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过了河,马车就上了山。还没看见十二棵橡树庄园,斯佳丽就瞧见一缕青烟在高高的树顶上袅袅盘旋,闻到焚烧山核桃木以及烤猪肉、烤羊肉的混合香味。
烤肉的火坑是从昨晚就用小火慢慢焐着的,如今一条条长槽里都是玫瑰红的余烬,铁叉上的肉在上面翻来翻去,肉汁滴滴答答流下来,流进煤炭里咝咝直响。斯佳丽知道这股有香味的微风是从这幢大房子后面老橡树林里吹过来的。约翰·韦尔克斯总是在通向玫瑰园的缓坡上举行烤肉野宴,这是一片舒适的林荫地,比起卡尔弗特家举行烤肉野宴的地方可舒服多了。卡尔弗特太太不喜欢烧烤食品,还说那股气味会留在屋子里好几天,所以她家请客常在离屋子两三百步路的平地上,没遮没盖,客人都热得发昏。不过约翰·韦尔克斯的好客是全州闻名的,他对举办烤肉野宴是真正的内行。
野宴用的搁板长桌总是摆在最茂密的树荫下,上面铺着韦尔克斯家最精致的桌布,两边都放着没有靠背的条凳;还从屋子里拿来些椅子、膝垫、靠垫散放在林中空地上,给那些不喜欢条凳的人坐。烤肉的长坑跟客人相隔老远一段路,免得烟味熏人,上面烤着肉,大铁锅里发出烤肉调味汁和布伦斯维克炖菜 的新鲜香味,韦尔克斯先生经常至少派上十二个黑人,托着盘子忙着奔来奔去伺候客人。在谷仓后面往往另有一个烤肉坑,供宅内仆人、客人的车夫和使女开宴,吃的是玉米饼、红薯和猪肠,猪内脏还是黑人最珍爱的一道好菜呢,再加上应时的西瓜,尽够他们饱餐一顿了。
那股脆烤鲜猪肉的香味一传来,斯佳丽就不由大加欣赏,皱起鼻子闻闻,但愿肉烤好时她会有点胃口。事实上,她吃得那么饱,又勒得那么紧,真生怕自己随时都要呕吐呢。那样就糟糕了,因为只有老头儿和老太婆呕吐才不怕人家指责呢。
他们登上了山坡,那座白房子就在她眼前展现出完美匀称的雄姿,圆柱之高,阳台之宽,屋顶之平,美得如同一个自恃魅力倾人,乐得一视同仁,大方待人的美人儿。斯佳丽爱十二棵橡树甚至胜过爱塔拉,因为这儿有一种庄严的美,一种完美的气派,杰拉尔德的屋子就没有这一点。
宽阔弯曲的车道上已经停满了坐骑和马车,客人纷纷下了车马,跟朋友打招呼。咧着嘴直笑的黑人遇到宴会老是那么起劲,正把牲口牵到谷仓空场上,白天先卸下鞍子,解下挽具。成群的孩子,有白人的,也有黑人的,在新绿的草坪上又跑又叫,玩造房子和捉迷藏,还夸口说他们要吃多少多少。从屋前通到屋后那条宽敞的穿堂到处都挤满了人,奥哈拉家的马车停在前面台阶时,斯佳丽看见姑娘们穿着衬着裙架的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正从通二楼的楼梯上上下下,互相用胳臂搂着腰,靠在精巧的栏杆扶手上,笑着招呼下面穿堂里的小伙子。
透过开着的法式长窗,她看见年纪大些的妇女都坐在客厅里,穿着黑绸衣服显得十分稳重,摇着扇子,谈谈孩子和病痛,谈谈谁跟谁结婚了,为什么结婚。韦尔克斯家的管家汤姆手托银盘,匆匆走过穿堂,一面弯腰微笑,向那些穿着淡黄夹灰色的裤子和细麻布镶褶边衬衫的年轻人送上一只只高脚酒杯。
阳光明媚的前阳台上挤满了客人。是啊,整个县的人都在这儿了,斯佳丽想。塔尔顿家四兄弟和他们的父亲靠在高高的圆柱上。孪生兄弟斯图特和布伦特并排站着,照例形影不离,博伊德和汤姆跟着他们的父亲詹姆斯。卡尔弗特先生站在他那个北方婆娘身边,那婆娘尽管已在佐治亚州过了十五年,似乎还是格格不入。大家对她都很有礼貌,也很客气,因为人家都替她惋惜,不过大家也忘不了,只怪她投错了人生,又不该到卡尔弗特家来当孩子的女教师。卡尔弗特家两个小伙子赖福和凯德陪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金发妹妹凯思琳,跟黑脸的乔·方丹和他美丽的未来新娘萨丽·芒罗在开玩笑。亚力克·方丹和汤尼·方丹在迪米蒂·芒罗耳边说着悄悄话,惹得她发出阵阵痴笑。那儿还有几家是从十英里之外的洛夫乔伊来的,也有从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来的,甚至还有几家是从亚特兰大和梅肯来的。屋子里似乎挤得满满的,没完没了的说话声、笑声、痴笑声和女人家鸡猫子喊叫声此起彼伏。
约翰·韦尔克斯站在门廊的台阶上,一头银发,身材笔挺,流露出一股从容自若的魅力和殷勤态度,就像佐治亚夏天的太阳一样温暖不衰。他身边站着霍妮·韦尔克斯,人们叫她霍妮 是因为她不管是谁,对自己父亲也好,对田里干活的也好,说起话来都那么亲热。她在迎客时却忸怩不安,只会痴笑。
霍妮那副恨不得让眼前每个男人都为之倾倒的露骨急相,跟她父亲那副沉着的神态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斯佳丽想到,或许塔尔顿太太刚才说的话到底还是有点道理的。韦尔克斯家男人的容貌确实有家族的特征。约翰和阿希礼的灰色眼睛都有浓密的深金黄色睫毛,到了霍妮和她姐姐印第亚脸上,睫毛就稀疏褪色了。霍妮没有眼睫毛的怪模样就像兔子,而印第亚也只能说是姿色平庸。
眼下哪儿也看不见印第亚,但斯佳丽知道她大概在厨房里对仆人作临场指导。可怜的印第亚,斯佳丽想,自从她母亲去世后,她管家遇到那么多麻烦,忙得她除了斯图特·塔尔顿以外,根本没机会找到别的情人,要是斯图特认为我比她漂亮,那当然也不能怪我。
约翰·韦尔克斯走下台阶,伸出胳臂来扶斯佳丽。她走下马车时看见苏埃伦嘻嘻傻笑,就知道妹妹已经在人堆里认出了弗兰克·肯尼迪。
我找不到比那个老处男更好的情人才怪呢!她一面鄙夷地想着,一面踏到地上,含笑向约翰·韦尔克斯道谢。
弗兰克·肯尼迪匆匆赶到马车边来扶苏埃伦,苏埃伦顿时神气起来,斯佳丽看见她那副德行恨不得打她两个耳光。弗兰克·肯尼迪可能比县里任何人的地都多,他可能还有一副好心肠,但这两点都毫不足道,因为事实上他都四十岁了,身子瘦弱,神情紧张,嘴上稀稀拉拉几根姜黄色的胡子,脾气像老处女,喜欢大惊小怪。不过,斯佳丽想起了自己的计划,就按捺住心里的蔑视,对他粲然一笑算是打招呼。他突然站住,一条胳臂伸向苏埃伦,眼睛骨碌碌看着斯佳丽,乐得手足无措。
斯佳丽嘴里跟约翰·韦尔克斯聊天,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找阿希礼,但他不在门廊里。只听得十来个人的声音在招呼她,斯图特和布伦特向她迎面走来。芒罗家的姑娘跑过来对她的衣服连声惊叹,她一下子成了各种声音包围的中心,大家的声音越来越响,纷纷力图压倒这片闹声,让人听清自己的话。可是阿希礼在哪儿呢?还有玫兰妮和查尔斯呢?她四下看看,还朝穿堂里那伙高声谈笑的人盯着看,一面又尽力装得别太露骨。
她就这么边谈边笑,边朝屋子和院子里的人扫上几眼,眼光不意落在一个陌生人身上,那人独自站在穿堂里,带着冷冷的傲慢神气凝视着她,顿时使她心情混杂,一种是自己让男人着了迷而感到的女性得意心情,一种是生怕自己这件衣服胸口开得太低了而感到的窘迫心情。他看上去相当老气,少说有三十五岁了,个儿高大,身材魁梧。斯佳丽心想她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肩膀那么宽,肌肉那么发达的,几乎发达得不像斯文君子了。她眼光碰到他的眼光时,他微微一笑,修得短短的黑胡子底下露出兽牙般的白牙齿。他长着一张黑脸,黑得像个海盗,眼睛乌黑狂放,就像海盗在打量要凿沉的大帆船,或是要强奸少女时的眼光一样。他对她微笑时脸色厚颜无耻,满不在乎,嘴边流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幽默感,斯佳丽不由倒抽一口气。她感到人家用这种眼光看她,她理应感到受了侮辱,可她偏偏没感到受了侮辱,所以不免又生自己的气。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无可否认,他那张黑脸是世家子弟的面貌。丰满的红唇上瘦瘦的鹰钩鼻,高高的额头,还有分得很开的眼睛,都显示出这一点。
她没回他一个笑脸,径自看着别处,这时有人在叫着:“瑞特!瑞特·巴特勒!到这儿来!我要你认识一下佐治亚心肠最硬的姑娘。”他也就趁此转过身去了。
“瑞特·巴特勒?”这名字好熟啊,不知怎么的,好像跟什么风流艳事有关系,但她一心都在阿希礼身上,也就丢开了这个念头。
“我得跑上楼去梳梳头发,”斯图特和布伦特正想法把她从人群里强行拉出来,她跟他们说,“你们哥儿俩都等着我,可别跟别的姑娘跑开,不然我可要火了。”
她看得出今天要是她跟别人调情的话,斯图特大概不大好对付。他一直在喝酒,满脸想找碴的蛮横神气,她凭经验就知道要有麻烦了。她在穿堂里停了一下,跟几个朋友说说话,还跟刚从屋子后面过来的印第亚打招呼。印第亚头发蓬乱,额头冒着汗珠。可怜的印第亚!头发和睫毛长得那么浅淡就够糟的了,加上下巴突出,说明脾气固执,还没到二十岁就活像个老处女。她不知道印第亚是否因她夺走了斯图特而非常恨她。好多人说印第亚仍然爱着他,不过你永远也摸不准韦尔克斯家的人在想什么。要是她真的怨恨,她也决不流露出什么迹象来,对斯佳丽还是和过去一贯那样,若即若离,礼貌周到。
斯佳丽满面春风地跟她说了话,就移步踏上宽阔的楼梯。她正走着,背后有个羞怯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只见是查尔斯·汉密顿。他是个漂亮小伙子,白皙的额头上披着乱蓬蓬一堆柔软的棕色鬈发,眼睛是深棕色的,清澈温柔,如同长毛牧羊犬的眼睛一般。他衣着讲究,深黄色的裤子配上黑色上衣,镶褶边的衬衫上加了最阔、最时髦的黑领带。她回过头来时他脸上露出一丝红晕,因为他见了姑娘就难为情。像多数怕羞的男人一样,他十分喜欢斯佳丽这样轻松活泼,一贯无拘无束的姑娘。过去她对他至多只是客客气气敷衍一下,因此看到她满面春风来招呼他,还伸出两只手给他,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了。
“咦,查尔斯·汉密顿,你这个美男子呀!我敢说你大老远从亚特兰大赶来就是存心来让我伤心的吧!”
