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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犯

我们在河堤上站了一下,让跟我们一齐出城的犯人先过浮桥。是因为某种忌讳,不愿跟他们一伙走,还是对他们有一种尊重,(对于不幸的人,受苦难的人,或比较接近死亡的人的尊重?)觉得该让他们走在前头呢?两者都有一点吧。这说不清,并无明白的意识,只是父亲跟我都自然而然的停下来了。没有说一句话,觉得要停一停。既停之后,我们才相互看了一眼。父亲和我离隔近十年,重相接处,几乎随时要忖度对方举止的意义。但是含浑而不刻露,因为契切,不求甚解。体贴之中有时不免杂一丝轻微嘲讽的,——一点生涩,一点轻微的窘困,这个离别的十年,这个战争加在我们身上的影响还是不小啊!家庭制度有一天终会崩坏的。但像刚才那么偶然一相视却是骨肉之情的微波,风中之风,水中之水。这瞬间一小过程使我们彼此有不孤零之感,仿佛我们全可从一个距离外看到这里,父亲和儿子,差肩而立,情景如画。我的一时都为这幅画所感动,得到生活的信心和勇气。——看来自自然然,好像甚么都不为的站一站,好像要看一看对河长途汽车开来了没有,好像我要把提着的箱子放下来息一息力,我于此发现自己性格与父亲相似之处,纤细而含蓄。我更敏感,他更稳重。

我们差肩而立,看犯人过浮桥。

犯人三个,由两个兵押着。他们本来都是兵,现在一是兵,一是犯人了。一个兵荷老七九步枪,一个则腰里一根三号左轮,模样是个副班长。——凡曾度营伍生活者皆一眼可以看出副班长与班长举动精神之间有多大差异。班长是官,副班长则常顾此失彼的要维持他的官与兵之间的两难地位,有治人的责任感,有治于人的委曲,欲仰承,欲俯就,在矛盾挣扎之中他总站不稳,每个动作底下都带着一大堆苦衷,而显得窝囊可笑。犯人皆交叉着绑着肩胛,背后各有长绳一根牵出,捏在后面荷枪的兵的手里。犯人也都穿着灰布军服,不过破旧污脏得多。但兵与犯人的分别还在于一个有小皮带,一个没有皮带约束而更无可假借的显出衣服的不合身。——不合身的衣服比破烂衣服更可悲悯。我忽然想起一个朋友怎么样也不肯换医院的“制服”。人格一半是衣服造成的,随便给你一件衣服就忽视了你是怎么一个人了。人要人尊重。两个犯人有帽子,但全戴得不是地方。一个还好。帽舌子歪在一边。虽然这个滑稽样子与他全身大不相称,但总算包住了他的头。另一个则没有戴实在,风一吹,或一根树枝挂一下即会落去的,看着很不舒服,令人有焦躁着急感,极想给他往下拉一拉。还有一个,则是科头,头发长得极蓊郁,(小时懒于理发,常被骂为“像个囚犯”,)很黑很黑,跟他的络腮胡子连为一片,倒是他还有点生气。他比较矮,但看起来还壮,虽经过折磨,还不是一下子即打得倒的人。(他们看样子不是新犯,已在大牢里关了不少日子,移案到甚么地方,提出来的。)他脚步较重,一步一步还照着自己意志走,似乎浮桥因为他的脚步而有看得出的起伏。他眼睛张得大大的,坦率而稚气的,农民的眼睛,不很瞀乱惊惶,健康正常的眼睛,从粗粗的眉毛下看出去。他似乎不大忧伤,不大想他作过的事和明天的运命。他简直不大想着他是个犯人。他甚么都不大想。一个简单淳朴的人。他现在若是想,想的是:我过浮桥。也许他还晓得到了对岸,坐一段汽车,过江,解到一个甚么地方去,其馀他就不知道了,也不大想知道。这段路好像他曾经走过几次,很熟,也许就是生长于这一带的,所以他很有自信的走着。要是除去绳索和罪名,他像个带路人,很好的带路人。他平日一定有走在第一个的习惯。现在他们让他走在第一个也非偶然。但形式上他得服从身边那个副班长的指挥,正如平日在部队受指挥一样。副班长与他之间并无敌意,好像都是按照规矩来,你押人,我被押,大家作着一件人家派下来的事情,无从拒绝,全非得已。他们要共走一段路,共同忍受颠波,耽误,种种不快,(到任何地方去总望能早点到达,)也许还有点同伴之谊。——他们常默默,话沉得很深,但一路上来,总有时候要谈两句甚么的吧。副班长没有一般下级军官的金牙,也没有那种可笑的狂傲。看样子他是个厚道人,他不时回头看看后面的犯人和那个荷枪的兵的眼色是可感的,好像问:走得动吗?哦,这两个犯人可不成了!他们面色灰败,一个惨白,一个蜡渣黄,折倒他们的细脖子,(领圈显得特别宽大,)已经撑不起他们的头。衰弱,虚乏,半透明,像是已经死过一次。他们机械的迁动脚步,踹不稳,不能调节快慢,每一脚都不知踏在甚么地方。恐怕用怎么节奏明显的音乐也无法让他们走得合拍,他们已经不能受感染。他们已经忘了走路的方法。他们脑子里布满破碎的,阴暗的意象,这些意象永不会结构成一串完整思想,就一直搅动,摧残,腐蚀他们淡薄的生命。他们现在并不在恐怖中,但恐怖已经把他们腌透,而留下杂乱的痕迹。脸上永远是那个样子,嘴角挂下来,像总要呕吐,眼睛茫茫瞆瞆,缩缩怯怯。一切全惨淡,没有一个形体能在他们眼睛里留一鲜明印象。除了皮肉上的痛痒之外,似乎他们已经没有感觉;而且即是痛痒也模糊昏暗了。帽子歪戴的那一个,衣服上有一大片血渍,暗赤,如铁锈,已经不少日子。荷枪的兵也瘦蒿蒿的。虽然他打着绑腿,但凄哀的神情使他跟那两个戴帽子犯人成了一组。他不时把枪往上提一提,显然不大背得动,枪托子常常要敲着他的腿。他甚至要羡慕那三个犯人了,因为他们没有这杆衰老的枪,没有责任,不需要警觉。他生来不惯怎么样押解犯人,他倒比较习惯怎么样被人押解,被人牵着走。因为那个络腮胡子犯人比较吸引我,所以对后面三个人没有能细看。

