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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到湖州,胡雪岩就被王有龄接到知府衙门去住。虽只是小别重逢,但以二人交情太深,彼此都有无法言喻的喜悦。他们心里各有好些话,却还没有工夫深谈。为了礼貌,也为了切身利害关系,胡雪岩先要去拜两位“师大老爷”。

幕友照例有自己的小天地,秦寿门和杨用之各占一座院落,办公住家都在一起。王有龄陪着胡雪岩,先去拜访秦寿门,秦寿门欢然道故之余,向胡雪岩深深致谢。端午节前,胡雪岩有一份极丰富的节礼,包括两石白米、一担时新蔬果,还有十吊钱,送到秦家。秦太太已经从杭州写信告诉了秦寿门,所以这时对胡雪岩的态度,比以前更不同了。

“我发湿气戒酒。”秦寿门说,“今天要开戒了,陪雪岩兄痛饮一番。”

“好极了!”王有龄接口问道,“老夫子,你看我们在哪里替雪岩接风?”

以常理来说,第一天自然是他自己做东道主,问到这话,秦寿门便知有深意在内,想了想笑道:“东翁莫说出口,我们各自一猜,看看是不是一条路。”

于是秦寿门取管笔,撕张纸,背转身去,悄悄写好。王有龄如法炮制。把纸条伸开来一看,一个写着“则行”,一个写着“木易”,两人哈哈大笑。

“木易”是杨,“用之则行”这句成语胡雪岩也知道,就是不明白到杨用之那里去喝酒,有何可笑。

“我来告诉你。”王有龄说,“杨老夫子有极得意之事,到湖州不多几天,已经纳了宠了。这位如夫人生得宜男之相,而且贤惠能干,我们今天就扰他去。”

口说“扰他”,其实还是王有龄做东。他叫伺候签押房的听差李成,备一桌翅席,抬一坛好酒,送到杨用之那里。胡雪岩却是别有用心,此刻正是用得着杨用之的时候,有结纳示惠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找个空隙,胡雪岩把王有龄拉到一边有话说。

“杨老夫子纳宠,该送礼吧?”

“我送过了。”王有龄说,“你可以免啦!”

“礼不可废。”胡雪岩说,“而且礼不可轻。”

王有龄略想了想,懂了他的用意,点点头说:“也好。你打算送什么?”

“总以实惠为主,我想送一副金镯子,趁早去办了来。”

“不必这么费事,我那里现成有一副,你拿去用。不过,”王有龄放低了声音,指指里面,“可不能让他知道!”

这是指秦寿门,胡雪岩报以领会的眼色。于是王、胡二人托词换衣服,暂且告别,与秦寿门约好,准六点钟在杨用之那里会面。

而胡雪岩五点钟就由李成引领着,到了杨用之那里。人逢喜事精神爽,杨用之那番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神情,看来着实令人羡慕。

“啊,老兄!”杨用之拉着他的手,亲热非凡,“不敢说是‘一日思君十二时’,一静下来就会想到你,倒是一点不假。如何,宝号开张,营业鼎盛?”

“托福,托福!”胡雪岩特意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老夫子的气色好极了!想来宾主都很对劲?”

“那还用说。我与雪公,真正是如鱼得水。”

“对,对!如鱼得水。”胡雪岩笑道,“听说老夫子另外还有鱼水之欢?”

杨用之哈哈大笑,向里喊道:“锦云,锦云,你出来!”

不用说,锦云就是他的新宠。门帘启处,走出来一个面团团如无锡大阿福,年可二十的姑娘,她很腼腆地向客人笑了笑。

“锦云,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胡老爷,见一见!”

“啊,胡老爷!”锦云把双眼睁得滚圆,将胡雪岩从上看到下,然后裣衽为礼。

“不敢当!”胡雪岩朝上作了个揖,顺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红纸包递了给杨用之,“一点点薄礼,为如夫人添妆!”

“不,不!没有这个规矩。”杨用之极力推辞。

“若是嫌菲薄,老夫子就不收。再说,这是送如嫂夫人的,与老夫子无关。”

这一说,杨用之不能不收。他捏在手里,才发觉是一副镯子,却不知是金是银,只好再叫锦云道谢。

“礼太菲薄,老夫子暂且不必打开,也不必说起,免得叫人笑话。”

这一说杨用之也有数了,把那个红纸包拿在手里,显得为难而感激。“惠我甚厚,真正是受之有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他深深一揖,把红纸包塞入衣袋。

这番揖让折冲刚刚完毕,王有龄和秦寿门相偕到了。少不得又有一番以锦云作话题的调侃戏谑,然后开席。胡雪岩首先声明,他不算是客,仍奉王有龄首座,而王有龄又要逊两位幕友居上席。谦让了半天,还是王有龄居首,胡雪岩其次,杨用之坐了主位,同时也叫锦云入席。

宾主的交情都够了,不妨脱略形迹。锦云的脾气极好,说话总是带着一团甜笑,而且温柔殷勤,所以这一席酒,吃得秦寿门醺醺大醉。王有龄心想,这是个机会,由阜康代理府库的事,他已经跟杨用之提过,此时正好让他们去深谈,因此他起身告辞。

“你们谈谈吧!”他说,“我有些困了,先走一步。”

“只怕雪岩兄也困了。”杨用之的话,出人意外,竟无留客之意,好在下面还有表示,“明天早晨,奉屈雪岩兄来吃点心,湖州的点心着实讲究,来试试小妾的手段。”

“好好!一定来叨扰。”

“东翁有兴也请过来。”杨用之又说。

“谢谢!”王有龄当然不肯来,而且也正好有事,“东乡出了命案,我明天一早就要下乡验尸,不来了。”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邀赴约。锦云的手段真个不坏,有样“千张包子”煮线粉,加上平望的辣油,胡雪岩在张家的船上亦未曾吃过,连尽两器,赞不绝口。吃完了泡上茶来,开始谈判。

“东翁关照过了,湖州府库跟乌程县库,都托阜康代理,一句话!”杨用之问道,“老兄在湖州可有联号,或者是将来要设分号?”

“分号是一定要设的。目前托恒利代收。”

“恒利信用还不错。”杨用之站起身来说,“请到我书房里来!”

名为书房,却闻不出一丝书卷气。当窗一张五斗桌,铺着蓝布,除去笔砚,便是算盘、账簿。桌旁边有一具极厚实的木柜,杨用之打开来取出一只拜盒,又从拜盒取出一张纸递给胡雪岩。

“我都替老兄预备好了,填上恒利的名字,敲一个保,做个样子,就叫恒利来收款。”

胡雪岩接过那张纸看,是一张承揽代理公库的“禀帖”。此事他还是初次经手,不由得问了句:“这样子递了进来,就算数了?”

“是啊!衙门里给你个批,就算数了。”

“那么,”胡雪岩知道,凡有公事,必有花费,所以很恳切地说,“老夫子,该当多少费用,交到哪里,请吩咐了,我好照办。”

“说句老实话,别人来,花上千银子,未见得能如此顺利。老兄的事,没有话好说。不过,我为老兄设想,以后要诸事方便,书办那里不可不点缀点缀。我为你引见一个人,你邀他出去吃个茶,说两句客气话,封一个数给他好了。”说着,伸了一个指头。

这一个指头当然不是代表一千两,那么是十两呢,还是一百两呢?想一想是宁可问清楚为妙。

“好的。我封一百二十两银子好了。”他这样旁敲侧击地说,如果是十两,杨用之当然会纠正他。

“不必,不必!一百两够了,统统在里头,你另外不必再花冤枉钱。”

于是杨用之派人去找了户房一个书办来。这书办五十多岁,衣着相当够气派。书办的官称为“书吏”,大小衙门基层的公务,只有书办才熟悉,这一点就是他们的“本钱”,其中的真实情况以及关键、诀窍,皆为不传之秘。因此书办虽无“世袭”的明文,但无形中父子相传,有世袭的惯例。

府、县衙门“三班六房”,六房皆有书办,而以“刑房”的书办最神气,“户房”的书办最阔气。户房书办简称“户书”,他之所以阔气,是因为额征钱粮地丁,户部只问总数,不问细节。当地谁有多少田、多少地,坐落何方,等则如何,只有“户书”才一清二楚。他们所凭借的就是祖传的一本秘册,称为“鱼鳞册”。没有这本册子,天大的本事,也征不起钱粮。有了这本册子,不但公事可以顺利,户书本人也可以大发其财。多少年来钱粮地丁的征收,是一盘混账,纳了钱粮的,未见得能收到“粮串”,不纳粮的却握有纳粮的凭证,反正“上头”只要征额够成数,如何张冠李戴,是不必管也无法管的。

因此,钱谷老夫子必得跟户书打交道。厉害的户书可以控制钱谷老夫子,同样地,厉害的钱谷老夫子也可以把户书治得服服帖帖。一般而论,总是和睦相处,情如家人,杨用之跟这个名叫郁四的户书就是这样。

“老四!”杨用之用这个昵称关照,“这位是王大老爷的,也是我的好朋友,胡老爷!”

