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吃饭时,母亲不在,斯佳丽主持了开饭大小事项,但阿希礼和玫兰妮订婚的可怕消息却在她心里翻腾不已。她眼巴巴地盼着母亲从斯莱特里家回来,因为母亲不在身边,她就觉得迷惘和孤独。斯莱特里家的人生不完的病,正在她急需母亲在身边的时候,他们凭什么权利把她母亲叫出去呢?
这顿饭始终都吃得索然乏味,杰拉尔德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说得她都当自己再也受不了啦。他已经完全忘记下午跟她说过那番话了,又在自言自语扯着苏姆特堡的最新消息,说几句就拍下桌子,对空挥舞胳臂。杰拉尔德有个习惯,喜欢在饭桌上只顾自己说话,平时斯佳丽总是一心想着自己的念头,简直没听到他说什么;谁知今天无论她怎么留神听着母亲回家来的车轮声,耳朵里还是免不了灌进他的说话声。
当然,她并不打算把重重心事告诉母亲,因为母亲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看中了跟别人订婚的男人,准会震惊和伤心的。但她生平还是头一回陷入这种悲剧里,她需要母亲在身边安慰她。母亲在她身边时她总是觉得很放心,因为只要母亲在面前就能逢凶化吉。
她听见车道上有咯吱咯吱的车轮声,顿时突然站起来,听到车子绕过屋子到后院去了,才又坐下来。这不会是母亲,因为她在前面台阶那儿就会下车。接着就听到黑人在院子暗处叽里呱啦的说得起劲,还尖声尖气地笑。斯佳丽往窗外看,只见刚刚离开房间的波克高举着一把亮晃晃的松明子,有几个人影从大车上下来,看不清楚是什么人。夜空中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声音愉快亲切,无忧无虑,有的柔和,带着喉音,有的尖厉,音调动听。随后听到有人拖着脚步,走上后面门廊的阶梯,走进通往大宅子的过道,在饭厅外的穿堂里停下。只听得嘁嘁喳喳说了一阵子,就见波克进来了,不像平常那样一本正经,眼睛骨溜溜直转,咧着一口白牙。
“杰拉尔德先生,”他禀报说,使劲喘着气,满面春风,一副新郎嘴脸。“你的新女奴来了。”
“新女奴?我没买过什么新女奴呀,”杰拉尔德假装狠狠瞪着眼睛说。
“没错,老爷,你买了!没错,老爷!她现在就在外头等着,要跟你说话呢。”波克回答说,一边格格直笑,一边激动地搓着双手。
“好吧,把新娘带进来,”杰拉尔德说,波克转过身,向穿堂里的妻子招招手,她刚从韦尔克斯的庄园来,成为塔拉庄园的人了。她进了门,背后还有个十二岁的女儿,躲在她印花布大裙子旁边,局促不安地挨着她的腿。
迪尔西个子高大,姿势挺直。年龄兴许在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古铜色的脸不动声色,倒没有一丝皱纹。相貌中印第安人的血统很明显,黑人的特征倒不明显。红彤彤的皮肤,又狭又高的前额,突出的颧骨,鹰钩鼻,两片黑人特有的厚嘴唇,上面的鼻尖部分却变得扁平,处处看得出是黑种和红种的混血儿。她态度沉着,走起路来比黑妈妈还要神气,因为黑妈妈这份神气是学来的,迪尔西却是生来就神气。
迪尔西说话时声音不像多半黑人那样含糊不清,而是更注意字斟句酌。
