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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归去来兮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对普通百姓而言,天授二年是个喜庆的年头。托女皇改朝换代的福,又是大赦又是蠲免赋税,由于新旧历法过渡不畅,朝廷默许百姓过了两次春节,整个冬天都是在愉快的氛围中度过的。现在艳阳和煦、万物复苏,无论依据《周历》还是《麟德历》,都是无可争议的春天了。在这春意盎然的时刻又有喜讯传遍大街小巷——两个民怨极深的“奸臣”绑赴都亭,斩首示众。

这两人一个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一个是凤阁侍郎兼宰相的傅游艺。丘神勣乃唐室将门之后,先朝谭国公、右武侯大将军丘行恭之子,但他全无乃父遗风,攀附武氏不遗余力,而且性情歹毒、行事狠辣;垂拱四年( 公元688年 )李唐宗室“叛乱”,他率军平叛,不顾博州官吏已擒杀叛首李冲的事实,大肆杀良冒功,屠戮无辜官民千余家,深遭百姓痛恨。傅游艺倒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但是风评不佳,尤其他当初组织两京臣民谒阙请愿,把大伙折腾得够呛,所以老百姓也厌恶他;因他一年间从七品官升到宰相,如今又一个跟头栽下来,故而民间给他起个绰号,唤作“四时仕宦”,极具嘲讽之意。

观看死刑一向是京畿百姓“喜闻乐见”之事,何况今天杀的是奸臣,岂能不引起轰动?洛阳民众争睹这大快人心的场面,扶老携幼纷至沓来,比赶庙会还热闹。眼瞅着两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被灰头土脸地绑在桩橛上,有人忍不住高声叫嚷:“哦!‘四时仕宦’当到头喽!当初为了升官,折腾得乡里沸沸扬扬。女皇登基乃是神佛保佑,用得着你上蹿下跳瞎跟着起哄吗?这回马屁拍到马腿上,老实了吧?”

“你晓得什么?”别的看热闹的人反驳,“我昨天见了告示,傅游艺之罪乃是谋反。据说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身穿龙袍登上金殿,醒来就开始图谋不轨,鬼鬼祟祟的,结果被抓了。哼!从七品官升到宰相,还不知足,竟还妄想当皇帝,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是啊!做人还是本分些好,多烧香、多拜佛,莫生非分之想。那位丘大将军何尝不是名利心太重?为了往上爬,枉害无辜,做尽了坏事,现在轮到自己掉脑袋了吧?业力不失,这是报应啊!可见苍天有眼,皇帝圣明,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有人接过话茬儿:“昔年博州李冲、豫州李贞同时叛乱,博州百姓被丘神勣害死不少,督军豫州的张光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也想杀良冒功,抓了五千多人。幸而狄仁杰赴任豫州,上疏辨明是非为民求情,这才保住那数千人的性命。真是功德无量啊!”

“不错,狄公那等好官实在难得。当年他在宁州任刺史,把那里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感念其恩,给他立德政碑,连后任的几位刺史见了碑文都深受触动,没一个敢盘剥百姓的。”

又有人神秘兮兮道:“我曾听到传言,说狄仁杰是半仙之体,能元灵出窍,白天判州中政务,夜晚断阴曹冤狱,不知是真是假。”

“唉!可惜狄公常年在外任职,咱们京畿父老反倒无缘一睹他老人家的风采,遗憾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谈起狄仁杰的事迹,越说越离奇;殊不知此刻有个年逾六旬、身材胖大、白面长须的老者骑马立于人群之后,正哭笑不得地望着他们——恰是他们仰慕已久的狄公。