书办的身份本低,郁四见这位胡老爷的来头不小,要行大礼。但胡雪岩的动作快,刚看他弯膝,便抢上去扶住他说:“郁四哥!幸会,幸会!”

“胡老爷,这个称呼万万不敢当,你叫我郁四好了。”

杨用之也觉得他不必如此谦虚,便说:“你也叫他老四好了。”接着又对郁四说,“老四,你请胡老爷去吃碗茶!他有点小事托你。”

“好的,好的!我请胡老爷吃茶。”

于是他带胡雪岩上街。就在县前有家茶馆,招牌名叫“碧浪春”,规模极大,三开间的门面,前面散座,后面是花木扶疏,另成院落的雅座。郁四不把他带到雅座,却在当檐正中一张竖摆的长桌子上首一坐。

胡雪岩一看便懂了。这张茶桌,名为“马头桌子”,只有当地漕帮中的老大才有资格朝外坐。胡雪岩虽是“空子”,却懂这个规矩,而且也明白郁四的用意——这是要向大家表明,他有这样一位贵客。

不过,胡雪岩心里感他的情,却不宜说破。“开口洋盘闭口相” ,说破了反难应付,只是神色间摆出来,以有郁四这样的朋友为荣。

果然,郁四的威风不小,一坐定,便陆续有人走来,含笑致候。有的叫他“四哥”,有的叫他“四叔”。叫他“老四”的极少几个人,那当然不是“同参”,就是交情够得上的平辈。

这些人不管叫郁四什么,对胡雪岩都非常尊敬。郁四一一为来人引见,其中有几个人便介绍给胡雪岩,他心里有数,这都是够分量的人物,也是自己在湖州打天下必不可少的朋友。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还有许多送来点心,摆满了一桌子。这样子根本无法谈正事,同时郁四觉得为大家介绍这个朋友,到这地步也就够了。所以招手把茶博士喊了过来问道:“后面有地方没有?要清静一点的。”

“我去看了来回报你老人家。”

不多片刻,茶博士说是有了座位。引进去一看,另有个伙计正在移去僻处一张桌上的茶具。显然地,茶博士是说了好话,要求雅座上的客人腾让了出来的。这是一件小事,胡雪岩的印象却极深刻,郁四的“有办法”,就在这件小事上,表现得清清楚楚。

“胡老爷,你有话请说。”

“郁四哥!”胡雪岩又改回最早的称呼,“自己人这样叫法,显得生分了。你叫我雪岩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郁四又说,“我们先不讲这个过节,你说,有什么事要吩咐?”

“是这样——”胡雪岩说明了来意。

“那么,你有没有保呢?”

“我托恒利去找。”

“那不必了。”郁四说道,“你把禀帖给我,其余的你不必管了。明天我把回批送到你那里!”

这样痛快,连胡雪岩都不免意外,拱拱手说:“承情不尽。”他接着又说,“杨师爷原有句话交代,叫我备一个红包,意思意思。现在我不敢拿出来了,拿出来,倒显得我是半吊子。”

郁四深深点头,对胡雪岩立即另眼相看。原来的敬重,是因为胡雪岩是杨师爷和王大老爷的上宾,现在郁四才发觉胡雪岩是极漂亮的外场人物。

于是他在斟茶时,用茶壶和茶杯摆出一个姿势。这是在询问,胡雪岩是不是“门槛里的”。如果木然不觉,便是“空子”,否则就会照样用手势作答。此姿势名为“茶碗阵”。

“茶碗阵”胡雪岩也会摆,只是既为“空子”,便无须乎此。但郁四已摆出点子来,再假装不懂,事后发觉便有“装佯吃相”之嫌。他在想,漕帮的规矩,原有“准充不准赖”这一条——这个“赖”字,在此时来说,不是身在门槛中不肯承认,是自己原懂漕帮的规矩,虽为空子,而其实等于一条线上的弟兄,这一点关系,要交代清楚。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郁四哥,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想来你一定认识。”

“喔,哪一位?”

“松江的尤五哥。”

“原来你跟尤老五是朋友?”郁四脸有惊异之色,“你们怎么称呼?”

“我跟尤五哥就像跟你郁四哥一样,一见如故。”这表明他是空子,接着又回答郁四的那一问,“尤五哥客气,叫我‘爷叔’,实在不敢当。因为我跟魏老太爷认识在先,尤五哥敬重他老人家,当我是魏老太爷的朋友,自己把自己矮了一辈,其实跟弟兄一样。”

这一交代,郁四完全明白。难得“空子”中有这样“落门落槛”的朋友,真是难得!

“照这样说,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过,你老是王大老爷的贵客,我实在高攀了。”

“哪有这话?”胡雪岩答道,“各有各的交情,说句实话,我跟做官的,不大轧得拢淘。”

江湖中人,胸襟有时候很放得开。看胡雪岩这样表示,郁四便想进一步交一交,改口称为:“胡老板,这趟到湖州来,专为办这桩公事?”他指着那张禀帖问。

“这是一桩。”胡雪岩想了一下,决计跟他说实话,“再想帮朋友开一家丝行,我自己也想买点丝。”

他一说,郁四便已会意,收了湖州府和乌程县的公款,就地运用,不失为好算盘。“不过,”郁四问道,“丝的行情,你晓不晓得?”

“正要向郁四哥讨教。”

“丝价大跌,买进倒正是时候,不过,要当心脱不得手。”

“喔!”胡雪岩说,“隔行如隔山,郁四哥这两句话,我还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这容易明白——”

湖州的生丝有个大主顾,就是“江南三局”——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三局规模相仿,各有织机七八百张,每年向湖州采购的生丝,数量相当可观。等洪杨战事一起,库款支绌,交通不便,三局的产量已在减少。江宁一失,织机少了三分之一,苏州临近战区,织造局在半停顿之中,就算杭局不受影响,通扯计算,官方购丝的数量,也不过以前的半数。加以江宁到苏州,以及江北扬州等地,老百姓纷纷逃难,果腹亦不易,如何穿绸着缎?所以生丝滞销,价格大跌,进了货不易脱手,新丝泛黄,越发难卖。

“真是!”胡雪岩笑道,“我只会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丝方面的行情一窍不通,多亏郁四哥指点,不然冒冒失失下手,‘湿手捏着干燥面’,弄不清楚了。”

“我也不十分内行。不过这方面的朋友倒有几个可以替你找来谈谈。”郁四略停一下又说,“他们不敢欺你外行。”

“那真正千金难买。”胡雪岩拱手道谢,“就托郁四哥替我约一约。”

“自己人说话,我晓得你很忙,请你自己说,什么时候有空?我替你接风,顺便约好了他们来。”

“明天晚上吧!”胡雪岩又说,“我想请郁四哥约两位懂‘洋庄’的朋友。”

郁四心一动。“胡老板,你的心思好快!”他由衷地说,“我实在佩服。”

“你不要夸奖我,还不知道洋庄动不动。如果动洋庄,丝价跌岂不是一个机会?郁四哥,我们联手来做。”

“好的!”郁四欣然答道,“我托你的福。”

“哪里?是我靠你帮忙。”

“自己人都不必客套了。”郁四有点兴奋,“要做,我们就放开手来做一票。”

在别人,多半会以为郁四的话,不是随口敷衍,就是故意掉枪花,但胡雪岩不是这么想。江湖中人讲究“牙齿当阶沿石”,牙缝中一句话,比有见证的亲笔契约还靠得住。郁四的势力地位,已经表现得很清楚,论他的财力,即使本身并不殷实,至少能够调度得动,这样不就可以做大生意了?这个大生意有两点别人所没有的长处——自己的头脑和郁四的关系,两者配合得法,可以所向无敌。

因此,胡雪岩内心也很兴奋。他把如何帮老张开丝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到其中关键所在的阿珠。

而郁四却是知道老张,并且坐过张家的船的。“原来是老张!”他说,“这个人倒是老实的。他有个女儿,长得很出色。”

既说到这上面,胡雪岩不能再没有表示,否则就不够意思了。但这个表示也很难,不便明说,唯有暗示,于是他笑一笑说:“开这个丝行,一半也是为了阿珠。”

“噢!”真所谓“光棍玲珑心”,郁四立刻就懂了,“你眼光真不错!”

