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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每年三月前后,一家衣衫褴褛的吉卜赛人都会来到村边扎下帐篷,击鼓鸣笛,在喧闹欢腾中介绍新近的发明。最初他们带来了磁石。一个身形肥大的吉卜赛人,胡须蓬乱,手如雀爪,自称梅尔基亚德斯,当众进行了一场可惊可怖的展示,号称是出自马其顿诸位炼金大师之手的第八大奇迹。他拖着两块金属锭走家串户,引发的景象使所有人目瞪口呆: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跌落,木板因钉子绝望挣扎、螺丝奋力挣脱而吱嘎作响,甚至连那些丢失多日的物件也在久寻不见的地方出现,一窝蜂似的追随在梅尔基亚德斯的魔铁后面。“万物皆有灵,”吉卜赛人用嘶哑的嗓音宣告,“只需唤起它们的灵性。”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天马行空的想象一向超出大自然的创造,甚至超越了奇迹和魔法,他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无用的发明来挖掘地下黄金。梅尔基亚德斯是个诚实的人,当时就提醒他:“干不了这个。”然而那时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吉卜赛人的诚实尚缺乏信任,仍然拿一头骡子和一对山羊换了那两块磁铁。他的妻子乌尔苏拉·伊瓜兰本指望着靠这些牲口扩展微薄的家业,却没能拦住他。“很快我们的金子就会多到能铺地了。”她丈夫回答。此后的几个月他费尽心力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拖着两块铁锭,口中念着梅尔基亚德斯的咒语,勘测那片地区的每一寸土地,连河床底也不曾放过。唯一的挖掘成果是一副十五世纪锈迹斑斑的盔甲,敲击之下发出空洞的回声,好像塞满石块的大葫芦。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一起探险的四个男人将盔甲成功拆卸之后,发现里面有一具已经钙化的骷髅,骷髅的颈子上挂着铜质的圣物盒,盒里有一缕女人的头发。

三月里,吉卜赛人又来了。这次带来一架望远镜和一台足有鼓面大小的放大镜,展出时声称是阿姆斯特丹犹太人的最新发明。他们让一个吉卜赛女人坐在村子一头,将望远镜安在帐篷入口。花上五个里亚尔,人们就可以凑到望远镜后,看到那个吉卜赛女人在眼前出现,仿佛触手可及。“科学消除了距离,”梅尔基亚德斯说,“用不了多久,人们不出家门就能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他们用那台巨型放大镜作了一次惊人的演示:把一堆干草铺在街道中央,然后通过聚焦阳光点燃。尚未从磁铁实验的失利中平复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又萌生了将这一发明应用于战争的想法。梅尔基亚德斯再次试图让他打消念头,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两块磁铁加三枚殖民地金币,将放大镜换给了他。乌尔苏拉难过地哭了。那些钱是从她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匣金币中拿出来的,她本来一直埋在床下,想等待合适的机会做本钱。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暇安慰她,以科学家的忘我精神全心投入战术实验,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为了验证放大镜对敌军产生的效果,他亲自待到阳光的焦点下,结果身体被灼伤后溃烂,挨了很长时间才痊愈。妻子对如此危险的发明心生恐惧而提出抗议,但他全然不顾,险些把家里的房子点燃。他久久待在房间里,计算新武器的战略威力,写出了一本解说无比清晰、说服力无可抗拒的手册。他把该手册连同多种实验记录和多幅示意图一起寄给当局,承担这一使命的信使翻越山脉,迷失于无边的沼泽,蹚过湍急的河水,遭受猛兽的袭击、绝望情绪和瘟疫的打击险些丧命,最后终于找到了邮政骡队途经的驿道。虽然当时远赴首都不太可能,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仍然表示,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他立刻出发,为军方实地演示他的发明,并亲自传授阳光战的精密战术。他等待回复多年,最终厌倦了等待,到梅尔基亚德斯面前哀叹自己的挫折。于是那个吉卜赛人做出了足以显明其诚实的举动:收回放大镜,把那三枚多卜隆 还给他,还留下一些葡萄牙人的地图和多种航海仪器。梅尔基亚德斯亲笔写了一份赫尔曼修士 的研究成果提要给他,教他如何使用星盘、罗盘和六分仪。为了确保不受打扰地进行实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宅院深处盖了一间小屋,整个漫长的雨季都把自己关在屋中。他把家庭职责完全抛在脑后,整夜待在院子里观测星体的运行,为了寻找精确测定正午的方法险些患上日晒病。掌握了那些仪器的用法并操作自如后,对空间的认知使他无须离开小屋就能遨游未知的海洋,寻访荒凉的地域,并与神奇的生灵交流。正是在那个时期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旁若无人地在家中踱步,与此同时乌尔苏拉和孩子们却在菜园里累得直不起腰来,照料香蕉、海芋、木薯、山药、南瓜和茄子。然而,没有任何征兆,他疯狂的活动猝然中断,整个人陷入一种心醉神迷的状态。他连续好几天像是着了魔,喃喃自语,说出一连串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惊人设想。最终,在十二月一个星期二的午饭时分,他从所有的折磨中一下解脱了。孩子们终其一生都将记得父亲如何在桌首庄严入座,被长期熬夜和苦思冥想折磨得形销骨立,因激动而颤抖着,向他们透露自己的发现:

