整的版本,岂会不高兴?这位素养极深的大师兴奋得二目炯炯:“阿弥陀佛,倘真如此乃东土佛门之大幸!”
“呵呵呵。”武曌笑了,“译经之事自然也少不了国师您的参与,义净法师在外多年也该归国了,另外朕还想请达摩流志也到洛阳来,那时必有一场佛门盛会。遍空寺设于大内,没有外间烦扰,几位大师可以心无旁骛潜心著书。”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法藏激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宣佛号。
武轮在旁伺候,见这会儿是个空子,这才上前施礼:“儿臣参见陛下。”自从两年前母亲称圣母神皇,“母后”二字便不能再叫了。
“嗯。”一见到儿子,武曌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
安定公主是察言观色的行家,马上说:“臣妾得幸先睹宝刹,大开眼界,观览半日也该回去上香了,就此辞驾。”说罢转身便去,看都没看武轮一眼——姑婆也罢,干闺女也罢,毕竟原本是李唐宗室,跟退位皇帝走得近乎岂不招女皇猜忌?最好理都别理!
法藏和裴匪躬也自觉有碍,紧跟着辞驾,不过身为人臣他们临行前还是恭恭敬敬朝武轮施了一礼;唯独范云仙没走,后退两步,一声不吭察言观色。
武轮心中满是忧虑,明明听说王庆之上书的事,却还得假装不知道,笑盈盈道:“陛下今日可好?虽说为国求福、政务繁忙,也要多保重龙体。”
“还好吧。”武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武轮还做了别的准备,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绫卷:“这是儿臣半个月来亲手抄写的经文,祈愿佛祖保佑陛下健康长寿。陛下喜乐康泰,便是儿臣之幸、天下之幸。”
“承我儿惦念。”武曌信手接过,略扫一眼,见有“本命元辰,灾星退度福星临,九曜保长生,运限和平,福寿永康宁”等语,原来是《药师经》中吉祥的愿誓,更难得的是绫上的字迹黑中透着殷红,分明是用血写的。
儿子刺血抄经为母亲祈福,这样的孝行难道不令人感动吗?武曌双眉微微有些颤动,沉默半晌却道:“炎天暑热的,你每日奔波两宫也实在辛苦,自明天起不用进来请安了,有事命宦官代奏即可。”
武轮万没料到会这样:“儿臣……”
“朕知道你很孝顺,倒也不必晨昏请安、时时在侧,回去吧。”
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今后武轮不能随便见驾,想触动圣心越发不易,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只能逆来顺受,满心委屈地应了一声:“是……”
“万岁,老奴有个建议。”一直在旁察言观色的范云仙突然插口,“皇嗣出居东宫,衣食住行比不得住大内的时候。再说神都东宫与长安不同,就在端门内,百官乃至杂役整日从门口来往,纷扰不断。奴才觉得皇嗣的安全极为要紧,不如让左羽林将军张虔勖分派士兵严守东宫诸门,省得外人扰了皇嗣清静。”
武轮闻听此言怒火中烧——好个见风使舵的老奴才,我几时亏待过你?这哪是保护我安全,分明是将我看管起来!我都退得无路可退了,你还落井下石!
“好。”武曌却认为不错,“就按你说的办吧。”
“是。”范云仙转而朝武轮微笑,“走吧,皇嗣殿下,老奴护送您回东宫。”
武轮心痛不已,只能施礼而退,几度回望母亲,却见母亲一丝表情都没有,手里茫然攥着那篇佛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行出去甚远,回头再也望不见遍空寺了,范云仙突然开口:“殿下放心,羽林军不是拘禁您,而是保护您的。”
“呃?!”武轮一怔。
范云仙低声道:“老奴这辈子既侍奉今上,又侍奉过天皇大帝,他们夫妻都是老奴全心效忠的主子,说句攀大的话,我是看着少主子您长大的,岂能眼瞧着您受苦?那张虔勖曾与程务挺共事多年,与武承嗣断无瓜葛,绝对靠得住!由他围守在东宫外,一可防奸恶之徒行刺,二来省得外臣贸然请见,招圣上猜忌。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何况圣上丧失二子,庐陵王又被监禁在房州( 今湖北房县 ),如今就剩您这点儿骨血啦!相信圣上迟早会想通的,无论大唐还是大周,您都是承继天下的不二人选。”
武轮这才晓得他是一片好心,眼见左右无人,撩袍便拜。范云仙赶紧抱住:“使不得!老奴算什么东西?这是应该做的,我也只能帮这点儿小忙。既为殿下,也为天皇大帝不再遗恨九泉,更是为圣上这辈子别再错留遗憾。不论发生何事,您要好好保重,不可自弃啊!”武轮想要矜持,却还是忍不住泪水涟涟……
御苑恢复平静,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武曌自己还在徘徊,她把儿子刺血抄录的经文看了又看,长叹一声揣到怀里,又重新审视刚刚落成的大内佛寺——平心而论她的善举绝不仅仅是出于信仰。她宣称自己是佛祖在世,而释迦牟尼修成后宣讲的第一部经便是《华严经》,所以她重译经典有特殊意义,是对自己神圣地位的巩固。再者薛怀义等人炮制的《大云经疏》广引谶纬符文,逻辑上有许多漏洞,如果能从义净搜集的经书中另外找到女子称帝的依据,不啻为意外之喜。总而言之她表面信心满满,实则心里尚有疑惧,不当皇帝尚有退路,现在已是九五之尊,再无交权的可能,必须确保武周王朝屹立不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说皇帝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但有时两者也会有分歧,现在武曌就面临这一难题。史务滋、刘行实等人的谋反毫无疑问是冤案,对此她心知肚明,甚至知道是武承嗣背后操纵,但出于自身立场她还是默认了酷吏的行径。实际上至今为止她还没想好大周王朝的未来该交付给谁,无论儿子还是侄儿都兼具优势和劣势,实在难以抉择,她不让武轮随便进宫并非因为绝情,而是天天见到儿子心中越发矛盾,索性先图个眼前清静。不过“代武者刘”的谶语已流传开,有识之士都渐渐揣摩到其背后的用意,史务滋试图曲解谶语明显是对武轮的保护。保护皇嗣本身无可厚非,但史务滋这样做究竟是出于对母子血缘的尊重,还是希冀武轮将来继承大位复辟李唐?
武曌更愿意相信他是怀念李唐,而且武长倩、格辅元等人也流露出这种倾向。她的大周王朝刚刚建立就有人想复辟旧唐,岂能容忍?现在正值起复贤能之臣的重要时刻,若置之不理,这种情绪势必大肆蔓延,将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武曌痛下狠手,借史务滋、刘行实等人立威,遏制其他人的复辟念头!
可惜凡事都有两面,冤案固然起到一定效果,却也坏了她的事。罢黜宗秦客、处死丘神勣,朝廷风气本来为之一振,现在一场冤案又打回原形,仿佛一夜间回到两年前。她召回那些贤能之臣是帮她建设国家的,倘若酷吏依旧横行,弄得人人自危畏首畏尾,谁为国家尽职尽责?谁敢秉忠而言、放胆做事?如今木已成舟,该如何挽回?
“开眼见明,闭眼见暗,虽见不同,见性不变”。武曌一阵苦笑,当年她曾痛恨李治玩弄平衡之术,一面用她处理朝政,一面利用宰相制约她;而现在她也不得不走丈夫的老路,左摇右摆努力平衡,确保自己既不丧失权力又把国家治理好。为此她又要弃卒了,这次她决定处置一个够分量的恶人,再度赢回群臣的衷心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