查尔斯激动得几乎结结巴巴,一味拉着她暖乎乎的小手,望着她那双飞舞的绿眼睛。人家姑娘对别的小伙子就是这样说话的,可就从来没对他这样说过话。他根本弄不懂什么道理,但姑娘们老是当他小弟弟看待,虽然客气,可从来不屑于跟他开开玩笑。他总是希望姑娘们跟他打情骂俏,她们对那些相貌不如他漂亮,家产不如他大的小伙子就是这样的。谁知偶尔真有人跟他这样打骂了,他偏偏又想不出什么话好说,只有怪自己笨嘴拙舌才窘迫得活受罪。事后他又通宵不眠,躺在床上想着他本来可以施展的种种献媚手段;但他很少再有机会,因为姑娘们试过一两回就不理他了。
他跟霍妮有过一种默契,等到明年秋天他继承了家产就结婚,可是即使对霍妮,他也是羞怯而沉默。有时,他也有种不够豁达的感觉,认为霍妮那种卖弄风情和特有的做作并不是他的光彩,因为她一看见小伙子就如痴如醉,他想,任何男人只要给她个机会,她都会使出这一套吧。查尔斯想到眼看就要跟她结婚倒并不兴奋,因为他爱看的书本使他深深相信,恋爱的人内心必定会激起狂热的浪漫感情,可她一点也没激起他这种感情。他一向渴望有个美丽、淘气、热情奔放的大胆姑娘爱上他。
这不是吗,斯佳丽·奥哈拉正在逗他,说他来让她伤心呢!
他尽量想找些什么话说,就是想不出,他默默祝福她,因为她一张嘴说个没完,他也就用不着说话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好了,你就在这儿等我回来,因为我要跟你一起吃烤肉。你可别跟其他姑娘一起走开,因为我醋性大着呢。”瞧她脸上一边一个酒窝儿,两片朱唇一动,竟说出这么令人难以相信的话来;说着绿眼睛上两排活泼的黑睫毛还一本正经地不住闪动呢。
“我不会走开的。”他总算缓过气来了,做梦也想不到她正拿他当一只等着任人宰割的牛犊看待呢。
她用折扇轻轻拍拍他胳臂,转身就要上楼,眼睛又一次看见那个叫做瑞特·巴特勒的人,正独自站在离查尔斯几步路的地方。他显然已经偷听到全部谈话,因为他对她咧嘴直笑,就像雄猫那样不怀好意,而且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通,眼光里完全没有她常见的那种敬意。
“活见鬼!”斯佳丽气得用了她父亲一句常用的诅咒,暗自说道。“他那眼光就像——就像他知道我光身子的模样似的,”她把头往后一扬,径自走上楼去。
在放舞衣的卧室里,她看见凯思琳·卡尔弗特正对镜梳妆,还咬着嘴唇,好添上些血色。她肩带上簪着几朵和脸蛋相配的新鲜玫瑰花,那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兴奋得转个不停。
“凯思琳,”斯佳丽说,一面想法把自己衣服的胸部拉得高一点。“楼下那个叫巴特勒的讨厌鬼是什么人?”
“亲爱的,你不知道吗?”凯思琳兴奋地悄悄说,一面留神看着隔壁房间,迪尔西正跟韦尔克斯家的奶妈在那儿聊天呢。“我真想象不出韦尔克斯先生看见他来这儿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过他是去琼斯博罗看肯尼迪先生的——谈买棉花的事吧——当然,肯尼迪先生只好带他一起来了。他总不能撇下巴特勒一走了之啊。”
“他怎么啦?”
“亲爱的,他不受欢迎!”
“当真!”
“可不是。”
斯佳丽默默把这话玩味一下,因为她还从来没跟任何不受欢迎的人待在一起过呢。这真令人兴奋极了。
“他干了些什么来着?”
“哦,斯佳丽,他的名声坏极了。他名叫瑞特·巴特勒,是查尔斯顿人,他家也是当地名流,但他们连话也不跟他说。卡罗·瑞特去年夏天跟我说过他的事。他跟她家不是亲戚,不过他的事她全知道,人人都知道。他是被西点军校 开除的。想想看!起因的事情太不堪了,卡罗也不便去打听。后来又出了他把人家姑娘甩掉不娶的事。”
“说来听听!”
“宝贝,你什么都不知道?去年夏天卡罗就把这事全告诉我了,她妈要是想到卡罗连这事都知道真会气死的。说起来嘛,是这位巴特勒先生带了个查尔斯顿姑娘出去乘马车兜风。我根本不知道那姑娘是谁,可心里总有怀疑。她也不见得怎么好,否则就不会在傍晚时没个陪伴就跟他出去。后来,乖乖,他们竟在外面待了几乎一整夜,临了走回家来,说什么马跑掉了,马车摔坏了,他们在树林里迷了路。你猜猜后来怎么着——”
“我猜不出,告诉我吧,”斯佳丽热心地说,心里尽往坏里想。
“第二天他不肯跟她结婚了!”
“哦,”斯佳丽说,心里的希望落空了。
“他说他不曾——呃——对她怎么样,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该同她结婚,姑娘的哥哥少不得向他提出决斗,可巴特勒先生说他宁可被打死也不娶一个蠢货。他们就此来了一场决斗,巴特勒先生一枪打中对方,他死了,巴特勒先生只好离开查尔斯顿,如今人家都不欢迎他了,”凯思琳得意洋洋地说完,正巧迪尔西回屋里查看由她照管的衣服。
“她有过孩子吗?”斯佳丽在凯思琳耳边悄悄问道。
凯思琳拼命摇头。“不过她还是照样毁了。”她轻声回答。
但愿阿希礼跟我妥协就好了,斯佳丽突然想。他是位正人君子,不会不娶我的。但不知怎么,她情不自禁地对瑞特·巴特勒有了种尊敬感,因为他拒绝娶一个傻姑娘。
斯佳丽坐在屋后一棵大橡树树荫下一只花梨木高脚凳上,衣服上的荷叶边和褶边在四周堆得如同波涛起伏,下面露出两英寸摩洛哥羊皮绿舞鞋,大家闺秀只能露出这么点儿才不失身份。她手里拿着个盘子,里面的东西几乎没动过,身边围着七位骑士。烤肉野宴已经进入高潮,暖烘烘的空气里充满欢声笑语,银器跟瓷器的撞击声,烤肉和肉卤的浓烈香味。有时碰到微风转向,烤肉的长火坑就会有阵阵烟雾飘到人群里来,那些太太小姐就顿时故作惊慌地尖声叫喊,还拼命挥动芭蕉扇。
年轻的小姐多半都跟男伴坐在面对桌子的条凳上,但斯佳丽明白,一个姑娘身边只有两个座位,一边坐一个男伴,她特意坐开去,这样身边就可以尽量多围上些男人。
结过婚的女人都坐在凉亭里,她们的黑衣服在周围的缤纷色彩和欢乐气氛中显得端庄大方。妇女不论年龄大小,总是聚在一起,躲开那些明眸皓齿的小姐、公子和笑声,因为在南方,结过婚的女人就不是美女了。上自仗着自己年纪大,公然打起嗝来的方丹家老奶奶,下至因初次怀孕正忍着不要呕吐的十七岁的爱丽思·芒罗,个个都在交头接耳,没完没了地讨论家谱和产科方面的事,把这种聚会变成又有趣又有益的活动。
斯佳丽用轻蔑的眼光看着她们,觉得她们活像一批胖老鸦。结过婚的女人从来就没有什么乐趣。她就没想到如果她嫁给阿希礼,她也会自动归到凉亭里或者前客厅里跟穿着暗淡色调绸衣服的庄重妇女在一起,也跟她们一样态度庄重,衣着暗淡,就此跟玩笑嬉戏没份了。像大多数姑娘一样,她的想象力只到结婚的圣坛为止,仅此而已。再说,眼下她心里很不高兴,没心思去想玄乎的东西。
她垂下眼睛,讲究地抿着一薄片热松饼。一副没胃口的斯文样儿,黑妈妈见了一定会深表赞许。尽管向她献殷勤的人多不胜数,她心里可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她昨晚对阿希礼的计划不知怎的竟已经完全失败了。她已经吸引了几十个向她献殷勤的,就是没吸引住阿希礼,而且昨天下午的种种恐惧如今又卷土重来,弄得她心跳得快一阵慢一阵,脸蛋也红一阵白一阵。
阿希礼并没打算到她身边这圈子里来凑热闹,事实上她到这儿之后就没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从他们刚见面打了下招呼之后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她来到后花园时,他上前来欢迎过她,但那时他一手还挽着玫兰妮,玫兰妮的个子简直还不到他肩膀呢。
她是个娇小玲珑,弱不禁风的姑娘,外表看上去就像个孩子穿上母亲衬着裙箍的大裙子,那双太大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羞怯而几乎惊惶的神情,看上去更令人把她当做个孩子了。她有一头卷曲的黑发,却古板地罩在发网下,一丝不乱,再加前额上梳着V形发尖,脸蛋更加像颗鸡心了。两边颧骨长得太宽,下巴颏儿太尖,这张脸虽然娇怯可爱,但是姿色平庸,而且她又没有女性那套媚人花招好让旁人看了忘记她姿色之平庸。她看上去像泥土一样纯朴,像面包一样平凡,像泉水一样清澈。但尽管她姿色平庸,身材矮小,她的举止却是稳重端庄,楚楚动人,老气横秋,远远不止十七岁。
她穿一件灰色蝉翼纱裙,配以樱桃红的缎带,用波浪似的裙摆和褶边来掩饰她没发育好的身体,那顶有樱桃红长飘带的黄帽子倒把她那身奶白色的皮肤衬托得红润。两个沉甸甸的耳坠,上面吊着长长的金流苏,垂在用发网整整齐齐兜着的鬓角边,贴近那双棕色眼睛,晃晃悠悠,眼睛幽幽闪亮,犹如冬天森林里两泓池水,平静的水面上黄叶在泛光。