“这件事还有点小小的麻烦,将来说不定还要请郁四哥帮忙,这且不谈。郁四哥,你看这个丝行,我们是合在一起来做,还是另设号子?”

“也不必合开丝行,也不必另设号子。老张既是你面上的人,便宜不落外方,将来我们联手做洋庄,就托老张的丝行进货好了。”

老张的丝行连招牌都还未定,已经有了一笔大生意,不过胡雪岩的手段也很漂亮。“既然如此,将来我叫老张在盈余当中,另提一笔款子来分。”他说。

“这是小事。”郁四说,“胡老板,你先照你自己的办法去做,有什么办不通的地方,尽管来找我。等明天晚上约了人来谈过,我们再商量我们合伙的事。”

就这样素昧平生的一席之谈,胡雪岩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合伙人。离了碧浪春,不远就是恒利,那里的档手赵长生早就接到了张胖子的信,知道胡雪岩的来头,接了进去,奉如上宾。

谈到本行,胡雪岩可就不如谈丝行那样事事要请教别人,略略问了些营业情况,就已了然。恒利的生意做得很规矩,但规模不大,尚欠开展。照自己做生意锐意进取的宗旨来说,只怕恒利配合不上。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头寸调度得灵活。他心里在想,恒利是脚踏实地的做法,不可能凭自己一句话,或者一张字条,就肯多少多少先付了再说,这样子万一呼应不灵,关系甚重。那么,阜康代理湖州府库、乌程县库,找恒利做汇划往来的联号,是不是合适,倒要重新考虑了。

由于有此一念,他便不谈正题,而赵长生却提起来了。“胡老板,”他说,“信和来信,说是府、县两库,由胡老板介绍我们代收代付,承情之至。不知道这件事,其中有什么说法,要请教。”

胡雪岩心思极快,这时已打定了一个于己无损、于恒利有益,而在张胖子的交情方面,足以交代得过去的折衷办法。“是这样的,”他从容不迫地答道,“本地府、县两库,王大老爷和杨师爷商量结果,委托阜康代理。不过阜康在湖州还没有设分号,本地的支付,我想让给宝号来办。一则是老张的交情,再则是同行的义气,其中毫无说法。”

所谓“毫无说法”就是不必谈什么条件,这真是白占便宜的帮忙。赵长生既高兴、又感激,不断拱手说道:“多谢,多谢!”

“长生兄不妨给我个可以透支的数字,我跟里头一说,事情就算成功了。改一天,我请客,把杨师爷和户书郁老四找来,跟长生兄见见面。”

府、县衙门的师爷,为了怕招摇引起物议,以致妨碍东家的“官声”,无不以在外应酬为大忌。郁四在湖州的手面,赵长生亦是深有所知的,现在听胡雪岩是招之即来的语气,而且对郁四用稔友知交的称呼,便越发又加了几分敬重。于是他的态度也不自觉的不同了。

“当然是恒利请客。胡老板!”他双手放在膝上,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先要请问一声,不晓得府、县两库,有多少收支?”

“这我倒还不大清楚。照平常来说,本地的收支虽不多,不过湖州富庶,又是府、县两衙门,我想经常三五万银子的进出总有的。”

“那么,”赵长生想了想,带些歉意地说,“恒利资本短,我想备两万银子的额子,另外我给宝号备一万两的额子,请胡老板给我个印鉴式样。”

“好的!”胡雪岩原不想要他那一万银子的透支额,但谢绝好意,一定会使赵长生在心里难过,所以平静地又说,“至于阜康这方面跟宝号的往来,我们另外订约,都照长生兄的意思好了。”

“是!是!我听胡老板的吩咐。”

“一言为定。”胡雪岩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赵长生要留他吃午饭,情意甚殷,无奈胡雪岩对恒利的事,临时起了变化,急于要去安排妥帖,所以坚辞不肯,只说相处的日子正长,不必急在一时。然后定下第二天上午再见面的后约,他离了恒利。

从恒利又回到了碧浪春,胡雪岩俨然常客,立刻便有好些人来招呼。胡雪岩直言问道:“我有要紧事,要看郁四哥,不晓得到哪里去寻找他呢?”

“有地方寻找,有地方寻找。”有个姓钱的招呼一个后生,“小和尚!你把胡先生带到‘水晶阿七’那里去!”

胡雪岩道过谢,跟着小和尚出店向西,心里在想:“水晶阿七”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呢?先得弄清楚了再说。

等他一问,小和尚调皮地笑了。“是个‘上货’!”小和尚说,“郁四叔的老相好,每天在她那里吃中饭、打中觉。”

原来是个土娼,郁四哥看中的,当然是朵名花。“怎么叫‘水晶阿七’呢?”他又问。

“水晶就是水晶。”小和尚笑道,“莫非胡先生连女人身上的这个花样都不知道?”

一说破,胡雪岩自己也觉得好笑,便不再多问,只跟着他曲曲折折进了一条长巷。将到底时,小和尚站定了脚说:“胡先生,你自己敲门,我不进去了。”

“为什么?”

小和尚略有些脸红。“郁四叔不准我跟水晶阿七见面。”他说。

“原来如此!”胡雪岩拱拱手说,“劳步,劳步!”等小和尚走远了,他才敲门。应门的是个小姑娘,等他说了来意,立刻被引进。刚刚上楼,就闻得鸦片烟的香味,他揭开门帘一看,郁四正在吞云吐雾。大红木床的另一面,躺着一个花信年华、极其妖艳的少妇,自然是水晶阿七了。

郁四因为烟枪正在嘴里,只看着他招手示意,阿七替他捧着烟斗也不能起身,只抛过来一个媚笑。胡雪岩不由得心中一荡,怪不得郁四不准小和尚上门!他在想,这个媚眼勾魂摄魄,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何况“小和尚”?

一口气把一筒烟抽完,郁四抓起小茶壶喝了口茶,急急起身问道:“你怎么来的?来,来,躺一躺。”

等他说到这句话,水晶阿七已经盈盈含笑,起身相让。胡雪岩觉得不必客气,便也含笑点头,撩衣上了烟榻。

“阿七!这是胡老板,贵客!”

“郁四哥,”胡雪岩纠正他说,“你该说是好朋友!”

“对,对。是贵客也是好朋友。”

于是阿七一面行礼,一面招呼,然后端张小凳子坐在床前替郁四装烟。

“你怎么来的?”郁四又问。

“先到碧浪春,有个后生领了我来的。”胡雪岩特意不提小和尚的名字。

“想来还不曾吃饭?就在这里将就一顿。阿七,你去看看,添几个中吃的菜!”

等阿七去照料开饭,胡雪岩和郁四便隔着烟灯,低声交谈。胡雪岩直道来意,说要抽回禀帖,重新写过。

“怎么写法?”

“恒利的规模不大,我想分开来做,本地的收支归恒利,汇到省里的款子,另外委托别家。”

“你想托哪一家?”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了。”胡雪岩问,“郁四哥,你有没有熟的钱庄?”

“有!”郁四一面打烟,一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他才问道,“你的意思要我替你找一家?”

“是啊!”

“假使换了别人,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哪一家靠得住;现在是你托我,话当另说。做钱庄你是本行,无须找我,找到我总有说法。自己人,你尽管实说,看我替你想得对不对?”

听这番话,胡雪岩便知道郁四已经胸有成竹,为自己打算好了一个办法。这当然要开诚布公来谈,但以牵连着王有龄和杨用之,措词必须慎重,所以胡雪岩这样答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郁四哥。我跟王大老爷有一段特别的交情,杨师爷也相处得不借,不过公事上要让他们交代得过去。决不能教帮忙的朋友受累,这是我在外面混,铁定不移的一个宗旨。郁四哥,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啰!胡雪岩说这段话的用意,一则是为王有龄和杨用之“撇清”,再则也是向眼前一见成为知交的朋友表明,他不会做出什么半吊子的事来。郁四懂得这意思,所以虽未开口,却是不断点头。

“钱庄代理公库的好处,无非拿公款来调度,不过这又不比大户的存款,摆着不动,尽可以放出去吃利息。公款只有短期调动,倘或一时无法运用,那就变成白当差了。”

“嗯,嗯!”郁四说道,“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请再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想在这里买丝,如果行情俏,一转手有顶‘帽子’好抢。不过现在看起来不行了,而且既然跟你联手,我的做法要改一改,怎么改,要请教你。”

“老实说,我也有家钱庄,我是三股东之一,教我兄弟出面。本地府、县两库,我如果想代理,早就代理了,就怕外头说闲话。所以我这家钱庄,现在也不能跟你做联号,公款汇划我决不能沾手。我在想,你何不在湖州设阜康分号?”

