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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仲夏的一天早晨,斯佳丽坐在卧室窗口,忧伤地望着大车和马车,满载姑娘、士兵和陪伴,兴高采烈地顺着桃树街驶去,为当天晚上筹款资助医院的义卖会上林子里寻找装饰品。那条红土路上光影交错,阳光洒在林荫下,不少马蹄扬起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红色尘烟。一辆大车在前开路,载着四个壮实的黑人,拿着斧子去砍冬青树枝和耙下藤蔓,大车后面高高堆着覆上餐巾的有盖提篮和橡木条篓筐,里面都装着便餐,还堆着十几个西瓜。有两个黑汉子随身带着班卓琴和口琴,他们正在演奏《如果你要逍遥,快加入骑兵队》的改编曲,曲调活泼有力。这两个人后面浩浩荡荡走着大队欢天喜地的人马,姑娘穿着凉爽的印花布衣服,披着薄披肩,戴着帽子和手套保护皮肤,打着小阳伞遮住头;沿路上一片笑声,马车和马车之间大家互相叫唤和打趣,老太太夹在当中也心平气和,眉开眼笑;医院里的康复伤员夹在矮胖的陪伴和苗条的姑娘当中,大家手忙脚乱,对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骑在马上的军官慢条斯理,磨磨蹭蹭,在马车边随行——车轮叽叽嘎嘎,靴刺丁丁当当,金穗带一闪一闪,小阳伞不时跳动,扇子簌簌挥摇,黑人纵情歌唱。人人都乘坐马车顺着桃树街驶去,去采摘绿叶,去野餐,去分西瓜吃。除了我,人人都去了,斯佳丽愁眉苦脸地想。

这一行路过时都向她挥手打招呼,她也竭力欣然回礼,可是真难哪。她心头突然感到有点难以忍受的痛苦慢慢升到喉头就哽住了,一下子化成了眼泪。除了我,人人都去野餐了。除了我,今晚人人都去义卖会和舞会了。这里的人人就是说除了她和佩蒂帕特、玫荔,还有城里其他居丧的不幸女人。可是玫荔和佩蒂帕特似乎并不在意。她们连想都没想到要去。斯佳丽可想到过。她真的想要去,很想很想。

这简直不公平。她为了准备义卖会的货物,比城里哪个姑娘都加倍卖过力。她编织过袜子、娃娃帽、羊毛披肩、围脖,还钩编过好多码花边,还在许多瓷器的毛发盘和胡须杯 上画过画。她还绣过六个沙发枕套,上面绣有南部邦联旗帜 。旗上的星星固然绣得有点不匀称,有几颗几乎绣成圆的,其他几颗有六七个尖儿,可是看上去还不错。昨天她还在民兵训练中心一间满是尘土的旧车棚里,给沿墙摆设的货摊上悬挂黄、绿、粉红的三色粗纱彩旗,忙得筋疲力尽呢。受着妇女医院护理会的监督,这真是件苦差使,而且毫无乐趣可言。跟着梅里韦瑟太太、艾尔辛太太和惠丁太太转,给她们当成一个黑奴般使唤,真没趣。而且还得听着她们吹嘘她们的女儿人缘多么好。最最糟糕的是,她帮助佩蒂帕特和厨娘做抽签出售的多层奶油蛋糕时手指还烫起两个水泡呢。

谁知像个黑奴般的辛苦了一场之后,刚刚开始有玩乐,她就不得不知趣退避了。唉,她死了丈夫,隔壁房里又有个娃娃在啼哭,她就活该不得享受一切乐趣,这真不公平啊。就在一年多一点以前,她还在跳舞,还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不是这身深色的丧服,实际上还有三个男孩子同她私订终身呢。她现在才十七岁,还有好多好多场舞等着她去跳。唉,这真不公平!生活就在她眼前过去了,顺着那条炎夏的林荫路过去了——生活随着灰色的军装,丁当响的靴刺,印花蝉翼纱衣服,还有班卓琴的琴声在她眼前过去了。她对自己熟悉的男人,自己在医院里护理过的人,尽力别笑得太热情,也别把手招得太起劲,可是要不露出酒窝可真难,明明心没死,却要摆出一副心如死水的样子也难啊。

佩蒂帕特爬上楼梯,照例爬得气喘吁吁的,一头闯进屋来,这时她正频频点头招手,冷不防停了下来,不由分说就从窗口给拖开了。

“宝贝儿,你发昏了吗,竟在自己卧室窗口向外面的男人招手?斯佳丽,真怪,我简直大吃一惊!你母亲会怎么说呢?”

“哦,人家不知道这是我卧室啊。”

“可是人家会猜想这是你卧室,那还不是一样坏事吗?宝贝儿,这种事千万做不得。人人都会议论你,说你放荡——总而言之,梅里韦瑟太太知道这是你卧室。”

“我料想她会告诉所有的男人的,这个老恶婆。”

“宝贝儿,嘘!多莉·梅里韦瑟是我的好朋友。”

“得了,恶婆就是恶婆——噢,对不起,姑妈,别哭!我忘了这是我卧室的窗口了。我下回不这样了——我——我只想要看着他们过去。我巴不得自己也去呢。”

“宝贝儿!”

“得了,我真的想去。我在屋里都坐腻了。”

“斯佳丽,答应我别说这种话了。人家会议论的。人家会说你不尊重已故的查理。”

“噢,姑妈,别哭了!”

“噢,瞧,我把你也惹哭了,”佩蒂帕特满意地哭着说,一面在裙兜里掏手绢儿。

那一点难以忍受的痛苦终于升到斯佳丽的喉头,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像佩蒂帕特所想的哭已故的查理,而是哭车轮声和欢笑声终于消失了。玫兰妮从自己屋里窸窸窣窣走进来,愁眉苦脸的,手里拿着一把刷子,往常梳得整整齐齐的乌发没有套上发网,波浪似的绺绺鬈发蓬蓬松松,披散在脸上。

“心肝儿!怎么啦?”

“查理!”佩蒂帕特哭着说,她完全沉醉在悲痛的乐趣中,一头扑在玫荔肩上。

“哦,”玫荔说,一听提起她哥哥的名字,嘴唇都颤动了。“亲爱的,放勇敢些,别哭了。斯佳丽呀!”

斯佳丽已经扑在床上,索性放声大哭,哭她失去的青春,哭她无缘享受的青春的乐趣,从前她想要什么只消一哭便到手了,如今再哭也没用,她就怀着这种愤怒而失望的孩子心情哭着。她脑袋蒙在枕头里,径自哭着,双脚蹬着有流苏装饰的床罩。

“我索性死了拉倒!”她使性哭着说。佩蒂当着这么悲痛的场面,说来就来的眼泪顿时止住,玫荔飞步赶到床边安慰她的嫂子。

“啊呀,别哭了!你就想想查理多疼你吧,心里也好有个安慰!多想想你的小宝贝吧。”

斯佳丽眼看人家误会她意思就心里有气,又夹杂着样样享受都被剥夺的凄凉心情,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幸亏这样,因为她要说得出口就会像她父亲那样直率,大声说出真情来。玫兰妮拍拍她肩膀,佩蒂帕特吃力地踮起脚在屋里走动,拉下百叶窗。

“别拉!”斯佳丽从枕头上抬起红肿的脸,大喝一声道。“我还没死呢,你不用拉上百叶窗——虽然我跟死了也没两样。唉,走开吧,别管我!”

她又把脸蒙在枕头里,那两个站在她身后的人交头接耳了一下就踮着脚出去了。两人下楼时她听到玫兰妮低声对佩蒂帕特说:

“佩蒂姑妈,希望你不要对她提起查尔斯了。你知道这话多刺她心啊。真可怜见的,她脸色不对头,我知道她尽量忍着不哭。我们千万不能让她太难受了。”

斯佳丽有气发不出,只顾踢着床罩,尽量想找句难听的话来骂骂。

“活见鬼!”她终于大骂了一声,心里多少轻松了些。玫兰妮才十八岁,怎么能甘心守在家里,根本不去找什么乐趣,还给她哥哥披黑面纱呢?生活刚随着丁当响的靴刺一路过去,玫兰妮似乎并不知道,也不在乎。

“可她那么呆头呆脑,”斯佳丽捶着枕头想。“她根本不像我这么有人缘,所以我感到遗憾的事她不感到。而且——再说她还有阿希礼,可我——我什么人都没有!”一想到这层新烦恼,她不由又放声大哭。

她闷闷不乐地在屋里一直待到下午,那时看见去野餐的人回来,大车上高高堆着松树枝、藤蔓、凤尾草,她心里也高兴不起来了。大家又一次向她招手时脸上都露出愉快的倦容,但她只是郁郁寡欢地回礼。做人本来就是件没有盼头的事,实在不值得活下去啊。

午睡时间,她万万没想到竟来了救兵,原来梅里韦瑟太太和艾尔辛太太驾到。在这个时刻竟有客人上门,玫兰妮、斯佳丽和佩蒂帕特姑妈都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匆匆束好胸衣,捋平头发,下楼来到客厅。

“邦尼尔太太的孩子出麻疹了,”梅里韦瑟太太突然说,言下之意分明表示她认为邦尼尔太太容许这种事发生,应该自己负责。

“麦克卢尔家的姑娘都给叫到弗吉尼亚去了,”艾尔辛太太声音越说越轻,一面没精打采地摇着扇子,仿佛这种事都没什么了不得的。“达拉斯·麦克卢尔受伤了。”

“多吓人呀!”几个女主人异口同声说。“可怜的达拉斯是——”

“没有。只是打穿肩膀罢了,”梅里韦瑟太太赶紧说。“不过这事出得太不凑巧。那几个姑娘上北方去接他回家了。老天爷哪,我们可没工夫坐在这里聊天了。我们得赶快回民兵训练中心去,把布置工作做好。佩蒂,我们要你和玫荔今晚去顶邦尼尔太太和麦克卢尔家姑娘的班。”

“哦,不过,多莉,我们不行啊。”

“别对我说‘不行’,佩蒂帕特·汉密顿,”梅里韦瑟太太神气十足地说。“我们要你去监视管茶点的黑人。那差使本来是由邦尼尔太太干的。玫荔呢,你必须替麦克卢尔家姑娘看管货摊。”

“啊呀,我们不行呀——可怜的查理才死了一——”

“我知道你们的心情,不过为了事业,什么牺牲都不算大。”艾尔辛太太柔声插嘴打圆场。

“哦,我们也很希望帮上忙,不过——你为什么不能找些可爱漂亮的姑娘去看管货摊呢?”