岸上人多注目于这个悲惨的队列。

他们已经过了河。

我忽然记了记今天是甚么日子。

初春,但到处仍极荒凉,泥土暗。河水为天空染得如同铅汁,泛着冷冷的光。东北风一起,也许就要飘雪。汽车路在黑色的平野上。悲哀的,苦难的平野。有两三只乌鸦飞。

城在我们后面,细碎的市声起落绸缪。好几批人从我们身边走下河堤。

父亲跟我看了一眼,不说话,我们过浮桥。

大家抢着上汽车。车站码头上顶容易教人悲观,大家尽量争夺一点方便舒服。但这样的场面见得也多了,已经不大有感触。等都上去了,父亲上去,然后是我。看父亲得到一个比较安稳站处,我看看有甚么地方可以拉一拉我的手。而在我后面上来了那几个犯人。他们简直弄不清楚人家怎么把他们弄上来的。车门关上,车上人窜窜动动,我被挤到一个人缝里,勉强把一只脚放平,那一只则怎么摆都不是地方,我只有伸手捞着上面的杠子,把全身重量用一只胳膊吊起来。我想把腰伸伸直,可是实在不可能。好吧,无所谓,半个多钟头就到江边。我试一回头,勉强可以看到父亲半面,他的颧骨跟一只肩膀。父亲点点头:我很好,管你自己吧。我想,在人群中你无法跟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一冲一撞,拉得多牢的手也只有撒开。我就我的头可以转动的方向一巡视,那个矮壮犯人不知在甚么地方。副班长好像没有上来,大概跟司机坐在一处去了,这点门槛他懂。那个荷枪的兵笔直的贴在车门犄角,一个乡下人的笠子刚刚顶在他的脸前面,不时要擦着他的鼻子,而逼得他一脸尴尬相。两个有帽子犯人,我知道都在我身边。他们哪里也不要在,既然已经关上了车,总就得有块地方,毫无主意的他们就被挤到这儿来了。甚么地方对他们全一样,他们没有求舒服的心,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在甚么地方。我面前是两个女客,她们是甚么模样我才不在乎,有一个好像是个老太太,我尝试怎么样可以把肋骨放平正一点,而车子剧烈的摇幌了一下,一个身体往我背上一靠,他的手拉了一下我的衣服。是我身后那个犯人。甚么样的一只手!一只罪恶的手,死的手,生满了疥疮的手,我皮肤一紧,这感觉是不快的。我本能的有一点避让之意。似乎我的不快,我的厌恶,我的拒绝,立刻传过给他,拉了一下,他就放开了。他站不稳,我知道。他的胳臂无法伸直,伸直了也够不到杠子,而且这样英勇的生的争取的姿势根本就是他不会有的。他攀扶不到甚么东西,习于被播弄了。我正想我是不是不该避让,一面又向右顾那另一个犯人的手无意识的画动了两下,第二下更大的幌动又来了,我蓦然有了个决定,像赌徒下出一注,把我的身体迎给他!他懂得,接受了我的意思,一把抓住了。这不难,在生活的不断的抉择之中,这样的事情是比较易于成就的,因为没有时间让你掂斤播两的思索。我并没有太用力激励自己。请恕我,当时我对自己是有一点满意的。我如此作并非因为全车人都嫌弃他们,在这么紧密的地方还远之唯恐不及,而我愤怒,我要反抗。我是个不大会愤怒的人,我也能知道人没有理由把不愉快事情往身上拉,现在是甚么时代!我知道他身后必尚有一点空隙,我跟他说:“你蹲下来。”蹲下来他可以舒服些。我叫右边那一个也蹲下来。这只是半点钟的事,但如果可能,我想不太伤劳我的那一只胳臂,他们一蹲下来,好像松动了一点,我可以挪一挪脚步了。可是当我偏了偏腰时,一只手上来拉住了我的袖子。我这才看了看我面前那个女客,二十大几,也许三十出头,一个粉白大团脸。她皱着眉头用两个指头拉我,我看了看那两个指头,不大方的指头,肉很多,秃秃的,一个鸡心形赤金戒指。好像这两个指头要我生了一点气,我想不理她,我凭甚么要给你遮隔住这两个囚犯,一下了车你把早上吃的稀饭吐出来也不干我的事。然而我略扁了扁嘴,不大甘愿的决定了,就这么斜吊着身子吧,好在就是半个钟头的事。这才真是牺牲!我看了看那个老太太,真可怜,她偎在座位里,耗子似的眼睛看我的脸。那个梳着在她以为很时式的头发的女人(她一定用双妹老牌生发油!)这才算放了心,努力看着窗外。