“晚上好,几位小姐。杰拉尔德先生,打扰你了,很抱歉,但我要到这儿来再次感谢你把我和小妞儿都买下了。买我的老爷虽多,但他们绝不会把我的普莉西也买下,免得我牵肠挂肚,因此我感谢你。我要尽力为你效劳,表示不忘你的恩德。”
“唔——呃唔,”杰拉尔德做了好事被人当面说穿,不禁窘得直清嗓子。
迪尔西转身对着斯佳丽,皱起眼角,带着几分笑。“斯佳丽小姐,波克跟我说过你劝杰拉尔德先生买下我。因此我准备把我的普莉西给你做贴身丫头。”
她伸手到后面把那个小妞儿拉到前面来。只见一个棕色皮肤的小家伙,像小鸟似的长着两条皮包骨的瘦腿,头上梳着无数小辫子,用头绳仔细扎紧,直挺挺朝天翘着。那双锐利、老练的眼睛,什么都漏不掉,脸上却故意装出一副傻样儿。
“谢谢你,迪尔西,”斯佳丽回答说,“不过恐怕黑妈妈要说话。自从我出世以来她就一直是我的贴身女仆了。”
“黑妈妈老了,”迪尔西说话时神态沉着,黑妈妈听见了准会发火。“她是个好保姆,不过你现在是一位小姐,需要一个好丫头,我的普莉西给印第亚小姐当过一年丫头。她跟大人一样,会做针线活,还会梳头。”
普莉西在她母亲怂恿下,突然行了个屈膝礼,还对斯佳丽咧嘴一笑,斯佳丽不由得也还了她一笑。
“好个机灵的小妞儿,”斯佳丽想道,嘴里却大声说,“谢谢你,迪尔西,等母亲回来我们再说吧。”
“谢谢你,小姐,我给你道晚安了。”迪尔西说着转身带孩子出去了,波克在一旁大献殷勤。
饭桌收拾干净,杰拉尔德又接下去夸夸其谈,不过连他自己都不大满意,听的人更是毫无兴致。他声如雷鸣,预言说战争就在眼前,还反问人家南方人对北佬的侮辱是否还受得了,听的人只是隐隐有点儿厌烦地回答说,“是,爸爸”或“不,爸爸”。卡丽恩坐在大灯下的一只膝垫上,正埋头看一个少女的恋爱故事,少女在情人死后当了修女,她看得入迷竟默默流下了眼泪,还津津有味地想象自己戴上一顶修女白帽子的情景。苏埃伦正在绣她傻笑着称为“嫁妆箱”的东西,心里不知道明天烤肉野宴上能不能把斯图特·塔尔顿从姐姐身边引开,用唯她独有而姐姐欠缺的女性美来迷住他。斯佳丽呢,正为阿希礼的事搅得心烦意乱。
爸明知她正在伤心,怎么还在大谈苏姆特堡和北佬的事呢?正如年轻人通常的想法一样,她心里觉得奇怪,人们怎么会这样自私,对她的痛苦竟不以为意,不管她多么伤心,人人都照样我行我素。
她心里仿佛刚刮过了一场旋风,可是他们坐着的这间饭厅却那么平静,依然如故,这似乎太奇怪了。那沉重的红木餐桌和餐具柜,实心的银器,光亮的地板上那些鲜艳的碎毡小地毯都原地不动,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这间屋子又亲切又舒服,平时,斯佳丽就喜欢一家人吃完晚饭待在那儿这段安静的时刻;但今晚她一看见这种情景心里就不痛快,要不是她怕父亲大声责问,她早就溜走了,溜进黑暗的穿堂,走到母亲的小账房里,在那张旧沙发上放声痛哭了。
那间账房是整幢房子里斯佳丽最喜欢的一间。埃伦每天早上都坐在那屋里一张高高的写字台前记庄园的账,听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报告。埃伦握着鹅毛笔在账簿上记着账,家里人个个都闲着,杰拉尔德坐在旧摇椅上,三个女儿就坐在那张破旧得没法放在屋子前面,座垫都凹进去的沙发上。这会儿斯佳丽就一心想着上那儿去,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这样她就能把头伏在母亲膝上,安心哭一场。母亲难道就此不回来了吗?