梅里韦瑟太太鼻子里大声吭了一下气。

“我不知道近来的年轻人是怎么搞的。她们一点责任心也没有。那些还没有答应看管货摊的姑娘都有数不清的借口。哦,她们骗不了我!她们无非是想要去巴结军官,别碍手碍脚罢了。她们生怕站在货摊柜台后面卖弄不了新衣服。我真希望那个偷越封锁线的——他叫什么来着?”

“巴特勒船长,”艾尔辛太太补充道。

“希望他多运些医院必需物资来,少运些有裙箍的裙子和花边就好了。今天我要是看到一件衣服,那就看得到二十件他走私进来的衣服。巴特勒船长——我听见这名字就讨厌。得,佩蒂,我没工夫跟你多说。你一定得来。人人都会谅解的。反正你在后面屋里没人会看见你,玫荔也不会触目。麦克卢尔家的姑娘看管的货摊摆在尽头的地方,摊子不大漂亮,没人会注意你的。”

“我想我们应当去,”斯佳丽努力克制自己的热情,摆出诚挚天真的脸色。“这是我们能为医院所尽的起码责任了。”

两位来客谁也没提过她的名字,一听这话都掉过头去,正色看着她。尽管她们走投无路,也没有考虑到要一个守寡不到一年的女人在社交场上抛头露面。斯佳丽睁大眼睛,一副孩子似的神情,忍受她们的眼光。

“我想我们都应当去帮忙把义卖会办好,我们大家都去。我想我应当同玫荔一起去看管货摊,因为——呃,我想,我们两个人都去,不是一个人去,看上去好一些。你看呢,玫荔?”

“这个嘛,”玫荔一筹莫展说。居丧期间在社交场合抛头露面她可闻所未闻,这想法真叫她不知所措。

“斯佳丽说得对,”梅里韦瑟太太看到她有点拿不定主意就说。她站起身,把裙箍拉拉正。“你们两个——你们大家都得去。得了,佩蒂,别再找借口了。想想医院多需要钱买新床和药品吧。我知道查理也希望你们帮助事业的,他就是为此牺牲的嘛。”

“这个嘛,”佩蒂说,她遇上比她强横的人一向都是这样一筹莫展,“只要你认为人家会谅解就好了。”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斯佳丽不敢唐突,溜进原来该由麦克卢尔家姑娘看管的挂着粉红和黄色彩旗的货摊,不由心花怒放,暗自唱起来。她竟然参加集会了!幽居了一年,披着黑面纱,大气也不敢吭,厌烦得都快发疯了,如今竟然参加了亚特兰大空前未有的盛会。如今她终于可以见到外人,见到许多灯光,听到音乐,亲眼看看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最近偷越封锁线运进来的可爱花边、绉边和衣服了。

她在货摊柜台后面一张小凳上一屁股坐下,把长长的会场上下打量一番。这里到当天下午还是一个空空荡荡,十分难看的操练房呢。今天这些太太小姐不定多忙才把它布置得这么漂亮。真好看。今晚亚特兰大所有的蜡烛和烛台一定都集中在这里了,她想,银烛台伸展出十来个亮闪闪的枝架,瓷烛台底座环绕着可爱的小雕像,旧的黄铜烛台,庄严挺直,插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蜡烛,散发出月桂果的芳香,有的摆在沿会场的一排枪架上,有的摆在花团锦簇的长桌上,有的摆在货摊柜台上,有的甚至摆在窗户敞开的窗台上,暑天的阵阵热浪把烛光吹得摇曳不定。

会场中心,天花板下有几根生锈的铁链挂着偌大一座难看的吊灯,盘绕的常春藤和野葡萄藤把吊灯装饰得完全变了样,而那些藤已经被烛火熏得枯萎了。四壁铺着一排发出一股清香的松枝,把屋角变成漂亮的亭子,供陪伴和老太太憩坐。到处都挂着一长串一长串雅致的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有的做成圈状彩饰,挂在四壁上,挂在窗子上,有的绕成扇形,遍挂在彩旗缤纷的货摊上。在青枝绿叶中,到处都挂着邦联旗和彩旗,红蓝两色的底子,上面闪耀着南部邦联的明星。

乐台布置得尤其精美。四面全铺着青枝绿叶,挂着星星的彩旗,完全把乐台遮得看不见了,斯佳丽知道城里所有的各式盆花都搬到那儿来了,有锦紫苏、天竺葵、八仙花、夹竹桃、秋海棠——连艾尔辛太太那四盆珍贵的橡胶树都有幸摆到台上四角的显要地位。

在乐台对面的会场另一头,太太小姐都黯然失色了。这面墙上挂着戴维斯总统 和南部邦联的副总统、佐治亚本州的“小亚力克”史蒂文斯 的巨幅肖像。肖像上方是面巨幅旗子,旗下一张张长桌上摆着城里各个花园中采集来的鲜花,有凤尾草,成排成排的玫瑰,深红的、黄的、白的都有,还有剑兰那神气的叶鞘,还有大批五颜六色的旱金莲,高高直立的蜀葵在花丛中探出深紫和奶黄两色的花冠。花丛中,蜡烛像圣坛香火般高烧。肖像上两张脸俯视着这场面,这两位执掌军政大权的首脑人物的脸完全不同:戴维斯生就一张扁平脸,一双苦行僧的眼睛,目光冷漠,两片高傲的薄唇紧紧抿着;史蒂文斯脸上深深嵌着一双发亮的黑眼睛,这张脸只识人间疾苦,不知其他,而且曾经以诙谐和激情战胜了疾苦——这两张脸都深受爱戴。

负责整个义卖会的委员会里的几位老太太,长裙窸窸窣窣,像鼓满风帆的船队那样浩浩荡荡地进场了,把迟到的少妇和格格痴笑的少女赶进货摊里,然后大摇大摆穿过门,走进摆着茶点的后屋。佩蒂姑妈气喘吁吁跟在她们后面。

黑人乐师登上乐台,咧着嘴笑,胖乎乎的脸上闪着汗珠,郑重其事地先在提琴上调起音来,用琴弓拉啊拨的。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夫老利维敲敲琴弓,叫大家注意,自从亚特兰大还叫马萨斯维尔的时代起,每次义卖会、舞会和婚礼就都是由他指挥乐队的。除了经管义卖会的太太之外,到场的人还不多,不过在场的个个眼睛都盯着他。于是小提琴、低音提琴、手风琴、班卓琴和指关节骨一齐演奏起调子缓慢的《洛蕾娜》了——节奏很慢,不宜跳舞,要到货摊卖完货物才开始跳舞呢。华尔兹舞曲那股优美的伤感调子传进斯佳丽的耳朵,她不由怦然心动。

“岁月慢慢流逝,洛蕾娜!

草上又见白雪。

太阳远在西天,洛蕾娜……”

一二三,一二三,倾斜一摇摆——三,转身——二三。多美妙的一支华尔兹舞曲啊!她稍稍伸出手,闭上眼睛,随着难忘的忧伤节奏摆动着。这凄凉的曲调和洛蕾娜失去的爱情同她心里的兴奋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她喉头不由哽住了。

这时,仿佛华尔兹乐曲引起了头,下面那条月色朦胧的街上顿时飘来了种种声响,马蹄得得,车轮辘辘,温暖的芳香空气上荡漾着笑声,还有黑人因抢夺拴马地方,从低声刻薄几句,闹到高声争吵。楼梯上一阵混乱,无忧无虑的嬉笑,姑娘活泼的嗓音,混着护花使者的低沉音调,那些姑娘认出了下午刚分手的朋友,轻佻地喊着打招呼,高兴得尖声叫唤。

忽然会场一下子活跃起来了。只见满场都是姑娘,穿着蝴蝶似的鲜艳长裙,裙摆撑得大大的,里边露出了镶花边的宽松长裤;上面露出圆润白皙的纤小肩膀,荷叶花边上面隐隐现出一抹柔软娇小的乳房,镂空披巾随意挂在胳臂上,腕间吊着绾小丝绒带的各种扇子,有泥金彩绘扇、有鹅毛扇、有孔雀毛扇,有的姑娘把油光溜滑的乌发从发际挽了个沉甸甸的发髻,把脑袋压得神气活现地往后偏;有的姑娘密密麻麻的金鬈发堆在脖颈边,带流苏的金耳坠随着飘舞的鬈发直晃荡。花边、丝绸镶边、缎带,全是偷越封锁线运进来的,因此穿戴在身上益发珍贵,益发得意,她们分外自豪地炫耀这些华丽的服饰,以示对北佬儿的特别侮辱。

其实城里的鲜花并没有全搬来献给南部邦联的领袖。最小最香的花朵都在那些姑娘身上作装饰呢。有的把香水月季簪在粉红色的耳朵后面,有的把栀子花和含苞的玫瑰编成小花环套在波浪形的披肩长发上,有的把鲜花一本正经地插在缎肩带上,这些花过不了夜就会作为珍贵的纪念品进了灰军装的胸袋。

人群中有那么多穿军装的——那么多穿军装的人斯佳丽都认识,有些是在医院病床上见到的,有些在街上,有些在操练场上。这些军装真是灿烂夺目,闪亮的钮扣,袖口领口镶着耀眼的金穗带,因为军中部门不同,军裤上有的缀着红条子,有的是黄条子,有的是蓝条子,把灰色衬托得帅极了。猩红的和金色的绶带晃来晃去,军刀在锃亮的长靴上闪闪发光,碰得喀嚓喀嚓响,靴刺也碰得丁丁当当响。