玫兰妮带着羞怯的笑容跟斯佳丽打招呼,对她说她穿着这身绿衣服真漂亮,斯佳丽简直不知如何同样有礼貌地回答,她巴不得跟阿希礼单独说说话啊。从那时起,阿希礼就离开其他客人,坐在玫兰妮脚边一张凳子上,悄悄跟她说话,露出斯佳丽喜欢的那副慢慢催人入眠的笑容。更受不了的是,他这么一笑,玫兰妮的眼睛里也出现了小小一点光彩,因此连斯佳丽也只好承认她看上去几乎说得上漂亮了。玫兰妮望着阿希礼的时候,内心的热情焕发,那张平庸的脸也发亮了,要是说脸上流露得出一颗爱心的话,这会儿玫兰妮·汉密顿的脸上就流露出来了。
斯佳丽尽量不朝这两个人看,可是办不到,每回看过一眼,她就加倍跟她的骑士们闹得欢,嘻嘻哈哈,大胆瞎扯,开开玩笑。人家恭维她,她就扬起头,弄得耳环直晃悠。她说了好多遍“乱弹琴”,声称他们谁都没一句真话,还发誓说任何男人对她说什么话她都决不相信。但阿希礼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她。他只是仰望着玫兰妮,径自谈下去,玫兰妮低头看他时,那副神情就流露出她属于阿希礼已成事实。
因此,斯佳丽痛苦了。
在外人肉眼里看来,这样一个姑娘是绝不会痛苦的。她无疑是烤肉野宴上的一朵花,人们注意的中心。她在男人当中引起的轰动,加上其他姑娘心里的恼火,要在平时准会叫她非常满意。
查尔斯·汉密顿得了她的青睐,胆子也壮了,他稳稳坐在她右面,尽管塔尔顿哥儿俩齐心协力推挤,他也不肯挪动位子。他一手拿着她的扇子,另一只手拿着自己那盘没动过的烤肉,死也不朝霍妮看一眼,霍妮似乎差点就要掉眼泪了。凯德姿态优雅,懒洋洋地靠在她左边,一面拉拉她裙子引她注意,一面两眼冒烟,直盯着斯图特。他跟这对孪生兄弟之间的气氛已经一触即发,大家都说了些难听的话。弗兰克·肯尼迪百般操心,四处张罗,从橡树树荫下到餐桌边来回跑着,不断取些好吃的东西来给斯佳丽吃,仿佛那儿没有十几个仆人专供差遣似的。因此,苏埃伦憋了一肚子气,早已忍无可忍,顾不得小姐身份,对斯佳丽怒目而视。小卡丽恩也要哭了,因为尽管斯佳丽当天早上说过鼓舞她的话,布伦特却只对她说了声“你好,小妹妹”,又拉拉她头发上的缎带,回头就一心放在斯佳丽身上了。平常他那么亲切,对她随便而恭顺,使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还偷偷梦想有朝一日,等她梳拢头发,穿上长裙,就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情人呢。如今看来斯佳丽已经把他拉过去了。方丹家两个黑不溜秋的小子汤尼和亚力克变了心,芒罗家两个姑娘虽然委屈,倒没流露出来,但是他俩竟站在圈子旁边想挤掉别人,抢占一个靠近斯佳丽的位置,她们看到这副德行,不禁大为恼火。
她们微妙地抬起眉毛,向赫蒂·塔尔顿递了个眼色,表示对斯佳丽行为不以为然。对斯佳丽只能用“放荡”这个词儿。这三位小姐不约而同举起带花边的阳伞,推说她们已经吃饱了,谢谢,顺便用手指轻轻碰一下挨得最近的男人的胳臂,娇喊着要去看看玫瑰园、泉水和凉亭。这种有条不紊的战略撤退,对当事的女人说来,或局外的男人看来都不算失败。
斯佳丽看着三个倾倒在她脚下的男人给拖走,去探访那些姑娘从小就熟悉的园林亭台,不由格格直笑,一面机灵地偷眼看看阿希礼注意到没有。但他正抚弄着玫兰妮腰带的两端,还仰头朝她微笑。斯佳丽顿时心痛如绞。她恨不得去抓玫兰妮那身象牙般的皮肤,抓出血来才痛快。
她眼光刚离开玫兰妮,又碰上了瑞特·巴特勒的目光,他没跟大家混在一起,只是站在一边跟约翰·韦尔克斯说话。他一直在留神看她,但等她望着他时,他就放声大笑。斯佳丽心里很不安,总觉得在场的人中只有这个不受欢迎的人知道她面子上纵情嬉闹,骨子里有什么心事,并以此来开心。她真恨不得也抓他几下才好。
“要是我能熬过这次野宴,熬到今天下午,”她想,“趁所有的姑娘都上楼去睡午觉,养足精神,晚上好玩,我就待在楼下,找阿希礼谈谈。他包管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欢迎了。”她又抱着另一种希望聊以自慰:“当然,他得关心玫兰妮,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她根本不讨人喜欢,要是他不照应她,她就成了墙花了。”
想到这一层,她勇气又来了,她在查尔斯身上加倍下功夫,他那双棕色眼睛对她渴望地闪闪发亮。这一天对查尔斯真太妙了,犹如在梦中,他竟一下子就爱上了斯佳丽。有了新欢,霍妮自然黯然失色。霍妮是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斯佳丽却是一只艳光四射的蜂鸟。她逗弄他,护着他,问他一些话,又自己来回答,因此他一句话也不用说就显得很聪明。其他小伙子看见她明摆着对查尔斯如此有意,不禁感到又迷惑又恼火,因为他们知道查尔斯很害羞,一句话都说不连贯,他们心里越想越火,拼命顾着礼貌才忍住没发作。大家都憋着一肚子气,要不是阿希礼还没收服,斯佳丽早就大获全胜了。
等到猪肉、鸡肉和羊肉统统吃完了,斯佳丽希望印第亚就此该起身请女宾都进屋休息了。这时已是两点钟,太阳当头,晒得暖洋洋的。谁知印第亚正在跟费耶特维尔一位聋老头大声说话,她张罗这次野宴,足足忙累了三天,现在乐得坐在凉亭里不动弹。
人们有了一种懒洋洋的困倦感。黑人吊儿郎当,都在收拾刚才摆菜的条桌。谈笑声越来越不起劲了,各处人堆中都沉默了。大家都等着女主人发话,宣布上午的盛宴结束。芭蕉扇摇得越来越慢,有几位先生肚子撑得太饱,竟热得打瞌睡了。野宴结束了,大家都乐意趁太阳当顶的时候休息一下。
在上午的野宴和晚上的舞会当中这段时间,大家似乎都太平安静。只有小伙子还保留着刚才全体宾客都鼓足的那股充沛精力。他们在人群之间走来走去,说话时嗓音柔和,慢吞吞的,就跟纯种马一样英姿飒爽,一样危险可怕。聚会中大家都感到日中的倦怠,但心里窝着的怒火转眼就会冒到顶,一触即发。无论男女,外貌漂亮,内心狂热,面子上谈笑风生,骨子里相当暴烈,略有一点点温顺而已。
又挨过了一会儿,太阳越来越热了,斯佳丽和大家又朝印第亚看看。说话声渐渐都静寂了,就在这个时候,林子里大家只听见杰拉尔德扯起嗓门的狂怒声调。他站在离餐桌不远的地方,正跟约翰·韦尔克斯争论得起劲。
“活见鬼,老兄!向北佬祈求和平解决吗?我们在苏姆特堡开火打了这些流氓之后再讲和?息事宁人?南方应该用武力来表示我们是不可侮辱的,而且我们脱离联邦不是靠他们发善心,而是靠自己的实力。”
“啊呀,我的天!”斯佳丽心想,“这下让他搞糟了,得,我们大家都要在这儿坐到半夜了。”
顷刻间,这群懒洋洋的人睡意顿消,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人们纷纷从长凳上、椅子上一跃而起,挥动胳臂,大做手势,七嘴八舌争着压倒别人的嗓门。因为韦尔克斯先生请求大家莫谈政治或即将发生的战争,免得太太小姐听了心烦,大家整个早上都绝口不谈。但眼下杰拉尔德已经高喊起“苏姆特堡”来,在场的男人就此都忘了主人的劝告了。
“我们当然要打——”“北佬贼——”“我们不出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嗨,一个南方人就能揍扁二十个北佬——”“好好教训他们一下,他们就不会立刻忘记——”“息事宁人?他们不肯让我们过太平——”“不行,看看林肯先生怎么侮辱我们专员吧!”“是啊,把他们拖住几个星期——还发誓说他就要撤出苏姆特堡!”“他们要战争;我们就要让他们讨厌战争——”杰拉尔德嗡隆嗡隆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嗓音,他喊来喊去,斯佳丽只听清了“千真万确,州权哪!”这句话。杰拉尔德自己是痛快了,却苦了他的女儿。
脱离联邦啊,战争啊——这些词儿说来说去,斯佳丽早就听得厌透了,可这会儿她听到这些词儿就痛恨,因为一说起这两个词儿那些男人就会一连几小时站在那儿,互相高谈阔论,她就没机会去逼阿希礼摊牌了。当然仗是打不起来的,这点人人都知道。他们只是喜欢谈,而且喜欢听自己谈。
查尔斯·汉密顿并没跟其他人一起站起来,他一看自己总算单独跟斯佳丽在一起了,就靠得近些,凭着爱苗萌发的胆量,悄声作了一番表白。
“奥哈拉小姐——我——我已经决定了,要是我们真的打仗,我就到南卡罗来纳州去,在那儿入伍。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 正在组织一支骑兵队,我当然想跟他一起走。他这人真了不起,又是我父亲的至交。”
斯佳丽想,“叫我怎么办——为他欢呼三声吗?”因为看查尔斯一副表情是在对她剖露心里的秘密。她想不出什么话可说,只是望着他,心里真想知道男人怎么都这么笨,居然认为女人对这种事有兴趣。他把她这副表情当成默许,顿时放胆接着说——
“要是我去了——你会——会难过吗,奥哈拉小姐?”
