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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请教的不是别人,是王有龄。

“题招牌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王有龄笑道,“还不知怎么题法,有些什么讲究?”

“第一要响亮,容易上口。第二字眼要与众不同,省得跟别家搅不清楚。至于要跟钱庄有关,要吉利,那当然用不着说了。”

“好,我来想想看。”

他实在有些茫然,随便抽了本书,想先选几个字写下来,然后再来截搭选配。书架上抽出来的那本书是《华阳国志》,随手一翻,看了几行,巧极了,现成有两个字。

“这两个字怎么样?”王有龄提笔写了《华阳国志》上的两句话,“世平道治,民物阜康”,在“阜康”上面打了两个圈。

“阜康,阜康!”胡雪岩念了两遍,欣然答道,“好极!既阜且康,就是它。”

说着,他就要起身辞去,王有龄唤住他说:“雪岩,我有个消息告诉你,我要补实缺了。”

“喔!哪个州县?”

“现在还不晓得。抚院的刘二来通知我,黄抚台约我今天晚上见面,他顺便透露的消息。照我想,也该补我的缺了。”

就这时只见窗外人影闪过,脚步极其匆遽。胡雪岩眼尖,告诉王有龄说:“是吴委员。”

门帘掀处,伸进一张笑脸来,等双脚跨进,吴委员就势便请了个安,高声说道:“替大人道喜——真正大喜!”

“喔,喔,”王有龄愣了一下,旋即会意,吴委员跟藩署接近,必是有了放缺的消息,便站起身来,连连拱手,“多谢,多谢!”

“我刚从藩署来,”他走近两步说,“确确实实的消息,委大人署理湖州府。”

这一说,连不十分熟悉官场情形的胡雪岩都觉得诧异。候补州县,“本班”的实缺不曾当过一天,忽然一跃而被委署知府,这不是太离谱了吗?

王有龄自然更难置信。“这,这似乎不大对吧?”他迟疑地问。

“绝不错!明天就‘挂牌’。”

王有龄沉吟了一会儿,总觉得事有蹊跷,便央求吴委员再去打听究竟,一面又叫高升到刘二那里去问一问,或者倒有确实消息。

消息来得太突兀,却也太令人动心,王有龄患得患失之心大起,在海运局签押房坐立不宁。胡雪岩便劝他说:“雪公,你沉住了气!照我想,就不是知府,也一定是个大县。到晚上见了抚台就知道了。”

“我在想,”王有龄答非所问,“那天藩台说的话,当时我没有在意,现在看来有点道理。”

“麟藩台怎么说?”

“他先说湖州知府误漕撤任,找不着人去接替,后来说是‘有个主意’,但马上又觉得自己的主意不好,自言自语在说什么‘办不通’‘不行’‘没有这个规矩’。莫非就与刚才这个消息有关?”

“那就对了!”胡雪岩拍着自己的大腿说,“不是藩台保荐,抚台顺水推舟,就是抚台交下来,藩台乐得做人情。现在等高升回来,看刘二怎么说,如果藩台刚上院见过抚台,这消息就有八成靠得住了。”

“说得有理。”王有龄大为欣慰。

“不过,雪公!”胡雪岩说,“湖州大户极多,公事难办得很。”

“就是这话啰!所以,雪岩,你还是要帮我,跟我一起到湖州去。”这句话胡雪岩答应不下,便先宕开一句:“慢慢再商量。雪公,倒是有件事,不可不防!这里的差使怎么样?”

“这里”自是指海运局。一句话提醒了王有龄,“坐办”的差使要交卸了,亏空要弥补,经手的公事要交代清楚。后任有后任的办法,倘或海运局的公款不再存信和,关系一断,替松江漕帮借款担保这一层,就会有很大的麻烦,真个不可不防。

“是啊!”王有龄吸着气说,“这方面关系甚重,得要早早想办法,我想——跟抚台老实说明白,最好仍旧让我兼这个差使。就怕他说,人在湖州,省城的公事鞭长莫及,那就煞费周章了。”

“雪公,我倒要问一句,到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那一步,你怎样打算?”

“我情愿不补实缺,把这里先顾住。”王有龄说,“我靠朋友帮忙,才有今天,不能留下一个累来害你和张胖子、尤老五!”

“雪公!”胡雪岩深深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有了这个念头,就不怕没有朋友。”

经此一番交谈,王有龄彻底了解了自己的最后立场,心倒反而定下来了。两个人接着便根据不同的情况,商量在见黄宗汉时如何措词。这样谈了有半个时辰,高升首先回来复命,如胡雪岩所意料的,这天一早,黄宗汉特为把麟桂找了去,有所密谈,可见得吴委员的消息,不是无因而至。不久,吴委员带回来更详细的喜信,王有龄是被委署为乌程县知县,兼署湖州府知府。事到如今,再无可疑。海运局上上下下也都得到了消息,约齐了来向坐办贺喜,又商量凑公份办戏酒,为王有龄开贺。

这太招摇了!王有龄一定不肯,托吴委员向大家道谢疏通,千万不可有此举动。扰攘半日,莫衷一是,他也只得暂且丢下不问,准时奉召去看黄宗汉。

“今年的钱粮,一定要想办法征足。军费浩繁,催京饷的部文,接二连三飞到,你看,还有一道上谕。”

王有龄起身从黄宗汉手中上谕来看,只见洋洋千言,尽是有关筹饷和劝谕捐输的指示,最后一段说:“户部现因外省拨款,未能如期解到,奏请将俸银分别暂停一年。朕思王公大臣,俸人素优,即暂停给发,事尚可行,其文职四品以下,武职三品以下各员,仍着户部将本年春季暂停俸银,照数补行给领。并着发内库帑银五十万两,交部库收存,以备支放俸饷要需。”王公大臣的俸银,岂肯长此停发?当然要严催各省解款。王有龄心有警惕,今年的州县官对于征粮一事,要看得比什么都重。

“本省的钱粮,全靠杭、嘉、湖三府,湖州尤其是命脉所在。我跟麟藩台商量,非你去不可。时逢二百年来未有之变局,朝廷一再申谕,但求实效,不惜破格用人。所以保你老兄署湖州府,我想不至于被驳。”

王有龄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听黄宗汉一口气说下来,语声暂停之际,赶快起身请安:“大人这样子栽培,真是叫人感激涕零,惶恐万分,不知如何报答。”

“要谈报答,只要把公事办妥了就是报答。湖州地方,与众不同,雪轩兄,你要把全副本事拿出来。”

“是!”王有龄紧接着说,“不过我有下情,还要大人格外体恤。”

“你说。只要于公事有益,无不可通融。”

“就是海运局的公事。”王有龄说,“我接手还不久,这次‘民折官办’一案,其中委曲,无不在大人洞鉴之中。如今首尾未了,倘或后任不明究竟,遇事挑剔,且不说赔累的话,只往来申复解释,就极费工夫。大人请想,那时我人在湖州,如何得能全副心思去对付钱粮?这后顾之忧,我斗胆要请大人作主。”

“你要我如何替你作主?”黄宗汉问。

“请大人许我在这一案了结以后再交卸。”

黄宗汉沉吟了,两眼望空,似乎有所盘算。这一个便也猜他的心思,莫非这个差使已经许了别人,所以为难?

“答应你兼差,原无不可。”黄宗汉慢慢把视线落在他脸上,“只是你兼顾得来吗?”

这一问在王有龄意料之中,随即答道:“请大人放心,一定兼顾得来。因为我部下有个人非常得力,这一次‘民折官办’,如果没有他多方联络折冲,不能这么顺利。”

“喔,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出身?几时带来我看看。”

“此人叫胡光墉,年纪甚轻,虽是阛阓 中人,实在是个奇才。眼前尚无功名,似乎不便来谒见大人。”

“那也不要紧。现在有许多事要办,只要是人才,不怕不能出头。”黄宗汉问,“你说他是阛阓中人,做的什么买卖?”