这些军人跟朋友打着招呼,招着手,弯着腰亲亲老太太的手,斯佳丽心头不禁油然生起一股得意感,暗自想道,好一表人才啊。即使长着两撇黄胡子,或满脸黑胡子,棕胡子,看上去个个都还那么年轻,尽管胳臂上有吊腕带,太阳晒黑的脸上扎着白得刺眼的绷带,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勇猛。有些人拄着拐棍,那些姑娘担心地放慢步子,配合这些护花使者一瘸一拐的步子时又是多么自豪。在这些穿军装的人中有一个穿得花里斑斓的,把姑娘们那些鲜艳的服装压得黯然失色,像只热带鸟般矗立在人群中。原来是路易斯安那州一个义勇兵,穿着一条宽松的蓝白条纹裤,奶白色的绑腿,紧身小红短上衣,一条胳臂吊着黑绸吊腕带,黑黑的皮肤,咧开嘴直笑,像个小猴儿。这人是梅贝尔·梅里韦瑟特别相中的情郎勒内·皮卡尔。整个医院一定倾巢而出了,至少凡是能走路的都来了,还有在休假的人和病假的人也都来了,当地到梅肯之间所有铁路、邮政、医院和军需部门也纷纷出动。太太小姐该多高兴啊!医院方面今晚一定大赚其钱了。

下面街上传来一阵鼓声,一阵脚步声,还有马车夫的喝彩声。一声号响,一条低音嗓子吆喝着解散队伍的命令。转眼间,身穿鲜艳军装的自卫队和民团一拥而上,把狭窄的楼梯踩得格格摇动,拥进屋里就忙着点头、敬礼、握手。自卫队里的小伙子对能在战争中显显身手挺得意,暗自许下愿,如果这仗能打到明年这时候,一定到弗吉尼亚去;银须冉冉的老人穿上沾了前线子弟兵光的军装行军,也挺得意,但愿自己再年轻些。民团里有很多中年人,还有几个老些的,但也有不少适龄的人,脸上倒不如年老的或年轻的那么喜气洋洋。人们已经嘁嘁喳喳议论开了,打听他们为什么没跟随李将军

他们怎能一齐都进入会场呢!就在几分钟以前,这里看上去还是个很大的地方,现在竟挤得满满的,洋溢着夏夜的各种香味,有香粉味、花露水味、发油味,还有点燃的月桂油蜡烛味和鲜花的芳香,这么多双脚踩在原来操练房的地板上,微微扬起一阵尘土。喧喧嚷嚷,闹得几乎什么都听不出,老利维仿佛感觉到这场合的欢欣鼓舞气氛,便中途停止演奏《洛蕾娜》,突然用琴弓笃笃敲着,然后拼命一拉,乐队一下子就奏起了《美丽的蓝旗》。

百来条嗓子应声而唱,引吭高歌,犹如欢呼。自卫队的号手登上乐台,正好在大合唱开始时赶上音乐,一片合唱声中高亢的银号响彻全场,令人不寒而栗,两条光臂都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凄凉的深切情绪顿时铭心彻骨。

“万岁!万岁!南方的权利万岁!

美丽的

一星蓝旗万岁!”

大家接着又唱起第二节,斯佳丽正跟着其他人一起唱,忽听得背后响起玫兰妮那动听的女高音,清澈嘹亮,音调正确,惊心动魄,犹如银号。她回过头,只见玫兰妮站着,十指交叉,贴在胸前,眼睛闭着,眼角淌下泪珠。曲终,她古怪地冲着斯佳丽一笑,一面用手绢轻轻擦泪,一面做了个告罪的怪脸。

“我真高兴,”她低声说,“真为这些当兵的感到骄傲,竟忍不住哭了。”

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强烈而近乎狂热的光辉,片刻间那张姿色平庸的小脸竟容光焕发,显得美丽了。

唱完这歌时,在场的妇女个个脸上都有同样的神情,大家纷纷回头看着亲人,姑娘看着情人,母亲看着儿子,妻子看着丈夫,粉嫩的脸,皱纹密布的脸,都流着骄傲的眼泪,嘴边含着笑意,眼睛流露出炽烈的光辉。她们都美得令人眼花缭乱,甚至最难看的女人,一旦完全受到保护,受人疼爱,并且千百倍奉还那份爱,也变得美如天仙。

她们爱自己的亲人,相信他们,信任他们,至死不渝。她们有坚强的穿灰色军装的战斗部队屹立在她们和北军之间,灾难怎能降临到她们头上呢?开天辟地以来,有过如此英勇,如此无畏,如此侠义,如此温柔的男人吗?像他们那样名正言顺的正义事业,除了取得一面倒的胜利之外,怎会有其他的结果呢?她们爱这个事业如同爱自己的男人一般,她们全心全意,亲自动手,为这个事业出力,她们谈的是这个事业,想的是这个事业,梦的是这个事业——如果需要,她们愿意为这个事业牺牲这些男人,并且像这些男人扛起战旗那样自傲地承受她们的丧痛。

这是她们心里的信仰和骄傲的高潮,南部邦联的高潮,因为最后胜利已经在握。“石墙将军”杰克逊 在谢纳杜谷打了几个胜仗,七天战役 中北佬在里士满一带吃了败仗,大势已经一清二楚。有李和杰克逊这样的领导还会没把握取胜吗?再打一场胜仗,北佬就会跪下叫饶,她们的男人就会骑着马回家,尽情亲吻和欢笑。再打一场胜仗,大战就结束了。

当然,家家户户都有空椅子没人坐,孩子永远见不到父亲,弗吉尼亚幽僻的小河边和田纳西寂静的群山间出现了无名冢,可是为了这个事业,这笔代价算得上太大吗?太太小姐要的绸缎、茶叶、砂糖固然都来之不易,不过那都是说来可笑的小事。再说,那些勇敢的偷越封锁线的人就在北佬眼皮底下源源不断把货运进来,她们拿到这些东西常常格外激动。不久拉斐尔·塞姆斯 和南部邦联的海军就会收拾北佬那些炮舰,港口就会开放。英国就来协助南部邦联打胜仗,因为英国的棉纺厂缺乏南方棉花做原料正停工呢。贵族惺惺相惜,英国的贵族自然同情南部邦联,反对北佬这么一帮贪财鬼啰。

这些女人一面把绸裙弄得窸窸窣窣,嘻嘻哈哈笑着,一面瞧着自己的男人,心里美得不得了。她们知道从危险和死亡面前夺取到的爱情,带点儿奇特的刺激,所以倍觉甜蜜。

斯佳丽乍一见到这群人,还感到久未参加盛会的激动,心头不由怦怦直跳,谁知她看见身边这些女人脸上那些激昂的神情,心里似有所悟,一团欢喜顿时消失。在场的每个女人都燃烧着一股她体会不到的热情。这使她迷惑、丧气。不知怎的,会场似乎没那么漂亮了,姑娘们也没那么时髦了,但每张脸上似乎仍然闪耀着忠于事业的白热情绪——唉,看来简直荒唐可笑!

她一下子竟然茅塞顿开,不由吃了一惊,张大了嘴,她明白自己并没有同这些女人一样怀着强烈的自豪,也没有甘心为事业牺牲自己和自己所有一切的愿望。她心里知道这事业对她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对人家眼睛里流露出狂热的目光、谈论着事业都听腻了。这事业对她来说似乎并不神圣。战争似乎并不是神圣大事,只是无故杀人,耗费金钱,使得奢侈品更难买到的麻烦事罢了。她明白自己厌倦没完没了的编结,没完没了的卷绷带和撕软布,把她指甲的角质都磨粗了。唉,她对医院真感到厌倦了!对叫人恶心的坏疽臭味和没完没了的呻吟也感到厌倦,受不了啦,要呕吐了,看到临死时凹陷的脸上那副神色也吓坏了。想到这里,心里才吓得感到:“不——不!我千万不能有这么种想法!这想法不对——是罪过。”

就在这些大逆不道,亵渎神圣的念头掠过她脑际时,她偷偷朝四下看看,生怕有人会看出她脸上清清楚楚流露出来这种想法。嗐,她为什么不能像其他那些女人那样感受呢!她们对事业的信仰真是全心全意,一片至诚。她们的一言一行确实十分认真。万一有人怀疑她——不,千万别让人知道!她虽然对事业并不感到热心和自豪,也一定要装出这种样子,扮演好一个南军军官遗孀的角色,俨若毅然忍受悲痛,心如死水,认为只要她丈夫的死有助于事业的胜利,对她可算不了什么。

唉,她跟这些忠诚的女人为什么大不相同,相去甚远呢?无论对什么人,什么事,她绝不会像她们那样无私地去爱。这是股多么孤独的感觉啊——精神上也好,肉体上也好,她以前都没感到孤独过。起初,她还想法把这些念头压下去,可是她生性不爱自欺欺人,不容她这样做。因此,在义卖会营业时,她一面和玫兰妮接待光顾她们货摊的顾客,一面忙着动脑筋,想方设法自己为自己辩解——这种事她做起来往往不难。

别的女人侈谈其爱国主义和事业简直是头脑发热,一派胡言,那些男人侈谈其生死大事和州权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有她,斯佳丽·奥哈拉·汉密顿一个人具有爱尔兰人那种冷静的头脑。她可不打算出自己洋相去谈什么事业,也不打算出自己洋相去承认自己的真正感受。她头脑冷静得很,完全能够实事求是地对付这局面,谁也不会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心情。场上的人如果知道了她实际在想什么,准会不胜诧异!如果她忽然登上乐台,声称她认为应当结束战争,让人人都能回家,种自己的棉花,可以重新参加宴会,重新找情人,有好多淡绿色的衣裙,人家听了准会大为震惊。

