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事务长手里拿着最后一张登陆卡,望着乘客们穿过灰蒙蒙的潮湿的码头,跨过横七竖八的铁轨和道岔,绕过废弃不用的货运敞车。他们缩着肩膀,大衣领子朝上翻着;在长长一列火车里,桌上的灯亮着,透过雨雾看去像一串蓝色的珠子闪闪发光。一台巨大的起重机旋动着、下降着,一时间,绞盘咔啦咔啦的响声甚至淹没了无处不在的水声——雨水从阴沉的云天上倾盆而下,海水冲击着渡轮和码头。这时正是下午四点半。
“春天,我的上帝。”事务长大声说,想驱除最后这几个小时造成的印象:湿漉漉的甲板,蒸汽、燃油以及酒吧里的陈年巴斯啤酒发出的气味,女招待端着锡盆到处走,黑绸裙子在地上拖来拖去,等等。他顺着起重机的铁臂看去,望见工作台里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小小人影正在转动轮盘,心里升起一股不常有的嫉妒感。那起重机司机高高在上,三十英尺高的雨和雾将他与事务长、旅客以及灯火通明的长长的快车分隔开来。可我就没法儿躲开那些讨厌的嘴脸,事务长心想,他记起了那个穿厚皮大衣的年轻犹太人,这个人因为上渡轮时被分到一间双人船舱而怨声不绝,其实一共才不过该死的两个小时。
事务长对从二等船舱出来的最后一名旅客说:“别往那儿走,小姐。海关检査站在这边。”看到这张年轻的陌生面孔,他心里轻松了些,这人至少没发牢骚,“你不需要人帮你搬行李吗,小姐?”
“不了,”她说,“我听不懂他们的话。行李也不重。”她从那身廉价的白雨衣里伸出头来,朝他咧嘴笑笑,“除非是您愿意帮忙,船长。”女孩子的冒昧使事务长高兴起来。“哎,要是我年轻,你可真用不着脚夫。我真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事务长摇摇头说道,只见那犹太人离开了海关,穿着灰色羊皮鞋在铁轨之间找下脚的地方,身后跟着两名搬运工。“路远吗?”
“全程。”她一边说,一边悒悒不乐地越过铁轨、行李堆和餐车的灯火,凝视着停在那里的黑黢黢的车厢。
“有卧铺吗?”
“没有。”
“你该去弄个铺位,”他说,“像你这样坐全程的人,要在火车上过三夜,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去君士坦丁堡做什么呀,结婚?”
“据我所知可不是。”她怀着离别的忧郁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勉强笑了一下,“这事儿谁也说不准,是吧?”
“去工作?”
“去跳舞、打杂什么的。”
她说了声“再见”便转身走了。雨衣显露出她瘦削的身子,即使当她跌跌绊绊地走在铁轨和枕木之间的时候,她的身躯仍然保持着那种忸怩不安的姿态。一只信号灯由红转绿,蒸汽长啸着从排气管中喷出。她寻常而又活泼的面孔、大胆而又沮丧的举止,在事务长的脑海中停留了片刻。“记住我,”他向她喊道,“过一两个月我们还会见面的。”可是他心里明白自己根本不会记得这姑娘。今后几个星期,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从窗口向他的办公室里张望,要一间舱房啦,要换钱啦,要一个铺位啦,等等。他根本无暇去记住某一个人,何况这姑娘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
当事务长回到船上时,甲板已冲洗好准备返航了。看到船上不再有那些陌生人,他感到愉快多了。他喜欢船上永远是这个样子:有几名可以用意大利话差来遣去的肤色浅黑的意大利人;有个女招待可以陪自己喝杯啤酒。他用法语朝水手们咕哝了一句,水手们冲他笑笑,唱着一首关于某个“戴绿帽子的丈夫”的下流歌曲,这使他不禁妒火上升,一腔思家之情也减了几分。“这一趟横渡真不顺当。”他用英语对总管事说。那人曾在伦敦当过跑堂的,而事务长除非是迫不得已,决不愿多说一句法语。“那个犹太人,”他说,“给了你不少小费吧?”