狄仁杰科举明经起家,早年以直谏驰名,近年来他远离京城在外任职,这固然是因为他善于处理民政,却更与朝廷局势有关。当初他担任宁州( 今甘肃庆阳 )刺史颇有政绩,一度调回洛阳,升任地官侍郎;偏偏事不凑巧,那会儿武曌忙于打击异己,诛杀刘祎之等人,改用见风使舵的王本立为地官尚书、同平章事。王本立早年曾被狄仁杰弹劾,彼此芥蒂很深,一起共事岂不尴尬?恰逢豫州刺史、越王李贞叛乱失败,于是武曌命他接任豫州刺史,暂离洛阳。哪知刚到豫州就赶上张光辅捕拿无辜百姓的事,为此他与张光辅大闹一场,上疏为民求情。结果豫州百姓得救了,他却因为辱骂宰相被贬为复州( 今湖北仙桃 )刺史。

数年间狄仁杰的官阶降了升、升了降,几乎原地踏步,不仅因为运气不佳,更因性情使然。但他屡受挫折依然故我,既在其位必尽其责,无论大唐还是大周,老百姓总要好好过日子吧?狄仁杰便在复州安心当他的刺史,继续造福一方。不料改朝换代刚几个月,朝廷突然召他回京,这是福是祸呢?

狄仁杰轻车简从离开复州,行至半路就听到消息,贪赃枉法的宗秦客、宗楚客兄弟被贬官流放,他心中顿感畅快,看来朝廷似有匡正之意,于是加紧赶路;眼看快到京城了,又在都亭驿遇上执行丘神勣、傅游艺死刑的这一幕。对这两人狄仁杰一样素无好感,但听了百姓的议论又不免怅然——淳朴小民是最容易满足的,不过是崇贤怨佞,哪知道朝廷斗争的险恶?又怎懂得帝王心机?丘神勣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其实是逼死废太子李贤所致。当初徐敬业叛乱,打着拥戴李贤的旗号,故而武曌斩断舐犊之情,丘神勣知进不知退,充当了逼杀李贤的刽子手。这固然一时顺了武曌心意,但母子之情是不可能完全断绝的。如今时过境迁,武曌的皇位稳固,岂能放过令自己抱骨肉之憾的丘神勣?至于傅游艺,不过是七品官的资质,才不惊人、德不服众,文不能雕龙、武不能伏虎,只会投机献媚而已,当初给他加官纯粹是为了树一个顺我者昌的榜样,使劝进更加顺利,事后他就没啥用了;而且跃升宰相后他的浅薄无知日益凸显,武曌岂会再留这跳梁小丑给朝廷丢脸?其实傅游艺再愚蠢也不至于做场梦就图谋不轨,以丘神勣之声望人脉更是毫无造反的本钱,说他们谋反不过是借口,其实是卸磨杀驴。以他二人所作所为固然是咎由自取,却也不免令人感慨,君心无常啊!

“狄兄,别来无恙……”

狄仁杰正默然沉思,忽听背后有人呼唤,回头观瞧,见不远处走来一人,有五旬上下,瘦削枯干、其貌不扬,三角眼、高颧骨、塌鼻梁、扇风耳、薄嘴唇,三绺稀稀疏疏的山羊胡,穿一身半旧的粗布衣,正笑呵呵朝他拱手。狄仁杰一见甚喜,跳下马抱拳还礼:“真宰贤……”

那人连连摆手:“旧日之名千万莫提,如今我已改名元忠。”

人不可貌相,莫看这位布衣之士相貌猥琐,却也曾是名震朝野的人物。他早年以三篇军务奏疏打动圣心,从一介监生直接进入官场;担任监察御史时以盗治盗,不动一兵一卒完成迁都;还曾随军征战运筹帷幄,以火攻之计大败起兵反武的徐敬业——此人便是奇谋之士魏真宰。

因扫平叛乱功勋卓著,魏真宰一度晋升洛阳县令,成为举朝瞩目的官场明星,可没过两年便因桀骜不驯得罪权贵,遭酷吏诬陷下狱;原本被判为死罪,哪知临刑之际武曌突然遣使降旨,改为流放。魏真宰逃过一劫流放岭南,后因改朝换代,避女皇之母杨贞之讳改名魏元忠。

经他提醒狄仁杰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连忙改口:“元忠贤弟,见笑了。”

魏元忠扑哧一乐,凑到他耳边戏谑道:“不瞒你说,我也三天两头说错话,换一轮天日还不适应啊!不过那旧名确实该改,‘真宰’二字不吉利,上次侥幸陪法场,谁知下次还能不能幸免?真宰真宰,弄不好就真宰啦!哈哈哈……”

“贤弟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上了一次刑场不过瘾,还想有下次啊?”狄仁杰笑道,“你怎会来京?莫非已被赦免?”