这个倒楣女人叫我嘲笑自己起来。这半点钟你好伟大,又帮助犯人,又保护妇女,你成了英雄!你不怕虱子,不怕疥疮,而且不怕那张俗气的粉脸,小市民的,涂了廉价雪花膏的胖脸!(老实说对着这样的脸比两个犯人靠在身上更不好受,更不幸。)——惜了这半点钟你成了托尔斯泰之徒,觉得自己有资格活下去,但你这不是偷巧么?要是半点钟延长为一辈子,且瞧你怎么样吧。而且这很重要的,这两个犯人在你后面;面对面还能是一样么?好小子,你能够脱得光光的在他们之间睡下来么?……

我相信这个车里有一个魔鬼。不过幸好我得用力挂住自己,我的胳臂的酸麻给解了一点围,我不陷在这些挑拨性的思索之中。我希望时间快点过去。

好了,果然快,车停了。我一心下去取那只箱子,我们得赶上这一班过江轮渡。

一切都已过去,女人,犯人,我的胳臂的酸麻,那些无用的嘲讽,全过去了!外面的空气多新鲜!我跟父亲又在一起了。

在船上,父亲要了个小房舱。是的,我们要舒舒服服坐一坐,还可以在铺上歪一歪。父亲递给我烟,划了火,那一壶茶已经泡开了,他洗了洗杯子,给我倒了一杯。我看着他用他的从容雍与的风度作这一切,但不想起来叫他让我来。我的背上不快之感又爬上来,虽不厚重,可有黏性,有似涂了一层油。喝了一口茶,忽然我心里涌起了一股真情。我想刚才在车上,父亲一定不时看一看我。我非常喜慰于我有一个父亲,一个这样的父亲。我觉得有了攀泊,有了依靠。我在冥冥蠢蠢之中所作事情似乎全可向一个人交一笔账,他则看也不看,即收下搁起了。他不迫胁我,不挑剔我,不讥刺我,不用锋利的或钝缺的是非锯解我。他不希望,指导我作甚么,但在他饱阅世故的眼睛,温和得几乎是淡淡的眼睛(我得坦白说,有时我为这种类似的淡漠所激恼,)远远的关注下,我成了一个人。我不过分胡涂,尤其重要的是也不太清楚,而且只能虽然有点伤心的捐弃了我的夸张,使我的行为不是文字,使我平凡。——虽然,我还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活下去。今天晚上,我就要离开我的父亲,到一个大城市中去。

那几个犯人现在不知在哪里了,也许也在这只船上吧。我管不着了。那个科头犯人的样子我记在心里。大概因为他有一种美,一种吸力。我想他会在一个甚么地方忽然逃跑了。他跑不了,那个副班长会拔出左轮枪不加思索的向他放射。犯人会死于枪下。我仿佛已经看到那幅图相。这是注定的,没有办法的悲剧。我心里乱起来。想起一个举世都说他对于人,对于人生没有兴趣,到末了躲到禅悟中去的诗人的话:

“世间还有笔啊,我把你藏起来吧。” 6EXtgt4twjdX1kyiLyMpe71fnyQyKSknt/AQ0Ts+5TY+d9uMm1Sa+oYcOQtkacQ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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