“他,”王有龄替胡雪岩吹牛,“他是钱业世家,家道殷实,现在自己设了个钱庄。”

“钱庄?好,很好,很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语气奇怪,王有龄倒有些担心,觉得皮里阳秋,用意难测,不能不留神。

“提起钱庄,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黄宗汉问,“现在京朝大吏,各省督抚,纷纷捐输军饷,我亦不能不勉为其难,想凑个一万银子出来,略尽绵薄。过几天托那姓胡的钱庄,替我汇一汇。”

“是!”王有龄答道,“理当效劳,请大人随时交下来就是了。”

一听这话,黄宗汉便端茶碗送客,对他兼领海运局的事,并无下文。王有龄心里不免焦急,不上不下,不知再用什么方法,方能讨出一句实话来。

因此,他一出抚台衙门,立刻嘱咐高升去找胡雪岩。等他刚刚到家,胡雪岩跟着也就来了。王有龄顾不得换衣服,便拉了他到书房里,关起房门,细说经过。

“现在海运局的事,悬在半空里,该怎么打算,竟毫无着手之处,你说急人不急人?”王有龄接着又说,“索性当面告诉我不行,反倒好进一步表明决心,此刻弄得进退维谷了。”

“不要紧,事情好办得很。”胡雪岩很随便地说,“再多花几两银子就行了。”

“咦!”王有龄说,“我倒不相信,你何以有此把握?再说,花几两银子是花多少,怎么个花法?”

“雪公!你真正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盘口’已经开出来了,一万银子!”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

他把当时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只因为自己不明其中的奥妙,说了句等他“随时交下来”,黄宗汉一听他不识窍,立刻就端茶送客,真个翻脸无情,想想也不免寒心。

“闲话少说,这件事办得要快,‘药到病除’,不宜耽误!”

“当然,当然。”王有龄想了想说,“明天就托信和汇一万银子到部里去。”

“慢一点,这一万银子交给我,我另有用处。”

这话似乎费解,但王有龄看他不说,也就不问。这是他笼络胡雪岩的方法之一,表示彻底信任,所以点点头说:“明天上午请你到局里来取。”

“不!明天雪公一定很忙,我不来打搅,请派个人把银票给我送来,尽上午把它办好,中午我们碰头。”

“慢慢,我想一想。”王有龄猜度明天的情况,“算它一早‘挂牌’,立刻就要到藩署谢委,跟着上抚台衙门。”

“不!”胡雪岩打断他的话,摇着手说,“雪公,抚台那里下午去。你从藩署回局里,有件要紧事办,把局里的人找了来,透露点意思给他们,海运局的差使不动。为什么呢?是要把人心稳住。拿钱庄来说,如果档手一调动,伙计们就会到外面去瞎讲,或者别人问到,不能不回话,这样一来,内部许多秘密,就会泄漏出来。我想官场也是一样,所以只要这样一说,人心定了,就不会有风言风语、是是非非。雪公,你看可是?”

“怎么不是?”王有龄笑道,“我的脑筋也算很快,不过总比你慢了一步。就这样吧,别的话明天中午碰了头再说。”

* * *

到了第二天十点多钟,海运局的庶务奉命去打了一张信和的银票送来。胡雪岩随即去找刘庆生——他是这样打算,刘庆生是个可造之材,但是立柜台的伙计,一下子跳成档手,同行难免轻视,要想办法提高他的身份,培养他的资望。现在让他替黄宗汉去办理汇款,可显得来头不小。以一省来说,抚台是天字第一号的主顾,有这样的大主顾在手里,同行对刘庆生自然会刮目相看。

等他说明了这番意思,刘庆生高兴得不得了,但是他倒不尽是为自己高兴。

“真正是意想不到的漂亮!”他收敛笑容说,“胡先生,实不相瞒,有句话,我现在可以说了。大源的孙先生,对你老人家的后台、实力,还有点将信将疑。我心里懊恼,苦于无法分辩,空口说白话,毫无用处,不如不说,我现在到大源去办了这笔汇款,他们就晓得你老人家的手面了!”

“还有这一层?”胡雪岩笑道,“等招牌挂了出来,看我再耍点手面给他们看看。”

“事不宜迟,我此刻就去办。等下我把票据送到府上。”

刘庆生的身价已非昔比了。他穿上盐大街估衣铺买来的绸缎袍褂,簇新的鞋袜,雇了一乘小轿,抬到大源。

大源的伙计无不注目,以为来了个大主顾,等轿帘打开,一看是刘庆生,个个讶然,自也不免妒羡。刘庆生略略有些窘态,幸好他天生一张笑脸,所以大家也还不忍去挖苦他。

见了孙德庆,稍稍有一番寒暄,随即谈入正题:“我有笔款子,想托大源汇到京里,汇到‘日升昌’好了,这家票号跟户部有往来,比较方便。”

“多少两?”孙德庆问,“是捐官的银子?”

“不是。黄抚台报效的军饷,纹银一万两。”

听说是黄抚台的款子,孙德庆的表情立刻不同了。“咦!”他惊异而重视,“庆生,你的本事真不小,抚台的线都搭上了。”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另外有人托我的。”

“哪个?”

刘庆生故意笑笑不响,让他自己去猜,也知道他一定一猜便着,偏要叫他自己说出来才够味。

“莫非胡雪岩?”

“是的。”刘庆生看着他,慢慢地点一点头,好像在问:这一下你知道他了吧?

孙德庆有些困惑而艳羡的表情,把银票拿了出去交柜上办理汇划,随即又走了进来问道:“你们那家号子,招牌定了没有?”

“定了,叫‘阜康’。”

“阜康!”孙德庆把身子凑了过来,很神秘地问道,“阜康有黄抚台的股子?”

他的想法出人意外。刘庆生心想,这话关系甚重,说出去变成招摇,不要惹出是非来,所以立即答道:“我不晓得,想来不会,本省的抚台,怎么可以在本省开钱庄?”

“你当然不会晓得,这个内幕——”孙德庆诡秘地笑笑,不再说下去,脸上是那种保有独得之秘的矜持。

刘庆生是真的不知道阜康有没有黄抚台的股份在内,所以无法代为辩白,但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等把汇票打好,刘庆生离了大源,坐轿来到胡家,一面交差一面把孙德庆的猜测据实相告。胡雪岩得意地笑了。

“让他们去乱猜。市面‘哄’得越大,阜康的生意越好做。”

这一说刘庆生才放心,欣然告辞。胡雪岩随即也到了海运局,只见好几乘轿子在门口。钱塘县——杭州府所治两县为钱塘、仁和,钱塘是首县——县里的差役正在驱散闲人,维持交通,胡雪岩知道贺客正多,便不走大门,从夹弄中的侧门进去,悄悄溜到签押房旁边他平日起坐的那间小屋里。

“胡老爷!”伺候签押房的听差李成,笑嘻嘻地报告消息,“我们老爷高升了。”

“喔!怎么样?”

“补了乌程县,署理湖州府,仍旧兼局里的差使。我们老爷官运亨通,做下人的连带也沾了光。胡老爷,”李成说道,“我有件事想求胡老爷。”

“你说,你说!”

“我有个表叔,笔下很来得,只为吃了一场官司,光景很惨。我想请胡老爷说说,带了到湖州去。”

“噢!”胡雪岩问道,“你那表叔笔下来得,是怎么个来得呢?”

“写封把应酬信,都说好。也会打算盘记账。”

胡雪岩想了想说:“我倒要先试试他看。你几时叫他来看我?”