“正是。”魏元忠从怀中掏出份文书,“朝廷又想起我这流徒了,一纸召令发至岭南,调我火速回朝,可能要再授官职。这一路遇到的新鲜事不少,看来圣上有意肃清吏治、拨乱反正,要大干一场啦!”

“当今圣上……”提起这四字,狄仁杰胸中五味杂陈——半年前那个女人还是太后,现在却成了九五之尊。作为大唐之臣,转而侍奉这位篡夺社稷的女皇,是否有失节义?但平心而论,这位女皇又何尝不是明智之人?回溯先前的风风雨雨,显赫一时的王本立、张光辅最终都被杀了,丘神勣、傅游艺这样的小人也即将人头落地,反倒是他和魏元忠这样“性情不好”的人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难道只是巧合?

想至此狄仁杰慨叹:“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无论如何贤者进、浊者黜,我辈又有了用武之地。且以四海沧生为念,上求济世安民,下求无愧于心吧……”

话未说完又听一阵喧闹,原来行刑时辰已到,刽子手持刀登台,百姓们也争着往前拥,嘈杂声中监刑的官员也出现在围观之人面前。这位监斩官方逾不惑之年,却身穿三品的紫色朝服,头戴亲王的远游冠,中等身材,相貌端正,颇具儒雅气质。莫说狄仁杰、魏元忠,连许多百姓也认识,他便是女皇之侄、春官尚书、梁王武三思。

狄仁杰一见是他,不禁小声嘀咕:“圣上也知丘傅二人民怨甚深,故意让自己侄儿监斩,欲树武氏之声望,邀买民心。”

果不其然,武三思并不急于传令,而是开始了一场动情的演说:“我大周立国伊始,本当慎行杀戮,然则丘神勣、傅游艺窥觊神器、悖乱朝廷,况曾荼毒黎民、妄害无辜,如此行径万难姑容!今日我奉圣上旨意,为万民诛二贼,为社稷除二蠹;日后倘还有不逞之徒败坏朝纲、欺压百姓,便与此二贼一样的下场!”

这番话慷慨激昂,百姓们听了大为振奋,不住欢呼:“皇上英明!皇上万岁!”武三思也不禁手捻胡须欣然微笑——话说得确实漂亮,但冤杀无辜、殃及百姓的事他们武家子弟何尝没参与?实事求是地说,丘神勣、傅游艺不过是马前卒罢了,现在却把所有罪过都扣在他二人头上。而此刻这两只替罪羊的嘴被木塞堵得严严实实,根本说不出话,况且经过酷刑拷打早已奄奄一息,死亡反而是解脱,哪还有心辩解?只是茫然瘫软在那里,等着砍脑袋。

魏元忠眼见此景,不禁想起自己两年前陪法场的经历,当初同时被赦的还有郭正一、张楚金、元万顷,惜乎郭张二人年迈,先后病逝在岭南,元万顷更是“莫名其妙”地死在流放途中,独他一人熬了过来。此刻见今忆昔,顿生兔死狐悲之感,忙把头扭开,怅然叹息道:“抛开忠奸是非,好歹同朝一场,咱们别看了。”