这原是胡雪岩的希望,但此时脚跟未稳,还谈不到,因而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你是怕人地生疏?”郁四转过脸来,看着他问。

由这个动作,见得他很认真。胡雪岩心想,钱庄设分号不是一件说开张就开张,像摆个菜摊那么容易的事,既然郁四也是内行,其间的难处,他当然想过,倒要先听听他的再说。

“地是生疏,人倒不然,别的不说,光说有你郁四哥,我还怕什么?现在我跟郁四哥还是同行,我要请教,阜康这个分号,应该如何开法?”

“你这个分号与众不同。只为两件事,第一件代理公库,第二件是为了买丝方便,所以样子虽要摆得够气派。人倒用得不必多,你自己有人最好,不然我替你找。这是第一件。”

“第二件呢?”

“第二件当然是本钱。”郁四说,“你这个分号本钱要大,一万、两万说要就要。但不做长期放款,总不能备足了头寸空等,所以我替你想,你索性不必再从杭州调头寸过来了,除掉府、县公款,另外要多少,由我那里拨。”

这是太好了!胡雪岩大喜:“承郁四哥帮忙,还有什么话说?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

“不,你不能照同行拆息。”郁四说,“这一来你就没好处了。我们另外定一个算法。”

郁四所提的办法是有伸缩的,也就是提成的办法。如果阜康放款给客户,取息一分,郁四的钱庄就收半分;是八厘,便取四厘。总而言之,两家对分。换句话说,阜康转一转手,便可取得一半的利益。

世上真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但细想一想,阜康也不是不劳而获,要凭关系手腕,将郁四的款子用出去,否则他的钱再多,大钱不会生小钱,摆在那里也是“烂头寸”。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算是胡雪岩占便宜,所以他连连道谢,但也放了两句话下来。

“自己人不必假客气,光棍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我老实跟郁四哥说,钱庄这一行,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敢说一句,别人的生意一定没有我做得活。既然郁四哥你挑我,我也一定会替郁四哥挣面子。”

“你这两句话倒实惠。”郁四慢吞吞答道,“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自己的这班老弟兄,‘小角色’,做什么都行,就是做生意,没有像你老兄这样一等一的能干朋友。就有几个门槛外头的朋友,也算是好角色,但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再说,也没有跟你这样投缘。”

这完全是托以腹心的表示,胡雪岩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谦逊之词了,只答了两个字:“我懂!”

“你当然懂!我这双眼睛看人也是蛮‘毒’的。”

交情到此,己无须客套。这时水晶阿七已领着人来开饭,靠窗红木桌子上,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宾主二人,相向而坐,水晶阿七打横相陪,胡雪岩戏称她为“四嫂”。

“胡老板吃啥酒?”阿七指着郁四说,“他是个没火气的人,六月里都吃‘虎骨木瓜烧’。”

“今天不吃这个了。”过足了瘾的郁四,从烟榻上一跃而起,伸腿踢脚,仿佛要下场子练武一般,然后把两手的骨节,捏得“咯啦、咯啦”地响。他耸耸肩,扭扭腰,看着是非常舒服的样子。

“说嘛!”阿七催他,“吃啥酒?”

“把那瓶外国酒瓶子装的药酒拿来。”

“哪一瓶?”阿七略显迟疑,“顶好的那一瓶?”

“自然是顶好的那一瓶!”郁四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七这才明白,胡雪岩是郁四真正看重的一个好朋友,急忙赔笑:“胡老板,不是我小气,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郁四拦着她说,“越描越黑。快拿酒来!”

这瓶酒实在名贵。据郁四自己说,是照大内的秘方,配齐道地药材,用上等的汾酒泡制而成的。光是向御医买这张方子,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一剂药配成功,也得花到二百多两。已经泡了三年,郁四还舍不得喝。“倒不是铜钿银子上的事,”他说,“有几样药材,有钱没处买。”

“原来说过,要到五十岁生日那天打开来。”阿七笑道,“今天叨胡老板的光,我也尝一尝这瓶宝贝酒,不晓得怎么好法。”

“怎么好法?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

郁四说了这一句,与胡雪岩相顾而笑。讲到风情话,阿七即使视如常事,也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白了郁四一眼,嗔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说笑过一阵,肃客入厅,尝那瓶名贵的药酒,胡雪岩自然说好,郁四便要把方子抄给他。这样应酬过了,便须重新谈入正题。事情很多,一时有无从谈起之苦,所以胡雪岩举杯沉吟着。

郁四当他有何顾忌,便指着阿七说:“她没有别样好处,第一是口紧,听了什么话,从来不在外面说一句。第二是真心真肚肠,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叫作‘水晶’。”说完,斜睨着阿七笑了。

这一笑便大有狎昵之意,阿七似乎真的着恼了。“死鬼!”她低声骂道,“什么水晶不水晶,当着客人胡说八道!”

郁四有些轻骨头,阿七越骂他越笑。当然,她也是骂过算数,转脸向胡雪岩和颜悦色地说:“胡老板,你不要笑话我,老头子一天不惹我骂两声,不得过门。”

“原是要这样子才有趣。”胡雪岩笑着答道,“要是我做了郁四哥,也要你每天骂两句才舒服。”

阿七笑了,笑得极甜,加上她那水银流转似的秋波,春意盎然。胡雪岩心中一荡,但立刻就有警觉,江湖道上,最忌这一套,所以赶紧收敛心神,把视线移了开去。

“我们先谈钱庄。”郁四迎着他的眼光问道,“我那爿钱庄叫聚成,也在县前,离恒利不远。”

“郁四哥,”胡雪岩问道,“你看,我阜康分号就在聚成挂块牌子如何?”

“也未尝不可,不过不是好办法。第一,外面看起来,两家是一家;第二,你迟早要自立门户的,将来分了出去,跑惯的客户会觉得不便。”

这两层道理胡雪岩自然都知道,但他实在是缺少帮手,一个人办不了那么多事,打算着先“借地安营”,把阜康招牌挂了出来,看丝行生意是否顺手,再作道理。现在因为郁四不以为然,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也晓得,你一定是因为人手不够。这一点,我可以帮你的忙,不过只能派人替你跑跑腿,档手还是要你自己去寻。”

“这不一定。”胡雪岩把他用刘庆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喜欢用年纪轻、脑筋灵活的人,钱庄这一行不大懂,倒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他。”

“这样的人,一时倒还想不出。”郁四转脸问阿七,“你倒想想看!”

“有是有一个,说出来一定不中听,还是不说的好。”

“说说也不要紧。”

“年纪轻,脑筋灵活,有一个:小和尚。”

这话一出口,郁四未有表示,胡雪岩先就心中一动,双眼不自觉地一抬。郁四是何等角色,马上就发觉了。“怎么?”他问,“你晓得这个人?”

“刚才就是他陪我来的。”胡雪岩泰然自若地回答。

“咦!”阿七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不进来呢?”

从这一问中,可知郁四不准小和尚到这里来,阿七并不知道,如果照实回答,西洋镜拆穿,说不定他们俩便有一场饥荒好打。就算郁四驾驭得住阿七,这样不准人上门,也不是什么漂亮的举动,所以胡雪岩决定替郁四隐瞒。

“我倒是邀他一起进来的。”胡雪岩说,“他在碧浪春有个朋友等着,特地抽工夫来领我的路,领到了还要赶回去陪朋友。”

这番谎编得点水不漏,连郁四都信以为真,看他脸色便知有如释重负之感。“小和尚的脑筋倒是好的,”他说,“不过……”

“什么不过!”阿七抢着说道,“把小和尚荐给胡老板,再好都没有。人家‘四叔,四叔’,叫得你好亲热,有机会来了,你不挑挑小角色?”

绷在场面上,阿七说的又是冠冕堂皇的话,郁四不便峻拒,只好转脸对胡雪岩说:“你先看看人再说。如果你合意就用,不然我另外替你找。”

其实胡雪岩对小和尚倒颇为欣赏,他虽不是做档手的材料,跑跑外场,一定是把好手。不过其中有那么一段暧昧的心病在内,他不能不慎重考虑,所以点点头答道:“好的!等我跟他谈一谈再说。”

“我也想寻你这面一个人谈一谈。”郁四突然问道,“老张这个人怎么样?”