就在这工夫,车轮在碎石子车道上刺耳地碾过,屋子里传来了埃伦打发车夫那柔和的低语声。她急急忙忙走进屋子,全家人都焦急地望着她,她的裙摆款款摆动,脸色疲惫悲伤。刚进屋就飘来她身上美人樱香囊的微香,这香味似乎总是从她衣服褶层里散发出来的,斯佳丽只要一闻到这股香味总不由联想起母亲。黑妈妈手里提着皮包,在几步路外跟着,下唇噘起,眉毛倒挂。黑妈妈走路摇摇摆摆,暗自嘟嘟囔囔,一面留神把话音压低得叫人听不清,不过又要响得能表示心里大不以为然。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埃伦说着从低垂的肩头解下那条方格呢披肩交给斯佳丽,顺便摸摸她脸蛋。
杰拉尔德看见埃伦进来,就不可思议地变得满面春风。
“小鬼受洗了吗?”他问道。
“受过洗了,可死了,小可怜。”埃伦说。“本来我怕埃米也会死,不过大概她会活下去的。”
三个女儿都把脸朝着母亲,神色惊讶诧异,杰拉尔德却达观地摇摇头。
“得,小鬼还是死了好。不用说,可怜没爹——”
“不早了。我们现在还是祷告吧,”埃伦顺水推舟地打断了他,要不是斯佳丽深知她母亲的脾气,也就不会注意这句插话的用意了。
打听一下谁是埃米·斯莱特里这孩子的父亲倒也很有趣,但斯佳丽知道要是她等母亲亲口告诉她,那她就休想弄清真相。斯佳丽怀疑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因为她常看见他和埃米黄昏时分在路上散步。乔纳斯是个北佬又是光棍,由于当了监工,跟县里社交生活就此永远沾不上边。任何有身份的人家都不会跟他结亲,除了斯莱特里家那种低贱的人之外,没人会跟他来往。因为在教育方面他比斯莱特里家还高出几筹,不管他怎么常跟埃米在黄昏一起散步,他不愿娶埃米也是很自然的。
斯佳丽叹了口气,因为她就爱打听人家的闲事。事情往往就出在母亲眼皮底下,可她竟毫不注意,只当没这回事似的。凡是她认为不正当的事她都不闻不问,而且竭力教导斯佳丽也这么做,可惜收效不大。
埃伦走到了壁炉架边去拿一直放在镶嵌的小盒子里的念珠,这时黑妈妈口气强硬地说。
“埃伦小姐,你做祷告前要吃点东西。”
“谢谢你,黑妈妈,可我不饿。”
“我这就亲自替你做晚饭去,做好你就吃,”黑妈妈说着动身顺着穿堂走到厨房去,气得横眉竖眼的。“波克,”她叫道,“叫厨娘捅捅火。埃伦小姐回来了。”
地板给她的身子压得咯吱咯吱直抖动,她在前面穿堂里自言自语的嘀咕声也越来越响,饭厅里一家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说过多少回了,帮助那些穷白佬可没什么好处。他们都是懒骨头,不知好歹,没出息。埃伦小姐犯不着自己累死累活去侍候他们,他们要是配的话就买些黑奴去侍候他们好了。我说过——”
她顺着到厨房去的那条只有顶篷的露天长过道走远了,声音也就听不见了。黑妈妈自有一套办法让主人明白她对一切事情的主张。她知道黑人自言自语发牢骚,白人哪怕是稍稍留神去偷听也是有失身份的。她知道白人要维持这种尊严,就必须装聋作哑,哪怕她就站在隔壁房间,几乎是大喊大叫也不妨。凭这点她就可以不挨骂,而且可以让人家心里明白她对任何事情的确切看法。
波克拿着一只盘子、银餐具和一块餐巾走了进来。后面紧跟着一个十岁的黑孩子杰克,杰克一手急急忙忙扣上那件白麻布上衣,一手拿着一根拂尘,那是用细纸条扎在一根比他人还高的芦秆上做成的。埃伦原有一根美丽的孔雀毛拂尘,但只有碰到特殊场合才用,而且波克、厨娘和黑妈妈迷信孔雀毛不吉利,所以只有在家里发生争执后才用。
杰拉尔德替埃伦拉出一张椅子,她就坐了下来,四个声音一齐向她进攻了。
“妈,我那件新的跳舞衣上面的花边脱落了,明晚我在十二棵橡树庄园要穿的。请替我缝上好吗?”