她这番自我辩解虽然一时间使她来了劲儿,可是她对会场还是感到讨厌。麦克卢尔家姑娘的货摊果然像梅里韦瑟太太所说的那样并不显眼,好长时间都没人来到她们这个角落,斯佳丽没事好干,只有眼红地看着这些欢乐的人群。玫兰妮感到她闷闷不乐,却当她是在想念查理,也就不想去找她谈话。斯佳丽坐着,愁眉苦脸地看着四下,她就径自忙着整理货摊,把货摆设得更加吸引人。斯佳丽什么都看不顺眼,连戴维斯先生和史蒂文斯先生两幅巨像下面堆着的鲜花都看不顺眼。

“看上去就像个祭坛,”她嗤之以鼻说。“人家都对那两个这么迷信,简直当他们是圣父圣子了!”想想心里一下子发了慌,生怕自己对神失敬,赶紧画了个十字以示赔罪,总算及时住了口。

“咦,这是真的嘛,”她跟自己的良心争辩。“人人都这么迷信,把他们当成圣人,可他们只是凡人罢了,而且貌不惊人。”

当然,史蒂文斯先生对自己的长相也无可奈何,因为他是个终身残废,可是戴维斯先生——她抬眼看着那张神气的脸,光洁得像玉石浮雕。最叫她恼火的是他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男人应当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要不就留两撇胡子,再不索性留一部络腮胡子也好。

“那个渺小的山羊胡子看来就只有这么点能耐了,”她暗自想道,对他脸上那种担负新国家重任的冷峻智慧却视而不见。

不,她现在心里并不快乐,开头来到人群中她还满面春风呢。现在光是在场还不够。她虽然人在会场,但并不是其中一分子。谁也没注意她,在场的就她一个是没有情人的单身年轻女人。而她这一生做惯舞台中心了。这不公平!她才十七岁呢,她一双脚在地板上轻轻打着拍子,只盼着翩翩起舞。她才十七岁呢,可她的丈夫却长眠在奥克兰公墓里,还有个娃娃睡在佩蒂帕特姑妈家的摇篮里,而人人都认为她应当乐天知命。跟在场的任何姑娘比起来,她的胸脯最白,腰肢最细,脚最纤小,不过尽管这些都很要紧,她还不如索性安睡在查尔斯身边,墓碑上刻着“查尔斯爱妻”呢。

她不是一个姑娘,可以跳跳舞,调调情;她也不是一位太太,可以陪人家太太坐着对跳舞调情的姑娘品头评足。做一个寡妇她年纪又嫌太轻。做寡妇的应当是上了年纪的,老得不行了,不想跳舞,不想调情,也不想受人夸奖了,那才像话呢。唉,她才十七岁,偏偏要她端坐不动,尽力维护寡妇的尊严和礼仪,这真不公平。男人,俊俏的男人来到她们的货摊面前,她却得低声下气,眼睛端庄地朝下看,这真不公平。

亚特兰大的姑娘个个都有三层男人围着。连最丑的姑娘都像美人儿似的跟人调情——而且,唉,最气人的是她们都穿得如此漂亮!

她穿着袖口长到腕间的黑塔夫绸丧服,钮扣一直扣到下巴,没有一点花边,没有一点饰带,没有一件珠宝,只有埃伦那个缟玛瑙的丧服别针,活像只乌鸦似的干坐在这儿,眼巴巴看着俗不可耐的姑娘吊着漂亮男人的胳臂。全都是因为查尔斯·汉密顿得了麻疹。他甚至不是英勇战死沙场,可以让她拿他吹嘘吹嘘。

她索性犟到底了,丝毫不顾黑妈妈再三嘱咐她别撑起手拐儿,免得皮肤起皱难看,硬是把两个手拐儿撑在柜台上,瞧着人群。要是皮肤难看了那有什么关系?她大概永远没机会露出手拐儿来了。她如饥似渴地看着飘动的衣裙,奶黄色的波纹绸,印着玫瑰骨朵的花环;粉红的缎子装上十八道荷叶边,边上还缀着小小的黑丝绒带;淡蓝的塔夫绸,裙幅就有十码,波状花边像泡沫似的蓬松;胸脯袒露;鲜花诱人。梅贝尔·梅里韦瑟勾着义勇兵的胳臂向隔壁货摊走来,身穿苹果绿的塔拉丹薄纱长裙,宽大得腰身都看不见。浑身上下镶满了奶油色的香蒂叶 荷叶花边,那是新近偷越封锁线从查尔斯顿运来的,梅贝尔神气地卖弄这身服饰,仿佛偷越封锁线的是她而不是巴特勒船长似的。

“我穿上那身衣服该有多漂亮啊,”斯佳丽想道,她心里不由大大妒忌起来。“她腰身就像牛腰那么粗。那种绿正是适合我的颜色,穿了那衣服我眼睛看上去——为什么金发女人要穿那种颜色呢?她皮肤看上去绿得像块陈奶酪。想想我竟然永远穿不成那种颜色的衣服了,即使脱了丧服以后也穿不成。不,即使将来我好不容易真的再嫁了人也穿不成了。那时我就不得不穿上又俗气又老气的灰色衣服、棕黄色衣服和淡紫色衣服了。”

短短一刹那间,她就想到这种种不公平的事。人生一世,寻欢作乐、穿着漂亮、跳舞调情的时间是多么短促啊。只有短短几年,太短了!随后你就嫁人,穿上色彩暗淡的服装,生儿育女,弄得腰身变粗,在舞会上只能同其他稳重的妇女坐在角落里,要跳舞只有同自己的丈夫跳,或同专踩你脚的老先生跳。如果你不按这套去做,那其他妇女就会对你说三道四,你就坏了名声,家里人也丢了脸。你做小姑娘时花了全部工夫去学怎样才有魅力,怎样才能迷住男人,其实这套本领只用上一两年罢了,看来真是大大浪费啊。她想到当初在母亲和黑妈妈手里学的做人之道,她知道这一套是尽善尽美的,因为一向行之有效。这里头有一定的规矩,如果你按规矩办,成功一定不负你这番苦心。

对付老太太,你就要温柔老实,尽量显得天真纯朴,因为老太太为人刻薄,她们对姑娘就像猫那样猜疑地盯着,只要你嘴边眼角稍有不检点的样子,她们随时都会扑上来。对付老先生嘛,姑娘就要淘气,没大没小,几乎带点轻佻,但也别十分轻佻,那样就会满足老糊涂的虚荣心,逗得他们感到自己年轻,蠢蠢欲动,他们就来拧你脸蛋,说你是个疯丫头。当然啰,碰上这种场合,你总是满脸通红,要不,他们就会更不像话,拧个不亦乐乎,拧了还要跟儿子说你放荡。

对付少女少妇嘛,你就要满口甜言蜜语,每次见面都要亲个吻,哪怕一天亲上十回八回也不妨。你还要两臂搂住她们的腰,还要听任她们这样搂住你的腰,不管你心里多厌恶也得忍着。凡是她们穿的衣裙,她们生的娃娃,你都要一律夸上几句,对人家的情人开开玩笑,对人家的丈夫恭维几句,还要谦虚地痴笑两声,矢口说比起她们来,你根本没有什么魅力。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就是她们不说出自己的真正看法,你也千万别说出自己对任何事的真正看法。

人家的丈夫即使是过去你抛弃的情人,不管他们多么招人喜欢,你也敬而远之。如果你对人家的年轻丈夫太好,做妻子的就要说你放荡,你就此得了个坏名声,自己再也找不到情人了。

不过对付年轻的单身汉嘛——啊,那可是另一回事了!你尽管可以温柔地对他们笑笑,等到他们赶来问你为什么笑,你可以拒不回答,反而笑得更欢,让他们老是围着你转,想方设法去猜。你可以跟他们眉来眼去,默许几件吊胃口的事,让他们想法把你骗开。等到你们单独在一起了,他打算吻你的时候,你可以装得非常、非常委屈,或者非常、非常生气。你还可以让他为自己行为卑劣赔不是,然后温柔地原谅他,引得他死缠着你,打算第二次吻你。有时候,你可以真的让他吻,但不宜经常。母亲和黑妈妈虽没有教过她,但她晓得这一招管用。吻过以后,你就哭了,说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他从此再也不会尊重你了。于是他不得不替你擦干眼泪,通常还趁此向你求婚,表示他多么尊重你。接下来呢,噢,可以对单身汉做的事情多着呢,什么递个眼色啊,扇子掩面半带笑啊,扭着腰让裙摆飘起来啊,哭啊,笑啊,奉承啊,亲切的同情啊,这一套她全懂。噢,这套花招万试万灵——只是对付不了阿希礼。

不,学会了这全套鬼花招,应用的时间却这么短,就此永远抛开不用了,似乎不公正。如果终身不嫁,而一直穿着浅绿色的衣服,漂漂亮亮的,永远有美男子来追求,那该多妙啊。不过,如果长此以往,你就得变成个像印第亚·韦尔克斯那样的老小姐,人人见了都一副沾沾自喜的可恶相,说你是“可怜虫”。不,说到头来,还是嫁了人的好,尽管从此再也没什么乐趣可言,但嫁了人也保持了自尊心。

噢,人生真是一笔糊涂账!她当初干吗那么傻,偏偏去嫁给查尔斯,年方十六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她心里正愤愤不平,万念俱灰地苦苦想着,这时人群忽然纷纷后退靠壁,就此打断了她思路,只见太太小姐纷纷仔细提着裙箍,免得粗心的碰撞会把裙箍撞得贴在身上,掀起裙摆,露出宽松裤而有失体统。斯佳丽在人群中踮起脚尖,看见民团的队长正登上乐台。他喊着口令,半队人员顿时排得整整齐齐。他们生龙活虎地操练了一会儿,操得额头冒汗,观众纷纷喝彩鼓掌。斯佳丽也随着大家,略尽人事地拍几下手,那队士兵散队后纷纷拥向卖五味酒和柠檬汽水的货摊,斯佳丽觉得自己最好还是赶快装出关心事业的样子来,这才向玫兰妮转过身去。

“他们怪神气的,不是吗?”她说。

玫兰妮正忙着整理柜台上的针织品。

“他们大多数人要是穿上灰军装,开到弗吉尼亚去,那看上去就会更加神气些,”她说时竟有意不压低嗓门。

有几个民团团员的母亲得意洋洋,正站在附近,偶然听到了这句话。吉南太太脸色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因为她有个二十五岁的儿子叫威利的就在团里。

斯佳丽一听这话竟然出自玫荔之口,不禁吓了一跳。

“哎呀,玫荔!”