“忠厚老成。”胡雪岩说,“做生意的本事恐怕有限。将来我们联手来做,郁四哥,你派个人来‘抓总’。”

“不好,不好!”郁四使劲摇着头,“已成之局不必动,将来还是老张‘抓总’,下面的‘做手’我来寻。我想跟老张谈一谈,就是想看他是哪一路人,好寻个脾气相配的人给他。现在你一说我晓得了,这件事等过了明天晚上再说。此刻我们先办你钱庄的事,禀帖我先压下来,随时可办,不必急,第一步你要寻人寻房子。回头我陪你到‘混堂’泡一泡,要找什么人方便得很。”

于是停杯吃饭,饭罢到一家名叫“沂园”的浴室去洗澡。郁四每日必到,有固定的座位,那一排座都给他留着招待朋友。一到坐定,跟在碧浪春一样,立刻有许多人上来招呼。这一回郁四又不同了,不管来人身份高低,一律替胡雪岩引见,应酬了好一会儿,才得静下来。

“小和尚这一刻在哪里?”他就这么随便看着人问,“有人晓得没有?”

“还会在哪里?自然是王家赌场。”有人回答。胡雪岩明白郁四的意思,是要找小和尚来谈,便拦阻他说:“郁四哥,慢一慢!”

“怎么样?”

胡雪岩想了一会儿问道:“不晓得他肯不肯跟我到杭州去?”

“咦!”郁四不解,“你怎么想的,要把他带到杭州去?”

“我在杭州,少这么一个可以替我在外面跑跑的人。”胡雪岩这样回答。

“他从没有出过湖州府一步,到省城里,两眼漆黑,有啥用处?”

胡雪岩没有防到郁四会持反对的态度,而且说的话极在理,所以他一时无法回答,不由得愣了一愣。

这一愣便露了马脚,郁四的心思也很快,把从阿七提起小和尚以后,胡雪岩所说的话,合在一起想了一下,断定其中必有不尽不实之处。如果不想交这个朋友,可以置诸不问,现在彼此一见,要往深里结交,就不能听其自然了。

“小和尚这个人滑得很,”他以忠告的语气说,“你不可信他的话。”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知道郁四已经发觉,小和尚曾有什么话,他没有告诉他。有道是“光棍心多”,这一点误会不解释清楚,后果会很严重;便是解释也很难措词,说不定就是一出“乌龙院”,揭了开来,郁四脸上会挂不住。

再想想不至于,阿七胸无城府,不像阎婆惜,郁四更不会像宋江那么能忍,而小和尚似乎也不敢。果有其事,便决不肯坦率自道郁四不准他上阿七的门。不过阿七对小和尚另眼相看,那是毫无可疑的,趁此机会说一说,让郁四有个警觉,也不算是冒昧之事。

于是他说:“郁四哥,我跟你说实话。小和尚这个人,我倒很中意。不过他说你不准他上门,所以我不能在湖州用他。你我相交的日子长,我不能弄个你讨厌的人在眼前。我带他到杭州就无所谓了。”

这才见得胡雪岩用心之深!特别是当着阿七,不说破他曾有不准小和尚上门的话,郁四认为他为朋友打算,真个无微不至。照此看来,他要带小和尚到杭州,多半也是为了自己,免得阿七见了这个“油头小光棍”,心里七上八落。

心感之下,郁四反倒觉得有劝阻他的必要:“不错,我有点讨厌小和尚。不过,讨厌归讨厌,管我还是要管。这个人太滑,吃玩嫖赌,无一不精,你把他带了去要受累。”

“吃玩嫖赌,都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只问郁四哥一句话,小和尚可曾有过吃里扒外的行为?”

“那他不敢!要做出这种事来,不说三刀六洞,起码湖州这个码头容不得他。”

“既然如此,我还是带了他去。就怕他自己不肯,人,总是在熟地方好。”

“没得这话!”郁四摇摇头,“你真的要他,他不肯也得肯。再说,跟了你这样的‘爷叔辈子’,还有什么话说?我刚才的话,完全是为你着想。”

“我知道,我知道。”胡雪岩说,“我不怕他调皮。就算我自己驾驭不了,有你在那里,他敢不服帖?”

这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郁四大为舒服。再想一想,这样子“调虎离山”,而且出于阿七的推荐,轻轻易易地去了自己心中一个“痞块”,岂非一件极痛快的事?

“不过,这也不必急。”郁四从从容容地说,“这件事等你回省城以前办妥就可以了。等闲一闲,我先把小和尚找来,你跟他好好谈一谈。果真中意了,你不必跟他说什么,你把你的意思告诉我,带到杭州派他啥用场,等我来跟他说好了。”

“好极,好极!”胡雪岩要用小和尚,本就是一半为了郁四,乐得听他安排,“我就拜托郁四哥了。”

到沂园来“孵混堂”,主要的就是避开阿七谈小和尚。既有结果,不必再“孵”,胡雪岩穿衣告辞,急着要跟老张去碰头。

“你一个人去,陌陌生生,怎么走法?”郁四把沂园的伙计喊了来说,“你到轿行里去喊顶轿子,说是我要的。”

很快地,簇新的一顶轿子抬到,三个年轻力壮的轿夫,态度非常谦恭,这自然是郁四吩咐过了的缘故。胡雪岩说了地址,上轿就走。

张家住在城外,就在码头旁边一条小巷子里,轿子一抬进去就塞住了。这条巷子,实在也难得有轿子经过,所以路人不但侧身而让,并且侧目而视,其中一个就是阿珠。

胡雪岩没有看见,阿珠却发现了。“喂,喂!”她望着抬过门的轿子喊,“你们要抬到哪里去?”

轿夫不理她,胡雪岩却听出是阿珠的声音,急忙拍拍扶手板,示意停轿。

“怎么到这时候才来?”一见面就是埋怨的口气,显见得是“一家人”,让左邻右舍发觉了,会引起诧异。阿珠自觉失言,立刻红晕上脸,强笑道:“我们这条巷子里,难得有坐轿来的贵客!请进来,请进来。”

“你先进去。”胡雪岩心细,看轿子停在门口,妨碍行人会挨骂,所以先关照轿夫,把轿子停在巷口,然后进门。

进门就是客堂。里面说话,大门外的人都听得见,自然不便,阿珠把他领到后面,隔着一个小小的天井。东面两间,看样子是卧室;西面也是两间,一间厨房,炖肉的香味四溢,一间堆着什物。

“只有到我房间里坐了!”阿珠有些踌躇,“实在不大方便。”

不方便是因为她父母都不在家。“到哪里去了?”胡雪岩问。

“还不是伺候你胡老爷!”阿珠微带怨怼地答道,“爹到衙门看你去了,娘在河滩上,看有什么新鲜鱼买一条,好等你来吃。”

“那么,你呢?你在门口等我?”

“哪个要等你?我在等我娘。”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要去通知你爹一声,不要教他空等了。”

“不用。说好了的,等不到就回来,也快到家了。”

说着,阿珠推开房门,只见屋中刚刚裱糊过,四白落地,十分明亮。一张床,一张梳头桌,收拾得很洁净,桌上还有只花瓶,插着几朵荷花。

“地方太小了!”阿珠不好意思地说。

“小的好!两个人一张床,最妙不过。”

“说说就没有好话了。”她白了他一眼。

“来,来,坐下来再说。”

他拉着她并坐在床沿,刚要开口说话,阿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身来奔了出去。在客堂里打了个转,又回了进来。

“你做什么去了?”

“闩门。”她说,“大门不关上,客堂里的东西叫人偷光了都不晓得。”

这是托辞,胡雪岩心里明白,她是怕她爹娘突然闯了进来,诸多不便,因而笑笑答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说完,将她一把拖住,吻她的脸,她嘴里在说:“不要,不要!”也挣扎了一会儿,但很快地就驯服了,任他恣意爱抚。

“你的肚兜扎得太紧了。只怕气都透不过来!”

“要你管?”

“我是为你好。”胡雪岩去解她的钮扣,“我看看你的肚兜,绣的是什么花?”

“不可以!”阿珠抓住了他的手,“没有绣花,有什么好看?”

看她峻拒,他便不愿勉强,把手移到别处。“你会绣花,何不绣个肚兜?”他怂恿她说。

“懒得动。”

“你好好绣一个。绣好了,我有奖赏。”

“奖赏!”阿珠笑道,“奖什么?”