“妈,斯佳丽的新衣服比我的漂亮,我穿粉红色衣服像丑八怪。她干吗不能穿我那件粉红衣服,让我穿她那件绿的呢?她就配穿粉红的嘛。”
“妈,明天晚上我能玩到舞会散场吗?我都十三岁了——”
“奥哈拉太太,信不信——别吵,你们这些丫头,免得我抽你们一顿鞭子!凯德·卡尔弗特今儿早上到亚特兰大去过了,他说——你们安静点好吗,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说那儿乱哄哄,大家净在谈打仗啊,军训啊,组织军队啊。他还说查尔斯顿那边有消息,说是他们再也受不了北佬的侮辱了。”
埃伦对着这片吵闹声,疲惫的嘴露出了笑容,这才尽做妻子的本分,先对丈夫说话。
“如果查尔斯顿的正派人家都那么想,我相信我们大家不久都会有同样想法,”她说。因为她有个根深蒂固的信念,认为除了萨凡纳之外,全美洲的名门望族多半都在查尔斯顿那个海港小城,这个信念查尔斯顿人普遍都有。
“不行,卡丽恩,明年吧,宝贝儿。那时你就可以玩到舞会散场,还可以穿大人的衣服,到那时我这个长着红馥馥小脸蛋的宝贝儿就可以玩个痛快了,别噘着嘴,宝贝儿。记住这一点,你可以参加烤肉野宴,还可以留在那儿吃完晚饭,但不到十四岁就不能参加舞会。”
“把你的衣服给我,斯佳丽。做完祷告后我就给你把花边缝上。”
“苏埃伦,我不喜欢你这腔调。你那件粉红衣服很漂亮,也配你的肤色。斯佳丽的衣服嘛,配她的肤色。不过明晚你可以戴我的石榴石项链去。”
苏埃伦站在母亲背后,得意地向斯佳丽皱皱鼻子。原来斯佳丽早就打算求母亲借这串项链了。斯佳丽对苏埃伦伸伸舌头。苏埃伦爱嘀咕,又自私,真是个讨厌的妹妹,要不是有埃伦管着,斯佳丽早就经常打她耳光了。
“好了,奥哈拉先生,跟我说说,卡尔弗特先生还说了些查尔斯顿什么事?”埃伦说。
斯佳丽知道母亲一点也不关心战争和政治,认为这些都是男人的事,女人没一个高明得能亲自过问。但这一问正好凑了杰拉尔德的兴,让他趁此发表高见,埃伦总是处处关心丈夫的兴致。
趁着杰拉尔德开讲听来的消息,黑妈妈就把一盘盘饭菜端到女主人面前,一盘是面上烤得金黄的热松饼,一盘是油炸鸡胸肉,还有一盘是切开的黄澄澄的红薯,冒着热气,上面淌着融化的黄油。黑妈妈拧了小杰克一下,他赶紧到埃伦背后去干活,慢慢把那根纸条拂尘挥来挥去。黑妈妈侍立在桌旁,眼看一叉叉饭菜从盘子里送到埃伦嘴里,仿佛一看到她有什么倒胃口的迹象,就打算把饭菜硬塞到她喉咙里似的。埃伦不断吃着,但斯佳丽看得出她太累了,真是食而不知其味。只是看到黑妈妈那不肯罢休的脸色才无奈吃下去。
等到盘子吃空了,杰拉尔德的话才讲了一半。他刚在议论北佬偷偷摸摸,又要解放黑奴,又不舍得花一个子儿给黑奴赎身,这时埃伦就站起来了。
“我们这就做祷告了吗?”他老大不情愿地问。
“是啊。都这么晚了——咦,竟然十点了,”正巧那只钟有气无力地咯咯报着时。“卡丽恩早就该睡了。波克,掌灯。黑妈妈,我的祈祷书。”