“你也知道这是实话,斯佳丽。我不是说小孩子和老头儿。不过有不少民团的人完全扛得动步枪,此时此刻他们就应当这样做。”

“可是——可是——”斯佳丽开腔道,她以前根本没考虑过那种事。“总得有人留在后方——”那回威利·吉南用什么话向她解释自己留在亚特兰大的?“总得有人留在后方保卫本州免遭侵略啊。”

“谁也没侵略我们,谁也不想侵略我们,”玫荔朝一群民团团员望着,冷冷地说。“赶走侵略者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到弗吉尼亚去,在那里打北佬。至于说民团团员留在这里是防止黑人起来造反——咳,我长了耳朵还从没听说过这么荒唐的话。我们的老百姓为什么要起来造反呢?这无非是胆小鬼的好听借口罢了。我敢说,如果各州所有的民团团员都开到弗吉尼亚去,不出一个月就能打败北佬。就是这么回事!”

“哎呀,玫荔!”斯佳丽只会干瞪眼,又叫了起来。

玫荔温柔的黑眼睛闪着怒火。“我丈夫可不怕到那里去,你丈夫也不怕。我情愿他们都送命也不愿他们留在后方——噢,宝贝儿,我真抱歉。我多自私,多狠毒啊!”

她哀怜地摸摸斯佳丽的胳臂,斯佳丽盯着她。可是斯佳丽心里想的不是死去的查尔斯。而是阿希礼。假如他也送命呢?这时米德大夫向她们的货摊走来,她赶紧转过身去,无意识地笑笑。

“好啊,姑娘们,”他招呼她们说。“你们能来真好极了。我知道你们今晚出来一定是作出了很大的牺牲。不过这都是为了事业。我正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有一个惊人的办法,可以在今晚为医院多筹一些款子,就怕有些太太小姐听了要大为震惊。”

他说说住了口,捋着灰色的山羊胡子只顾嘻嘻笑。

“哦,什么啊?快说。”

“我又一想还是让你们也猜猜吧。不过,万一教会的人因此要把我驱逐出境,你们这些姑娘可得支持我啊。不管怎样,这也是为了医院呢。你们就会明白的。这种事以前从来没人做过。”

他神气活现地朝角落里一堆陪伴儿走去,她们两个刚交头接耳谈论可能会是什么秘密,就见两个老头儿冲到货摊上,大声说要买十英里长的梭编花边。好吧,有老头儿上门毕竟总比根本没人上门要好,斯佳丽想道,一边量着花边,一边端庄地忍受人家抚摸她下巴。两个老风流又冲到卖柠檬汽水的货摊上,别的顾客就到柜台前来顶缺。瞧人家梅贝尔·梅里韦瑟嘻嘻哈哈,芳妮·艾尔辛格格傻笑,惠丁家姑娘应答如流,欢欢喜喜,招来不少顾客,她们的货摊就不及人家的顾客多。玫荔像个老板似的从容沉着,把没用的货卖给买去也用不上的男人,斯佳丽就按着玫荔的样子行事。

人家的货摊都是熙熙攘攘,姑娘们叽叽喳喳,男人们买这买那。只有她们的货摊冷冷清清,几个上门来的人有的说起跟阿希礼在大学里同学的经过,夸他是个多出色的军人,有的用敬重的口气说起查尔斯,认为他的死是亚特兰大一大损失。

这时乐队忽然奏起《约翰尼·布克,帮助这黑人!》这支欢快热闹的曲调,斯佳丽听了真想大叫起来。她要跳舞。她要跳舞啊。她眼睛瞧着场地对面,一双脚合着音乐打拍子,那对绿眼睛渴望地冒着火,闪闪发亮。场地那头有个人刚来,站在门口,看见了这对眼睛,开始认出了她,不由仔细盯着这张倔强、愠怒的脸上两只乜斜的眼睛。等他认出了这对眼睛里有任何男人一看就明白的挑逗意味,不由暗自咧嘴笑了。

他身穿黑色细毛呢衣服,高高的个儿,耸立在身边几个军官当中,宽宽的肩膀,但往下就越来越细,形成细细的腰,一双脚又小得可笑,穿着油亮的皮靴。他那套全黑的衣服,配上精美的镶褶边衬衫,长裤潇洒地用带子扎在高帮靴面下,跟他的体格和面容极不相称,因为他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雄赳赳的身材穿身时髦少爷的服装,看上去懒散斯文,骨子里可危险呢。他的头发乌黑发亮,留着一口乌黑的小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跟身边几个骑兵那种神气的大胡子相比,几乎有点外国气派。他看上去像个纵情声色的人,而且确是这么种人。他身上有种极端狂妄、傲慢无礼、令人不快的神气,他盯着斯佳丽时,那对大胆的眼睛里有种不怀好意的眼色,盯到最后,斯佳丽感觉到他在盯着她,就正眼朝他看看。

她心里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不过他倒是好几个月来头一个对她流露出兴趣的人,她不禁向他嫣然一笑。他向她鞠个躬,她稍稍回了个屈膝礼,于是他挺起身,步态像印第安人那样异常轻快地径直向她走来,她才吓得把手蒙住嘴,因为她知道他是谁了。

他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她大吃一惊,浑身瘫痪似的呆立不动。随后她就慌忙回过身去,一心想逃进餐室去,谁知裙子给货摊上一枚钉子钩住了。她拼命一拉,裙子撕破了,转眼间他就到了她跟前。

“让我来吧,”他说着弯下腰,解开裙子的荷叶边。“我万万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奥哈拉小姐。”

他的声音出奇地悦耳,是上流人那种抑扬顿挫的声音,洪亮而带有查尔斯顿人那种慢慢吞吞的声调。

她用恳求的眼光仰望着他,想起上回见面时的情景,羞得满面通红,迎面只见一双黑得前所未见的眼睛,幸灾乐祸地转动。真是冤家路窄,偏偏是这个可怕的家伙出现在眼前。他曾亲眼目睹她对阿希礼大发脾气,她至今回想起来还如同恶梦呢;这个讨厌的恶棍糟蹋姑娘,规矩人都不喜欢他;这个卑鄙的坏人还振振有辞地说过她不是个淑女。

玫兰妮听见他说话声音,不由回过头来,幸亏有她小姑在,斯佳丽还是生平头一回为此感谢上帝呢。

“哎呀——这——这不是瑞特·巴特勒先生吗?”玫兰妮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上回见到你——”

“是在你订婚的大喜日子那一天,”他说完弯下腰吻她的手。“承蒙你还记得我。”

“你远迢迢从查尔斯顿上这儿来干吗,巴特勒先生?”

“为了生意上一件麻烦事,韦尔克斯太太。今后我可要在你们城里出出进进了。我觉得我单单把货运进来还不行,还得想法卖掉才对。”

“运进来——”玫荔皱起眉头,开口说,突然一下子眉开眼笑。“哎呀,你——你准是我们经常听到的那个专闯封锁线的人——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吧。哎呀,这儿个个姑娘穿的都是你运进来的衣服。斯佳丽,你听了不感到激动吗——你怎么啦,亲爱的?要晕倒了吗?坐下吧。”

斯佳丽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呼吸急促,她真怕胸衣的带子会绷断。唉,竟碰上这么糟糕的事!她从没想到又会见到这人。他在柜台上拿起她那把黑扇子,关心地替她打扇,过分关心了,脸色虽然严肃,眼睛却在转动。

“这里真热,”他说。“怪不得奥哈拉小姐要晕了。我陪你到窗口去好吗?”

“不,”斯佳丽说,口气这么粗鲁,玫荔听得目瞪口呆。

“她现在不再是奥哈拉小姐了,”玫荔说。“她是汉密顿太太。现在是我嫂子了,”玫荔用爱怜的眼光看着她。斯佳丽看到巴特勒那张海盗般的黑脸上的神情,不由感到透不过气来。

“两位美人儿做了姑嫂一定是如鱼得水吧。”他说着稍稍鞠了个躬。这是一般男人都说的客套话,不过出诸他的口,她听了却觉得是在说反话。

“你们两位的先生今晚一定在这里参加这盛会吧?能同熟人重叙友情倒是一大乐事。”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玫荔骄傲地把头一仰。“不过查尔斯——”

“他死在军营里了,”斯佳丽干脆说,说得几乎咬牙切齿。这畜生永远不走开了吗?玫荔吃了一惊,瞧着她,船长做了个责备自己的手势。

“亲爱的夫人们——我多混啊!请你们务必原谅我。不过请容许一个陌生人奉劝一句,为国捐躯虽死犹生啊。”

玫兰妮泪花闪耀,向他一笑,斯佳丽却感到怒火中烧,一股仇恨没法发泄。他居然又说了一句得体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上流人都会说这种恭维话的。可是他的话一句都当不了真。他是在嘲笑她。他知道她并不爱查尔斯。玫荔真是个大傻瓜,居然没看破他这话的真意。噢,上帝开恩,但愿别让任何外人看破他这话的真意,她想想突然害怕了。他会把知道的真相说出来吗?他当然不是一个上流人,既然不是上流人,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啊。对他们是没有判断标准的。她抬眼看着他,只见他嘴角往下撇着,一副假惺惺的样子,连替她摇扇子时也是假惺惺的。他的神情有些把她惹火了,她不禁感到一阵嫌恶,又有了劲儿。她猛地从他手中一把夺过扇子。

“我没事儿,”她尖刻地说。“用不着风把我头发吹乱。”

“斯佳丽,亲爱的!巴特勒船长,请你多多包涵。她——一听人家说起已故的查理这名字就不舒服——说到头来,也许我们今晚就不应该上这儿来。不瞒你说,我们还戴着孝呢,可怜的丫头,四下里这种欢乐气氛和音乐,也真够她受的。”

“我十分理解,”他刻意装得一本正经地说,谁知回过头一看,那副锐利的眼光看到了玫兰妮一双美丽忧愁的眼睛深处,那张黑脸顿时换了副神情,勉强显出尊敬和温柔的样子。“我想你真是一位勇敢的少夫人,韦尔克斯太太。”

“一句话也不提到我!”斯佳丽愤愤想着,玫荔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笑着回答说:

“哎呀,别说了,巴特勒船长!医院护理会是没办法才叫我们来管货摊的,因为在最后关头——拿个枕头套?这个枕头套很好看,上面绣着一面旗。”

她转身去招呼三个来到柜台前的骑兵。一时间,玫兰妮真认为巴特勒船长是个大好人呢。后来她看到自己裙子和恰好放在货摊外面那只痰盂只隔着层粗纱横幅,恨不得改用更结实的料子才好,因为那些满嘴琥珀色烟草汁的骑兵吐痰功夫可不如他们放长马枪功夫那样百发百中。再后来找她的顾客越来越多,她就把船长、斯佳丽和痰盂统统都忘了。

斯佳丽悄悄坐在凳子上摇扇子,不敢抬眼,只求巴特勒船长回到他自己那条船的甲板上去。

“你丈夫死了很久了吗?”