“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枕头上哭,”斯佳丽说,这话原是一句戏言,不料他竟按字面的意思理解,乐得脸也红了。她一只手原来藏在衣褶里,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慢慢伸进去,紧紧握着她的手,自己居然这么大胆,她居然也就此默许,真叫他不胜激动。
“你会为我祈祷吗?”
“好一个傻瓜!”斯佳丽怨恨地想着,一面偷偷朝周围张了一眼,希望有人来替她解围。
“你会吗?”
“哦——会,真的,汉密顿先生。每天晚上至少念三遍《玫瑰经》!”
查尔斯赶紧朝自己身边看看,他屏住气,收紧腹部肌肉。现在几乎只有他们在一起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失之交臂。而且,即使再遇上这种天赐良机,他可能也没这份勇气了。
“奥哈拉小姐——我一定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
“唔?”斯佳丽不在意地说,一面尽量朝争论不休的人群中张望,看见阿希礼仍然坐在玫兰妮脚边说话。
“是啊!”查尔斯悄声说,他一向总以为年轻姑娘碰到这种情况就会又笑又叫,或是昏过去,她却既没笑,也没叫,又没昏,真使他欣喜若狂。“我爱你,我认识的姑娘当中你是最——最——”他生平还是第一次这么大胆开口说话。“最美丽、最可爱、最和气的一个,你的态度最可亲,我一心一意爱着你。我不敢指望你会爱上我这么个人,但是,亲爱的奥哈拉小姐,要是你能鼓励我一下,我不惜去做任何事来讨你欢心。我愿意——”
查尔斯住口了,因为他想不出有什么难办的事能真正证明他的深切感情,因此他就干脆说:“我要跟你结婚。”
斯佳丽听见“结婚”两个字,心头怦然一动,顿时回到现实中来。她刚才一直在想着结婚,想着阿希礼,这时按捺不住心里的气恼,朝查尔斯看了一眼。这个愣小子干吗非要挑上她烦恼得要发疯的好日子硬向她倾吐衷情呢?她仔细看着那双向她求情的棕色眼睛,一点也看不出害羞的小伙子那种初恋之美,也看不出理想实现后那种崇敬之情,更看不出有如烈火燎身的那种狂喜和柔情。斯佳丽见惯了向她求婚的男人,见惯了比查尔斯·汉密顿更有魅力的男人,人家比他更有手腕,绝不会在她心里想着更重要的事的野宴上求婚。她只看见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满脸通红,傻里傻气。她恨不得跟他说,他长得一副傻相。但她母亲平时教过她两句应急的话却自然而然来到嘴边,她出于习惯势力,垂下眼睛,喃喃说:“汉密顿先生,承蒙你向我提出要我做你的妻子,不过这事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是个两面光的妙法,既可以给男人找个台阶儿,又可稳住他,查尔斯果然上了钩,好像从未见识过这种香饵似的,首先中了她的计。
“我会永远等下去!除非你确定了,我才会要你跟我结婚。奥哈拉小姐,请你跟我说我还可以有希望。”
“唔,”斯佳丽说。她眼睛尖,注意到阿希礼没有站起身参加讨论战争,正抬头对玫兰妮微笑呢。这个抓住她手的傻瓜只要肯安静一会儿,也许她就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她一定得听听他们在说什么。玫兰妮对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才使他眼睛里流露出兴趣盎然的神情呢?
查尔斯的话把她竭力要听的话搅得听也听不清。
“哦,别出声!”她对他嘘了一声,还拧了他一把,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
查尔斯听她一声喝斥不由大吃一惊,开头感到害臊,脸都红了,随后,看见她眼睛盯着他妹妹玫兰妮,这才笑了。斯佳丽是生怕人家听见他的话呀。她唯恐他们的话被人家听到,自然不免又窘又羞,有苦难言了。查尔斯想到这里,一股从未有过的男子气油然而生,因为这是他生平头一回使姑娘受窘。这种激动的心情可真令人陶醉。他脸上摆出自以为是一种满不在乎的随便神情,稍有分寸地回拧了斯佳丽一下,表示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完全懂她意思,也接受她的责备。
她连他拧了她也没感觉到,因为她清清楚楚听得见玫兰妮娇滴滴的声音,那是她一大媚人之处:“恐怕我不能同意你对萨克雷先生 的看法。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我看他不是狄更斯先生 那样的正人君子。”
对男人说这种事多傻呀,斯佳丽想想不禁松了口气,差点噗嗤笑出来。唉,她只不过是个书呆子罢了。人人都知道男人是怎么看待书呆子的……要使男人感到兴趣,并保持兴趣,就是跟他谈谈他的事,再慢慢把话题绕到你自己身上,别再绕开。要是玫兰妮一直在说:“你真了不起!”或是“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的?要是让我想这种事,我这小脑袋就要胀破了!”斯佳丽听了就会感到有理由惊慌。可她呢,男人坐在她脚边,她竟跟在教堂里一样一本正经地说着话。看来斯佳丽的前途更乐观了,她乐得眉飞色舞,眼珠转到查尔斯身上,冲着他微笑。他看到这种亲热的迹象不由心花怒放,竟抓住她的扇子拼命扇个不停,把她头发都扇乱了。
“阿希礼,你还没发表高见呢,”吉姆·塔尔顿从吵吵嚷嚷的人堆中转过身来说,阿希礼这才道歉一声,站起身来。斯佳丽看到他那副疏懒的态度如此文雅;他的金头发和小胡子给太阳照得如此晶亮,心里暗想,在场的人谁也比不上他那么英俊。连上些年纪的人也静下来听他说话。
“噢,诸位先生,要是佐治亚州要打,我就跟着去打仗。要不然我干吗还参加骑兵连呢?”他说。他的灰眼睛张得大大的,昏昏欲睡的神情不见了,露出斯佳丽从未见过的一股激情。“不过,跟我父亲一样,我希望北佬会让我们过上太平日子,不要打仗——”他微笑着举起一只手,因为方丹家和塔尔顿家几个小伙子七嘴八舌地闹了起来。“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们受了侮辱,受骗了——但如果我们处在北佬的地位,换成他们在想脱离联邦,那我们又怎么办呢?大概也差不多吧。我们也不会喜欢这种事的。”
“他又来了,”斯佳丽想。“老是为人家设身处地。”对她来说,争论中总归只有一面是正确的。有时,阿希礼真不可理解。
“我们头脑别太热了,还是别打什么仗吧。世界上的痛苦大多是战争造成的。等到战争结束了,就谁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斯佳丽不由嗤之以鼻。幸亏阿希礼素有勇敢名声,无懈可击,否则就要惹出麻烦了。她正这么想着,一片吵吵嚷嚷的反对声冲着阿希礼而来,声势愤怒激昂。
凉亭里,那个费耶特维尔来的聋老头捅捅印第亚说:
“怎么回事?他们在说什么?”
“战争!”印第亚把手掌弯成个话筒凑在他耳边。“他们要去跟北佬打仗!”