“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

乌尔苏拉再也无法忍耐。“如果你非发疯不可,就一个人疯好了,”她喊道,“别想用你那套吉卜赛人的胡话教坏孩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动于衷,妻子在狂怒之下把星盘扔到地上摔得粉碎,他也没有被吓着。他又造了一台,还召集村里的男人到自己的小屋,用无人能懂的理论向他们证明,一直向东航行就有可能回到出发点。全村人都确信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已经失去理智,这时梅尔基亚德斯来到,澄清了真相。他当众赞许这个男人的聪明才智,说他仅凭天文观测就建立起的理论尽管在马孔多尚不为人所知,但已经被实践所证明。为了表示敬佩,他特别馈赠了一样将对村子的未来产生深远影响的礼物:一间炼金实验室。

那一时期,梅尔基亚德斯正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他头几回来访时看上去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岁数相仿,但当后者仍然力气过人,揪住马耳朵就能将马掀翻的时候,吉卜赛人却好像已被某种顽疾击垮。实际上,那是他无数次周游世界时染上多种罕见疾病的结果。他在帮助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搭建实验室时亲口说过,死神一直追随他的脚步,嗅闻他的行踪,但尚未下定决心给他最后一击。他经历了危害人类的各种疾病和灾难幸存下来。他在波斯得过蜀黍红斑病,在马来群岛患上坏血病,在亚历山大生过麻风病,在日本染上脚气病,在马达加斯加患过腺鼠疫,在西西里碰上地震,在麦哲伦海峡遭遇重大海难,却都大难不死。这个天赋异禀,自称掌握了诺查丹玛斯 之钥的人是个阴沉的男子,裹在一团愁云惨雾里,谜一般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他总戴着一顶黑色大礼帽,活像乌鸦展开的翅膀,身穿一件天鹅绒坎肩,染着沧桑岁月的苔印。他智慧无边又神秘莫测,但还是有着凡人的一面,未能摆脱日常生活中琐碎问题的烦扰。他抱怨着衰老和病痛,为经济上微不足道的困窘而难过;他很久以前就不再展露笑容,因为坏血病夺去了他所有的牙齿。在一个闷热的正午,他吐露了心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确信那是一段伟大友情的开始。孩子们听着他的神奇故事,目瞪口呆。奥雷里亚诺那时只有五岁,他一生都将记得,那个下午吉卜赛人如何坐在窗前金属的反光中,用管风琴般深沉的声音揭示最幽暗的想象地域,热得沿太阳穴流下油腻的汗水。他的哥哥何塞·阿尔卡蒂奥,将会把这奇妙的形象作为记忆遗产,传给所有后世子孙。乌尔苏拉却对这次来访印象恶劣,因为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正赶上梅尔基亚德斯一分神,打破了一个装有二氯化汞的小瓶。

“这是魔鬼的气味。”她说。

“绝不是。”梅尔基亚德斯纠正道,“魔鬼已被证明具有硫化物的属性,而这不过是一点儿氯化汞。”

一向诲人不倦的梅尔基亚德斯详细讲解了朱砂与魔鬼相关的效用,但乌尔苏拉却未加理睬,径自带孩子们出去祈祷。那种刺鼻的味道将与对梅尔基亚德斯的记忆一起,永远铭刻在她心里。