“哦,是啊,好久了。快一年了。”

“真的是千古了。”

斯佳丽可弄不清千古是什么意思,但他声音确实娓娓动听,所以也就没说什么。

“你们结婚已经很久了吗?请原谅我问得冒昧,不过我离开这一带已经很久了。”

“才两个月。”斯佳丽老大不愿意地说。

“真是出悲剧,”他声音从容自如地继续说。

啊呀,他真该死,她恨恨地想。如果换作别人,我早就干脆对他冷冰冰,叫他滚蛋了。可是他知道阿希礼的事,也知道我并不爱查理。我真是无可奈何啊。她只好一言不发,照旧低头看着扇子。

“这是头一回在社交场合露面?”

“我知道这看上去挺怪的,”她急忙解释道。“可是管摊儿的麦克卢尔家姑娘都有事出门了,一时叫不到别人,所以我和玫兰妮——”

“为了事业,什么牺牲都不算大。”

哎呀,这句话是艾尔辛太太说过的,但当初她说的时候,听上去可不是这个味儿。火辣辣的话到了她嘴边,可又咽了下去。说到头来,她上这儿来并不是为了事业,而是因为她在家里待腻了。

“我常想到,”他深思熟虑地说。“女人足不出门,终身披着黑纱,禁止她们参加正常娱乐,这一套服丧制度跟印度的殉夫 风俗同样野蛮。”

“沙发?”

他哈哈大笑,她不由对自己的无知感到脸红。她就恨人家用些她听不懂的词儿。

“在印度,男人死了就用火葬,不用土葬,他妻子就得按规矩爬上火葬柴堆,陪他一起焚化。”

“多可怕!他们干吗要这样啊?警察一点也不管吗?”

“当然不管。做妻子的要不自焚就会遭到社会唾弃。所有体面的印度妇女都会指摘她举止不像一个有教养的女人——正如你今晚要是穿上红衣服,带头跳起弗吉尼亚舞 ,角落里那些体面妇女也会这样指摘你。我个人认为,殉夫风俗比起我们可爱的南方把寡妇活埋的风俗可要仁慈得多!”

“你竟敢说我给活埋!”

“妇女对束缚她们的锁链抓得多牢啊!你认为印度风俗野蛮——可如果南部邦联今晚用不着你,你有没有勇气上这儿露面呢?”

这种讨论总是把斯佳丽搞得糊里糊涂。他这一说就使她加倍糊涂了,因为她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话也有些道理。可现在正是把他驳得哑口无言的好时机。

“我当然不会来。这样未免——呃,未免不尊重——看上去好像我没爱——”

他眼巴巴等她把话说完,一副幸灾乐祸的眼光,她就此说不下去了。他明知道她没爱过查理,他绝不会让她装腔作势发表规规矩矩的看法。跟小人打交道是多么、多么可怕啊。君子即使明明知道女人在说谎,也要装作相信她的话。那是南方的骑士精神。君子总是遵守这套规矩,说话得体,让女人过得舒服些。可是这人似乎丝毫不管这套规矩,分明专爱谈人家从来不谈的事。

“我正洗耳恭听呢。”

“我看你这人真可恶,”她无奈只好低垂双眼说。

他趴在柜台上,嘴巴凑近她耳边,惟妙惟肖地学着偶尔在雅典娜大会堂演出的戏剧中反派角色,嘶嘶地说:“别怕,美人儿!我向你保证不说出你那罪恶的秘密!”

“啊,”她气急败坏地低声说,“你怎能说这种话!”

“我只是想宽宽你的心罢了。你要我说什么呢?说‘归了我吧,美人儿,不然我就统统兜出来了’。”

她老大不愿意地回看他一眼,只见那双眼睛竟跟小孩子的眼睛一样淘气。她突然哈哈大笑。说到头来,这场合真是可笑。他不由也大笑起来,笑声响亮,角落里有几个陪伴都朝他们这边看了。眼看着查尔斯·汉密顿的寡妇竟跟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么高兴,她们不以为然地交头接耳起来。

这时传来一阵鼓声,众人“嘘”声齐起,米德大夫登上乐台,张开双臂叫大家安静,开始说:

“我们应当衷心感谢这些漂亮的女士,她们本着爱国精神,不知疲倦,作出贡献,不仅使本届义卖会大发利市,而且把这个粗陋的会场布置成花团锦簇的园亭,变成一座可以让我在身边看到的这些娇媚的妙龄少女玩乐的花园。”

大家都拍手赞成。

“女士们都尽心尽力,不仅贡献出她们的时间,而且贡献出她们双手的劳动,货摊上这些美丽的货物,都是我们可爱的南方妇女一双双玉手制作的,所以加倍美丽。”

大家又喝彩助威,瑞特·巴特勒一直懒懒散散靠在斯佳丽身边的柜台上,悄声说:“像不像装模作样的山羊?”

斯佳丽听到他对亚特兰大最受爱戴的公民如此不敬,开头很害怕,简直大吃一惊,不禁用责备的眼光盯着他。谁知一看大夫下巴上那把灰白的胡子正飘拂飞舞,看上去真像山羊,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但是光有这些还不够。医院护理会一些好心女士知道我们的需要,她们用沉着冷静的双手抚慰过许多痛苦的心灵,从死神嘴边夺回在最壮丽的事业中负伤的勇士的生命。我在这儿就不一一列举了。我们一定得有更多的钱购买英国的医药用品,今晚我们有幸请到无畏的船长,一年来他屡次成功地闯过封锁线为我们运来需要的药品,今后还将源源不断运来。他就是瑞特·巴特勒船长!”

虽然出其不意,这位专闯封锁线的还是得体地鞠了一躬——太得体了,斯佳丽心里一面想,一面打算分析他的用意。他似乎过分殷勤了,因为他对在场的人全都一百个瞧不起。他鞠躬时场内响起一阵欢呼声,角落里那帮太太都伸长了脖子。原来就是已故的查尔斯·汉密顿的寡妇刚才勾搭上的人!查理死了还不满周年呢!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向你们开口要了,”大夫继续说。“我要你们作出牺牲,不过跟我们穿灰色军装的勇士所做的牺牲相比,这牺牲很小很小,似乎小得可笑。女士们,我要你们的珠宝。是我要你们的珠宝吗?不,南部邦联要你们的珠宝,南部邦联需要珠宝,我知道没人不肯给的。娇嫩的手腕上有颗宝石闪闪发亮该有多漂亮啊!我们的爱国妇女胸脯上有枚金饰针灿烂夺目该有多美啊!但是牺牲比天底下所有的黄金宝石还要美丽得多多。黄金要回炉熔化,宝石要出售,钱就用来购买药品和其他医药用品。女士们,回头有两位英勇的伤员,拿着篮子,在你们中间经过——”在一片暴风雨似的掌声和欢呼声中,他下面一段话都听不见了。

斯佳丽第一个念头就是深感欣慰,亏得戴孝,她才没佩戴外祖母罗比亚尔家传给她的那副珍贵耳坠和沉甸甸的金链,还有黑珐琅的金手镯,石榴石的饰针。她看见那个小个儿义勇兵,没受伤的那条胳臂上挎着只橡木条篮子,正在场内她这一边的人群中挨个儿募捐,只见老老少少的女人,有的在笑,有的着急,一个个褪下手镯,从穿过的耳洞里卸下耳环,装作痛得哇哇叫,还有的互相帮忙解开绷紧的项链扣子,从胸口除下饰针。不断传来金属磕碰的丁零当啷声,还有人喊着,“等一等——等一等!我这就解开了。给!”梅贝尔·梅里韦瑟正从手拐儿上截和下截使劲脱下那对可爱的手镯。芳妮·艾尔辛,一面喊着“妈妈,我可以捐吗?”,一面从鬈发上扯下世代相传的镶有米粒珍珠的粗金钗。每件捐献品放进篮里都引起大家欢呼喝彩。

这时那个咧开嘴笑的小个儿正向她们的货摊走来,臂上挎着的篮子沉甸甸的,走过瑞特·巴特勒身边时,就见他随手把一只漂亮的金烟盒扔进篮里。小个儿走到斯佳丽跟前,把篮子搁在柜台上,她只好摇摇头,摊开双手表示她没什么好捐献。说来真窘,在场的就只有她一个人捐献不出什么来。这时她看见自己手上那枚粗边的结婚金戒指闪闪发亮。

一时慌乱中,她试图回忆查尔斯的脸——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上时是什么模样来着。可是记忆模糊了,过去她回忆起他时,总是突然无名火起,记忆就模糊了。查尔斯——就是断送她一生,害她变成个老太婆的祸根。