“是!”李成很兴奋地说,“不知道胡老爷什么时候有空,我叫他来。”

胡雪岩刚要答话,只听靴声橐橐,王有龄的影子已在窗外出现。李成急忙迎了出去打帘子,把主人迎了进来。王有龄却不回签押房,一直来到胡雪岩的那间小屋。只见他春风满面,步履安详,气派似乎大不相同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含笑起身,兜头一揖。

“彼此,彼此!”王有龄拉住他的手说,“到我那里去谈。”

他把胡雪岩邀到签押房的套间,并坐在他歇午觉的一张小床上,有着掩抑不住的兴奋。“雪岩!”他说,“一直到今天上午见了藩台,我才能相信。一年工夫不到,实在想不到有今日之下的局面。福者祸所倚,我心里反倒有些嘀咕了。”

“雪公,你千万要沉住气!今日之果,昨日之因,莫想过去,只看将来。今日之下如何,不要去管它,你只想着今天我做了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就是了。”

王有龄听他的话,克制着自己,把心静下来。“第一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他说,“藩台催我赶快到任,另外有人劝我,赶在五月初一接印,先有一笔现成的节敬好收,你看怎么样?”

这一问,把胡雪岩问住了。他细想了想答道:“官场的规矩我不懂,不过人同此心,捡现成要看看,于人无损的现成好捡,不然就是抢人家的好处。要将心比心,自己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

“我踌躇的就是这一层。节敬只有一份,我得了,前任署理的就落空了。”

“这就决不能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人家署理了好些日子,该当收此一份节敬,不该去抢他,铜钱银子用得完,得罪一个人要想补救不大容易。”

“好,你不必说了。”王有龄也打断了他的话,“我决定端午以后接印。”

“那就对了!雪公,你鸿运当头,做事千万要漂亮。”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把那张汇票交了给他。

“这是要紧的,我吃了饭就上院。只怕手本递进去,他没工夫见!”王有龄很认真地说,“这件事非要从速有个了断不可!”

“也不一定要见你。‘火到猪头烂’,只要他见了汇票就好了,不妨先写好一封信摆着,见不着人就递信。顺便把抚台衙门节下该开销的,早早开销,那就放心好了,自会有人送消息来。”

“不错,准定这么办。”王有龄略停一下又说,“雪岩,这一补了实缺,起码又要万把银子垫进去,窟窿越扯越大,我有点担心呢!”

“不要怕,有我!”胡雪岩催他,“事不宜迟,最好趁黄抚台不曾打中觉以前就去一趟。”

王有龄依他的话办,写好一封短简,把汇票封在里面,又备好节下该开发的赏号,一一用红封套套好,一大叠揣在靴页子里,然后传轿到抚台衙门。

刘二一见,赶来道喜。王有龄今非昔比,不免要摆一摆架子,但架了摆在脸上,赏封捏在手里,一个二十两银票的红封套塞了过去,那就架子摆得越足,刘二便越发恭敬。

“王大老爷!”刘二用那种极显决心的语气说,“今天是不是要见抚台?要见,我一定让你老见着!”

“怎么呢?抚台极忙?”

“是啊!不是极忙,我怎么说这话?”刘二低声说道,“京里来了人,在签押房里关上门谈了一上午了。将军也派了‘戈什哈’来请,说有军务要商量,这一去,说不定到晚才能回来。如果王大老爷一定要见,我此刻就上去回,掉个枪花,总要让你老见着。不过,就见了也谈不到多少时候。”

“那么,抚台去拜将军之前,可有看封信的工夫?”

“这一定有的。你老把信交给我,我伺候在旁边,一定让他拆开来看。”

王有龄便把信交了给他:“那就拜托你了。抚台有什么话,劳驾你跑一趟,给我个信。”

“那不用说的,我自然晓得。”

“再托你一件事。”王有龄把靴页子里一大把红封套掏出来交给刘二,“节下的小意思,请你代为送一送。”

这自是刘二乐于效劳的差使,喏喏连声地把王有龄送上了轿。等回到海运局,只见大门口越发热闹,挤满了陌不相识的人,看见大轿,都站了起来,注目致敬。王有龄端坐轿中,借一副墨镜遮掩,打量着那些人。一望便知,他们多数是来觅差使的,王有龄心内不免发愁,只怕粥少僧多,应酬不到,难免得罪人。

果然,等他刚在签押房中坐定,门上立刻递进一大捧名帖和“八行”来。这就是做官的苦楚了,一个个要应付,看来头的大小,或者亲自接谈,或者请周委员等人代见,要想出许多力不从心的客气话来敷衍。这样忙到夕阳衔山,方始告一段落,王有龄这才想起刘二,何以未见有信息送来?

等到上灯,依然音信杳然,王有龄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照胡雪岩的话做,这天上午从藩司衙门回来,立即宣布,仍旧兼着海运局坐办的差使,希望发生“稳定军心”的作用,倘或事有变卦,拆穿了西洋镜,传出去为人当笑话讲,这个面子可丢不起。

正在这样嘀咕,胡雪岩来了,问知情形,也觉得事不可解,不过他信心未失,认为虽无好信息,但也没有坏消息,不必着急。

“就算如此,刘二也该先来告诉我一声。”

“这是刘二不知道你的用意,倘或他知道你这么着急,当然会先来说一声。”胡雪岩想了一下说,“雪公,你不妨先回府。一面让高升把刘二请了来问一问看,看黄抚台是怎么个表示。”

“这话有理。就这么办!”

高升这一去,又好半天没有信息。王有龄在家跟胡雪岩两个人对饮坐等,直等到钟打九下,才看见高升打着一盏灯笼把刘二照了进来。

人已到了,王有龄便从容了,先问刘二吃过饭没有。刘二说是早已吃过,接着便说:“高二爷来的那一刻,我正在上头回公事,交代的事很多,所以耽误了。你老这封信,抚台早就看过,直到此刻才有话。”

“噢!”王有龄见他慢条斯理的,十分着急,但急也只能急在心里,表面上一点不肯摆出来。

“上头交代:请王大老爷到湖州接了印,一等有了头绪,赶快回省。这里的公事也很要紧!”

“这里”当然是指海运局。王有龄喜心翻倒,与胡雪岩相视而笑,尽在不言。

这下刘二才恍然大悟,心里懊悔,原来他海运局的差使,直到此刻,才算定局。早知如此,这个消息真是奇货可居,应当另有一番丑表功的说法。不过此刻也还不晚。

于是他立即蹲下身子来请了个安:“恭喜王大老爷!我晓得你老急着等信息,伺候在我们大人身边,一步不敢离开,到底把好消息等到了。”

“承情之至。”王有龄懂他的意思,封了十两银子一个赏封,把刘二打发了走。

“总算如愿以偿,各方面都可以交代了。”胡雪岩开玩笑地说,“王大老爷!我要讨桩差使,到湖州上任的船,由我替你去雇。”

这自然是要照顾阿珠家的生意。王有龄便也笑道:“别的差使,无有不可,就是这桩不行。”

两人哈哈大笑,把王太太惊动了,亲自出来探问,这是一个因头,其实她是要来听听消息,分享这一份她丈夫大交官运的喜悦。好在彼此已成通家之好,她也不避胡雪岩,坐在一起,向他谢了又谢,然后问道:“胡少爷,你怎么不捐个官?”

“对了!”王有龄立即接口,“这实在是件要紧大事。雪岩,你有个功名在身上,办事要方便得多。譬如说海运局,你如果也是个州县班子,我就可以保你当委员,替我主持一切。事情不就好办了吗?”