那间简陋的实验室,除了大量的小锅、漏斗、蒸馏瓶、滤器和滤网,还备有一座简陋的炼金炉,一个仿照“哲学之卵”制成的长颈烧瓶,以及一套由吉卜赛人按照犹太人玛利亚对三臂蒸馏器的现代描述制作的蒸馏过滤设备。梅尔基亚德斯还留下了对应七大行星的七种金属的若干样品,摩西和索希莫 的倍金配方,以及“超绝之精” 系列笔记和草图,如果参悟成功就能炼出点金石。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见倍金配方很简单便着了迷,接连几个星期都央求乌尔苏拉挖出她的殖民地金币,说水银能分割多少次,金子就能翻上多少倍。乌尔苏拉像往常一样,在丈夫无可动摇的决心前让了步。于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将三十枚多卜隆金币投入一口坩埚,与铜屑、雌黄、硫黄和铅一起熔化,然后倒入盛满麻油的锅里用旺火煮沸,直到熬出一摊发出恶臭的浓浆,看起来更像是劣质的糖浆而非美妙的黄金。在令人忐忑和绝望的蒸馏过程中,经过与七种行星金属冶合,再放入玄妙的水银和塞浦路斯的硫酸盐中炮制,又用猪油替代萝卜油回锅熬炼,乌尔苏拉宝贵的遗产最后变成一坨碳化的油渣,死死粘在锅底。

当吉卜赛人再来的时候,乌尔苏拉已经发动全村的人加以抵制。但好奇心胜过了恐惧,因为这一次吉卜赛人走遍全村,利用各式乐器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叫卖人还声称将要展出纳西安索人最神奇的发明。因此全村人都去了帐篷,付上一个生太伏就看到了青春焕发的梅尔基亚德斯:身体痊愈,皱纹平复,全新的牙齿闪闪发亮。凡是还记得他的牙龈如何毁于坏血病、脸颊如何松弛、嘴唇如何干瘪的人,面对这一无可置疑的明证,都不禁为吉卜赛人的魔力而惊栗。梅尔基亚德斯将镶在牙床上的牙齿完好无损地摘下并向观众展示—那一瞬间他变回了往昔的老朽模样—随后又戴上牙齿展露出重获青春的微笑,这时惊慌变成了恐惧。即便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都觉得梅尔基亚德斯的知识已经达到令人无法容忍的程度,不过当后者私下里给他讲解了假牙的原理后,他随即感到一阵畅然。他觉得这一切如此简单而神奇,一夜之间又对炼金研究完全失去了兴趣,陷入新的情绪危机,无心饮食,整天在家中踱步。“世上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对乌尔苏拉说,“就在那边,在河的另一边,各种魔法机器应有尽有,而我们却还像驴子一样生活。”从马孔多创建之初就认识他的人,都惊讶于他在梅尔基亚德斯影响下发生的变化。

当初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那种年轻的族长式人物,他指导人们怎样播种,建议怎样教育孩子、饲养牲畜,为村社的繁荣与所有人通力合作,在体力劳动上也不例外。从一开始他家的房子就是村里最好的,成为他人仿效的对象。他家有一间敞亮的小厅,一间鲜花盛开、颜色喜人的露台餐厅,两间卧室,一座栽着一棵大栗树的庭院,一片精心打理的菜园,还有一个畜栏,山羊、母鸡和猪在其间和谐相处。在家里乃至整个村子,斗鸡是唯一禁养的动物。

乌尔苏拉的勤劳比起丈夫毫不逊色。她身材娇小,活力充沛,严肃不苟,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从未有人听她唱过歌。她似乎无处不在,每天从清晨到深夜,伴随着细棉布裙柔和的窸窣声一直四处忙碌。全亏了她,那泥土夯平的地面、未经粉刷的泥墙和自制的粗木家具才永远一尘不染,旧箱子里存放的衣服才永远散发着罗勒的淡淡香气。

像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这样富于进取心的男人,村里再没有第二个。他排定了各家房屋的位置,确保每一户都临近河边,取水同样便捷;还规划了街道,确保炎热时任何一户都不会比别家多晒到太阳。短短几年里,三百名居民的马孔多成为当时已知村镇中最勤勉有序的典范。它的确是一处乐土,没人超过三十岁,也没人死去。