“战争,是吗?”他一面叫着,一面摸索身边的拐杖,使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多年没显出这么旺盛的精力了。“我要对他们说说打仗的事。我打过仗。”原来麦克雷先生家里的女眷管得严,不准他出声,所以他不大有机会谈论战争。
他步伐僵硬地急忙冲到人群里,挥舞着拐杖,大声嚷嚷起来,因为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不久就独霸全场了。
“你们这些吃了炸药的愣小子,听我说。你们别净想打仗。我打过仗,我知道。我参加过塞米诺尔战争,还做了个大傻瓜,又去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你们都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滋味。你们以为打仗就是骑上骏马,让姑娘们向你扔鲜花,凯旋归来就成了个英雄。得了,不是这么回事。才不是呢!打仗是挨饿,是在潮湿地方睡觉而害上麻疹和肺炎。不害麻疹和肺炎就闹肚子。是啊,先生,打仗对肚子有什么害处呢——害痢疾这类毛病呗——”
太太小姐羞得脸都红了,麦克雷先生老爱提起早八辈子的事,那年代正如方丹家老奶奶和她那令人发窘的响嗝一样,大家都想忘掉。
“跑去把你外公拉回来,”这老头的一个女儿悄悄对站在身边的一个姑娘说。“哎呀,”她对身边那些焦急不安的妇女说。“他一天比一天更不行了。你们信不信,今天早晨他还找上玛丽——她才十六岁呢——他竟说:‘喂,姑娘……’”声音低下去,说起了悄悄话,那个外孙女趁此溜出去,想法劝麦克雷先生回到树荫下的座位上来。
在树下转来转去的人多得很,姑娘都在兴奋地嬉笑,男人都在热烈地谈天,只有一个人似乎很镇定。斯佳丽把眼光转向瑞特·巴特勒,只见他背靠着一棵树,两手深深插在裤袋里。韦尔克斯离开他以后,他就一个人站在那儿了,人们的谈话越来越激烈,他却没说过一句话。修得短短的黑胡子下面两片红唇朝下撇着,那双黑眼睛里隐隐流露出觉得可笑的轻蔑——就像在听孩子们吹牛那样轻蔑。一副非常讨厌的笑脸,斯佳丽想。斯图特·塔尔顿红发蓬乱,两眼闪光,嘴里一再说着:“嗨,我们只要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上流人总比下层暴民会打仗。一个月——嗨,打一仗就——”
“诸位先生,”瑞特·巴特勒原来一直静静听着,听到这里不由说道,一口查尔斯顿口音,没有抑扬顿挫,慢声慢气,他靠在树上没挪动,双手插在裤袋里也没拿出来。“我可以说句话吗?”
他的态度和眼神里都含着轻蔑,想方设法模仿这些人自己的态度来嘲弄他们,骨子里虽轻蔑,外表上还是装得彬彬有礼。
那批人都回过头来朝他望着,还照平时对待外人那样,对他以礼相待。
“你们有哪位先生想到过梅森—狄克逊分界线 以南一带没有一家大炮工厂吗?想到过南方的铸铁厂是多么少吗?想到过毛纺厂、棉纺厂和制革厂多么少吗?你们想到过我们连一条兵舰也没有,北佬的舰队一个星期后就可以堵住我们的港口,那样我们就不能把棉花运到国外销售了吗?不过——当然啰——这些事诸位先生都想到了。”
“咦,他把这些小伙子当成一批笨蛋了!”斯佳丽愤愤想着,脸蛋涨得血红。
显然,当时心里有这个念头的人不止她一个,因为有好几个小伙子都开始挺身而出了。约翰·韦尔克斯不露痕迹地立刻回到说话人身边自己的原处去,似乎要给在场的人一个印象,这个人是他的客人,再说还有太太小姐在场呢。
“我们多半南方人的毛病是,”瑞特·巴特勒接着说,“我们不是出外旅行很少,就是从旅行中得益不多。得,你们诸位先生当然都是走遍各地的。但你们看见了什么呢?欧洲、纽约、费城,当然啦,夫人小姐们去过萨拉托加,”他对凉亭里的那堆人欠了欠身。“你们看到了旅馆、博物馆、舞厅和赌场。你们回家来时以为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南方。至于我,我生在查尔斯顿,但愿近几年我都在北方。”他露出白牙一笑,仿佛他明白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不再住在查尔斯顿的缘故,而且如果他们都知道,他也毫不在乎。“我见过好多事,都是你们大家没见过的。我见过成千上万的移民只图点儿吃的和几块钱,就甘愿为北佬打仗,还见过工厂、铸铁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都是我们没有的东西。唉,我们有的只是奴隶、棉花和傲慢罢了。他们不消一个月就会打败我们。”
一时间气氛紧张,四下一片沉默。瑞特·巴特勒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块上好的麻纱手帕懒洋洋地掸去袖子上的灰尘。随后人群里传来一阵大势不妙的喃喃声,凉亭里也传来一阵嗡嗡声,声音就像一群刚受惊扰的蜜蜂那样明显。尽管斯佳丽感到气得脸上热血上涌,尚未消退,可她的头脑讲求实际,不由暗暗想到这人说的话倒也不错,而且听上去通情达理。啊呀,她还从来没见过一家工厂呢,也不知道有谁见到过一家工厂。不过,即使这些话是真的,他发表这么一篇声明也算不得上流人——而且又是在一个宴会上,大家本来正玩得痛快呢。
斯图特·塔尔顿皱着眉,跟布伦特一起走上前来站在瑞特身边。当然,塔尔顿家这对孪生兄弟很有礼貌,即使给惹火了,他们也不会在野宴上大闹一场。然而,这批太太小姐都觉得兴奋之极,因为她们难得亲眼看见有人吵闹拌嘴。通常都是听人家传说的。
“先生,”斯图特语气沉重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特看着他,眼光中虽有礼貌,却也含着嘲弄。
“我意思是,”他回答说,“拿破仑——也许你听说过他吧?有一次说过,‘上帝站在最强大的军队一边!’”他向约翰·韦尔克斯转过身来,说话时彬彬有礼的态度倒是真诚的。“你答应让我参观你的藏书室,先生。是否请你现在就带我去看看?恐怕今天下午我得早点回琼斯博罗去,那儿还有点事要办。”
他转过身子,面对人群,脚后跟喀嚓一声并拢,像个舞蹈大师似的鞠了一躬,这一躬,在如此威武的人身上,可算姿态优雅的了,同时又盛气凌人,无异打了人家一个耳光。鞠完躬,他就跟约翰·韦尔克斯穿过草地而去,只见他乌黑的脑袋仰在半空,令人不舒服的笑声一阵阵传到桌旁的人群中。
大家惊愕得一片肃静,接着那阵嗡嗡声又响起来了。印第亚疲惫地从凉亭里的座位上站起来,向发怒的斯图特·塔尔顿走去。斯佳丽听不出她说什么,但她仰望他那张阴沉的脸时的眼神,倒让斯佳丽觉得有点内疚。这种眼神跟玫兰妮望着阿希礼时那种心许目成的眼神是一样的,只是斯图特看不出来罢了。原来印第亚真爱上斯图特了。斯佳丽马上想到,要不是在一年前那次政治演讲会上她公然跟斯图特调情,他兴许早就跟印第亚结婚了。不过后来一想,要是人家姑娘笼络不住自己的男人,这可不是她的过错,这一想,那点内疚顿时消失。
斯图特终于对印第亚微笑了,笑得很勉强,还点点头。大概印第亚是在求他别跟着巴特勒先生去惹麻烦吧。随着客人们起身离座,掸掉身上的面包屑,树下出现一阵有礼貌的骚动。妇女招呼着奶妈和小孩,把儿女聚在一起动身离去。姑娘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往屋里走,上楼到卧室里去聊天和午睡了。
除了塔尔顿太太,所有的女客都走出了后院,把橡树荫和凉亭让给那些男人。杰拉尔德、卡尔弗特先生和其他几个人把她缠住,要她答复卖马给骑兵连的事。
阿希礼信步走过斯佳丽和查尔斯坐着的地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暗自高兴的笑容。
“真是个狂妄鬼,不是吗?”他目送巴特勒说。“他看上去就像鲍奇亚家族 的人呢。”
斯佳丽连忙想了一下,可想不起县里和亚特兰大或萨凡纳有姓鲍奇亚的人家。
“我倒不知道这家人家。他跟他们家是亲戚吗?他们是什么人?”
查尔斯脸上露出副怪相,心里又是奇怪又是羞愧,正在跟爱情搏斗呢。结果还是爱情胜利了,因为他认识到一个姑娘只要温柔、可爱、漂亮就够了,即使没受什么教育也无损于她的魅力,于是他赶紧回答:“鲍奇亚家是意大利人。”
“哦,”斯佳丽说着兴趣顿减。“外国人哪。”
她对阿希礼甜甜一笑,但不知怎的他竟没看她。他正看着查尔斯,脸上的神情有理解,也有一点怜悯。
斯佳丽站在楼梯口,小心地从栏杆上朝下面的穿堂张望。穿堂里空空荡荡。楼上各间卧室里传来嗡嗡不绝的低语声,声音时起时伏,夹杂着叽叽喳喳的笑声,还听见有人说,“得,你这话当真!”有人说,“后来他怎么说来着?”六大间卧室的床和长沙发上都躺着姑娘,大家正在休息,脱了衣服,解开了胸衣,头发也披散开来。乡下本来有睡午觉的习惯,参加全天的宴会,大清早就开始了,到舞会时才进入高潮,午睡更是必不可少的。那些姑娘先花上半小时说说笑笑,随后仆人就来拉上百叶窗,在暖和的半朦胧状态下,说话声就渐渐变成耳语,终于在一片寂静中消失,只有柔和而有规律的呼吸声起伏其间。
斯佳丽先弄清楚玫兰妮跟霍妮和赫蒂都在床上躺下了,这才溜进穿堂,开始下楼。她从楼梯口的窗户看得见成群的男人坐在凉亭里,用高脚酒杯喝酒,她知道他们要在那儿待到黄昏时分。她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但阿希礼不在里面。于是她仔细听着,居然听到了他的声音。果然不出所料,他还在前面车道上,跟那些先走的太太孩子告别。
她提心吊胆,一阵风似的,走下楼梯。要是她遇见韦尔克斯先生怎么办?别的姑娘都在睡午觉,她能为自己偷偷在屋里跑来跑去找什么借口呢?行了,这一回非得冒下险不可。
她走到最下面一级楼梯时,听见仆人正在管家的命令下在饭厅里忙活,搬开桌椅,准备舞会。走过宽敞的穿堂就是藏书室大开着的门,她就无声无息地溜了进去。她可以在那儿等着,等到阿希礼送完客进屋来,她就叫住他。
藏书室里半明半暗,因为怕太阳照,百叶窗都拉上了。昏暗的房间里,高高的四壁全堆着黑压压的书,真使她丧气。她才不会选择这里做她希望跟他约会的地方呢。她见了一大堆书总是感到丧气,见了喜欢读一大堆书的人也一样。就是说——只有阿希礼除外。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家具耸立在她眼前,那些高背、阔扶手、深座位的椅子是给韦尔克斯家高个儿男人特制的,丝绒面的矮座软椅,椅子前配着丝绒面的膝垫是给姑娘坐的。这间长方形房间的尽头,壁炉前面有一只七英尺长的沙发,那是阿希礼最喜欢的专座,沙发靠背高高耸起,就像头睡觉的巨兽。
她把门掩上,只剩一条缝,尽力缓和一下心跳。她拼命回想昨晚上打算怎么跟阿希礼说来着,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是她想出了什么话又忘记了——还是她只打算让阿希礼对她说点什么呢?她想不起来了,不由猛吃一惊。只要她这颗心别在耳边咚咚跳个不停,也许她还想得出说点什么。不料她听见他送别最后一批客人,走进前面穿堂时,她的心反而跳得更厉害了。
她只想得起一点,就是她爱他——上至他昂然抬起的那金发脑袋,下至他那瘦长的黑靴子,从头到脚都爱,还爱他的笑声,尽管这笑声使她莫明其妙,还爱他那叫人困惑不安的沉默。哦,只要他现在就走进来,一把搂住她,那她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他一定爱她的——“也许我祷告一下的话——”她紧闭双眼,急急忙忙暗自念叨起来:“万福马利亚,大慈大悲——”
“咦,斯佳丽!”阿希礼的声音打断了她耳边的嗡嗡声,把她弄得慌乱不堪。他站在穿堂里从门缝里向她张望,脸上带着疑惑的微笑。
“你在躲谁呀——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
她喘不过气来了。原来他注意到男人怎么围着她转了!他站在那儿眼睛亮晶晶的,一点也没注意她的激动,真是说不出的可爱。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伸出一只手把他拉进屋去。他进来了,虽然弄不明白,但也感到有趣。她神情紧张,眼睛发亮,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而且光线虽然暗淡,他也看得出她脸蛋绯红。他不自觉地关上门,拉起她的手。
“怎么啦?”他说,声音轻得像说悄悄话。
他手一碰到她,她就颤抖起来了。现在事情果然跟她梦中一模一样了。她脑子里闪过千百种不连贯的想法,但她一种也抓不住,凑不成一句话。她只会哆嗦,抬头细细望着他的脸。他干吗不说话呢?