“话是不错。不过老实说,我现在顶要紧的一件事,是先要把阜康办了起来。”说着,向王太太看了一眼。

王有龄会意,有些话他当着王太太不肯说,便托故把他妻子调了开去。

“阜康要早早开张。藩台衙门那几万银子,得要快领下来作本钱。雪公,你明天再去催一催,我这里已经托了人了。”

“这好办。”王有龄说,“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先办何事,后办何事。”

“官场的规矩我不十分在行。大家慢慢商量,尽这一夜工夫,理出个头绪来。”

一宵细谈,该办的事,孰先孰后,一条一条都写了下来。胡雪岩是忙着去筹备阜康,王有龄的第一件大事,是要去物色幕友。

* * *

幕友的名堂甚多,刑、钱两席以外,还有管出纳的“账房”、写信的“书启”,以及为子弟授书的“教读”、帮忙考试的“阅卷”、征收地丁的“征比”等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刑名”和“钱谷”。臬司衙门的俞师爷,是早就答应过王有龄,为他好好物色的,所以第二天他专程去拜访俞师爷。来意不道自明,“刑名”一席,俞师爷已经替王有龄准备好了,就是他的学生。

俞师爷的这个学生,名叫秦寿门,名为学生,其实年龄与俞师爷相差无几,当然也不是初出茅庐。大致走上幕宾这条路子,虽说“读书不成,去而学幕”好像是末路,但却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涯。名幕的声光,十分煊赫,此辈不但律例烂熟,文笔畅达,而尤贵乎师承有自,见多识广。所以学幕的过程,十分重要。

秦寿门跟随俞师爷多年,由州县开始,历经府、道,一直学到臬司衙门,了解地方上整套司法的程序,以及每一级的职权范围和特性,是谓“能得其全”,比那仅仅于州县,或是臬司衙门的,自然高明得多。

他在十年前就已出道,馆地一职从来没有间断过,但前年因为父母双亡,回到原籍绍兴奔丧,接着又生了一场病。最近他身体复元来投靠老师,俞师爷正好把他荐给王有龄。当时请了王有龄、秦寿门来彼此见面,一谈之下,相当投机。王有龄心想,幕友除了自己来的以外,还要讲关系、通声气,否则本事虽大,也事倍功半。现在秦寿门是俞师爷介绍的人,将来不管什么案子,由县里申详到省,俞师爷当然要尽力维持。这就等于出一份“修金”,聘了两位幕友,岂不划算?

于是即时下了口头聘约,彼此都很满意。王有龄对于另一位钱谷师爷,也是如法炮制,请藩署最出名的王师爷介绍。他介绍的是他的一个名叫杨用之的师兄弟,言明在先,人是勤恳老实,本事并不怎么样了不起。好在王有龄所重视的是借此拉上王师爷的关系,钱谷一道,他自己也懂得很多,幕友弱一些也不要紧。

回到海运局,王有龄亲自动笔准备聘书,用大红全帖,面写“关书”二字,里面写的是“敦聘寿门秦老夫子,在署理乌程县知县兼署湖州府知府任内,办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七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八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王有龄顿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秦老夫子惠存”。

杨用之的那份关书,款式也是一样,不过修金每月只有五十两,并且写明“不另致送节敬”。这是因为钱谷师爷在每地丁钱粮征收完毕,另有好处的缘故。

等把关书送了去,王有龄随即又下帖子请客。幕友虽无官职,但地位与他的“东翁”相同,尤其是刑钱两席,有一定的称呼。州县称“大老爷”,所以秦寿门和杨用之,都该称为“师大老爷”。

两位“师大老爷”是分开来请的,因为幕友最讲究礼数,他们在衙里自成天地,长官有事,要移樽就教。初一、十五就像衙参那样,要恭具衣冠去拜访问好。岁时佳节,特为设宴奉请,平时请客一定要请幕友坐首座,否则就不必奉邀。现在虽还未到馆,已要按规矩办事,怕秦、杨二人,哪个坐首座,哪个坐次席,难以安排,所以索性分开来请,两个都是首座。陪客自然是胡雪岩和周、吴两委员。

第一天请的是刑名师爷秦寿门,帖子发了出去,这位贵宾专函辞谢,理由是他吃长素,不便叨扰。这也好办,杭州四大丛林的素斋,无不精致万分。雷峰塔下的净慈寺,方丈心悟是王有龄的同乡,素有往还,更加方便,于是另外备了个“洁治素斋候光”的请柬送出去。秦寿门复信,欣然应诺。

到了那天,轿子出清波门,由“柳浪闻莺”下船,先逛西湖,后吃素斋。净慈寺的方丈心悟以半主半客的身份作陪,席间问起秦寿门吃长素的原因,他回答得很坦率。

“有老和尚在,不敢打诳语,我是忏悔宿业。”寿门说,“前两年我在顺天府衙门‘作客’办一件案子,误信人言,以致‘失出’。虽无责任,此心耿耿不安,不久,先父先母,双双弃世,我辞馆回乡,料理完了丧事,自己又是一场大病,九死一生。病中忏悔,倘能不死,从此长斋念佛,一点诚心,居然蒙菩萨鉴怜,一天好似一天,如今是我还愿的时候。”

“诚则灵!”心悟不断点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不可不信。”

“我本想从此封笔,无奈家累甚重,不得不‘重作冯妇’。公门之中,容易作孽,多蒙东翁台爱,我别无所报,为东翁种些福田。”

“是,是!”王有龄很诚恳地答道,“我所望于老夫子的,也就是如此。”

“公门之中也好修行。”胡雪岩安慰他说,“秦老夫子无心中积的德,一定不少。”

“这自然也有。我们这一行,多少年来师弟相传的心法:‘救生不救死’,就是体上天好生之德。然而说句老实话,也是‘乐’在其中。”

这句话很含蓄,但在座的人无不明白,救了“生”才有红色收入,一味替死者伸冤,除了苦主,谁来见情?

“话又说回来。干我们这一行,到底积德的多,造孽的少,不比刑官狱吏,造孽容易积德难。”

“这又是为什么呢?”胡雪岩很感兴味地问。

“此无他,到底自己可以作主!譬如像雪公这样的东家,自然不许我们造孽,即使所遇非人,我们只要自己把握得定,东家也不能强人所难。狱里就不同了,真正是暗无天日!”

“怎么呢?”

“一句话,非钱不行。没有钱,那地方比猪圈都不如;有钱的,跟自己家里一样,不但起居饮食舒服,甚至妻妾可以进去伴宿。”

“我也听说过。”王有龄问道,“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我说个故事为诸公下酒,就出在我们浙江,那是道光年间的事——”

据说,道光年间有个富家子弟,犯了命案,情节甚重。由县、府、道,一直到省里,都维持“斩立决”的罪名,只待刑部公文下来,便要处决。这个富家子弟是三世单传,所以他家上下打点,只想救出一条命来。无奈情真罪实,遇着的又都是清官,以致钱虽花得不少,毫无作用,只都便宜了中间经手的人。

那富家翁眼睁睁看着要绝后,百万家财,身后将为五服以外的族人所瓜分,无论如何于心不甘。于是经人指点,备了一份重礼去请教一个以善于出奇计、外号“鬼见愁”的刑名师爷,不得已而求于次,只想他那在狱中的儿子能够留下一点骨血,哪怕是个女孩子也好,问那刑名师爷,可有办法?

办法是有,但不能包养儿子,因为这是任何人所无能为力的。但就照“鬼见愁”的办法,已能令人满意。他答应可以让那富家子多活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以重金觅得数名宜男的健妇,送到狱中为富家子荐寝。当然,狱中是早已打点好的,出入无阻,每天黎明有人在监狱后门迎接,接着健妇送到家供养。事先已讲明白,要在他家住几个月,若无喜信,送一笔钱放回;有了喜信就一直住下去,直到分娩为止,那时或去或留,另有协议。

这样过了十几天,刑部的复文到了,是“钉封文书”,一望便知是核准了“斩立决”。

“慢来,慢来!”胡雪岩打断秦寿门的话问道,“不是说可以活三个月?何以前后一个月不到?”

“少安毋躁,”秦寿门笑道,“当然另有道理,不然何以鬼见了都愁?”他接着又讲——

既称“斩立决”,等“钉封文书”一到,就得“出红差”,知县升堂,传齐三班六房和刽子手,把犯人从监狱里提了出来,当堂开拆文书。打开来一看,知县愣住了,封套上的姓名不错,但里面的文书完全不对。姓名不对,案情不对,地方也不对,应该发到贵州的文书,发到浙江来了。

没有核准斩立决的文书,如何可以杀人?犯人依旧送回监狱,文书退了回去。杭州到京师,再慢也不过二十天,但是要等贵州把那弄错了的文书送回刑部,“云贵半爿天”,一来一往就三个月都不止。便宜了贵州的那犯人,平白多活了几个月。

“这不用说,当然是在部里做了手脚?”王有龄问。

“是的。”秦寿门答道,“运动了一个刑部主事。这算是疏忽,罚俸三个月,不过几十两银子,但就这样一举手之劳的‘疏忽’,非一吊银子不办。”

“这是好事!为人延嗣,绝大阴功,还有一千两银子进账。”胡雪岩笑道,“何乐不为?”