从村庄初建时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就制作了捕鸟机关和鸟笼。很快,不光在家里,整个村庄到处都是拟黄鹂、金丝雀、蓝鸲和知更鸟。种类纷繁、数目众多的鸟儿一起鸣唱,令人心烦意乱,乌尔苏拉不得不用蜂蜡堵住耳朵才能保持神志清醒。梅尔基亚德斯的部落第一次来贩卖治头痛的玻璃珠的时候,大家都惊讶于他们竟能找到这个迷失在沼泽雾瘴中的村庄,而吉卜赛人承认他们正是循着鸟鸣而来。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初建功立业的雄心,迅速在磁铁迷狂、天文演算、炼金幻梦以及见识世上奇观的热望中消磨殆尽,曾经勇于开拓、仪表整洁的他,变成一个外表懒散、不修边幅的男人。他那野蛮人一样的胡须,乌尔苏拉费尽力气才能勉强用菜刀收拾干净。甚至有人将他视为某种诡异巫术的牺牲品。然而当他将开荒的工具扛上肩头,倡议全体村民共同开辟一条将马孔多与新兴发明相连的捷径时,即使是那些深信他已发疯的人也丢下活计与家人而去跟随他。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这一地区的地理情况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向东是无法逾越的山脉,山脉的另一侧是古老的城市里奥阿查,据他的祖父即第一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所述,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 曾在那里以大炮猎杀鳄鱼为乐,修补后填上稻草送给伊丽莎白女王。年轻的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领着一群同伴,携带妻儿、牲口及所有生活用品,翻越山脉去寻找入海口。他们经过二十六个月的跋涉后决定放弃,为了避免原路返回便建立了马孔多。他对那条路不感兴趣,因为它只能将他带回到过去。向南是永远覆着绿色植被的泥塘和广阔的大沼泽,吉卜赛人都说没见过它的边界。大沼泽西边毗邻的是广袤无垠的水面,那里有皮肤娇嫩的鲸类,它们长着女人的头颅和身体,凭借巨大乳房的魔力让航行者迷失心智。吉卜赛人沿着这条水路航行了六个月,才找到邮政骡队经过的陆地。根据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估计,与文明世界唯一可能的连接是北方的道路。于是他将当年和自己一起创建马孔多的同一群人用开荒装备和狩猎器械武装起来,把导向工具和地图塞进背包,开始了这场可怕的冒险。

最初几日,没有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阻碍。他们沿着乱石遍布的河岸下到数年前找到盔甲的地方,从那里经野生橘林中的一条小径进入森林。走了快一个星期的时候,他们打了一头鹿来烤熟,决定只吃一半,把另一半腌好留待后日,希望借此尽量推迟拿金刚鹦鹉充饥的日子,因为那蓝色的鸟肉有股浓烈的麝香味。此后的十多天,他们从未见到太阳。地面变得柔软潮湿如火山灰,林莽日益险恶,鸟儿的啼叫和猿猴的喧闹渐行渐远,天地间一片永恒的幽暗。在这潮湿静寂、远在原罪之先就已存在的天堂里,远征队的人们被最古老的回忆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的靴子陷进雾气腾腾的油窟,砍刀斩碎猩红的百合与金黄的蝾螈。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只借着某些昆虫发出的微弱光亮,像梦游人一般穿过阴惨的世界,肺叶间满溢令人窒息的鲜血味道。他们无法返回,因为辟出的道路转瞬就被新生的植物再次封闭,其生长速度几乎肉眼可见。“不要紧,”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重要的是别迷失方向。”他始终拿着罗盘,带着队伍走向看不见的北方,直到走出这片着了魔的土地。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没有星光,但黑暗中充盈着清新的空气。人们被漫长的跋涉折磨得精疲力竭,纷纷挂起吊床,两个星期以来第一回安心入眠。醒来时已是日头高照,人们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在蕨类和棕榈科植物中间,静静的晨光下,赫然停着一艘覆满尘埃的白色西班牙大帆船。船向右侧微倾,完好无损的桅杆上还残留着肮脏零落的船帆,缆索上有兰花开放点缀其间。船身覆盖着一层由石化的鱼和柔软的苔藓构成的光润护甲,牢牢地嵌在乱石地里。整艘船仿佛占据着一个独特的空间,属于孤独和遗忘的空间,远离时光的侵蚀,避开飞鸟的骚扰。远征者们在船内仔细探查,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只见一座鲜花丛林密密层层地盛开。

大帆船的发现意味着大海就在近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热情受到沉重打击。他将此视为顽皮的命运对自己的嘲弄:曾经作出巨大牺牲、历经无数苦难寻找大海而不得,如今无心寻找它却送上门来,横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也曾穿越这片土地,那时这里已经成为常规驿道,而他见到的唯有烧焦的龙骨矗立在一片罂粟花地上。直到那时他才相信这段历史不是父亲的想象,不禁为大帆船如何深入陆地至此而困惑不解。然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曾为这个问题困扰,他又走了四天,来到距大帆船十二公里的海边。面对大海,他的梦想破灭,这灰白肮脏、泡沫翻腾的大海,不值得为之冒险和牺牲。

“见鬼!”他喊了起来,“马孔多周围全是水!”