“你觉得是多少?六法郎。”
“他病了吗?”
“没有。倒是那个留小胡子的老头儿一直不舒服。给了我十法郎吧,我赌贏了。他是英国人。”
“算了吧。他的口音生硬得能用刀切。”
“可我看了护照。理査德·约翰。中学教师。”
“这可是够怪的。”事务长说。这真有点儿古怪,他暗自想,不情愿地掏出十法郞来,脑海里又浮现出跳板升起、汽笛响彻云霄时,那个身穿雨衣、须发灰白的疲倦的男人大步从轮船栏杆边走开的情景。那人曾向他要报纸,要晚报看,于是事务长对他说,这么早伦敦的晚报还没出呢。听到这话,那人呆呆地站着,用手指捻着长长的灰白胡子。事务长给女招待倒了杯巴斯啤酒,他在结账前又想起了那位学校教师。一时间,他几乎有点儿怀疑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是否是个戏剧性的人物,一个正被追捕、疲倦不堪、适合充当故事素材的人。不过这教师没发过牢骚,因此,他比年轻的犹太人,比厨师旅游团,比那个丢了戒指、穿淡紫色衣服的病怏怏的女人,以及付了双份卧铺钱的老头儿更容易被遗忘。那姑娘在半小时前就已经被忘却了。这是她与理査德·约翰共命运的头一桩事——头顶甲板上沉重的脚步声,燃油味,闪烁的信号灯,忧虑重重的面孔,叮当作响的玻璃杯瓶,账面上一行行的数字——这些都在事务长的脑海中化为乌有。
风停了有十秒钟,那一瞬间里,原来在码头和甲板之间来回扫掠的浓烟,静静停在了半空中。迈亚特正小心择路走过泥淖,他觉得这烟尘就像游牧人的灰色帐篷。他忘了自己的羊皮鞋已经被弄脏了,忘了海关人员在翻到他的两件丝绸睡衣时的无礼态度。他在这些人的粗暴和轻蔑,以及“犹太人,犹太人”之类的字眼底下,悄悄溜进这些巨大如帐篷般的阴影中。有那么一刻,他好像到了家,不再需要用他的皮大衣、他在萨维尔街定做的服装、他的钱财以及他在公司中的位置来鼓励自己。但当他来到火车跟前时,风又刮了起来,烟尘的帐篷被击得粉碎,于是,他又落入了充满敌意的世界之中。
不过,他感激地看到了金钱的威力。钱并不总能买到殷勤礼貌,但可以使事情办得迅速。其他乘客还没到,他就头一个通过了海关。他可以和列车员商量自己独占一个隔间——他最讨厌当着别人的面脱衣裳了。当然他知道,由于自己是个犹太人,和列车员打交道就得多破费点儿,光是提个要求、给点儿小费可不顶事。他从餐车灯火辉煌的窗口走过,餐桌上已铺好了桌布准备开饭,罩着紫红灯罩的台灯在桌上闪耀着。“奥斯坦德——科隆——维也纳——贝尔格莱德 ——伊斯坦布尔”。他走过这一溜地名牌,看都不看一眼;这条线他很熟,这些地名就像这些城市中的清真寺的尖塔、圆顶楼阁以及穹形房顶一样,在他眼前只是一晃而过,都不是他这个民族的人能够长期居留的地方。
如他所料,列车员态度很恶劣。他说列车很挤,虽然迈亚特明知他是撒谎。四月还不到车挤的时候,过海峡时他在渡轮上没见到几个头等车厢的乘客。正当他跟列车员争辩时,一群游客拥进车厢,中年妇女抓着披巾、毯子和写生本,一位老牧师则抱怨他的《宽广世界》杂志丢了——“我旅行时总是读一本《宽广世界》”——后边是他们佩着旅行社徽章的导游,汗水涔涔,在乱糟糟的情况下仍然和和气气。“瞧瞧。”列车员说,比画了一下,似乎要说明他的列车承担着异乎寻常、不堪忍受的重负。可是迈亚特太清楚这条路线的底细了,不可能上当。从这帮人忙乱不安的精神状况看,他断定他们是属于到雅典就断开的车厢的。他又把小费加了一倍,于是列车员让步了,在他的隔间门上贴了张铺位已预订的纸条。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迈亚特轻松地吐了一口气。