“其奈坏法何?”秦寿门说,“倘或查封、抄家的文书也是这么横生枝节,国库的损失,谁来认赔?”

“若有其事,也算疏忽?”

“此是何等大事,不容疏忽也不会疏忽。国法不外乎人情,所以听讼执法,只从人情上去揣摩,疑窦立见。譬如说某人向来精细,而某事忽然疏忽,此一疏忽又有大出入,其事便可疑了。又譬如‘例案’,向来如此办理,而主管其事的忽然说,这么办是冤枉的,驳了下来,甚至已定谳的案子,把它翻案。试问,这一案冤枉,以前同样的案子就不冤枉?何以不翻?只从这上面去细想一想,其中出了什么鬼,不言可知。”

听这番话,足见得秦寿门是个极明白事理的人,王有龄当然觉得欣慰。但刑名一道对县官的前程关系太大,老百姓对父母官的信服与否,首先也就是从刑名上看。只要年成好,地方富庶,钱粮的浮收及各种摊派稍微过分些,都还能容忍;若是审理官司,有理的一方受屈,无理的一方赢了,即或是无心之失,也会招致老百姓极大的不满,说起来必是“贪赃枉法”。所以王有龄对秦寿门看得比杨用之重,事先跟胡雪岩说好了的,自己不便频频质疑,要他借闲谈多发问,借以考一考秦寿门的本事。此时王有龄便又递了个眼色过去。

于是胡雪岩装得似懂非懂的样子,用好奇而仰慕的语气问道:“都说刑名老夫子一支笔厉害,一个字的出入,就是一家人的祸福,又说‘天下文章在幕府’,我问过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今天遇见秦老夫子,一定可以教一教我了!”

又捧刑名师爷又捧他本人,这顶双料的高帽子,秦寿门戴得很舒服,而且酒到半酣,谈兴正好,便矜持地笑道:“‘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何术?’所谓‘天下文章,出于幕府’,言其实用而已,至于一个字的出入,关乎一家人祸福,这话倒也不假。不过,舞文弄墨,我辈大忌。总之,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

在座的人连连点头,吴委员肚子里有些墨水,尤其觉得“舞文弄墨,我辈大忌”八个字,近乎见道之言,因而说道:“我也要请教!”

“先说无事不可生事——”

秦寿门讲了个故事作例证。曾有一省的巡抚与藩司不和,巡抚必欲去之而后快,苦于那藩司既清廉又能干,找不着他的错处。后来找到一个机会,文庙丁祭,那藩司正好重伤风,行礼的时候咳个不停,巡抚抓住他这个错,跟幕友商量。那幕友顺从东家的意思,舞文弄墨,大张旗鼓,奏劾那藩司失仪不敬。

凡有弹劾,朝廷通常总要查了再说,情节重大则由京里特派钦差,驰驿查办。类此事件,往往交“将军”或者“学政”查报。那一省没有驻防的将军,但学政是每一省都有的。这位学政文庙丁祭也在场,知道藩司的失仪情非得已;就算真的失仪,至多事后教训一顿,又何至于毛举细故,专折参劾?

由于这一份不满的心情,那学政不但要帮藩司的忙,还要给巡抚吃点苦头。但是他不便公然指摘巡抚,让朝廷疑心他有意袒护藩司,所以措词甚难。

这位学政未曾中举成进士以前,原学过刑名。他想了半天,从巡抚原奏的“亲见”二字中,欣然有悟,随即提笔复奏。他说他丁祭那天,虽也在场,但无法复查这一案,因为他“位列前班,理无后顾”,不知道藩司失仪了没有。

就这轻描淡写八个字,军机大臣一看便知道,是巡抚有意找藩司的麻烦。因为行礼时巡抚也是跪在藩司前面,如何知道后面的藩司失仪?照此说来,是巡抚先失仪往后面看了,才发现藩司失仪。结果两个人都有处分。

原被告各打五十板,自然是原告失面子。被告虽受罚,心里是痛快的。

“这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吴委员说,“坏在那巡抚的幕友不能痛切规劝。”

“这话说中了症结所在。”秦寿门向王有龄看了一眼,“我辈既蒙东家不弃,处事自有必不可摇的宗旨,一时依从,留下后患,自误误人,千万不可。只是忠言往往逆耳,难得有几位东家没有脾气。”

“老夫子请放心!”王有龄急忙表明态度,“我奉托了老夫子,将来刑名方面,自然都请老夫子作主。”

“有东翁这句话,我可以放心放手了。今天我借花献佛,先告个罪,将来要请东翁恕我专擅之罪。”

说着他举杯相敬,王有龄欣然接受,宾主如鱼得水,在座的人亦都觉得很愉快,轰然祝饮,闹过一阵,重拾中断的话题。

“现在要谈有事不可怕事。”吴委员提高了声音说道,“索性也请老夫子举例以明之。”

秦寿门略略沉吟了一下说:“有事不可怕事者,是要沉得住气,气稳则心定,心定则神闲,死棋肚里才会出仙着。大致古今律法,不论如何细密,总有漏洞。事理也是一样,有时道理不通,大家习焉不察,也就过去了;而看来不可思议之事,细想一想竟是道理极通,无可驳诘。所以只要心定神闲,想得广、想得透,蹈瑕乘隙,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亦并不难。刚才提到‘钉封文书’,我就说个钉封文书的妙事。在座各位,”他看着王有龄问道,“想来东翁一定见过这玩意?”

“见过。”王有龄答道,“原来钉封文书,用意在示机密,亦不光是州县处决犯人非受领钉封文书不可,访拿要犯也用钉封文书。久而久之,成为具文 ,封套上钉个‘瓣’,用细麻绳一拴,人人可以拆开来看。最机密变成最不机密,真正是始料所不及!”

“一点都不错。这件妙事,毛病就出在‘人人可以拆开来看’上面。钉封文书按驿站走,每经一县,都要加盖大印。公事过手,遇着好事的县太爷,就拆开来看一看依旧封好。有这么一位县太爷,鸦片大瘾,每天晚上在签押房里,躺在烟铺上看公事。这天也是拆了一封钉封文书看,迷迷糊糊,把那通文书在烟灯上烧掉了——”

这一下,那县太爷才惊醒过来,烧掉了钉封文书,是件不得了的事,急忙移樽就教,到刑名师爷那里求援。

“封套在不在?”那刑名师爷问。

“封套还在。”

“那不要紧!请东翁交了给我,顺便带大印来。”

县太爷照办不误,等封套取到,那刑名师爷取张白纸折好,往里一塞,拴好麻绳,盖上大印,交了回去。

“交驿递发下一站!”

“老夫子,”县太爷迟疑地问道,“这行吗?下一站发觉了怎么办?”

“东家,请你自己去想。”那刑名师爷说,“换了你是下一县,打开来一看,里头是张白纸,请问你怎么办?”

秦寿门把那个故事讲到此处,不需再往下说,在座的人应都明白。显然的,有人发现了是张白纸,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多事退回去。因为倘或如此,便先犯了窃视机密文书的过失,这与那学政的“位列前班,理无后顾”八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刑名虽是‘法家’,也要多读老庄之书,才能有些妙悟。”王有龄感叹着说,“人不能有所蔽,有所蔽则能见秋毫,不见舆薪。世上明明有许多极浅显的道理,偏偏有人看不破,这是哪里说起?”