离开都亭结伴同行,狄仁杰没带几个仆从,魏元忠蒙赦而回只有一骑,说短道长走得很慢,将近一个时辰才入都城。洛阳城还是那座洛阳城,但它已由李唐的东都变为武周的神都,更添了几座引人注目的建筑。除了明堂和正在建造中的天堂,城东营建了武氏宗庙,祭祀严祖成皇帝武克己、肃祖章敬皇帝武居常、烈祖昭安皇帝武俭、显祖文穆皇帝武华、太祖孝明高皇帝武士彟等五代祖先,以及周文王、郕叔姬武——武曌宣称他们文水武氏是上古周室后裔,周平王之子姬武之后,故而也将他们建祠供奉,并列武氏七庙。而长安的李唐宗庙虽没有拆除,却降为享德庙,只保留李渊、李世民、李治的祭祀,其他李氏祖先的灵位皆被撤销。武曌甚至还想推翻隋唐以来的州县制,改州为郡,但重新界定地域过于烦琐,有人提出“州”与“周”同音,大周建立反而废州乃不祥之举,于是此议作罢。另外武曌以佛立国,宣称自己是弥勒转世,继位伊始便下诏称“自今以后释教宜在道法之上,缁服处黄冠之前,庶得道有识以皈依,极群生以回向”,就此改变了李唐的宗教政令,佛教地位高于道家,所以朝廷对伽蓝精舍也很重视,洛阳的大福先寺、佛授记寺、白马寺、麟趾寺等庙宇都有所扩建,香烟缭绕气象一新。

狄仁杰、魏元忠离京数载,目睹这一切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不知不觉日至中天,二人再不敢耽搁,来到邸院( 地方衙门设在京城的办事处,便于传递消息、接待官员,中晚唐时期演变为进奏院 )存了马匹行李,没来得及吃饭便先去皇宫——受召入朝自然要觐见皇帝,但在此之前要到天官报到,等候安排。

二人堪堪行至天津桥畔,忽闻蹄声大作,有一支马队自则天门涌出。二人还以为碰上女皇出巡呢,忙退至路旁;怎料细一打量,哪是羽林军?骑在马上的尽是和尚。虽说是出家人,但这帮和尚个个腆胸迭肚、五大三粗,俨然侍卫的模样;正当中有匹通体雪白的宝马良驹,其上端坐一位年轻僧人,斜披紫色袈裟,腰系镶玉宝带,连手里的缰绳都是金线编的;面上观,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相貌英俊微有虬髯,一脸傲然之态。

“竟是这淫僧?”狄仁杰愤然蹙眉,“离京数年,没想到这小子恃宠跋扈更甚往昔。”

魏元忠唯恐狄仁杰一时愤怒惹出麻烦,忙提醒道:“此乃御虱,摸不得。”

古往今来再英明的皇帝也未免有格外宠信之人,臣子将这等人比拟为皇帝身上的虱子,虽然厌恶但不敢触碰。何况当今皇帝乃一女子,更不能随便摸!这位僧人法名怀义,据他自己宣称俗家是河东薛氏,表面上是和尚,实际是女皇的面首。不过女皇显然不仅将其视作男宠,还给予他许多重任,先是建明堂,既而炮制《大云经疏》,甚至还曾统军征讨突厥,打了一场“兵不血刃”的胜仗。因为这些功劳,他跻身大周的开国功臣,地位扶摇直上,如今不仅是白马寺住持,还官封右卫大将军、爵封鄂国公,加授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的头衔。

遥想当年怀义刚刚“蒙受天恩”之时,因为从正门入宫被宰相苏良嗣撞见,被狠狠责打了一顿;而以他现今之势派,出入宫廷无所禁忌,连武承嗣、武攸宁之辈也要让他三分,满朝文武谁还敢阻拦?狄仁杰、魏元忠虽都是性情中人,遇见这个和尚也只能隐忍——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人家有“后宫之宠”呢?

龙马奔腾,耀武扬威,怀义趾高气扬挥鞭驰过,显然没把往来的官员放在眼里;他手下那帮僧人也都狐假虎威,数十匹马的铁蹄踏在桥上,隆隆震耳,那声音借着洛水传得极远,回荡许久才渐渐散去。狄魏二公回望怀义的背影,嗟叹半晌才过桥入宫。

与长安的蓬莱宫不同,太初宫的三省官衙并不在朝堂左右,而是设在宫城的西南角,虽说觐见远了点儿,但官吏往来办事不会遇见圣驾,反倒随便许多。二人验明身份,穿过永泰门猛一抬头,大为震撼——有个“巨人”正低头俯视着他们!