她攥住戒指,猛地一拧,谁知褪不下来。那义勇兵朝玫兰妮走去了。

“等一等!”斯佳丽喊道。“我有东西给你!”戒指褪下了,那篮子已经堆满挂链、金表、戒指、别针和手镯什么的,她正想动手把戒指扔进篮里,忽然看到瑞特·巴特勒的眼睛。他嘴唇迸出一丝笑意。她旁若无人地把那枚戒指抛在那一堆上面。

“噢,我的宝贝儿!”玫荔悄声说,一面抓住她胳臂,眼睛里闪耀着爱和骄傲的光彩。“你这姑娘真勇敢,真勇敢!等一等——请等一等,皮卡尔中尉!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褪着自己的结婚戒指,斯佳丽知道自从阿希礼给她戴上这枚戒指以后,戒指就从没离开过她手。除了斯佳丽,谁也不知道这戒指对她有多么重要。好不容易才把戒指褪了下来,她又在纤小的掌心里紧紧攥了一会儿,这才轻轻放在那堆珠宝上。姑嫂俩站着,目送义勇兵慢慢朝角落里那批老太太走去,斯佳丽旁若无人,玫荔一副模样比哭还可怜。她俩的神情没一个逃得过站在身边这人的眼睛。

“你刚才要是没勇气这么做,我也绝不会有,”玫荔伸出胳臂搂住斯佳丽的腰,还轻轻捏了她一下。一时间斯佳丽真想把她甩开,像她父亲发火时那样,使劲高喊“老天哪!”,可是她看到瑞特·巴特勒的眼睛,就勉强苦笑了一下。真气人,玫荔老是这样曲解她的用意——不过也许这样比让她怀疑真相要好得多。

“多漂亮的姿态,”瑞特·巴特勒温柔地说。“正是你们这种牺牲鼓舞了我们穿灰色军装的勇敢小伙子。”

火辣辣的话涌到了她嘴边,好不容易又忍住了。他说的话句句都在挖苦。瞧他懒洋洋地靠在货摊上,她真打心眼儿里讨厌他。可是他身上有股撩人心弦的劲儿,热乎乎的,充满活力,像股电流。她身上的爱尔兰脾气不禁发作起来向他的黑眼睛应战。她决定把他的气焰压下一两分。他知道她的秘密,占了她上风,这点她很恼火,所以她得扭转局面,想办法让他处在下风地位。她本来一时冲动,想对他照实说出自己对他的看法,可还是硬压下去。黑妈妈常说,若要多抓苍蝇,用醋不如用糖,她打算抓住这只苍蝇,好好治治,让他永远不能再摆布她。

“谢谢,”她故意听不懂他的嘲弄,甜言蜜语说。“承蒙巴特勒船长这么出名的人夸奖,心领了。”

他仰起头哈哈大笑——简直是狗叫,斯佳丽恶狠狠地想,一张脸不由又涨得绯红。

“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呢?”他压低嗓子问道,所以在募捐的笑闹声中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你为什么不说我是个该死的流氓、小人,叫我走开,不然就请个穿灰色军装的勇士把我撵走呢?”

她本来想尖刻地回敬一句,话到舌尖,又毅然强忍下去了。“哎呀,巴特勒船长!瞧你扯到哪儿去了!仿佛大家不知道你多么出名,多么勇敢似的,你真是一位——真是一位——”

“我对你很失望。”他说。

“失望?”

“是啊。在我们初次见面那个重大时刻,我心里就说我终于碰到一个不仅美貌而且有胆量的姑娘了。可现在看来你光有美貌而已。”

“你意思是骂我胆小鬼?”她气得要命。

“一点不错。你缺乏实话实说的胆量。我初次见到你时心想:这姑娘可是百里挑一呢。她不像这些糊涂的小傻瓜,对奶妈的教训句句深信不疑,也不管自己心里怎么想的都照做不误。而且还要说尽好话来掩饰自己的一切心情、愿望和小小的伤心事。我原想:奥哈拉小姐是个极有胆识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不怕说出心里话——也不怕摔花瓶。”

“哦,”她勃然大怒说。“那我索性就把心里话直说了吧。如果你还有点儿教养的话,你就绝不会上这儿来跟我说话。你明明知道我决不愿意再看见你!可你不是个君子!你只是一个没教养的下流畜生!你以为仗着自己几条小破船能比北佬船开得快,就有权利上这儿来取笑勇敢的男人和为事业牺牲一切的女人——”

“别说了,别说了——”他咧开嘴笑着央求道。“你开头倒说得很好,想到什么说什么,可别跟我开口谈什么事业啊。我对事业这话已经听腻了,我相信你一定也听腻了——”

“咦,你怎么——”她开始说,一时竟给弄得惊慌失措,一下子又赶紧忍住不说了,心里直冒火,气的是自己竟上了他的当。

“你还没看见我的时候,我就站在门口一直留神着你,”他说。“我还留神看其他姑娘。她们的脸色看上去全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有你的不同。你的脸色一看就知道心思。你并没把心放在做的事上,我敢打赌你心里不是在想什么事业或医院。你脸色明摆着你想跳舞,想玩个痛快,偏偏又办不到。所以你气疯了。老实说吧。我说得对不对?”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了,巴特勒船长,”她尽量一本正经地说,竭力想维持一点早已撕破的面子。“仗着自以为是‘闯封锁线的能人’就有权利来侮辱女人吗?”

“闯封锁线的能人!真是笑话。请你再让我耽误你一点儿宝贵的时间,才赶我走吧。我可不愿让这么迷人的爱国姑娘蒙在鼓里,误解我是为邦联事业效劳。”

“我不愿意听你吹牛。”

“我的生意就是偷越封锁线,我靠这赚钱。一旦这一行赚不到钱,我就不干了。你认为这办法怎么样?”

“我认为你是个唯利是图的流氓——跟北佬一模一样。”

“一点不错,”他咧着嘴笑。“北佬还帮我赚钱呢。嘿,上个月我的船就一直开进纽约港,装了一船货。”

“什么!”斯佳丽不禁大感兴趣,深为激动,失声叫道。“难道他们不用大炮轰你吗?”

“你天真得可怜!哪里会轰啊。北方有不少坚定的爱国者,只要卖货给南部邦联能赚钱,真是求之不得呢。我把船开进纽约,向北佬的公司买货,当然是私下交易,做完交易我就走。碰到有点儿危险,我就到拿骚 去,这些北方的爱国者早已把火药啊、炮弹啊,衬着裙箍的长裙什么的替我运到那儿了。这比到英国去办货要方便得多。有时要把货偷运到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虽然有点儿困难——不过你真想不到花点儿钱有多大的神通。”

“哦,我知道北佬很坏,可我还不知道——”

“北佬靠同外面做买卖正正当当赚点钱,干吗找碴儿啊?再过一百年也没关系。将来结果还不是一个样。他们知道南部邦联总归是要打败的,所以何不趁此赚点钱呢?”

“打败——我们?”

“那当然。”

“请你离开我——还是要我去叫车回家好摆脱你?”

“头脑发热的南方小妞儿,”他说着突然又咧开嘴一笑。鞠了个躬就悠闲地走开了,把她气得有火发不出,胸脯一起一伏的。她心里只觉得大失所望,分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感到像个孩子眼看幻想破灭了那样失望。他竟敢给那些偷越封锁线的人抹黑!他还竟敢说南部邦联要被打败!他这么说真该枪毙——当卖国贼来枪毙。她朝会场四下望望那些熟悉的脸,张张脸都流露出必胜的信心,那么勇敢,那么忠心,不知怎的,她竟感到一阵寒心。打败?这些人——哪儿的话,当然打不败!这个想法是要不得的,简直大逆不道。

“你们两个在悄悄说些什么呀?”顾客散开了,玫兰妮才回头问斯佳丽道:“我忍不住看了梅里韦瑟太太一眼,她一直盯着你呢,亲爱的,你知道她一张嘴多会说啊。”

“唉,这人真是讨厌——简直是个没教养的大老粗,”斯佳丽说。“至于梅里韦瑟老太太嘛,让她去说好了。为了她,我已经当够了傻瓜。”

“哎哟,斯佳丽!”玫兰妮大不以为然,喊着说。

“嘘—嘘,”斯佳丽说。“米德大夫又要宣布什么消息了。”

米德大夫一提高嗓门,全场顿时又静了下来,开头他感谢甘心情愿捐献珠宝的各位女士。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要提出一项惊人之举——一项新花样儿,你们有几位也许会感到震惊,不过请你们记住,这都是为了医院,为了我们那些躺在医院里的子弟才这样做的。”

大家都抢先挤上前去,心里净在猜想不露声色的大夫会提出什么惊人的事来。

“跳舞会就要开始了,第一支曲子当然是弗吉尼亚舞,接下来是华尔兹,再下来有波尔卡 ,苏格兰舞 ,玛祖卡 ,都由一小段弗吉尼亚舞开头。我对上流人士抢着带头跳弗吉尼亚舞的竞争很清楚,所以——”大夫擦擦额头,朝角落里怪怪地看了一眼,他太太就坐在那堆陪伴儿当中。“先生们,如果你希望自己挑一位女士跟你带头跳弗吉尼亚舞,就得出钱约定。我来当拍卖人,收入全归医院。”

款款摇动的扇子中途都停下了,会场里响起一阵激动的嗡嗡声。陪伴儿坐的角落里乱哄哄的,米德太太处境很不利,她心里虽然很不赞成,面子上却装作热心支持她丈夫这一活动的样子。艾尔辛太太、梅里韦瑟太太、惠丁太太都气得脸红脖子粗。亏得自卫队突然喝起彩来,其他穿军装的来宾也纷纷响应。年轻姑娘激动得拍手跳脚。

“你不觉得这——这简直——这简直有点像拍卖奴隶吗?”玫兰妮悄声说,一边摸不透地盯着摆好阵势的大夫,以前她还一直把他看成十全十美的呢。

斯佳丽不吭声,只是两眼闪闪发光,一颗心隐隐作痛。她要不是个寡妇就好了。只要她还是当年的斯佳丽·奥哈拉,穿着苹果绿的衣服,深绿的丝绒飘带在胸前飘荡,乌发上簪着晚香玉,往场地上一站,那弗吉尼亚舞就由她带头跳了。绝对错不了。会有十来个男人争着要她,出高价给大夫呢。唉,如今只好坐在这里了,身不由主当墙花,眼看着芳妮或梅贝尔俨然是亚特兰大的头号美人儿,带头跳第一支弗吉尼亚舞。