这番议论一发,便把话题引了开去,闲谈到夕阳衔山,方始散席,依旧荡桨回城。第二天请钱谷师爷杨用之,在西湖里的一条画舫上设席,陪客依旧是胡雪岩和周、吴两委员。

由于阜康钱庄创设以后,预计是要用湖州府和乌程县解省的公款作为资本,这与钱谷师爷有密切的关系,因此胡雪岩对杨用之特别笼络。杨用之赋性忠厚老实,是最容易对付的人,以胡雪岩的手腕,把他摆布得服服帖帖,令他对胡雪岩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其实胡雪岩的手腕也很简单,凡是忠厚老实的人,都喜欢别人向他请教,而他自己亦往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雪岩会说话,更会听话,不管那人是如何的语言无味,他能一本正经,两眼注视,仿佛听得极感兴味似的。同时,他也真的是在听,紧要关头补充一两语,引申一两义,使得滔滔不绝者,有莫逆于心之快,自然觉得投机而成至交。

杨用之的本事不怎么好,但以他的性格随和,所以交游甚广,加以遇着胡雪岩,不知不觉地提起了谈兴,讲了许多时人的轶闻,最后谈到湖州府的人物,他提起一个人叫钱江,问王有龄认不认识。

“我听说过他,是湖州府长兴县人,曾跟我们福建的林文忠公,一起遣戍伊犁,由此出名。听说他是个奇士,想来林文忠公所赏识的人物,总不会错的。”王有龄问道,“怎么老夫子忽然提到这个人,莫非有他的新闻?”

“也好说是新闻。不过这条新闻,与各州县利害关系甚大,还不知道朝廷的主张如何。”

“喔,要请教。”

“这要从一位达官谈起。雷以诚其人,东翁总知道?”

“知道。”王有龄说,“此公湖北人,以左副御史会同河道总督巡视黄河口岸。前些日子看邸抄,说他自请讨贼,现在募了一万人,驻军江北高邮,扼守扬州东南,很打了几场胜仗。”

“是的,钱江就在他幕府里。”杨用之说,“有兵无饷,仗是打不下去的。朝廷的宗旨,反正只要你能募兵筹饷,自己去想办法,无不赞成的。听说钱江现在为雷军画一策,在水陆要冲,设局设卡,凡行商经过,看他所带货物,估价抽税,大致千取其一,称为‘厘捐’,除了行商,当地店铺亦照此抽税。收入颇为可观,听说各省都有仿照的意思。只是此法病商,朝廷或者不许。”

杨用之所谈的新闻,以及认为在创议中的“厘捐”会“病商”的见解,恰好给了王有龄一个机会聘用刑、钱两幕友。王有龄跟胡雪岩曾仔细谈过,刑名是外行,非倚托秦寿门不可,所以先要考一考他的本事。钱谷一道王有龄自己就很精通,但幕友的传统,向来独立办事,不喜东家干涉。平和的还表面上有所敷衍,专断的根本就置之不理。所以胡雪岩设计,由他自己用感情来笼络杨用之,而王有龄则要拿点本事给他看看。这样双管齐下,让杨用之怀德畏威,把他收服,才能指挥如意。所以王有龄听了他的话,觉得不妨趁此机会,展示所学。

“‘病商’恐未必!”他一开口就是辩驳语气,“本朝的赋税制度,异于前代,一遇用兵之时,必须另筹军费。依我看,开办‘厘捐’,比较起来,还不失为利多害少的好办法。”

这笼统一句话,是做文章的一个“帽子”,王有龄既有炫耀之意,便得从头讲起。自古以来,国家岁收的主要项目,就是地丁与钱粮,明朝末年不断“加派”,搞得民不聊生,庄稼人苦得要死,到最后只好弃地而逃,此为“流寇”猖獗,终以亡明的一大关键。

清兵入关,到圣祖平定三藩之乱,始得奠定国基。鉴于前朝之失,颁发“永不加赋”的诏令,此为清朝的一大仁政,亦为异族得以入主中原的一大凭借。后世诸帝,对圣祖的这个诏谕信守不坠。此外国家岁收,还有关税、盐课两项,但地丁占岁收总额的三分之二,既有永不加赋的限制,则岁收就有了定额。风调雨顺、刀兵不起的太平岁月,固然可以支应,但一遇用兵,额外的军费负担即无着落,倘或水旱年荒,一面要减免丁漕,一面要办赈济,收入减少,支出增加,又如何应付?再加刀兵水旱一齐来,火上加油,两面发烧,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这有两个办法弥补,一靠平时蓄积。”王有龄从容议论,“虽然天子富有四海,但国家收入与宫廷收入,还是有区分的。这个制度从汉朝就很完备了,‘大司农’掌国家度支,‘少府’管天子的私财。私财有余,国币不足,国家必乱。宋太祖平服十国,所得金银珍宝虽输于内府,但另行封存,称为‘封桩银’。他的打算是积到相当数目,要把‘燕云十六州’买回来。可惜徽宗不肖,以内府所积,用来起‘艮岳 ’,才有金兵入寇之事。前明更不必说,户部穷得要命,宫内蓄积如山,到最后,白白便宜了‘流寇’。本朝就不同了,蓄积于国库而非内务府。”

接着王有龄便举了几个户部存银的数目。康熙四十八年到过五千万两,最后剩下八百万两,但雍正十三年的极力整顿,到乾隆即位时,库存到了前所未有的六千万两的巨数。以后乾隆四十六年,到过七千万两。但嘉庆以后就不行了,到道光朝更是每况愈下。

“先帝崩逝当时,户部存银八百万两。这三年来的数目不详。洪杨军兴以来,用财如流水,想来现在正是开国以来最穷的时候。”

这一番夹叙夹议的谈论,不但周、吴等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就是杨用之也觉得长了一番见闻。钱谷一道虽是他的专业,却只了解一隅之地的财政,对朝廷大藏十分隔膜。现在听王有龄讲得头头是道,心里便有这样一个想法:这位东翁,莫道他是捐班出身,肚子里着实有些货色。

他想到了王有龄的出身,王有龄恰好也要谈到捐班。“弥补国用不足,再有一个办法是靠捐纳的收入。”他说,“捐官的制度,起于汉朝,即所谓‘纳赀为郎’。此后历代都有,但不如本朝的盛行。”

接着,王有龄便细谈清朝捐纳制度演变的经过,以及对中枢岁收的关系。捐纳实缺虽由康熙为三藩之乱,筹措军费而起,但至雍正朝即成为“常例”,捐纳收入几为国家岁收的一部分,只是比例不大,平均总在百分之十五左右。

捐例之滥,始于嘉庆朝,它的收入常为岁收的一半。嘉庆七年那一年,捐纳收入更高达岁收总额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捐例一滥,其弊不可胜言。”王有龄泰然说道,“我自己虽是捐班出身,但也实在叫我无法看得起捐班的。只要有钱,不管什么胸无点墨的人,都可以做官。做官既要先花本钱,那就跟做生意一样,一补上实缺,先要捞回本息。请问吏治如何澄清得来?”

“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吴委员说,“赴试登进,自是正途,但‘场中莫论文’,要靠‘一命、二运、三风水’,所以怀才不遇的也多的是。捐例开了方便之门,让他们有个发挥机会,不致埋没人才,也是莫大功德之事。”

这是在暗中恭维王有龄,他当然听得懂,而且也不必客气。“像兄弟这种情形到底不多。”他说,“纵有一利,奈有百害何?如今为了军费,越发广开已滥的捐例,搞得满街是官,那还成何话说!”

“东翁见得极是。”杨用之倒是真的心悦诚服,所以不自觉其矛盾地改了论调,“本朝的商税,原就不重,杂赋中的牙帖税、当税、牲畜税以外,买卖的商税,只有买别地货物到店发卖的‘落地税’,也就是‘坐税’。至于货物经过的‘过税’,只有关税一种,如今酌增厘捐,亦不为过。”

“就是这话啰!”王有龄口中这样在说,心中却已想到厘捐是否亦可在浙江开办。

一场议论,算是有了结果。胡雪岩换了个话题,他很佩服钱江,所以这样发问:“杨老夫子可识得那位钱先生?”