那是一尊正在雕刻中的佛像,竟然比龙门的卢舍那大佛还要大,就屹立在明堂的后面,那个位置便是天堂。武曌下令修建天堂供奉佛像,还交代其规模要超过明堂,这可难坏了有司官员。明堂有三层,高达二百九十四尺,已是庞然大物,比这个规模还大,那要有多高?建多少层暂且不论,这是一座佛堂,既然建筑高大,其中的佛像必也大得惊人,如何把一尊巨型佛像运进这座建筑中呢?经大批能工巧匠讨论研究,最终想出一个办法——先造佛像,后筑佛堂。

皇宫的工程比不得龙门,毫无山势可借,也不可能把比明堂还大的整块石料运到宫中,所以这座佛像采用脱胎夹纻之法。先用石材、木料雕刻拼凑出一座佛像,作为胎体,然后在外面裹上麻布,涂上漆料、瓦灰,等这一层晾干再裹第二层,如此反反复复,直至形成一个完整并可以屹立的漆壳,然后打碎胎体仅留漆壳,精心雕琢、细致勾勒,最终造成一尊完美的佛像。

现在胎体已基本完成,原本高大的明堂竟然只到大佛胸部,竖立在明堂顶端的金凤便似被它捧在怀里一般,而将来加盖在它外面的天堂又有多高呢?二人抬头仰望,心中隐隐有畏惧之感——虽说宝相庄严、慈眉善目,但因为太高大,反而给人强烈的压抑感。无论身处皇宫南面的哪个角落,仿佛都被它监视着,神目如电凛凛可畏,这尊大佛向世间播撒的不仅是福泽,更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揣着说不清是崇敬还是恐惧的心情二人折而向西,不多时来到文昌台,刚迈进天官的院子,又一阵错愕——今天并非朝会日,此刻又值正午,原以为不会有太多人,哪知进了院子摩肩接踵,似乎恰逢诠选授职。两人正考虑要不要过两个时辰再来,忽见正堂上走出一名红袍的官员,离着老远向他们挥手致意:“啊呀!二位仁兄来得正是时候!”

来者名唤李元素,是先朝宰相李敬玄之弟,他才干虽不及其兄,但为官清廉、为人正派,早年担任县令时曾状告本州刺史盘剥民财,因此名噪一时,垂拱年间已位列要职,但是前几年告密盛行,也不知他拐弯抹角卷进什么案子,被贬出朝廷。故人相见魏元忠又惊又喜:“想不到你也回来了,还重披绯袍,威风不小嘛!”

李元素很兴奋,快步挤过人群:“我也是几天前刚回来,蒙圣上之恩官升文昌左丞。二位不必羡慕,这绯袍也有你们的,快进来吧!”说着便拉他们往堂上去。

此时天官大堂甚是热闹,里里外外站满了人。狄仁杰环顾一番,大多是相识之人,崔宣礼、裴行本、卢献、王勮、袁智弘、陆元方、孔思元、韦叔夏、李道广、崔敬嗣……这些人或才干优异,或学识出众,或是名门后裔,但前几年皆因种种冤狱遭到贬黜,如今一股脑儿都回来了,不少人跟魏元忠一样是从岭南赦回的,满面灰尘褐衣芒鞋,却已按捺不住重逢的喜悦,呼兄唤弟执手相望,嘘寒问暖泪眼蒙眬。天官官员也都在场,凤阁侍郎任知古、鸾台侍郎欧阳通也来了,公案之后还端坐三人,竟是武长倩、史务滋、格辅元三位宰相。

狄仁杰有礼有节,没顾得上和故人寒暄,先向三位宰相施礼;史务滋、格辅元连忙起身,作揖还礼——如今这年头比不得从前,莫说刘仁轨、李义琰、苏良嗣那等三朝元老没有了,连魏玄同、韦方质、骞味道那样的前辈也几乎被杀光了,除了武长倩再无天皇遗留的宰相,史务滋、格辅元虽然是同平章事,其实资历与狄仁杰相仿,论年纪还小几岁,哪好意思摆谱?