“怎么啦?”他重复了一遍。“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她突然说得出话了,她母亲多年来的教导也突然统统都丢光了,她父亲那副直截了当的爱尔兰脾气也突然从她嘴里暴露无遗。
“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刹那间四下一片沉默,似乎凝重得他们两人都不能呼吸了。当时她心里涌上一阵幸福和自豪,也不再颤抖了。她为什么早先不这么做呢?这样岂不比平日所学的闺秀的手段简单得多?接着她眼睛探索着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有种惊恐的神情,有怀疑的神情,还不止——是什么呢?对了,有一天她父亲心爱的猎马摔断了腿,他只好把马打死了,当时他也是那种神情。为什么她这会儿竟想起这件事来?多么傻的念头啊。阿希礼干吗看上去那么古怪,一言不发呢?随后他脸上像戴上一副老练的面具似的,潇洒地笑了。
“你今天把这儿个个男人的心都收服了,还嫌不够吗?”他又用上那种一半玩笑,一半奉承的老口吻说话了。“你是要得全票吧?那好啊,你知道你一向深得我心,从小就深得我心了。”
不对头了——全错了!她计划中可不是这样的啊。她脑子里有好多念头在拼命打转,有一个念头开始形成了。不知怎的——总有什么道理吧——阿希礼装出那模样,当她只是在跟他调情而已。可他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她知道他不是的。
“阿希礼——阿希礼——告诉我——你一定得告诉我——哦,别逗我了!你的心给我了吗?哦,我亲爱的,我爱——”
他的手赶紧按住她的嘴。面具扔掉了。
“你千万不能说这种话,斯佳丽!你千万说不得。你是说着玩儿的。将来你就会恨自己说了这些话,你也会恨我听了这些话。”
她把头扭开。浑身顿时涌过一股热流。
“我绝不会恨你。我告诉你我爱你,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喜欢我,因为——”她住口了。以前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脸色那么痛苦。“阿希礼,你喜欢的——不是吗?”
“是啊,”他木然说。“我喜欢的。”
要是他说他讨厌她,她也不会更惊慌的。她扯住他的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斯佳丽,”他说,“我们还是走吧,忘掉我们刚才说的这些话行不行?”
“不行,”她悄声说。“我不能。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娶我吗?”
他回答说,“我就要娶玫兰妮了。”
不知怎的,她发觉自己已坐在一只丝绒面的矮椅上了,阿希礼就坐在她脚边的膝垫上,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他正在说话——说些没法理解的事。她脑子完全成了空白,刚才涌进她脑子里的想法统统都没有了,他的话有如雨点打在玻璃上,一点也没在脑子里留下印象。那些话说得又快速,又温柔,充满同情,像是父亲在对伤心的孩子说话,只是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提到玫兰妮这名字才使她清醒起来,她细细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灰眼睛。看见眼神里有始终令她困惑的那种冷漠——还有自怨自艾。
“父亲今晚就要宣布订婚的消息了。我们不久就要结婚。我本来应该告诉你的,但我以为你知道了。我以为大家都知道——都知道好几年了。我根本没想到你——你有那么多男朋友。我还以为斯图特——”
生命、感情和理解力开始回到她身上了。
“可你刚才还说你喜欢我。”
他那双温暖的手捏痛了她。
“亲爱的,你一定要让我说些使你伤心的话?”
她一言不发,逼得他只好说下去。
“我怎么能让你明白这些事呢,亲爱的?你那么年轻,遇事又不假思索,你都不明白结婚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自己爱你。”
“像我们这样两个志趣不同的人,光有爱情就是结了婚也不会美满。你要求得到的是整个人,斯佳丽,包括他的身体,他的心灵和他的思想。要是你得不到,你就会痛苦。可我不能把自己整个人都给你。我也不能把自己整个人给任何人。我也不会要你整个头脑和心灵。那一来你就会伤心了,于是你就会恨我——恨得多么厉害!你会恨我读的书,恨我爱的音乐,因为这些东西把我从你身边拉走,哪怕只是拉走一会儿工夫。而我——也许我——”
“你爱她吗?”
“她像我,有我一部分血统,我们彼此了解。斯佳丽!斯佳丽!我说的话还不能让你明白吗?除非两个人志趣相同,否则这件婚事就怎么也不会和美的。”
别人也曾经说过:“必须和志趣相同的人结婚,否则就不会幸福。”这是谁说的?这句话她似乎听见一百万年了,但还是没法理解。
“但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我本来就不应该说这话。”
她头脑里慢慢升起一股怒火,狂怒之下其他一切都顾不得了。
“得了,说这话就够混蛋的——”
他脸色发白了。
“我说这话是个混蛋,因为我要跟玫兰妮结婚了。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玫兰妮。我本来就不应该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理解。你对生活充满热情,我就没有,叫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你能强烈地爱和恨,而我却办不到。为什么你像火,像风,像野生物一样纯真,而我——”
她想起玫兰妮,突然看见她那对娴静的棕色眼睛,那副恍恍惚惚的眼神,她那双文静的小手戴着黑花边的长手套,她那种温情脉脉。于是她又突然无名火起,当初她父亲同样也是无名火起才杀了人,另外一些爱尔兰祖辈同样也是无名火起,干了不法勾当,送了性命。她母亲家世代素有教养,天大的事都能默默忍受,可眼下这种美德在她身上丝毫都没有了。
“你干吗不说出来,你这个懦夫!你是怕跟我结婚!你宁可跟那个傻丫头一起过日子,她只会唯唯诺诺,别的什么都不会说,将来还要生一窝小鬼,都跟她一样说话拐弯抹角!为什么——”
“你不该这么说玫兰妮!”
“你混账,我不该说!你算老几,敢来教训我该不该?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混蛋,你——你让我以为你要跟我结婚——”
“说话要公平,”他央求道。“我几时——”
尽管她明白他说的话是真的,她也不愿讲公平。他从来没有越过友谊的界线,她想到这一点,心头又升起一股怒火,这是伤了自尊心和女性虚荣心的愤怒。她追求他,可他一点也不稀罕她。宁可要一个玫兰妮那样脸色苍白的小傻丫头。唉,她后悔不曾听从母亲和黑妈妈的教诲,千万,千万别流露出她喜欢他——那就不会落得自取其辱了!
她一骨碌站起来,双手握紧拳头,他耸立在她面前,脸上充满了沉默的痛苦,一个人被迫面对苦恼的现实时就是这副神情。
“我到死都恨你,你这混蛋——你下流——下流——”她骂什么词儿来着?她想不出更恶毒的词儿了。
“斯佳丽——求求你——”
他向她伸出了手,正在这时,她使足劲儿打了他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就像鞭子抽了一下似的,她的怒气突然消了,心里只感到一阵凄凉。
她的手在他白皙疲倦的脸上清清楚楚留下了红印。他一言不发,只是把她那只软弱无力的手捧到唇边吻了一下。接着没等她说话,他就走掉了,还轻轻带上了门。
她非常突然地又坐下了,愤怒之下,竟感到双膝直发软。他走了,他那张挨了一巴掌的脸到她死也忘不了。
她听见他轻柔、低沉的脚步声在长长的穿堂里消失,她突然感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她永远失去他了。今后他会恨她,他一见她就会想起她百般向他献媚,可他对她根本就没半点意思。
“我跟霍妮·韦尔克斯是一路货了,”她突然想了起来,还想起过去大家轻蔑地取笑霍妮行为孟浪,她尤其笑得起劲。她看见霍妮扭扭捏捏的丑态,听见她吊在小伙子胳臂上的嗤嗤痴笑,想到这里,不禁又勃然大怒,生她自己的气,生阿希礼的气,生大家的气。因为她恨自己,她这份二八少女的痴情受了挫折,丢尽脸面,就此恼羞成怒,对大家都痛恨起来了。她这份痴情只有一小部分是真诚的柔情。大部分混杂了虚荣心和自恃天生魅力的得意劲。如今她已经失败了,可心里的害怕比失败的感觉更大,害怕的是自己当众出了丑。她有没有霍妮那样露骨呢?大家都在笑话她了吧?她想起这点不禁不寒而栗。
她的手落在桌边一张小桌子上,摸到一只小的玫瑰瓷钵,钵上面有两个瓷器小天使在傻笑。屋里那么静,她几乎憋不住要尖叫起来打破这片寂静。她一定得动动手,不动就要发疯了。她一把抓起瓷钵狠命朝屋子那头的壁炉扔去。瓷钵刚好擦过沙发的高靠背,啪的一声,砸在大理石壁炉架上,碎成了一片片。
沙发深处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可太不像话了。”
她从来没这么惊慌害怕过,嘴巴干得发不出声音来。她抓住椅背,膝盖直发软,只见瑞特·巴特勒从他躺着的沙发上站起来,彬彬有礼得有些夸张,向她鞠了个躬。
“刚才这么一番争论硬灌进我耳朵里,一场午觉就此给搅了,这已经够呛的了,可干吗还要害我的命呢?”