“奖你一条金链条。”他用手比着说,“吊肚兜用的。你看好不好?”

这怎么不好?阿珠一双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样子讲究?”

“这算得了什么?将来有得你讲究。”

“好!一言为定。”阿珠很起劲地说,“我好好绣个红肚兜。你看,绣什么花样?”

“自然是鸳鸯戏水。”

阿珠一下子脸又红了,低着头不作声。

“怎么样?”他催问着,“这个花样好不好?”

她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脉脉含情,令人心醉。他把她抱得更紧,接着,身子往后一倒,一只手又去解她的钮扣。

这一下她没有作声,但外面有了声音,“砰砰”然敲了两下,接着便喊:“阿珠,阿珠!”

“我娘回来了!”阿珠慌忙起身,诸事不做,先照镜子。镜子里一张面泛桃花的脸,鬓边也有些乱。她着急地说:“都是你害人!这样子怎么走得出去?”

“白天不做虚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怕什么?我去开门,你把心定下来。”

胡雪岩倒真沉得住气,把长衫抹一抹,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开开门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干娘!”

“咦!”阿珠的娘惊喜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多一息。”

“阿珠呢?”

“在后面。”胡雪岩知道阿珠红晕未褪,有心救她一救,便问这样问那样,绊住了阿珠的娘,容不得她抽身。

而她记挂着拎在手里的一条活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春天不稀罕,夏天却难得,而且鳜鱼往往出水就死,这却是一条活的,更为名贵,急于想去“活杀”,偏偏胡雪岩絮絮不休,只好找个空隙,向里大喊:“阿珠啊!”

阿珠已经心定神闲,把发鬓梳得整整齐齐地走了出来。她娘便吩咐她去剖鱼,剖好了等她来动手,又问胡雪岩喜欢清蒸,还是红烧。

“活鳜鱼不容易买到,自然是清蒸。”阿珠替他作了主。胡雪岩还有许多事要办,只待见老张一面,交代几句话就要走,现在看样子,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这就索性在这里,跟老张把事情都商量好了再说。

“干娘!”他说,“吃饭是小事,越简单越好,等老张回来,我有许多话说。市面要弄得很热闹,大家都有得忙,工夫不能白糟蹋!”

阿珠的娘知道他是实话,好在她手下快,等老张从县衙门回家,饭菜都已齐备,四个人团团坐下,边吃边谈。

“一家人,我先要说句老实话。”高踞上座的胡雪岩说,“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不管什么地方,搬了再说,这里实在太小了。”

老张夫妇面面相觑,他们的感想一样,搬家是件大事,要看房子,拣黄道吉日,家具什物虽不多,收拾起来也得两三天。

胡雪岩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的心思,数着手指说:“第一,房子明天一大早去看,像个样子就可以,先租下来住了再说,好在自己要买房子,不过一个短局,好歹都无所谓;第二,这些家具将来也用不着,不如送了左邻右舍,做个人情,另外买新的;第三,拣日不如撞日,说搬就搬,明天一天把它都弄舒齐。”

“明天一天怕来不及。”阿珠的娘踌躇着说。

“那就两天。”胡雪岩很“慷慨”地放宽了限期,但又重重地叮嘱了一句,“后天晚上,我到你们新搬的地方来吃饭。”

“哪有这么快?”阿珠提出抗议,“你只管你自己说得高兴,不想想人家。”

“来得及,来得及!”阿珠的娘不愿违拗胡雪岩的意思,但只有一点顾虑,叫阿珠去拿皇历来看。

刚好,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宜于迁居的好日子,那就连最后一点顾虑都消除了。她决定吃完晚饭,连夜去找房产经纪觅新居。

“不要怕花钱!”胡雪岩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放在她面前,“先拿这个去用。我在湖州还要开钱庄,另外也还有好些生意要做,只怕事情做不完,不怕没有钱用。你们照我的话做,没有错!”

这句话为他们带来了满怀的兴奋,但他们都矜持着,只睁大了眼,迷惘地看着这位“娇客”。

喝了几杯的胡雪岩,回想这两天的经历,也是满心愉悦,得意非凡,因而谈兴大发。“说句实话,我也没有想到,今年脱运交运,会走到这样一步!”他说,“哪个说‘福无双至’?机会来起来,接二连三,推都推不开。我现在最苦的是人手不足,一个人当两个人,一天当两天,都还不够,实实在在要三头六臂才好。”

“这就是所谓‘能者多劳’!”阿珠的娘到底是大小姐出身,这样掉了一句文。

“说到‘能’,那倒不必假客气,我自己晓得我的本事,不过光是我一个人有本事也不行,‘牡丹虽好,绿叶扶持’。干娘,你说是不是?”

“是啊!不过你也不是‘光杆儿牡丹’,我们大家齐心合力,帮你来做。”

“就是这话。大家帮我来做!再说句实话,帮我就是帮自己。”胡雪岩看着老张说,“县衙门的户书郁四,你总晓得?”

“晓得!”老张答道,“码头上就凭他一句话。”

“那么我告诉你,郁四要跟我联手做丝生意。老张,你想想看,我在湖州,上有王大老爷,下有郁四,要钱有钱,要路子有路子,如果说不好好做一番市面出来,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老张老实,越是这样说,他越觉得不安,怕生意做得太大,自己才具不胜,所以踌躇着说:“只怕我挑不动这副担子!”

“这话也是,”阿珠的娘也有些惴惴然,“市面太大,他应付不来。再说,郁四手下有的是人,未见得……”

“未见得什么?”胡雪岩抢过她的话来说,“郁四是怎么样的人,你们总也晓得。光棍做事,只要是朋友,只有拉人家一把,没有踹人家一脚的道理。他也晓得我们的交情不同,怎么好说不要老张?你们老夫妇俩放心,丝行开起来,你们只要把店里管好,坐在那里就有进账。总而言之一句话,要勤、要快,事情只管多做,做错了不要紧。有我在,错不到哪里去的。”

老张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慢慢不同了,是那种有了把握的神气。等扒完一碗饭,他拿筷子指一指胡雪岩说:“你慢慢吃!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阿珠接口问道,“到哪里去?”

“我去看房子。我想起有个地方,前后两进,好像大了点,不管它,先租下来再说。”

“对啊!”胡雪岩大为高兴,“你请,你请!如果回来得快,我还好在这里等你听回音。”

等老张一走,阿珠下逐客令了:“我看你也早点吃完饭走吧,一则你忙;二则,你走了,我们好收拾。不然明天怎么搬?”

“这倒是老实话。”她娘也这样说。

胡雪岩深感安慰,这一家三个人,就这一顿饭的工夫,脑筋都换过来了。如果手下每个人都是这样子勤快,何愁生意不发达?

* * *

到第二天,大家都忙,老张夫妇忙着搬家,胡雪岩忙着筹划设立阜康分号,跟杨用之商量了一上午。到了日中,依旧到水晶阿七家去访郁四。

谈完正事,谈到小和尚,却是阿七先提起来的。“胡老板,”她问,“你想把小和尚带到杭州去?”

“是啊,还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怎么样。”

“他自然肯的。”阿七又问,“我倒不懂胡老板为啥要把他带到杭州?”

这话在郁四问,不足为奇,出于阿七之口,就得好好想一想。或许她已经疑心是郁四的指使,先得想办法替他解释这可能已有的误会。

“老实跟四嫂说,我看人最有把握。”他从从容容地答道,“小和尚人最活络,能到大地方去历练历练,将来是一把好手。我不但要带他到杭州,还想带他到上海。”

“上海十里夷场,他一去,更不得了。”阿七以一种做姊姊的口吻拜托,“胡老板要好好管一管他。”

“是啊!”胡雪岩趁机说道,“郁四哥劝我,还是把小和尚放在湖州,多几个‘管头’,好教他不敢调皮。调皮不要紧,只要‘上路’,我有办法管他。”

这一说,阿七释然,郁四欣然。事实上阿七确有些疑心,让胡雪岩把小和尚带到杭州,是郁四的授意,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疑心是多余的。

“小和尚是我从小的邻居。”阿七显然也想到了,自己对小和尚这么关心,须有解释,“他姊姊是我顶顶好的朋友,死了好几年了。小和尚就当我是他的姊姊,他人最聪明,就是不务正业,好赌,赌输了总来跟我要。所以,”她愤然作色,“有些喜欢嚼舌头的,说我跟他怎么长,怎么短,真气人!说句难听的话,我是……”

“好了,好了!”郁四真怕她口没遮拦,自道“身份”,因而赶紧拦住她说,“只要我没嚼你的舌头就好了,旁人的闲话,管他呢!”