魏元忠心明眼亮——授官之事自有天官处置,为何宰相亲临?其中必有文章。

众人聊了好一阵子,史务滋才饶有耐心地劝大家落座:“诸位同僚分别多年,必有许多话要说,好在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今日我与右相、格公巡视诸部,恰好来到这里,与诸位不期而遇……”

这话魏元忠根本不信——不期而遇?三位宰相同来巡视,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得知我等纷纷到京,故意过来看看。难道有话要嘱咐?

正想到这里,见史务滋从袖中抽出张纸:“一个月前朝廷向诸位发出召令,如今大伙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想必你们也猜到了,这次并非朝集述职,而是诸部诸寺开缺,圣上要晋升你们官职;有的人先前获罪,也一概赦免。本来早该在文书中明告诸位,但朝中还有一些讨论,直至昨日才正式确定大家的新官职。我看今天人来得不少,索性先透露一下,诸位也好有个准备。”说着他便按照名单宣读起来。

狄仁杰为地官侍郎,魏元忠为御史中丞,崔宣礼为司礼少卿,裴行本为冬官侍郎,孔思元为春官侍郎,卢献为文昌右丞,陆元方为凤阁舍人……除了京官也包括一些大州的刺史、长史,基本是四五品的重要职位,最低的也不低于六品。众人静静聆听不发一语,心中却百感交集——曾几何时被贬的被贬,流放的流放,现在又都授予要职,比罢黜前的官阶还高,真是冰火两重天啊!看来女皇并非杀戮成性,以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出于篡权的需要,谁是真正对国家有用的人,她心里清楚着呢!大家能侥幸度过这段腥风血雨的岁月,未尝不是她暗中保全的结果。如今苦尽甘来,翻天覆地的权力之争总算结束了,于国于民皆是幸事,可惜大唐社稷已不复存在。

史务滋宣布完毕刚刚落座,武长倩紧跟着开了口,一副上司垂训的口吻:“春秋之子文,三为令尹,无喜色,三罢其职,无愠色,孔夫子赞其忠,可见荣辱不惊乃臣下当循之道。望诸位勿怀畏难之心,勿生苟且之念、勿忌往昔之怨、勿发毁谤之论,以国计民生为重,恪虔夙夜尽职尽责。”又道,“当今圣上身膺佛谶、天纵神睿,乃远迈尧舜之君。我辈逢此明主,享恩自信,更当肝脑涂地孜孜求善。”

大家默默听着,谁也不作声,但许多人有厌恶之感——岑长倩!如今满朝文武论资历谁也比不上你。你是天皇亲自任命的宰相,可这十年来你老人家干过什么?废李显你不管,杀裴炎你不救,李元轨、李元嘉、李灵夔、李元名等李唐亲王被害你无动于衷,魏玄同、刘景先、程务挺、黑齿常之等贤臣良将无辜受戮你视而不见,我们这些人含冤被贬你置若罔闻!劝进太后的时候你倒冲在前头,加封邓国公,连姓都改了,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的定鼎功臣、开国宰相,还坐在这里倚老卖老吹捧圣德,耻乎不耻?对得起天皇大帝对你的提拔之恩吗?

但这话只能心里想想,谁也不便说出来,不就是几句冠冕堂皇的空话吗?老实听着就罢了。哪知武长倩话锋一转,手捻白须说出两句奇怪的话:“列位与老朽一样,皆先朝入仕之人,积数十载辛劳。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今当顾念旧谊、谨守旧德,不违人臣本分。”

表面上看这番话是老生常谈,劝大家恪尽职守、谨慎自律、效忠皇帝,可细琢磨起来耐人寻味——何为“旧谊”?何为“旧德”?新朝廷万物更始,为何一再强调“旧”呢?这究竟在暗示什么?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心下自有一番揣摩。