他是真人。不是鬼。可是,老天爷哪,什么话都给他听去了!她打起精神,摆出一副架子。
“先生,你在这儿也应该让人家知道啊。”
“当真?”他一口白牙闪闪发光,那双大胆的黑眼睛在嘲笑她。“但闯进来的是你呀。我因为不得不等候肯尼迪先生,又感到我在后院也许不受欢迎,自己知趣就把这讨人嫌的身子挪动到这儿来避避,总以为我在这儿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了。谁知,哎呀!”他耸耸肩,低声笑了。
她一想到这个粗鲁无礼的家伙已经听见了一切——听见了她这会儿宁死也不愿再说的事,不禁又气上心头。
“偷听壁脚的——”她怒气冲天地开口说。
“偷听壁脚的往往听到很有趣和很有意思的事,”他咧开嘴笑笑。“根据偷听的长期经验来说,我——”
“先生,”她说,“你不是绅士!”
“好眼力,”他轻佻地回答。“你呢,小姐,也不是淑女。”他似乎觉得她怪逗的,因为他又低声笑了。“谁说了和做了我刚才无意中听到的事,哪里还算得上什么淑女?话又说回来,淑女对我不大有魅力。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可她们根本没有勇气,也缺乏教养,不敢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而且,总有一天要变成个讨厌鬼。可是你呢,亲爱的奥哈拉小姐,精神倒难能可贵;这种精神真令人钦佩,我向你脱帽致敬了。我真不明白,这位斯文的韦尔克斯先生有什么魅力能吸引住像你这样性子暴烈的姑娘。他有了你这样一个——他怎么说来着?——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姑娘,真应该跪下来感谢上帝才是,谁知他竟是个胆小的可怜虫——”
“你还不配给他擦靴子呢!”她狂怒地嚷道。
“可你不是要恨他一辈子吗?”他在沙发上坐下,她听见他在笑。
要是她能杀了他,早就下手了。没想到她倒竭力摆出一副架子,走出藏书室,把那扇沉重的门砰地带上了。
她一溜烟走上楼梯,到了楼梯口,她还以为自己都快晕过去了。她停下来抓住栏杆,因为生气,又受到侮辱,加上吃力,一颗心怦怦乱跳,像是要从紧身褡里蹦出来了。她拼命做深呼吸,但黑妈妈把她束得太紧了。要是她晕过去,人家发现她晕在这楼梯口,会怎么想呢?哦,阿希礼和那个叫巴特勒的讨厌家伙,还有那些妒忌得要死的讨厌姑娘,他们会胡思乱想的!她生平就这一回巴望自己跟其他姑娘一样带着嗅盐,但她根本连一个嗅盐瓶都没有呀。她一向以从来不感到头晕为荣。她现在硬是不能让自己晕过去。
那股恶心的感觉渐渐消失了。她马上就会好的,好了她就悄悄溜进印第亚房间隔壁那间小化妆室,解开胸衣,自己悄悄上床,躺在那些睡着的姑娘身边。她竭力静下心来,让面容显得更镇定些,因为她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像个疯婆子。要是哪个姑娘醒着,就会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头了。千万别让谁知道出了什么事。
从楼梯口那面宽阔的凸窗看出去,她看得见那些男人仍旧懒洋洋地坐在树下和凉亭背阴处的椅子上。她多么妒忌他们啊!做个男人该有多好,根本不用经受她刚刚经历的这种痛苦。她站在那儿,两眼冒火,昏头昏脑地望着他们,只听见前面车道上响起了急骤的马蹄声,石子飞散声,还有一个激动的声音向一个黑人问讯。石子又飞溅起来,只见一个人骑着马从她眼前掠过,飞驰过草坪,直奔树下那群懒洋洋的人而去。
是迟到的客人吗?但他为什么骑马穿过印第亚引以自豪的草地呢?她认不出他是谁,但他从马鞍上跳下来,抓住约翰·韦尔克斯的胳臂时,她看得出他满脸激动的神色。人群把他团团围住,高脚酒杯和芭蕉扇丢得满桌满地都是。尽管离得那么远,她也听得出喧闹的声音,有发问的,有叫喊的,她感觉到男人极端兴奋的紧张情绪。接着在混乱的声音中响起了斯图特·塔尔顿的嗓门狂喜地高喊一声,“咦—哎—咦!”仿佛他是在猎场上似的。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南军士兵的吼声,不过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正望着,只见塔尔顿家四个小伙子从人群里跑出来,方丹家的小伙子紧随其后,匆匆忙忙直奔马厩,一面喊着,“吉姆士!叫你呢,吉姆士!备马!”
“一定是哪家着火了,”斯佳丽想。但着火也好,没着火也好,她最要紧的事就是趁人家还没发觉先回卧室去。
她的心这会儿平静些了,她踮着脚上了几级楼梯,走进静悄悄的穿堂。屋里有股暖烘烘的睡意,仿佛屋子也和姑娘一样安睡了,睡到晚上就会在音乐声和烛光下突然焕发出全部美姿。她小心地慢慢打开化妆室的门,溜了进去。一只手在背后还抓着门球不放,只听见对面通往卧室的门缝里传来了霍妮·韦尔克斯的声音,压低了嗓子,几乎像在说悄悄话。
“我看斯佳丽今天的举止这么放荡,作为姑娘家真是做绝了。”
斯佳丽只觉得自己的心又狂跳了起来,她不觉一手按住胸口,仿佛想把这颗心压服似的。“偷听壁脚的往往听到很有意思的事,”她不由想起了这句话。她该再溜出去呢?还是表明她在屋里,让霍妮活该发窘呢?谁知又听到一个声音,她不由停下了。等她听出是玫兰妮的声音,这时就是骡队也拉她不动了。
“哦,霍妮,别!别那么损。她只是性子高傲、活泼罢了。我看她倒怪迷人的。”
“哦,”斯佳丽想着,一边用指甲一直掐到紧身褡里。“谁稀罕这个说话转弯抹角的傻丫头帮我腔啊!”
玫兰妮这番话比霍妮那种明目张胆的恶毒话还要难听。斯佳丽从来不相信哪个女人,也从来不相信哪个女人的动机不是自私的,只有自己的母亲例外。玫兰妮知道已经把阿希礼牢牢抓住,所以乐得这么大方。斯佳丽觉得这只不过是玫兰妮的一种手法,一面夸耀自己的胜利,一面博取人家称赞她和蔼可亲。斯佳丽跟男人一起议论别的姑娘时就常用这种花招,这种花招总哄得那些傻男人相信她和蔼可亲,公正无私,真是百发百中。
“得了,小姐,”霍妮尖刻地说,嗓门也提高了,“你一定是瞎了眼了。”
“别吵,霍妮,”萨丽·芒罗的嗓音发出嘘声说。“整幢房子都要听见你的话了。”
霍妮压低声音,又接着说:
“嗯,你们瞧瞧她对每个勾引得上的男人怎么调情吧——连肯尼迪先生也不放过,他还是她亲妹妹的情人呢。我从没见过这种人!她当然也在追求查尔斯。”霍妮不好意思地格格笑了。“你们知道,我和查尔斯——”
“真的?”几个激动的声音悄悄说。
“嗯,别告诉任何人,姑娘们——还没呢!”
大家又格格笑了,不知哪个紧紧抱住霍妮,床垫弹簧也格啦啦响了。玫兰妮还轻声咕哝说什么她有了霍妮做她嫂子,心里多么高兴。
“喔,我可不高兴斯佳丽做我的嫂子,我没见过她这么放荡的货色,”传来的是赫蒂·塔尔顿气恼的声音。“但实际上她等于跟斯图特订了婚。虽然布伦特嘴上说她对他一点也没意思,不过,布伦特对她当然也是迷得要命的。”
“依我说呀,”霍妮带着神秘的郑重口气说,“她只对一个人有意思。那就是阿希礼!”
七嘴八舌,一片热闹的低语声凑在一起,问的问,插话的插话,斯佳丽只觉得自己又害怕又屈辱,不由浑身发冷。霍妮对男人虽是个傻瓜、笨蛋、蠢货,但她看别的女人倒有种女性的本能,这点斯佳丽可是低估了她。刚才她在藏书室里受到阿希礼和瑞特·巴特勒那番羞辱和贬损比起这来还算小事呢。男人的嘴毕竟靠得住,不会乱说,即使是像巴特勒先生那样的男人也罢,可霍妮·韦尔克斯啊,就像田野里的猎狗,到处汪汪叫,给她一叫,整个县不到六点钟就全知道了。她父亲昨晚还说过他不愿让县里人笑话他的女儿呢。如今他们大家会怎么笑啊!她腋窝开始渗出黏乎乎的冷汗,一直往下流到肋骨那儿了。
玫兰妮的声音稳重而平静,还有点责备的意思,盖过了其他人的声音。
“霍妮,你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这样说太损了。”
“就是这么回事,玫荔。如果你不是老把没半点好处的人净往好处想,你就会看出来了。我真高兴偏偏就是这么回事。她活该。斯佳丽·奥哈拉一向干的就是惹是生非,净想抢走别人的情人。你知道得很清楚,她从印第亚手里抢走了斯图特,可她并不要他。今天她还想要抢肯尼迪先生,还有阿希礼,还有查尔斯——”
“我一定得回家了!”斯佳丽想。“我一定得回家了!”