很长时间内,马孔多处在一个半岛上成为根深蒂固的观念,这源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远征归来后武断绘出的地图。他绘图时满怀怒气,故意夸大交通的艰难,以此来惩罚自己竟如此荒唐地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我们一辈子哪儿也去不了,”他向乌尔苏拉抱怨道,“我们注定要在这里活活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他在实验室小屋里思来想去,脑海中全是这个念头,几个月后终于酝酿出一个方案,要将马孔多迁移到更合宜的地点。但这一次,乌尔苏拉抢在了他那狂热计划的前头。凭借一番百折不挠的努力,她暗中与村里所有女人联合起来,反对男人们的突发奇想—他们已经在准备搬家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知道从何时起,又是怎样的力量从中作梗,他的计划陷入由种种借口、托辞和阻力形成的罗网,最终彻底沦为幻想。这天早上他在庭院尽头的小屋里一边念叨着搬家梦想,一边把实验器具装回原来的箱子,乌尔苏拉带着无辜的神情关注着这一切,甚至对他感到些许怜悯。她任凭他装完,任凭他钉好箱笼、用刷子漆上自己名字的缩写,没有责怪他一句,心里却知道他已经明白—因为听见他这么低声自言自语—村里的人不会随他上路。只是当他开始拆卸小屋的房门时,乌尔苏拉才鼓起勇气询问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无苦涩地回答:“既然没人肯走,那我们自己走。”乌尔苏拉没有动摇。

“我们不走,”她说,“就留在这儿,因为我们已经在这儿生了一个孩子。”

“我们还没有死人,”他说,“只要没有死人埋在地下,你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乌尔苏拉反驳了他,温和而坚定:

“如果非要我死了才能留下,那我就去死。”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法相信妻子竟会如此意志坚决。他试图用自己的幻梦诱惑她,许诺带她去一个神奇的世界,在那里只需往地里洒一点儿魔水就能让作物按照自己的愿望结实,在那里花一点点钱就能买到各式各样的止痛器械。但乌尔苏拉对他预言的景象毫不动心。

“忘了你那些疯狂的新鲜玩意儿,还是管管你的孩子吧。”她回答,“瞧瞧他们,自生自灭没人管,和驴子一样。”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照妻子的话做了。他往窗外望去,只见两个孩子赤脚待在阳光暴晒的菜园里,他感觉从那一刻起他们才开始存在,从乌尔苏拉的咒语中诞生出来。随即他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某种神秘而明晰的力量将他从当下拉扯出来,带往记忆中从未涉足的所在。乌尔苏拉继续打扫,此刻她已经确信有生之年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家园,而他一直凝视着孩子们,直到双眼湿润。他用手背擦干眼睛,深深地叹息一声,接受了现实。

“好吧,”他说,“让他们帮我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

大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已经十四岁,脑袋四方,头发粗硬,和父亲一样固执任性。他发育迅速,体格健壮也像父亲,不过从那时就可以明显看出他缺乏想象力。他在马孔多建立前翻越山脉的路上孕育和诞生,当时父母在证实他身上没有任何动物器官之后曾一起感谢上天。奥雷里亚诺是在马孔多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到三月就满六岁了。他沉默寡言,性格孤僻,在母亲腹中就会哭泣,来到人世时大睁着双眼。剪脐带的时候,他四下打量房间里的东西,好奇却毫无惊惧地观察人们的脸庞。随后,他任凭人们凑过来看,自己却无动于衷,专注地望着棕榈叶铺成的屋顶,那屋顶在雨水的巨大压力下似乎即将坍塌。乌尔苏拉没再想起他那全神贯注的目光,直到有一天,三岁的小奥雷里亚诺走进厨房,正赶上她从灶台端下一口滚烫的汤锅放到桌上。孩子在门口一脸困惑,说:“要掉下来了。”汤锅本来好好地摆在桌子中央,但孩子话音刚落,它便像受到某种内在力量的驱使,开始不可逆转地向桌边移动,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警觉的乌尔苏拉将此事告诉丈夫,但丈夫却将其解释为自然现象。他一向如此,对孩子们不闻不问,一方面因为他认为童年是智力尚未发育健全的时期,另一方面因为他总是沉浸于自己虚无缥缈的玄想中。