黑妈妈哑着嗓子悄悄吩咐了几句,杰克就赶紧把拂尘放在角落里,收拾掉盘子,黑妈妈就到餐具柜抽屉里去掏埃伦那本破旧的祈祷书。波克踮起脚尖,抓住灯链上的环,把灯慢慢放下来,放到桌面都笼罩在明亮的灯光下,天花板隐没在阴影里才罢。埃伦整整裙子,跪在地板上,把翻开的祈祷书放在面前的桌上,十指交叉,两手搁在书上。杰拉尔德跪在她身边,斯佳丽和苏埃伦跪在桌子对面平时的位子上,一面把她们宽大的衬裙叠起来垫在膝盖下,免得跪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硌痛。卡丽恩年纪还小,不能舒舒服服跪在桌边,就面对一张椅子跪着,胳臂肘搁在座上。她喜欢这个姿势,因为做祷告时她难得有不打瞌睡的时候,采取这种姿势母亲就不注意了。
屋里的奴仆都拖拖拉拉,窸窸窣窣走进穿堂,跪在门口。黑妈妈跪下去的时候还大声哼哼,波克跪得直挺挺的,女仆罗莎和蒂娜展开鲜艳的印花布裙子,姿态优美,厨娘扎了块雪白的包头布,脸色显得又瘦又黄,杰克一副想睡觉的傻样,怕黑妈妈拧他,尽量躲得远远的。他们的黑眼睛里都闪烁着期待的目光,因为跟白人一起祷告也是这一天的一件大事。《启应祷文》 上那些古老而生动的语句以及东方色彩的比喻对他们来说没多大意义,但这使他们心里感到几分满足,因此他们一面嘴里吟诵着应答祷文:“主啊,怜悯我们吧,”“基督啊,怜悯我们吧。”一面身子总是摇啊摇的。
埃伦闭上眼睛开始祈祷,她声音时起时伏,令人感到平静和抚慰。埃伦感谢上帝给全家人和黑奴带来健康和幸福时,那圈发黄的灯光下人人都低着头。
她为塔拉庄园里的那些人、她父亲、母亲、姐妹、三个夭折的婴儿和“炼狱里所有可怜的灵魂”做完祷告后,细长的手指就捻着白色念珠,开始念《玫瑰经》 。白人和黑人嘴里顿时响起一阵嘤嘤嗡嗡的应答和声,就像突然吹来一阵和风似的。
“圣母马利亚,圣母啊,现在,和在我们的临终时刻,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
斯佳丽尽管伤心痛苦,强忍眼泪,还是跟平时一样,深深感到平静和安宁。白天一些失望的心情和对明天的忧虑都消失了,留下了一线希望。这并不是她一心向往上帝才带来这种安慰,因为宗教对她只不过是挂在嘴上的东西。这只是由于看到她母亲安详的脸仰望着上帝和列位圣徒、天使的宝座,祈祷赐福给她所爱的那些人罢了。埃伦跟上天打交道时,斯佳丽深信必定上达天听。
埃伦念完了,就轮到杰拉尔德,他做祷告时老找不到念珠,只好偷偷扳着手指计数。听到他声音嗡嗡直响,斯佳丽就不由想到别处去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反省反省。埃伦已经教导过她,一天过完了,她的本分就是彻底反省反省,承认自己有许多错误,祈求上帝宽恕,而且给她力量,永远别再犯。不过斯佳丽是在反省。
她低下头,伏在十指交叉的双手上,免得母亲看见她的脸,心里就悲伤地又想到阿希礼身上去了。既然他真心爱她,那怎么能打算娶玫兰妮呢?既然他知道她有多爱他,他怎么能故意伤她心呢?
这时,突然有个崭新的念头,像彗星一样掠过她脑海。
“咦,阿希礼根本想不到我爱上他了呀!”