只要有魔法把她送回塔拉庄园,送回安全的地方就好了。只要她能跟母亲在一起,光是看着母亲也好,拉着母亲的裙子,伏在身上哭一场,把全部事情都告诉母亲。如果要她再听听人家说句话,她就要冲进去,把霍妮披散的淡色头发一大把一大把揪下来,还要唾玫兰妮一口,让玫兰妮知道她对人家的善心是怎么想的。但她今天举止已经够粗俗的了,活像穷白佬那样——她的毛病就在于此。
她两手紧紧按住裙子,免得裙子窸窣作响,然后像只动物似的偷偷退了出来。她一溜烟奔过穿堂,奔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一间间静悄悄的房间,心里想,回家去吧,我一定得回家去。
她已经走到前面门廊,转念一想,又突然停步——她不能回家去!她不能逃跑!她应该坚持到底,任凭这些姑娘百般怨恨,自己百般屈辱和伤心都得忍着。逃跑只能给人家更多攻击的口实。
她紧握拳头,捶着身边那根高高的白柱子,恨不得自己就是参孙 ,能把十二棵橡树庄园的一切都拆掉,把屋里的人统统压死。她要让他们感到灰溜溜,她要给他们厉害瞧瞧。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她要怎么给他们厉害瞧瞧,反正她要这么做就是了。人家伤害了她,她要加倍奉还。
她暂时忘了阿希礼就是阿希礼。他不是她爱的那个昏昏欲睡的高个儿小伙子了,而是本县十二棵橡树庄园,韦尔克斯家的重要部分——她恨他们大家,因为他们取笑她。在十六岁的女孩子心里,虚荣心比爱情更强烈,她那颗火热的心里如今什么也没有,只有仇恨。
“我不回去,”她想。“我要待在这儿,要让他们后悔莫及。我也决不告诉妈妈。不,我决不告诉任何人。”她鼓起勇气,要回进屋去,重新上楼,到别的卧室去。
她刚转身,看见查尔斯从长长的穿堂另一头走进屋来。他看见她就连忙朝她走来。他头发蓬乱,脸色激动得都快发紫了。
“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他还没走到她身边就叫起来了。“你听说了吗?保罗·威尔逊刚骑马从琼斯博罗赶来报信了!”
他走到她身边停下,气喘咻咻。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看着他。
“林肯先生已经在召集人马,士兵——我是说志愿兵——有七万五千人呢!”
又是林肯先生!男人难道就不去想想什么正正经经的大事吗?她的心都碎了,名声眼看也保不住了,这傻瓜还指望人家对林肯先生那套胡闹感到激动吗?
查尔斯盯着她。她脸色煞白,细长的眼睛像翡翠一样闪闪发亮。他从没见过哪个姑娘脸上有这种激情,眼睛这么发亮。
“我真笨,”他说,“我应该对你说话婉转些才对。我忘了小姐们有多么娇嫩了。这么惊动你,真对不起。你不会晕过去吧?要我给你倒杯水来吗?”
“不要,”她说,还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我们去坐在长椅上好吗?”他说着挽住她的胳臂。
她点点头,他便小心地扶着她走下前面台阶,带她穿过草地,走到前院最大的一棵橡树下的铁椅跟前。女人多么脆弱敏感啊,他想,只提了一下战争一类不痛快的事,她们就要晕过去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感到自己十足是个男子汉,扶她坐下时也就格外温柔。她看上去那么怪,白皙的脸蛋上有股野性的美,他的心不由怦怦乱跳起来。她会不会是想到他可能去打仗而烦恼呢?不,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叫人难以相信。但她为什么那么古怪地看着他呢?两只手拨弄花边手绢时又为什么直打哆嗦呢?还有她那密密的乌黑睫毛也在颤动——就像他在爱情小说里所看到的姑娘那种眼睛一样,颤动时羞人答答,含情脉脉。
他一连清了三次嗓子,都没说出话来。他垂下眼睛,因为她那双绿眼睛望着他时目光如此尖锐,几乎像是把他看穿了。
“他有好多钱,”她思路敏捷地盘算着,这时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一个计划。“他又没有父母来让我心烦,而且他住在亚特兰大。如果我马上跟他结婚,就会让阿希礼瞧瞧我对他并没意思——只是跟他调调情而已。这还会要了霍妮的命。她从此永远也找不到另一个情人了,大家都会把她笑得要死。这也会伤了玫兰妮的心,因为她那么爱查尔斯。而且还会伤了斯图特和布伦特的心——”她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要伤这哥儿俩的心,要么是他们几个妹妹也很阴险吧。“等我有了好多漂亮的衣服,有幢自己的房子,坐着一辆华美的马车回来作客,她们大家就都会觉得过意不去了。大家就永远,永远不会取笑我了。”
“当然,这就是说要打仗了,”查尔斯越发窘迫地试了好几回才说道。“不过你别发愁,斯佳丽小姐,战争不出一个月就结束了,我们要打得他们鬼哭狼嚎。没错儿!鬼哭狼嚎!我说什么也不会错过这次战争。恐怕今晚的舞会是开不成了,因为骑兵连要到琼斯博罗集合。塔尔顿家几兄弟已经去报信了。我知道小姐们会感到扫兴的。”
她说了声“哦”,因为说不出更恰当的话来,不过这一声就够了。
她渐渐冷静下来,头脑也镇定了。她的感情上结了一层霜,她以为自己今后对任何事情都热情不起来了。何不就此要了这个满脸通红的漂亮小伙子呢?他跟别人都一样,她可无所谓。是啊,她今后对任何事情都可以觉得无所谓了,即使活到九十岁也一样。
“现在我还拿不定主意,是参加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军团呢,还是参加亚特兰大要隘市卫队。”
她又说了声“哦”,两人的目光相遇,那颤动的睫毛顿时使他掉了魂儿。
“你愿意等我吗,斯佳丽小姐?要是知道有你在等我,一直等到我们把他们揍扁了,那——就太美了!”他大气也不敢出,等着倾听她的回答,一面留神看着她嘴角朝上翘起的模样,竟头一回注意到有两个酒窝,心里想亲一亲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的手轻轻放到他的手里,手心里全是黏乎乎的冷汗。
“我可不愿等,”她说,她的眼睛全被睫毛遮住了。
他坐在那儿紧紧抓着她的手,嘴巴张得大大的。斯佳丽从睫毛下偷看他,不由超脱地认为他看上去活像一只叉在渔叉上的青蛙。他结结巴巴了好几回,嘴巴闭上又张开,脸色又变成了紫红色。
“你难道会爱我吗?”
她默默无言,只是眼睛朝下看着裙摆,查尔斯不由陷入新的心态,一面感到心醉神迷,一面感到窘迫不安。也许男人不应该问姑娘这种问题吧。也许她回答这种问题有失姑娘家身份吧。查尔斯以前从来没勇气去闯这一关,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想要叫,想要唱,想要吻她,想要在草地上跳跃,随后奔走相告,不管黑人白人,逢人便说她爱上他了。但他只是紧紧捏着她的手,捏得她的戒指都嵌进肉里去了。
“你愿意马上跟我结婚吗,斯佳丽小姐?”
“嗯,”她抚弄着衣褶说。
“我们就跟玫兰妮同时举行婚——”
“不,”她赶快说,来势不妙地瞟了他一眼。查尔斯知道自己又犯了个错误。姑娘家当然愿意有自己的婚礼——而不是沾人家的光。多亏她人好,肯原谅他的种种过错。只要天一黑,在暗处他就有勇气,能吻她的手,说出一心想说的事来。
“我几时可以去跟你父亲说呢?”
“越快越好,”她说,她真希望他也许会赶快松手,免得她开口叫,因为他捏得她的戒指嵌痛手了。
他一骨碌跳起身,一时她还以为他要不顾身份又跳又蹦呢。他喜气洋洋地俯看着她,他那颗纯朴的心在眼神里流露无遗。以前谁也没这么看过她,今后也永远不会有另外的男人这么看着她了。但在她稀奇的超然眼光里,只觉得他看上去像头小牛犊。
“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他满面笑容地说。“我等不及了。劳你等我一下吧——亲爱的?”他好不容易说出这句爱称,不过说了一遍以后,他就乐得叫了一遍又一遍。
“好的,”她说,“我就在这儿等着。这儿又凉快,又舒服。”
他穿过了草地,拐过屋角就不见人影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待在飒飒作响的橡树下。只见好多人从马房里骑着马川流不息地出来,黑人奴仆骑着马紧紧跟在主人后面。芒罗家几个小伙子挥舞着帽子飞驰而过,接着是方丹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小伙子,大喊大叫,骑到大路上去。塔尔顿家四兄弟穿过草地,从她身边冲过,布伦特还嚷着:“母亲要给我们马了!咦—啊—咦!”一阵马蹄踢得草土飞扬,他们都走了,又剩下她一个人了。
这座白房子在她面前竖起了高高的圆柱,似乎凛然不可侵犯,渐渐离她而去。如今这座房子永远不是她的了。阿希礼永远不会把她当作新娘抱过门槛了。哦,阿希礼啊,阿希礼!我作了什么孽呀?在她内心深处,在受伤的自尊心和冷漠的实用性下面,一股锥心的痛苦在折腾。一种成熟的感情诞生了,这感情胜过她的虚荣心,也胜过了她任性的自私。她爱阿希礼,而且她知道自己爱他,她从来没有像看见查尔斯拐过弯曲的石子小道不见人影的这一刹那那样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