然而自从那个下午叫孩子们帮忙取出实验器具,他便将自己最宝贵的时间留给了他们。在僻静的小屋里,墙壁上渐渐挂满荒唐的地图和奇异的图画。他教他们读写和算术,向他们讲起世界上的诸多奇迹,不光涉及自己已知的事物,还充分发挥想象力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极致。就这样,孩子们得知在非洲的最南端有平和而智慧的人民,他们唯一的消遣是坐下来沉思;得知爱琴海可以徒步穿越,只需从一个岛屿跳上另一个直到萨洛尼卡港。那些光怪陆离的课程深深铭刻在孩子们的记忆中,以至于多年以后,在政府军军官向行刑队下令开枪的前一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又回想起三月里那个温暖的下午:父亲在物理课上倏然顿住,一脸着迷的神情,手停在半空中,眼神凝固,倾听着远远传来的高音笛、串铃和鼓的声音。吉卜赛人又来到了村里,推销孟菲斯城的智者们最新最惊人的发明。

那是一批新的吉卜赛人,男男女女都很年轻,只会说他们自己的语言,个个容貌俊美,皮肤油亮,双手灵巧。他们在街上载歌载舞引来喧声笑语,激起惊诧不断:染成各种颜色的鹦鹉吟唱着意大利浪漫曲,母鸡伴着手鼓的节奏下出一百个金蛋,训练有素的猴子能猜出人的所思所想,多功能机器既能缝扣子又能退烧,还有用来忘却不快回忆的仪器、用来浪费时间的药膏以及其他上千种异想天开、闻所未闻的发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都恨不得发明一台记忆机器来记录下这一切。村子瞬间变了样。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村子的街道间迷失了方向,置身于喧嚷的集市中不知所措。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手拉住一个孩子,免得他们在混乱中走失。他从镀金牙的卖药人和六条胳膊的杂耍艺人身旁跌跌撞撞地走过,在人群散发出的粪便和檀香气味中艰难地呼吸,发疯似的四处寻找梅尔基亚德斯,想请他解开这场神奇梦魇中的无尽奥秘。他问了好几个吉卜赛人,但他们都听不懂他的语言。最后他来到梅尔基亚德斯惯常扎帐篷的地方,遇见一个神情郁郁的亚美尼亚人在用卡斯蒂利亚语 介绍一种用来隐形的糖浆。那人喝下一整杯琥珀色的液体,正好此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挤进入神观看的人群向他询问。吉卜赛人惊讶地回望了他一眼,随即变成一摊热气腾腾散发恶臭的柏油,而他的回答犹自在空中回荡:“梅尔基亚德斯死了。”听到这个消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惊呆了,他竭力抑制悲恸,而人群渐渐被别处的机巧吸引过去,那一摊亚美尼亚人的遗存物也彻底消失。后来,别的吉卜赛人向他证实梅尔基亚德斯的确在新加坡的沙洲上死于热病,被丢到了爪哇海的最深处。孩子们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坚持要父亲带他们去见识孟菲斯智者们创造的最新奇观,据帐篷入口处招揽生意的吉卜赛人说,那曾经是所罗门王的宝藏。孩子们非去不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只好付了三十里亚尔,领他们走到帐篷中央,那里有一个遍体生毛的光头巨人,鼻上穿着铜环,脚踝间绕着沉重的铁链,正看守着一个海盗藏宝箱。巨人刚打开箱子,立刻冒出一股寒气。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茫然无措,但他知道孩子们在期待他马上给出解释,只好鼓起勇气咕哝了一句:

“这是世上最大的钻石。”

“不是。”吉卜赛人纠正道,“是冰块。”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能领会,伸出手去触摸,却被巨人拦在一旁。“再付五个里亚尔才能摸。”巨人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付了钱,把手放在冰块上,就这样停了好几分钟,心中充满了体验神秘的恐惧和喜悦。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又另付了十个里亚尔,让儿子们也体验一下这神奇的感觉。小何塞·阿尔卡蒂奥不肯摸,奥雷里亚诺却上前一步,把手放上去又立刻缩了回来。“它在烧。”他吓得叫了起来。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有理睬,他正为这无可置疑的奇迹而迷醉,那一刻忘却了自己荒唐事业的挫败,忘却了梅尔基亚德斯的尸体已成为乌贼的美餐。他又付了五个里亚尔,把手放在冰块上,仿佛凭圣书作证般庄严宣告: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fU+mZo1U1M5I8sXHfWWsvNSTJe4W7DZG++DbqZkTILbQRs32uxtFPob2Px+bQF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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