这念头来得突兀,吓得她几乎要大声喘气了。她脑子动不了,像是麻痹了好久,气也透不过来,过后才跑马似的想下去。
“他怎么会知道呢?我在他面前一向都装得那么拘谨,温雅,碰也不让他碰一下,他大概认为我只把他当做一个朋友,心里对他一点也没意思。是啊,所以他才从来没开过口!他以为他的爱毫无希望。所以他看上去那么——”
她脑子很快回想起有几次她看到他瞧着她的那副怪样儿,那双平时完全不流露真情的灰眼睛,竟然睁得大大的,赤裸裸的,饱含着一种苦恼而绝望的神情。
“因为他以为我爱上了布伦特,或爱上了斯图特,或爱上了凯德,所以很伤心。大概他认为既然他不能娶我,不如就讨好家里人,娶了玫兰妮吧。可他要是知道我真爱他——”
她心情瞬息万变,一下子垂头丧气,一下子又顿时兴高采烈。这就是阿希礼沉默寡言,举止古怪的原因。原来他不知道!她的虚荣心促使她更加一厢情愿,竟然信以为真。要是他知道她爱他,就会赶紧到她这边来的。她只要——。
“哦,”她一面狂喜地想着,一面用手指掐着低垂的额头。“我多么傻呀,闹到这会儿才想到这一点!我一定得想个什么办法让他知道。要是他知道我爱他,就不会娶她了。他怎么能娶她呢?”
她猛然一惊,这才明白父亲已经祷告完了,母亲两眼正看着她呢。她赶紧开始念她的《圣母十遍颂》 ,念一遍就自动数一粒念珠,但声音却饱含激情,黑妈妈听得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扫了她一眼。她做完祷告,就轮到苏埃伦,再轮到卡丽恩,念她们的《圣母十遍颂》,她脑子里却仍然飞快转着她那个迷人的新念头。
尽管到了这个地步,也还不算太晚。男方或女方竟然跟第三者结婚这种私奔的事在县里屡有传闻。而阿希礼订婚的消息甚至还没宣布呢!是啊,时间多的是!
要是阿希礼和玫兰妮之间没有爱情,只是老早有约在先,那么他违约而跟斯佳丽结婚又有何不可呢?他要是知道她斯佳丽爱着他,他肯定会这样做。她一定要想办法让他知道。她会找到办法的!到那时——
斯佳丽冷不防从快乐的梦境中惊醒,原来她忘了应答祷文,母亲正用责备的眼光瞧着她。她一面继续祈祷,一面睁开眼睛飞快地朝屋里扫了一眼。这些跪着的人影,柔和的灯光,那些黑奴摇晃身体的朦胧影子,甚至一小时前她觉得看上去那么可恨的那些熟悉的东西,顷刻间都披上了她自己感情的色彩,这间屋子似乎又一次成了一个可爱的地方。她永远忘不了此时此景!
“圣母马利亚至诚,”母亲吟诵道。《圣母马利亚启应祷文》开始了,埃伦用柔和的女低音赞美圣母的品质,斯佳丽就乖乖地应答道:“为我们祈祷吧。”
从童年时代起,这就向来是斯佳丽崇拜埃伦的时刻,而不是崇拜圣母马利亚的时刻。尽管这念头亵渎神明,但每次一再念到“病人的健康”,“智慧的源泉”,“罪人的庇护”,“神秘的玫瑰”那些古老的词句,斯佳丽闭上眼睛总是看到埃伦仰起的脸,而不是看到圣母马利亚。那些词句很美,因为句句都是对埃伦的形容词。不过今晚,由于斯佳丽自己心灵的升华,她觉得在整个仪式中,那些语调温柔的句子,喃喃的应答声,有一种她以往从未感受过的非凡的美。她心里对上帝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之情,感谢上帝为她敞开了一条小道,让她脱离苦海,一直投到阿希礼的怀抱里。
等到最后念过一声“阿门”,大家就全都站了起来,身子多少都有点僵硬了,黑妈妈就由罗莎和蒂娜合力搀扶起来。波克在壁炉架上拿了根长长的纸捻,在灯火上点燃了,走到穿堂里。在螺旋楼梯对面放着一只胡桃木的餐具柜,放在饭厅里又嫌大而无当,大柜顶上搁着几盏灯和一长排插在烛台上的蜡烛。波克用纸捻点起一盏灯和三支蜡烛,俨然一副王家寝宫内侍的傲慢气派,照着国王和王后到寝宫去。他高擎着灯火,带领着这队人走上楼梯。埃伦挽着杰拉尔德的胳臂,跟着他,三个女儿各自拿着烛台,尾随上楼。
斯佳丽走进自己屋里,把蜡烛搁在高高的五斗柜上,在黑暗的壁橱里摸那件要缝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臂上,悄悄走过穿堂。她父母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她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埃伦低沉而严厉的声音。
“奥哈拉先生,你一定得把乔纳斯·威尔克森辞退了。”
杰拉尔德发作了。“那叫我上哪儿去再找一个不会欺骗我的监工呢?”