“你也敢!”阿七戟手指着,放出泼妇的神态,但随即又笑了,笑得极其妩媚。

胡雪岩倒是欣赏她这样爽朗的性情,但因她是郁四的禁脔,唯有收摄心神,视如不见。转念想到小和尚,既然话已说明,便无须有所顾忌。此刻正在用人之际,应该谈定了,马上拿他来派用场。

于是他说:“郁四哥,此刻能不能跟小和尚见个面?”

“怎么不能?”郁四站起身说,“走!”

两个人又到了沂园。郁四派人把小和尚去找了来,招呼过后,他问:“四叔寻我有话说?”

郁四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你的赌,戒得掉戒不掉?”

小和尚一愣,笑着说道:“四叔要我戒赌?”

“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子天天滥赌,哪一天才得出头?”郁四又说,“靠赌吃饭没出息,你晓不晓得?”

小和尚不答,只看看胡雪岩,仿佛已知道郁四的意思了。

于是郁四又问:“你想不想出去闯闯码头呢?”

一听这话,小和尚的眼神变得很专注。而从他眼中看得出来,这是憧憬大地方热闹的神色,就像小孩听说能跟大人去看戏的那样。

“胡老板想带你到杭州去。”郁四说道,“我已经答应胡老板了,但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四叔已经答应了,我不愿意也要办得到呀!”

“小鬼!”郁四笑着骂道,“我不见你这个空头人情。你自己说一句,到底愿意不愿意呢?胡老板的脾气,不喜欢人家勉强。”

“愿意!”小和尚很清楚地表示,同时向胡雪岩点点头。

“那好了。你现在就跟胡老板去办事,胡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

有这句话交代,什么都在里头了。胡雪岩辞别郁四,找了个清静酒店,先要了解了解小和尚的一切。

小和尚名叫陈世龙,孑然一身,身无恒业,学过刻字店的生意,因为没有终日伏案的耐性,所以半途而废。

“这样说,你认得字?”

“认得几个。”小和尚陈世龙说,“‘百家姓’最熟。”

“你说话倒有趣。”胡雪岩答道,“会不会打算盘?”

“会。不过不大精。我在牙行帮过忙。”

“牙行”是最难做的一种生意,就凭手里一把秤,要把不相识的买卖双方撮合成交易,赚取佣金。陈世龙在牙行帮过忙,可知能干,胡雪岩越发中意了。

“听说你喜欢赌,是不是?”

“赚两个外快用。”陈世龙说,“世界上好玩的花样多得很,不一定要赌。”

“说得对!你这算是想通了。你去过上海没有?”

“没有。”

“你去过上海就知道了。光是见见世面就很好玩,世界上的事,没有一样不好玩,只看你怎么样想。譬如说,我想跟你交朋友,交到了,心里很舒服,不就很好玩吗?”

这话是陈世龙从未听过的,有些不懂,却似乎又有些领悟,所以只是看着他发愣。

“世龙,我再问你一句话——”

看他不说下去了,陈世龙不由得奇怪,刚喊得一声“胡老板”,胡雪岩打断了他的话。

“你叫我胡先生。”

这就有点收他作学生的味道在内,陈世龙对他很服帖,便改口说道:“胡先生,你要问我句什么话?”

“我这句话,如果问得不对,你不要摆在心上,也不必跟人说起。我问你,阿七到底对你有意思没有?”

“这我哪里晓得?”

“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来。我只晓得我自己,郁四叔疑心病重,我哪里会对阿七动什么脑筋?”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赌输了跟她伸伸手是有的,别的没有。”

胡雪岩用他,别的都不在乎,唯一顾虑的就是他跟阿七的关系,这一点非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因而又向下追问:“你动不动歪脑筋是一回事,动不动心又是一回事。你说,你心里喜欢不喜欢阿七?”

陈世龙到底资格还嫩,不免受窘,犹豫了一会儿答道:“男人总是男人嘛!”

这句话就很明白了,胡雪岩对他的答复很满意,因为他说了实话。不过,接下来的却是告诫。

“你也怨不得你四叔疑心病重。有道是‘麻布筋多,光棍心多’,你年轻力壮,跟阿七又是从小就认识的,常来常往,人家自然要说闲话。”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你郁四叔少不得阿七,你就做得格外漂亮些。”

“怎么做法?”

“从此不跟阿七见面。”

“这做得到。我答应胡先生。”陈世龙放出很豁达的神态,扬着脸说,“天下漂亮女人多的是!”

“这话说得好!”胡雪岩心想得要试一试他,从身上取出来五十两一张银票,“这点钱,你先拿去用。”

陈世龙迟疑了一下,接过银票道了谢。

“再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一办,我在沂园等你回话。”

他说了老张的地方,要陈世龙去看搬了家没有、搬在何处。陈世龙答应着走了。胡雪岩也重新回到沂园,把他们谈话的情形略略说了些给郁四听。

很快地,陈世龙有了回话,说老张正在搬家,也说了新址所在,然后问道:“胡先生,今天还有什么事交代我做?”

“没有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明天早晨,我在碧浪春吃茶。”

“那么明天一早,我到碧浪春去碰头。”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才跟郁四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你要他戒赌,他自己也跟我说,不一定要赌。”胡雪岩说,“喜欢赌的人,有钱在身上,手就会痒。你倒不妨派人去打听一下看。”

“不错!倒要看看这个小鬼,是不是口不应心?”

于是郁四找了个人来,秘密叮嘱了几句,去打听陈世龙的影踪,约定明天上午回话。

当夜郁四请了两个南浔镇上的朋友跟胡雪岩见面。这两个人都懂洋文,跟外国商人打过交道,谈起销洋庄的丝生意,认为应以慎重为是,因为上海有“小刀会”闹事,市面不太平静,将来夷场上会不会波及,尚不可知,最好看看风色再说。

席间胡雪岩不多开口,只是静静听着。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到碧浪春,陈世龙已经等在那里了。胡雪岩心想,他光棍一条,有了五十两银子在身上,如果不是送在赌场里,一定会买两身好衣服,新鞋新帽,打扮得十分光鲜,而此刻看他,依旧是昨天那一身衣服,心里便嘀咕:只怕靠不住,口不应心了!

不过胡雪岩口中不作声,只叫他到老张新搬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曾搬定。

接着郁四也到了,依旧在当门的“马头桌子”上一坐,同时把胡雪岩请了来,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下。少不得又有一阵忙乱,等清静下来,才见郁四昨天派去访查陈世龙行动的那个人悄悄走了过来。

“小和尚真难得!”他根本不知道胡雪岩给了陈世龙一笔钱,而陈世龙应诺戒赌的情形,所以一开口就这样说,“居然不出手。”

郁四跟胡雪岩对看了一眼,彼此会意,虽然不曾出手,赌场还是去了。“他昨天身上的钱很多,不晓得什么道理,看了半天,不曾下注,后来就走了。”

“是不是到别家赌场去了?”郁四问。

“没有,”那人答道,“后来跟几个小弟兄去听书。听完书吃酒,吃到半夜才散,睡在家里的。”

“好!”郁四点点头,“辛苦你!你不必跟小和尚说起。”

“晓得了。”

等他一走,胡雪岩便笑道:“我没有料中。看起来他倒是说话算话。”

“还好。”郁四也表示满意,“没有坍我的台。”

“郁四哥,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胡雪岩说,“销洋庄的生意,还是可以做,大家怕小刀会闹事,不敢做,我们偏偏要做,这就与众不同,变成独门生意了。”

“喔!”郁四想了想,不断颔首,“你的想法,总比别人来得深一层。你再说下去看。”

“凡事就是起头难,有人领头,大家就跟着来了。做洋庄的那些人,生意不动,就得吃老本,心里何尝不想做?只是胆子小,不敢动,现在我们想个风险不大的办法出来,让大家跟着我们走。”胡雪岩问道,“郁四哥,那时候,你想一想,我们在这一行之中,是什么地位?”

“对!”郁四拍案激赏,“人家根深蒂固多少年,我们只要一上手就是头儿、脑儿!这种好事情,天下哪里去找?”