隔着玻璃这道安全的墙壁,迈亚特望着外边游离过去的面孔。潮湿的寒气透过皮大衣袭来。他在拧暖气管时,呼出的水汽蒙到了玻璃窗上,于是他便看不清来往的旅客了,只瞥见一点半点互不相关的特征:一只四处张望的恼怒的眼睛,一件紫红丝绸衣,一个教士服领子,等等。只有一次他耐不住不断增长的孤独感,用手指擦了擦玻璃,正巧看到一个穿白色雨衣的苗条姑娘在通往二等车厢的过道尽头消失了。有一次门被推开了,一个半老的男人向里面瞧了瞧。他蓄着小胡子,戴着眼镜和破旧的软帽。迈亚特用法语告诉他,这隔间已经有人了。
“一个座位。”那人说。
“是要二等车厢的吗?”迈亚特问,可那人摇摇头走了。
奥佩先生舒舒服服地缩在他的角落里,既好奇又失望地打量着对面那个矮小苍白的男人。那人的样子普普通通,由于健康不佳,肤色很难看。神经兮兮,奥佩先生一边想,一边观察着他那动来动去的手指,可这些手指丝毫没有显示出其他什么敏锐感。它们又短又粗,指尖平平的。
“我一向认为,”奥佩说,暗自怀疑碰上这么个旅伴是不是有点儿背,“只要能搞到卧铺,就没有必要坐一等车厢。二等车厢也相当舒服嘛。”
“是的——是这样,”那人欣然答道,“可你怎么知道我是英国人?”
“我总是,”奥佩先生微笑着答道,“把人往最好处想。”
“当然了,”那苍白的男人说,“你是牧师——”
报童在窗外吆喝着卖报,奥佩先生探出身去说:“《伦敦时报》。这是什么?什么都不是?《晨报》和《每日邮报》。好。谢谢。 ”在旁人听来,他的法国话里尽是些习字帖里的短词,讲得津津有味却又错误百出。“多少钱?三法郎。天啊。 ”
他对那白脸人说:“要不要我给你翻译?你想要什么报纸吗?你就是想要《生活周刊》也用不着避讳我。”
“不,我不要什么。谢谢你。我有本书。”
奥佩看了看表。“还有三分钟我们就要开车了。”
有几分钟她很害怕,担心那男人或他的老婆——那个瘦高的女人会讲起话来。此时此刻她最希望的就是安静。她想,要是我能买得起卧铺,是不是就可以独自一人不受打扰呢?昏暗的车厢里灯光闪闪烁烁。那个胖男人说:“快开车了。”潮湿的空气里满是灰尘,外边闪动的灯光使她想起了她所熟悉的事物:诺丁汉高街的剧院上方熠熠闪光、不停变化的霓虹灯。生活的骚动,来来往往的搬运工和报童,这一切都使她想起了鹅市 。她抓住这个回忆不放,极力在头脑中重温旧日的鹅市,如何砌砖头、摆摊子,等等,这些都显得栩栩如生,几乎就像被冷雨冲刷的码头和时时变换的信号灯一样真实。这时,那男人对她说话了,她不得不走出自己匿身其中的梦幻世界,做出兴致勃勃、勇气十足的样子来。
“小姐,我们将在一起长途旅行。让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我叫彼得斯,这是我妻子,艾米。”
“我叫科洛尔·马斯克。”
“给我买块三明治,”那瘦削的女人恳求道,“我饿得肚子咕咕叫。”