在一片喧闹声中,响起了小个儿义勇兵的声音,他那克里奥尔 口音格外明显。“我可不可以——出二十块请梅贝尔·梅里韦瑟小姐跳。”

梅贝尔满脸通红,倒在芳妮肩头,两个姑娘各自把脸躲在对方脖子边,格格笑着,这时又有别的声音叫出别的姑娘的名字和别的价钱。米德大夫完全不顾角落里妇女医院委员会的人一片义愤的嘀咕,又眯眯笑了起来。

开头,梅里韦瑟太太直截了当地大声宣称她家的梅贝尔决不参加这么种活动,但梅贝尔的名字被叫的次数最多,出价上升到七十五块,她的抗议声也随之放低了。斯佳丽双肘撑着柜台,两眼差点冒火,看着笑得起劲的人群拥向台前,手里全是南部邦联的纸币。

好哇,她们都要跳舞了——就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除了她,人人都要玩个痛快。她看见瑞特·巴特勒正站在大夫下面,她脸上还没来得及换副表情,他已经看见她了,不由把嘴角一撇,一条眉毛一抬。她急忙仰起头,转过脸去,忽然间她听见有人叫着自己的姓名——一口明显的查尔斯顿口音,声音响亮,盖过叫其他名字的喧闹声。

“查尔斯·汉密顿太太——一百五十块——金元。”

一听到提起这笔钱和这名字,人群中顿时鸦雀无声。斯佳丽大吃一惊,连动都动不了。她依然两手托着下巴坐着,惊讶得睁大了双眼。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她看见大夫从台上弯下身子跟瑞特·巴特勒悄声说着什么。大概告诉他说她在服丧,不能出场吧。她看见瑞特懒洋洋地耸耸肩。

“也许,还是另挑一位美人儿吧?”大夫问道。

“不行,”瑞特一清二楚说,眼光漫不经心地朝人群一扫。“汉密顿太太。”

“我跟你说这办不到,”大夫气恼地说。“汉密顿太太不愿——”

斯佳丽听见了一个声音,开头她还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呢。

“不,我愿意!”

她一骨碌跳起来,心头怦怦猛跳,跳得她都怕自己站不住了,一来她又成了全场注意的中心,二来又成了在场最吃香的姑娘。哦,最妙的是眼看又好跳舞了,心里惊喜交加,免不了要怦怦猛跳了。

“噢,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人家说什么!”她浑身掠过一阵痛快的狂热劲儿,悄声说了一句。她把头一仰就冲出货摊,脚跟得得地踩着,像打响板似的,一面刷的把黑绸扇完全展开。霎时间她看见了玫兰妮怀疑的脸色,那些陪伴儿脸上的神情;心里别扭的姑娘们,还有热情赞成的士兵们。

当下她到了场内,瑞特·巴特勒从人群中向她迎面走来,脸上挂着讨厌的嘲笑。可是她不在乎——哪怕他是亚伯·林肯本人也不在乎。她又要跳舞了。她要带头跳弗吉尼亚舞了。她对他弯下身来行了个屈膝礼,嫣然一笑,他一手按着胸口的衬衫褶边,鞠了一躬。利维吓了一大跳,赶快控制局面,大声叫道:“选好舞伴跳弗吉尼亚舞吧!”

于是乐队顿时奏起最精彩的弗吉尼亚舞曲《狄克西》 来了。

“你竟敢把我搞得这么招摇,巴特勒船长!”

“可是,亲爱的汉密顿太太,明摆着你不是很想招摇吗?”

“你怎能当众叫我的名字?”

“你本来可以拒绝嘛。”

“可是——我对事业负有义务——你出那么多金币,我可不能考虑自己。别笑,大家都在看着我们呢。”

“反正人家总要看我们的。你别想拿事业那套鬼话来哄我。你想要跳舞,我就给了你这机会。这段进行曲是弗吉尼亚舞的最后一段花步了吧?”

“是啊——说真的,我这就应当停下来坐好了。”

“为什么?我踩了你的脚吗?”

“没——不过人家会议论我的。”

“你心坎里——果真那么怕人家?”

“这个——”

“你又不犯什么罪,是不是?干吗不陪我跳华尔兹啊?”

“可要是让母亲——”

“还让奶妈把你管得紧紧的。”

“啊,你这人说话腔调最讨厌,在你嘴里美德听起来竟那么无聊。”

“可美德就是无聊。你怕人家说闲话?”

“不——不过——算了,我们还是别谈这个吧。谢天谢地,华尔兹总算开始了。跳弗吉尼亚舞总是让我感到上气不接下气。”

“别回避我的问题。别的女人说了什么闲话,你计较过吗?”

“哦,你要逼我说实话——那倒没有!不过姑娘家总该当心。可是,今晚,我就不管了。”

“好极了!现在你总算开始自己拿主意,不是让人家替你拿主意了。总算开始放聪明了。”

“哦,不过——”

“等到人家对你跟对我一样议论纷纷,你就会明白这种事根本无所谓。你想想看,在查尔斯顿就没一份人家欢迎我。哪怕我为我们这神圣的正义事业作出贡献,人家也不肯网开一面。”

“多可怕啊!”

“啊,一点也不。等到你名声败坏了,你就知道名声是多大的负担,自由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你说得真难听!”

“说得难听,却是真话。只要你始终有充分的勇气或者有钱——没有名声也行。”

“钱买不到一切。”

“这话一定是人家跟你说的。你自己根本想不出这种老生常谈。钱有什么买不到的?”

“哦,这个,我不知道——反正,买不到幸福,也买不到爱情吧。”

“一般说来买得到的。买不到的话,可以买些最出色的代用品嘛。”

“你有这么多钱吗,巴特勒船长?”

“这话问得多么无礼,汉密顿太太。我真没想到。不过,是啊,我有钱。我年纪轻的时候穷得身无分文,混到如今总算很不错的了。我敢说靠封锁线做生意,准能捞上一百万。”

“哦,不见得吧!”

“哦,没错!建设文明能发大财,破坏文明同样能发大财,这一点大多数人似乎都不懂。”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你家和我家,还有今晚在场的人,都曾经在把荒野改变成文明世界中发了财。那就是帝国建设。在帝国建设中能发大财。不过,在帝国破坏中能发更大的财。”

“你说的是什么帝国啊?”

“我说的就是我们眼下所生活的——南方——南部邦联——棉花王国——这个帝国正在我们脚下分崩瓦解。只有大多数傻瓜才看不出这点,不会趁帝国垮台的局面捞点好处。我就是靠破坏发财的。”

“那么说你真的认为我们就要给打败了?”

“是啊。何苦做鸵鸟呢?”

“啊呀,天哪,这种话真叫我听腻了。你就不会说些好听的话吗,巴特勒船长?”

“要是我说,你两只眼睛就像一对金鱼缸,清澈的绿水满到缸边,那对鱼儿游到水面上来,真是迷人极了,就像现在这样,你听了满意吗?”

“哦,我不喜欢这……音乐不是很美吗?哦,我真能没完没了地跳下去!我原来不知道自己竟这么想跳!”

“我这辈子从没搂过比你更美的舞伴。”

“巴特勒船长,你不该搂得这么紧。大家都看着呢。”

“如果没人看着,那你在乎吗?”

“巴特勒船长,你忘乎所以了。”

“一刻也没忘。有你在怀里,我怎能忘呢?……那是什么曲调?是新的吗?”

“是啊。这曲子不是很美吗?这是我们从北佬那里照搬过来的。”

“曲名叫什么?”

“《无情战火结束后》。”

“什么歌词?唱给我听听。”

“亲人儿,你还记得

上回相会情景否?

你跪在我的脚边,

说你爱我情绵绵。

你身穿灰军装啊,

站在面前多神气,

你当时立下誓言,

对国对我心不移。

寂寞伤感有何益,

枉抛泪珠徒叹息!

无情战火结束后,

你我重逢又有期!”

“当然,原来的词是‘蓝军装’,可我们改成了‘灰军装’……哦,你华尔兹跳得好极了,巴特勒船长。不瞒你说,多数大人物都跳不好。想想这回跳了今后又要有好多好多年跳不上舞了。”

“只消一会儿工夫。下一支弗吉尼亚舞我还要出价请你——还有再下一支,再下一支。”

“哦,别,我不能再跳了!你千万别这样!我名声会毁了。”

“反正名声已经败坏了,再跳一回又有什么关系?等我跟你跳过五六回以后,也许会让别的小子有个机会跟你跳,不过最后一个舞还是非跟我跳不可。”

“哦,那好吧。我知道自己疯了,可我不在乎。人家怎么说我不在乎了。我在家里坐得都腻透了。我要跳舞,跳啊跳——”

“不穿黑衣服了?我就讨厌戴孝。”

“哦,我可不能脱孝——巴特勒船长,你千万别把我搂得这样紧。你这样做我就要对你发火了。”

“你发火时真好看。我要再紧紧搂一下——瞧——就是要看看你是不是真发火了。上回在十二棵橡树庄园,你发了火,还扔东西,你真不知道当时自己有多迷人呢。”

“哦,求求你——这事你还没忘呐?”

“对,这是我最宝贵的记忆——一位娇生惯养的南方美人儿,大发爱尔兰脾气——你知道吗,你是十足的爱尔兰脾气。”

“哦,天哪,音乐结束了,佩蒂帕特姑妈从后屋走出来了。我知道梅里韦瑟太太一定告诉她了。哦,求求你,我们还是走过去,看看窗外吧。我现在不想让她碰上。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呢。” mSL4StiHgzoB/edOkDrv9QSwHxdn3MvR7qxmIq6DunAaJ6+pasAqNXqSvK5Vnn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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