“我就是这个意思。‘胆大做王’!再说,别人看来危险,照我看,风险不大。第一,夷场上,人家外国人要保护他自己的人,有大兵船停在黄浦江,小刀会也要看看风色,小刀子到底比不得洋枪洋炮。”

“这话也不错。”郁四看看四周,凑过头去低声说道,“我现在还不大清楚上海的情形,不过照我想,小刀会里,一定有尤老五的弟兄,不妨打听打听看。”

“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也低声答道,“我们也不是跟小刀会走到一条线上,他们造反,我们是安分老百姓,打听消息,就是要避开他们,省得走到一条线上。”

郁四深深点头:“他们闹事,我们不动;他们不动,我们抢空当把货色运到上海去。”

“郁四哥,”胡雪岩笑道,“不是我恭维你,你这两句话,真正是在刀口上。”

“好了!”郁四抬起头来,从容说道,“回头我们到阿七那里细谈。”接着便谈到陈世龙。胡雪岩的意思,看他年轻聪明、口齿伶俐,打算让他去学洋文,因为将来销洋庄,须直接跟洋人交往,如果没有一个亲信的人做“通事”,请教他人传译,也许在语言隔阂之中,为人从中做了手脚,自己还像蒙在鼓里似的,丝毫不知,这关系太重大了。

“这个主意很好。”郁四说道,“不过学洋文要精通,不是一年半载的事,眼前得先寻一个人。”

“我也是这么想。这个人,第一,要靠得住;第二,要有本事;第三,脾气要好。就叫世龙跟他学。不晓得郁四哥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当然有。还不止一个。”

“好极了。”胡雪岩很高兴地说,“那就请来谈谈。”

“我托人去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碰头好了。”

这天晚上,胡雪岩在老张的新居吃饭,座间还有陈世龙。

陈世龙跟老张也认识。平常“老张、老张”叫惯的,但这时不能不改改口。他是极机警的人,两次到张家,把胡雪岩和老张的关系,看出了一半。等看到了阿珠对胡雪岩,在眉梢眼角,无时不是关切的样子,更料中了十之八九。既然自己叫他为“胡先生”,对老张就不能不客气些,改口叫他“张老板”,阿珠的娘便成了“张太太”,而阿珠是“张小姐”。

阿珠还是第一次被人叫作“小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因而对陈世龙也便另眼相看了。

“世龙!”阿珠的娘——张太太则是看在胡雪岩的份上,而且也希望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能帮丈夫的忙,所以加意笼络,“都是一家人,你不必客气。我这里就当你自己家里一样,你每天来吃饭,有啥衣服换洗,你也拿了来,千万不要见外。”

“是啊!”胡雪岩也说,“这不是客气话。”

“我懂,我懂。”陈世龙连连点头,“我要客气,做事就不方便了。”

于是一面吃,一面谈生意。有陈世龙在座,事情就顺利了,因为老张所讲的情形,他差不多都知道,可以为胡雪岩作补充。像老张所说的那两个懂丝行生意的朋友,陈世龙就指出姓黄的那个比姓王的好,后者曾有欺骗东家、侵吞货款的劣迹,是老张所不知道的。

“世龙!”胡雪岩对在湖州的一切安排,大致都已作了决定,“明天我们就动手,把阜康分号和丝行开起来。到事情差不多了,你要替我跑一趟松江。”

“松江?”陈世龙颇感意外,“我还没有去过。”

“没有去过不要紧,去闯一闯。”胡雪岩一件事没有谈定规,又谈第二件,“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学洋文?”

陈世龙更觉意外。“胡先生,”他嗫嚅着说,“我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是要你做‘丝通事’。”阿珠接口说道。

“连她都懂了!”胡雪岩又对陈世龙说,“将来我不止于丝生意,还有别样生意也想销洋庄。你想,没有一个懂洋文的人,怎么行?”

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根据他这一句话,立刻就能为自己的将来画出许多景象,不管丝生意还是别样生意,在上海必是他“坐庄”,凡跟洋人打交道,都是自己一手主持。南浔的那些“丝通事”,他也知道,一个个坐收佣金,附带做些洋货生意,无不大发其财。起居饮食的阔绰,自然不在话下,最令人羡慕的是,还有许多新奇精巧的洋货可用。如果自己懂了洋文,当然也有那样的一天。

转念到此,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胡先生叫我学洋文,我就学。我一定要把它学好!”

“有志气!”胡雪岩把大拇指一跷,很高兴地说,“学一样东西就要这样子,不学拉倒,要学就要精。世龙,你跟我跟长了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三脚猫’的人。”

一知半解叫作“三脚猫”,年轻好胜的人最讨厌这句话,所以陈世龙立刻答道:“胡先生放心,我不会做‘三脚猫’。”

“我想你也不会。”胡雪岩又说,“我再问你一句话,松江有个尤五,你知道不知道?”

漕帮里的大亨,陈世龙如何不知道?不过照规矩,在这方面他不能跟“空子”多说,即使“胡先生”这个“空子”比“门槛里”的还要“落门落槛”也不行,所以他只点点头作为答复。

胡雪岩却不管这些,率直问道:“你跟他的辈分怎么排?应该叫他爷叔?”

“是的。”

“尤五管我叫‘小爷叔’。”胡雪岩有意在陈世龙面前炫耀一番,好教这个小伙子服帖,“为什么呢?因为他老头子看得起我,尤五敬重他老头子,所以也敬重我。他本人跟我的交情,也就像你郁四叔跟我的交情一样。你说松江没有去过,不要紧,有我的信,你尽管去,没有人敢拿你当‘洋盘’。”

“我晓得,我晓得。”陈世龙一迭连声地说,显得异常兴奋。他也真没有想到,胡雪岩这样一个“空子”,有这么大的来头!顿时眼中看出来的“胡先生”,便如丈六金身的四大金刚一般高大了。

“现在我再告诉你,你到了松江,先到一家通裕米行去寻他们的老板,寻到了,他自会带你去见尤五。你把我的信当面交给他,千万记住,要当面交给他本人,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很显然的这是封极机密的信,陈世龙深深点着头问:“要不要等回信?”

“当然要。回信也是紧要的,千万不能失落。”胡雪岩又说,“或许他不会写回信,只是带回来口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记住,说什么你记住什么,不要多问!”

“也不要跟旁人说。”陈世龙这样接了一句。

“对!”胡雪岩放心了,“你懂我的道理了。”

陈世龙这里倒交代清楚了,但写这封信却成了难题。胡雪岩的文墨不甚高明,而这封信又要写得含蓄,表面没有破绽,暗中看得明白。他没有这一份本事,只好去请教郁四。

郁四是衙门里的人,对于“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话特持警惕,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在信中明言,万一中途失落了这封信,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你我都无所谓,说句老实话,上上下下都是人,总可以洗刷干净。”郁四很诚恳地说,“不过,你无论如何也要替王大老爷想想,事情弄到他头上,就很讨厌了!”

这个警告,胡雪岩十分重视,翻然变计,决定让陈世龙当面跟尤五去谈。

“是这样的,”他第二天悄悄对陈世龙说,“我们的丝要运上海,销洋庄,只怕小刀会闹事,碰得不巧,恰恰把货色陷在里面。尤五说不定知道小刀会的内情,我就是想请教他一条避凶趋吉的路子。你懂了吧?”

“懂了!”

“那么,你倒想想看,你该怎么跟他说?”

陈世龙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我想这样子跟他说:‘尤五叔,胡先生和我郁四叔,叫我问候你,请老太爷的安。胡先生有几船丝想运上来,怕路上不平静,特地叫我请示你老人家,路上有没有危险?运不运,只听你老人家一句话。’”

胡雪岩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就是这样子说。”

“不过胡先生,你总要给我一封引见的信,不然,人家晓得我是老几?”

“那当然!不但有信,还有水礼让你带去。”

名为“水礼”,所费不赀,但数量来得多。光是出名的“诸老大”的麻酥糖就是两大篓,另外吃的、穿的、用的,凡是湖州的名产,几乎一样不漏,装了一船,直放松江。

“这张单子上是送尤五本人的,这张是送他们老太爷的,这张送通裕的朋友。还有这一张上的,你跟尤五说,请他派人带你去。”

接过那张单子来看,上面写着“梅家巷畹香”五字,陈世龙便笑了。

“你不要笑!”胡雪岩说,“不是我的相好!你也不必问是哪个的。见了她的面,你只问她一句话,愿意不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算了;愿意,你原船带了她来。喏!一百两银子,说是我送她的。”

“好!我晓得了。” I3YQ5UNnsr4lUnTxTye8Ioz2eRSeY5aPjUSlCBYB1MQ0DC5CwcIAx+rcOdYtyPk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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