“帮个忙好吗,小姐?我不懂外国话。”
干吗叫我去?科洛尔恨不得冲他嚷起来。你以为我就懂外国话吗?我压根儿没离开过英格兰。但是,她已习惯了约束自己,不论何时何地都承担落到肩上的一切责任,所以她没有表示反对,打开车门准备跳到铁路线之间滑溜溜的灰暗的路上去找三明治。不过,这时她看见了一个钟。“没时间了,”她说,“还有一分钟就要开车了。”科洛尔转身时看见过道尽头有个面孔和身影,不由得满怀期望地屏住了呼吸:在伦敦时,只要最后往鼻子上扑点儿粉,向看门人道声“晚安”,就可以去会朋友了,在外面驱散黑暗的华灯下,有年轻的犹太人在等她,等待她的还有巧克力糖,街拐角处的汽车,一趟风驰电掣的兜风,以及偷偷摸摸的危险的拥抱。可是,眼前这个犹太人她不认识,她得再一次不情愿地而且是战战兢兢地在陌生的土地上探险;这一次,只靠个把巧妙的暗示不再能阻止危险,只靠有节度的爱抚也不足以打发徐徐来临的黑夜。
迈亚特走进过道,心想,列车误点了。他摸了摸背心兜里那盒他总是随身携带的葡萄干。小盒分成四格,他信手拈了一颗葡萄干,放进嘴里品尝着。质量下降了。是斯坦因公司的。葡萄干又小又干。过道那头穿白色雨衣的姑娘转过身来盯着他。好身材,迈亚特想,我认识她吗?他另外选了一颗葡萄干,看都没看就放进嘴里。这是我们自己的,迈亚特的,“迈亚特及佩奇联合公司”的。有葡萄干放在舌头上,一瞬间他得意得几乎像是个操纵着生杀予夺的世界主宰。这是我们的,而且质量最好,他想。一扇扇车门砰砰地关上了,火车拉响了汽笛。
理査德·约翰的雨衣领子竖着,遮住了耳朵。他倚着过道的窗门朝外眺望,棚屋小舍开始纷纷朝缓缓拍击堤岸的海水退去。这是结束,他想,也是开端。车外一张张面孔闪过去了。一个扛着铁镐的男人摇着红灯,火车头喷出的烟气环绕着他,灯光显得模糊暗淡了。制动闸松开了。云层也绽开了裂口,落日的光辉照耀在铁路线、车窗以及理查德的眼睛上。要是我能入睡,他渴望地想,我一定能更清楚地回忆起所有应当记住的一切。
炉门打开了,火焰和热气顿时从炉中涌出来。司机把调节器拧到最大,脚踏板由于车厢的重量晃动着。火车头很快就进入了正常运行,司机关上了排气阀。列车通过了布鲁日区,调节器已经关上,火车靠少量蒸汽下坡滑行着,一点儿残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辉映着湿淋淋的高墙,满是积水的小巷也闪耀着莹莹的水光。在这邋里邋遢的外壳里,坐落着那个古老的城市,就像一件曾被人过多地观看、议论和交易的闻名遐迩的珠宝。随后,透过蒸汽出现了空旷的原野,间或有郊区别墅打破了单调的景色。它们又高又丑,朝哪个方向的都有,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瓷砖,披着茫茫的暮色。从快速列车喷出的火星清晰可见,像一群群鲜红的甲虫由于夜的诱惑飞向天空。火星坠落在铁轨旁闪烁着,触碰着树叶、树枝或卷心菜的根茎,随后化为灰烬。一个赶马车的姑娘仰脸笑着;一男一女搂抱着躺在铁路路基旁。车外,夜幕降临了;此后,旅客们在车窗里看到的便只是自己透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