“你是说钱江?”杨用之答道,“我们不但认识,而且还沾些亲。他字秋平,又字东平。祖上曾做过山东巡抚,他老太爷也在山东做过官,此人从小不凡,样样聪敏,就是不喜欢做八股文章。”

“那怎么称作‘奇士’呢?”吴委员笑道,“像这样的人,必是不中绳墨、别有抱负的。”

“他还有一策,现在各省都已仿行。”杨用之忽然看着胡雪岩说,“雪岩兄大可一办!”

“请问,办什么?”胡雪岩愕然相问。

“也是钱东平的主意,请旨预领空白捐照,随捐随发,人人称便,所以‘生意’好得很。”杨用之笑道,“本省亦已照样进行。雪岩兄大可捐个前程。”

这话倒把胡雪岩说动了。这几个月他在官场打了几个滚,深知“身份”二字的重要。倒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方便,无论拜客还是客人来拜,彼此请教姓氏时,称呼照规矩来,毫无窒碍。若是个“白丁”,便处处有格格不入之感。熟人无所谓,大家可以称兄道弟,若是陌生的官儿,称呼上不是委屈了自己,就是得罪了别人,实在是一大苦事。

因此,这天晚上他特地跟王有龄去商量。王有龄自然赞成:“我早就劝你快办了!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一直拖着。”

“都是为了没工夫,”胡雪岩说,“这件事麻烦得很,费辰光不说,还有层层挑剔需索,把人的兴致都消磨光了。像现在这样,随捐随发,一手交钱,一手取照,自然又当别论。”

“需索还是会有的。讲是讲‘随捐随发’,到底也没有那么快。不过,部照不必到部里去领,当然快得多。”

“于此可见,凡事总要动脑筋。说到理财,到处都是财源。”胡雪岩又得到启示,“一句话,不管是做官的对老百姓,做生意的对主顾,你要人荷包里的钱,就要把人伺候得舒服,才肯心甘情愿掏荷包。”

“这话有道理。”王有龄深深点头,“我这趟到湖州,也要想办法把老百姓‘伺候’得舒舒服服,好叫他们高高兴兴来交完钱粮。”

“其实老百姓也很好伺候,不打官腔,实事求是,老百姓自会说你是好官。”胡雪岩又谈到他自己的事,“雪公,你看我捐个什么班子?”

“州县。”王有龄毫不考虑地答说,“这件事你托杨用之好了。”

胡雪岩受了他的教,第二天特地具个柬帖,把杨用之请了在馆子里小酌。酒过三巡,谈起正事,杨用之一诺无辞,而且声明:“报捐向来在正项以外,另有杂费,经手的人都有好处,我的一份扣除,杂费还可以打个七折。”

“这不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当你老夫子的,自然当仁不让。”

“那还叫朋友吗?”杨用之摇着手说,“你不必管这一层了。我且问你的意思,光是捐个班呢,还是要捐‘花样’?”

捐官的花样极多,最起码的是捐个空头名义,凭一张部照,就算是有了身份,可以光大门楣,炫耀乡里。如果要想补实缺,另有种种优先次序、补缺省份的花样。胡雪岩别有奥援,也不想进京到吏部报供候选,捐官不过捐个“胡老爷”的尊称,依旧开自己的钱庄,那就无须多加花费、另捐花样了。

于是胡雪岩说:“我只要有张‘部照’就可以了。难道真的去做官?”

“你要做官也不难,而且必是一等一的红员。不过人各有志。你明天就送银子来,我替你‘上兑’,尽快把捐照领下来。”

“拜托,拜托!”

胡雪岩道过谢,就不再提这事了,殷殷劝酒,一面拉拢杨用之,一面向他讨教州县钱谷出入之际,有些什么“花样”。杨用之人虽老实,而且也觉得他极够朋友,但遇到这些地方,他也不肯多说。好在胡雪岩机警,举一反三,依旧“偷”到不少“诀窍”。

第二天他从准备开钱庄的五千两银子中,提出一笔捐官的钱来,“正项”打成票子,“杂费”是现银,一起送到杨用之那里。杨用之果然不肯受好处,把杂费中他应得的一份退了回来。

这时已是四月底,王有龄要打点上任,忙得不可开交。胡雪岩当然更忙,既要为王有龄参赞,又要忙自己的钱庄。亏得刘庆生十分得力,在运司河下典了一幢极体面的房子,油漆粉刷,自己督工,此外做招牌、买家具、请伙计,里里外外一手包办。他每天起早落夜,累得人又黑又瘦,但人逢喜事精神爽,丝毫不以为苦。

上任的黄道吉日挑定了,选定五月初九。这一下设宴饯行的帖子也纷纷飞到。做事容易做官难,应酬不能不到。王有龄时间不够,大感苦恼,等看到张胖子也来了一张请帖,就想躲懒了。

“你看,”他对胡雪岩苦笑,“张胖子也来凑热闹!算了吧,托你替我去打个招呼,留着他那顿酒,等我上省再叩扰。”

胡雪岩心想,张胖子的情分不同,利害关系格外密切,王有龄实在不能不给他一个面子,不过排排他的帖子,一天总有两三处应酬,也实在为难。

想了一下,他有了个主意:“本来我也要意思意思……”

“自己弟兄,”王有龄抢着说道,“大可免了。”

“雪公,你听我说完。”胡雪岩又说,“本来我想把我的‘档子’让给张胖子,张胖子人不错,应该要买买他的账。现在既抽不出工夫,就这样办,让张胖子那桌酒摆在船上,雪公,你看好不好?”

“我,我还不大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我和张胖子随你一起上船,送你一程,在船上吃了张胖子的饯行酒,我们第二天再回来。”

“这倒不错!雪岩,”王有龄笑道,“其实你也不要回来了,索性一路送到湖州,那又多好呢!”

“雪公,请你体谅我,我等把阜康的事弄舒齐了,马上赶了来。现在你也还没有到任,湖州怎么个情形,两眼漆黑,我想帮忙也帮不上。再说,海运局这面也是要紧的。”

“对了!”王有龄矍然问道,“你的部照什么时候可以拿下来?”

“大概快了。”

“得要催一催杨用之,赶快办妥。我已经跟麟藩台说过了,等你部照下来,立刻委你为海运局的押运委员。这样,你才好替我照料一切。”

“这不好!”胡雪岩说,“名义上应该让周委员代理坐办。反正他凡事会跟我商量,误不了事。占了他的面子,暗中生出许多意见,反为不妙。”

想想他的话不错,王有龄也同意了。不过他又说:“不管怎么样,此事总以早办妥为宜。”

“是的。也不尽是这一桩。等把你送上了任,我这里另外有个场面,搬个家,略略摆些排场,从头做起。”

“这也好!”王有龄笑道,“到那时候,你是阜康钱庄的胡大老爷了。”

这话虽带着调侃的意味,其实是说中了胡雪岩的心意。他现在对外不大作活动,就是要等官捐到了,钱庄开张了,场面摆出来了,示人以簇新的面目,出现了不凡的声势,做起事来才有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之乐。

出了海运局到信和,张胖子正要出门,看见胡雪岩便即改变了原意。张胖子有许多话要跟胡雪岩谈,却不容易找得着他,难得见他自己上门,不肯轻易放过这个可以长谈的机会。

“雪岩,你是越来越忙、越来越阔了,要寻你说两句话,比见什么大官儿都难。”

“张先生!”胡雪岩听出他的口风不大对劲,赶紧辩白,“我是穷忙,哪里敢摆架子?有事你叫‘学生子’到我家里通知一声,我敢不来?”

“言重,言重!”张胖子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些,也忙着自我转圜,“自己弟兄,说句把笑话,你不能当真。”

“哪里会当真?不过,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接着,他把张胖子为王有龄饯行,希望改换一个方式的话一说,张胖子欣然表示同意。

“雪岩,”他又说,“听说你捐了个州县班子?”