“一定得马上辞了他,明天早上就辞。大个儿山姆是个好工头,可以先接管一下,等你雇到新监工再说。”
“啊哈!”杰拉尔德的声音说。“那我懂了!原来是乔纳斯这好家伙生的——”
“一定得辞了他。”
“原来他就是埃米·斯莱特里孩子的爸爸,”斯佳丽想道。“哦,原来如此。你想,一个北佬和一个穷白佬的姑娘还干得出什么好事呢?”
后来,她特意歇了一会儿,让她的父亲有时间唾沫四溅地把话说完,这才敲敲门,把衣服递给母亲。
等到斯佳丽卸完装,吹灭了蜡烛,她已经详详细细定下了明天的计划。这是个简单的计划,因为她像父亲那样一个心眼,她眼睛直盯着目标,只想一蹴而就。
首先,她要照父亲吩咐的那样“傲气十足”。从她到十二棵橡树庄园那一刻起,她就要显得心情欢快,精神饱满。谁也不会疑心她为了阿希礼和玫兰妮的事闷闷不乐过。她要跟那儿的每个男人调情。阿希礼看了会很痛苦,但这一来他会更加想她。凡是到了结婚年龄的男人,老到苏埃伦的情人,姜黄胡子的老弗兰克·肯尼迪,小到玫兰妮的弟弟,害羞、文静、爱脸红的查尔斯·汉密顿,她都决不放过。他们都会像蜜蜂围着蜂房一样围着她转,阿希礼肯定也会从玫兰妮身边给吸引过来,加入这圈子,拜倒在她脚下。到那时她就会想办法躲开大家,单独跟他在一起待几分钟。她希望一切都能那样实现,不然的话事情就要难办多了。不过阿希礼要是不先采取主动,她就只好自己采取主动了。
等到末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这时他脑子里一定还没忘了刚才其他男人围在她身边的情景,就会重新牢记每个人都想要她这个事实,于是眼睛里又会流露那种伤心绝望的神情。这时她就会让他知道,尽管人人都爱她,天底下的男人就数他最中她的意,他听了就会转忧为喜。等她不亢不卑地承认这点之后,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会显得无比宝贵了。当然,这一切都要做得不失小姐身份。她做梦也不会冒昧地对他说她爱他——万万不行。至于怎么样告诉他,那倒是小事,根本不用担心。这种情况以前她曾经应付几回了,再来一回也不妨。
她躺在床上,朦胧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脑子里想象着这整个情景。她看见他明白了她真正爱着他时,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她听见他说的话,求她做他的妻子。
自然,她那时得说他既然跟别的姑娘订了婚,她根本不能考虑嫁给他。但他会执意相求,求到末了她就让他说动了心。于是他们就会决定当天下午逃到琼斯博罗去——
咳,到了明晚这时候她兴许就是阿希礼·韦尔克斯太太啦!
她在床上坐起来,抱着膝头,想到自己竟当上阿希礼·韦尔克斯太太——阿希礼的新娘,心里快活了好一阵子。接着心里又凉了半截。要是结果不是这么回事呢?假定阿希礼并没求她跟他逃跑呢?她断然排除了这个想法。
“现在我不想那事,”她毅然说。“要是我想下去,心里就乱了套啦。如果他爱我,事情就没理由不按我的心意实现。而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她仰着脸,那双黑睫毛的淡绿色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母亲从来没告诉过她愿望和如愿是两码事;生活也没教过她捷足未必先登这个理。她躺在银色的阴影下,鼓起勇气,制订着计划,那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的计划。在这个年龄,生活是那么愉快,失败是不可能的事,漂亮的衣服和清秀的面目就是她征服命运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