武长倩不敢把话挑明,只能点到而已,说罢朝格辅元使个眼色。格辅元会意,起身道:“右相之言还望诸位牢记,时时自勉……大家多是远道而来,早点回去休息,明日朝会之后正式拜官授印,我会陆续安排你们单独觐见的。”这就算散场了。

众人一并向宰相施礼,却不忙着辞去,毕竟离京许多年,有的围在一处谈天说地,有的向天官官员打听朝廷近况。魏元忠一脸深沉,只跟卢献等人草草寒暄了两句,就背着手走出来——狄仁杰官复地官侍郎倒犹可,而他从岭南流犯一下子跃升为御史中丞,这比流放前的官阶还高,听武长倩话里话外的意思,朝局恐怕并未明朗。

他上月接到赦令,一路艰辛从岭南赶来,此时大感疲乏,没心情再琢磨下去,想回邸馆好好睡上一觉,刚走到院门口,又听外面人声嘈杂;抬眼望去,见一群侍卫冲了过来,气势汹汹堵住大门,紧接着有一名绯袍官员大摇大摆踱进来。此人年近六旬,五短身材,略有些发福,胖乎乎一张圆脸,慈眉笑眼和颜悦色。而魏元忠见到这张笑脸顿时脊背生寒——此人便是绰号“牛头阿婆”的酷吏周兴。

自从武曌平定徐敬业叛乱,设立铜匦大兴牢狱,第一个靠告密博得富贵的人是索元礼,此后郭弘霸、来子珣、来俊臣、侯思止等辈纷至沓来,但若论谁是心机最险恶、手段最毒辣的人,非周兴莫属。他不仅杀害大批忠于李唐的大臣,而且曾主持审理“宗室谋反案”,几乎将李唐宗室斩尽杀绝,遭受牵连冤死流放者更是难计其数。无怪魏元忠惧怕,这个酷吏简直是全天下人的噩梦!

堂内群臣听到动静出来观瞧,一见“恶鬼光临”霎时安静,众人都以怨恨而又畏惧的目光注视着他——大家被贬被流,有不少案子是他办的,仇人见面岂能不恨?但周兴依仗圣宠步步高升,如今已官居秋官尚书,手握天下刑狱大权,众人又岂能不惧?

气氛如此尴尬,周兴却丝毫没觉得不自在,他无愧“牛头阿婆”之名,既有牛头马面之能,又似老妪一般和气,竟笑眯眯地给大伙作了个揖,口气谦卑至极:“列公蒙赦晋升,可喜可贺!今后咱们依旧同殿共事,还望各位多多照顾。”

众人见他这般厚颜,心下暗骂——照顾你?你不来“照顾”我们就阿弥陀佛啦!但扬手不打笑脸人,得罪这魔头恐生无妄之灾,耿介者拂袖而避,胆小些的不免违心搪塞:“哪里哪里,周兄客套了。”

周兴越发连连作揖:“常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各位都是带着福气回来的,务必得让小弟我沾沾光啊!今日尚有公务在身,改天我做东,为列位接风洗尘。呵呵呵……”说着他回头朝院外的士兵招了招手,“来呀!将史务滋拿下。”

这厮行事诡异,下令抓人毫无预兆,连脸上笑纹都没变。等大伙反应过来,一大群侍卫已涌进大堂,将史务滋绳捆索绑——方才还是燮理阴阳的宰相,转眼已成待宰羔羊!

“不扰诸位,咱们改日再会。”周兴略一拱手,转身便去。群臣早被这一幕惊呆了,眼巴巴看着史务滋被拖出大堂。

“给我站住!”万马齐喑之际忽闻一声暴喝,有一人疾步奔出,挡在周兴面前。

何人如此胆大?众人凝神望去,原来是李昭德——此人出身五姓七望之一的陇西李氏,祖上世代高官,他父李乾祐在高宗初年任御史大夫,是个铁骨铮铮的人物。当时长孙无忌一党把持朝政,褚遂良以权谋私抑买土地,监察御史韦思谦上疏弹劾,满朝官员慑于淫威谁也不敢响应,只有李乾祐秉持公正主张严惩,遭褚遂良忌恨,被贬到偏远之地,直至无忌倒台才重返长安。与其父相比,李昭德的性格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个不平则鸣的“贼大胆”,加之处事干练,官升得也很快,不过前两年他也莫名其妙卷入一场冤狱,被贬为最底层的九品县尉,发往振州陵水县( 今海南陵水黎族自治县 ),在蛮荒之地吃尽苦楚,前不久才赦回,任夏官侍郎之职。