“是的。”胡雪岩不等他再问,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如果说张胖子对他还有些芥蒂,看他这样无话不谈的态度,心里也释然了。“雪岩,”他是真的觉得高兴,“将来你得发了,说起来是我们信和出身,我也有面子。”

胡雪岩笑笑不答,站起身说:“刚才看你要出门,我不耽搁你的工夫了,改天再谈。”

“喔!”张胖子突然说道,“老张来过了!”

“哪个老张?”

“你看你!只记得他女儿,不记得她老子。”

“噢……”胡雪岩笑了,“是阿珠的爹!”

“对了,也不知道老张怎么打听到我这个地方,他说他刚从上海回来,听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上任要船,要我无论如何要挑挑他。我说我不清楚这事,要问你。我把你府上的地址告诉他了。”

“我也帮不得他的忙。人家新官上任,自有人替他办差,像这种小事情我也要插手,那不给人骂死?”

“我不管了。”张胖子笑道,“反正老张会去看你,只要你不怕阿珠‘骂死’,你尽管回他好了。”

“要么这样。”胡雪岩灵机一动,“我们不是要送雪公一程,第二天回来不也要船吗?那就用老张的船。”

“对,对!这样子在阿珠面上也可以交代。”

张胖子开口阿珠,闭口阿珠,倒勾起了胡雪岩的旧情。想想那轻颦浅笑,一会儿悲、一会儿喜的神态,着实有些回味。因而第二天上午胡雪岩特意不出门,在家里等阜康开张以后,预备要去兜揽的客户名单,借此等老张上门,好订他的船。

谁知老张没有来,他老婆来了。新用的一个小丫头阿香来报,说有位“张太太”要见他。骤听之下,莫名其妙,随后才想到可能是阿珠的娘,他从玻璃窗望出去,果然!

张太太就张太太吧!胡雪岩心想,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再则看阿珠的份上,就抬抬她的身份,于是迎出来招呼一声:“张太太?”

“不敢当,不敢当,胡老爷!”说着,她把手上提着的礼物放在一旁,裣衽为礼,“老早想来给胡太太请安,一直穷忙。胡太太呢?”

女眷应该请到后厅相会,但胡雪岩顾虑他妻子还不明究竟,先要向她说清楚,所以故意把话扯了开去,“在里头。”他指着礼物又说,“何必还要带东西来?太客气了!”

“自己做的粗东西,不中吃,不过一点心意。”

她一面说,一面把纸包和篾篓打了开来,顿时香味扑鼻,那是她的拿手菜,无锡肉骨头,再有就是薰青豆、方糕和粽子,那是湖州出名的小吃。

“这倒要叨扰你,都是外面买不到的。你等等!”他很高兴地说,“我去叫内人出来。”

胡雪岩到了后厅,把这位“张太太”的真正身份向妻子说明白——当然不会提到阿珠,只说她也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又说这天的来意是兜生意。但既然登门拜访,总是客人,要他妻子出去敷衍一下。

于是胡太太跟张太太见了礼。主人看客人觉得很对劲,客人看主人格外仔细,彼此紧瞪着,从头看到脚,让旁观的胡雪岩觉得很刺目。

女眷总有女眷的一套家常,一谈就把他搁在一边了。胡雪岩没有多少工夫,只好硬打断她们的话。“张太太!”他说,“你来晚了一步,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的船早就雇好了。”

听他们谈到正事,胡太太不必再陪客,站起身,说两句“宽坐”“在这里吃便饭”之类的客套话,退了进去。

“胡老爷,你好福气!胡太太贤惠,看来脾气也好。”阿珠的娘又盯着问,“胡太太脾气很好,是不是?”

不谈正事谈这些不相干的话,胡雪岩不免诧异。“还好!”他点点头说,“张太太,你的船,短程去不去?”

“怎么不去?到哪里?”

“只到临平。”胡雪岩将何以有此一行的原因告诉了她。

“那再好都没有了。请胡老爷跟张老板说一说,他也不必费事备席,就用我们船上的菜好了。”阿珠的娘说,“鱼翅海参,王大老爷一定也吃得腻了,看我想几个清淡别致的菜,包管贵客赞好,主人的开销也省。”

“替我们省倒不必,只要菜好就是了。”

“是的。我有数。”

正事已经谈妥,照道理阿珠的娘可以满意告辞,却是坐着不走,仿佛还有话不便开口似的。

胡雪岩看出因头,却不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话,于是便问:“可还有什么事?”

问到她,自不能不说,未说之前,先往屏风后面仔细张望了一下,是唯恐有人听见的样子。这一来,胡雪岩就越发要倾身凝神了。

“胡老爷!”她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们的船就停在万安桥,请过去坐坐!”

这一说,胡雪岩恍然大悟,老张来也好,她来也好,不是要兜揽生意,只是为了阿珠要他去见面。去就去,正中心怀,不过现在还不能走,一则要防他妻子生疑心,再则一上午未曾出门,下午有许多事不料理不行。

“好的!”他点点头,“我下半天来。”

“下半天啥辰光 ?”

“今朝事情多,总要太阳落山才有工夫。”

“那么等胡老爷来吃晚饭。”她起身告辞,又低声叮嘱一句,“早点来!”

等她一走,胡雪岩坐在原处发愣。想不到阿珠如此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看来今天一去,又有许多牵惹。转念到此,忽生悔意,自己的前程刚刚跨开步子,正要加紧着力,哪来多余的工夫去应付这段情?

悔也无益!已经答应人家,决不能失信。于是他又想,既然非去不可,就要搞得皆大欢喜。回到自己“书房”里,打开柜子——里面还存着些上海带回来、预备王有龄送官场中人的“洋货”。翻了翻,巧得很,有几样带了要送黄抚台小姐的“闺阁清玩”。王有龄回到杭州才听说黄小姐感染时气,香消玉殒了,要送的东西没处送,留在胡雪岩这里,如今正好转赠阿珠。

于是他把那些玩意寻块布包袱包好,吃过午饭带出去。他先到海运局,后到阜康新址,只觉得油漆气味极浓。从外到里看了一遍,阜康布置得井井有条。后进接待客户的那座厅,也收拾得富丽堂皇,很够气派。但是胡雪岩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庆生!”他说,“好像少了样把什么东西?”

“字画。”

“对,对,对!字画,字画!”胡雪岩很郑重地说,“字画这样东西,最见身份,弄得不好,就显原形!你不要弄些‘西贝货’来,叫行家笑话。”

“假货是不会的,不过名气小一点。”

“名气小也不行,配不上‘阜康’这块招牌。你倒说说看,是哪些人的字画?”

于是刘庆生把他所觅来的字画,说了给胡雪岩听。胡雪岩亦不见得内行,但书家画师名气的大小是知道的,觉得其中只有一幅杭州本地人、在籍正奉旨办团练的戴侍郎戴熙的山水,和王梦楼的四条字,配得上阜康的招牌。

不过胡雪岩也知道,要觅好字画,要钱或许还要面子,刘庆生不能把开钱庄当作开古玩铺,专门在这上面用功夫。所以他反用嘉慰的语气,连声说道:“好,好!也差不多了。我那里还有点路子,再去觅几样来。你事情太多,这个客厅的陈设我来帮你的忙。”

刘庆生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听来很入耳,所以并无不快之感,只说:“好的!客厅的陈设,我听胡先生的招呼就是了。”

话谈得差不多了,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胡雪岩离了阜康,径到万安桥来赴约。这座桥在东城,与运河起点北新关的拱宸桥一样,高大无比,是城内第一个水路码头。胡雪岩进桥弄下了轿,只见人烟稠密,桅杆如林,一眼望去,不知哪条是张家的船,踌躇了一会儿,缓步踏上石级,预备登高到桥顶去瞭望。刚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在后面高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回身一看,是老张气喘吁吁赶了上来。

“你的船呢?”胡雪岩问。

“船不在这里。”老张答道,“阿珠说这里太闹,叫伙计把船撑到城河里去了。叫我在码头上等胡老爷!” WsBrfQmcgrX5vCfkMRELXoAoYD0l2mulS9MzrY1Et1AgaDQr5giy4kdfnah309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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