周兴没料到竟有人敢跟自己叫板,也是一愣,回过神来又一脸假笑道:“原来是李老弟,有何赐教?”

“别跟我嬉皮笑脸!”李昭德怒斥道,“天官重地、群僚面前,你就这么大模大样把宰相抓走吗?不把话说清楚,何以服人?”他本就生得人高马大,一时火往上撞,捋胳膊挽袖子,便似要打人一般。

周兴头一遭碰到这种情况,身边虽有侍卫,可面对这个雄赳赳的大个子仍不免有点儿发怵。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越发笑得和蔼:“老弟切莫动怒,别人问我自不能说,老弟是出了名的正派人,愚兄哪敢隐瞒?抓史公并非我意,乃因侍御史来子珣上疏,状告他与雅州( 今四川雅安 )刺史刘行实、渠州( 今四川渠县 )刺史刘行瑜、尚衣奉御刘行感勾结,暗蓄奸谋图谋造反。圣上传令抓捕,我是奉旨办事,没办法啊!老弟莫非对圣上的决定有异议?”这话表面和气实则阴毒,若李昭德公开质疑,他回去必在女皇面前搬弄是非,甚至可能将其攀扯在此案内。

李昭德性子甚烈,明知他给自己挖坑,还是怒冲冲嚷道:“史公素来清正,刘氏昆仲也皆忠良,昔日……”

“李贤弟,别说了!”史务滋遭此横祸原本不解,但听到刘行实兄弟之名顿时了然,忙阻拦李昭德,“此乃定数,既然圣意如此,岂可阻拦?我平生所作所为无愧于心,此案若能查清,还我清白自然最好,倘若不能……便是我命中注定,情屈命不屈,何足为惜?朝廷用人之际,贤弟刚刚回来,不可因我再涉是非,多多珍重吧。”

“这叫什么话?有罪便是有罪,诬告就是诬告,岂可囫囵不清?大丈夫……”李昭德不依,扯着脖子瞪着眼还要再辩,旁观众人赶忙一哄而上,拉的拉、劝的劝,七手八脚将他制止——抓个宰相就够瞧的了,再纠缠不休他非把自己赔进去不可!

周兴也不愿跟这个愣头青啰唣下去,且将这笔账记在心里,趁乱押着史务滋走了。一场意外风波把其乐融融的气氛彻底搅散了,每个人心中都腾起阴霾,虽然丘神勣、傅游艺被处决,可周兴、索元礼等酷吏尚在,未来前程真的能一帆风顺吗?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唯有李昭德还喋喋不休嚷着:“气杀人也!你们何必拦我?反正我已在蛮荒之地流放多年,大不了再回去!我要上疏替史公鸣冤……”

魏元忠回望正堂之上——武长倩依旧坐在那里,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全没看见,但不知为何,他那空洞的眼神中似乎蕴藏着一股倔强之气。或许世人错看了他,这位老臣并非明哲保身、随波逐流之辈。

“唉!”魏元忠回忆武长倩的那番话,已隐约猜到些什么,重重叹了口气——肃清朝纲?拨乱反正?没这么容易,树欲静而风不止,改朝换代的余波并未平息,恐怕还要有一场生死之争!

忽而一阵风吹过,每个人都紧了紧衣襟。春天确实来了,但乍春寒也很冷…… FP4g70yiFsr1VZbDU+bS+9zllCRWiq79cHLsFiWlekUEfNb/YsWdtKDIRPa569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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