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在是第三天。水喝完了,但开始下雨了。空气似乎好了些,不再让人窒息。手机还有两格电,希望它能维持光明,让我写完所有的话。
大一期末的一个夜晚,叶子青坐到苏扬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吐露了一个秘密:“苏扬,我做过那件事了。”
哪件事?苏扬困惑地看着叶子青,只见她羞红的脸上全是甜蜜的快乐。
苏扬瞬间就明白了,灵魂出窍一般呆住,愣一会儿问道:“和谁?”
“还有谁啊?”叶子青笑着低下头。
苏扬只觉身体仿佛急速下坠,有如失重一般的慌乱与恐惧。她想从叶子青的臂弯中挣脱出来,却浑身无力。她想大声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一刻,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魂飞魄散。
“你说……我是不是特傻啊?”叶子青问道,把头靠向苏扬的肩膀。
“没有啊,有什么傻的。”苏扬机械地应答。
叶子青就那样挽着苏扬,开始讲述她的秘密:时间,地点,一些让人难为情的细节。苏扬与她一直在对话,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问了什么,说了什么。
叶子青带着满足与些许不安,完成了倾诉,末了还喜滋滋地骂一句:“男人都挺不是东西的,以为是什么正人君子,还不是个色狼。”
苏扬在小台灯下看了一夜书。
黑皮面64开本的《圣经》。十岁生日的时候,继父赠予的礼物,多年来一直伴随身旁。
继父并非虔诚的教徒,只是家中素有这样的惯例,在孩子小的时候给予这本全世界被阅读次数最多的书,希望孩子明理、行善、自律,学会爱。
苏扬记得母亲当时颇有微词,事后私下同她抱怨:“越有钱越小气!孩子大生日,竟然送本书!才几块钱的东西。港巴子,吝啬鬼!”
十岁的苏扬不敢回母亲的嘴。她心里却是明白的。吃穿用上,继父没有少花钱。学钢琴、学芭蕾也都花费颇多。作为生日礼物,一本书或许比一件名牌衣裳更为郑重。
十四岁之前,苏扬就已将整本《圣经》通读。她喜欢那些故事,几千年前发生的事情,智者的言语,先知得到的默示,信徒记录的神迹……这些至今还在引导人们的生活。
爱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当止住怒气,离弃忿怒。饶恕人的过犯。爱你的仇敌。保守己心。与人和睦。
每一次感到忧愁或者困惑的时候,苏扬都去书中寻求慰籍。可是这一次,她的心却无法安宁。
那些字句从她眼前滑过,却依然止不住她内心的颤抖。
没有什么能够治愈她。这一刻,她满脑子都是绝望、背叛、仇恨、永别这样的字眼。她再也没有信心,没有忍耐,没有宽恕,没有盼望。
脸上的泪静悄悄地流,又静悄悄地干。
黎明时分,她合上了书。
是蛇带来了诱惑。
是谁带来了谎言、背叛和伤害?
七月的早晨,日满东窗。宿舍热得犹如烤箱。苏扬醒着躺在床上,却没有力气起来。
手机一直在振动,李昂的名字一闪一闪。苏扬想起过往许多个日子,在她失落或者寂寞的时候,总能在李昂温暖的笑容里找到些许安慰。然而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不想要了。
手机振了一会儿就停了。很快来了一条短信:亲爱的,起床了吗?
苏扬心烦意乱,丢开手机,不愿理会。
过了片刻,又来了一条短信:快放假了,我想见见你。
苏扬闭上眼睛,仍是不理。
第三条短信又来了:中午在雕刻时光吃饭。我订了抹茶雪糕。还有靠窗的座位。
苏扬鼻子一酸,投降了。
她终于承认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人。内心软弱,不甘寂寞。受不住伤害,忍不了委屈。
是的,她委屈死了。她折磨了自己整整一夜,读诗篇,背箴言,咬紧牙关,流了一枕头的泪,却仍是消化不掉这份天大的委屈。现在,她看着短信,突然产生一股冲动,想要立刻见到李昂,抱住他大哭一场。
在雕刻时光咖啡馆,他们要了简餐、咖啡,还有预订的抹茶雪糕。
咖啡和雪糕端上来的时候,苏扬走神了。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炎炎夏日,同学聚会之后,她和祉明一起坐在中学对面的奥加咖啡馆。她还记得他漫不经心的模样,记得他为她点的香草雪糕,记得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记得他轻轻撕开糖包为她的咖啡加糖,记得他说过:“我不要你做我的女朋友。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一年后的现在,什么都变了。
李昂问苏扬:“暑期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苏扬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舀了一勺雪糕,融入咖啡,胡乱搅动着。没有清晰好看的圆弧,杯中只有一片混沌。她闷头搅着咖啡,突然把勺子哐当一丢,说:“真恶心!”
“换一杯吧。”李昂说着,抬手招呼服务生。
这就是李昂,总能沉住气。他对苏扬发的这通无名火不置一词,甚至愣都没愣一下。他没有对她施展傻乎乎的关切,摸摸她的头,问她“有什么心事?怎么不高兴了?”或者质问她“好端端的发什么火?”他不闻不问,就好像无事发生,又仿佛洞悉她的内心,觉得一切都是小事,不屑一问。他心平气和地招呼服务生再上一杯咖啡。
苏扬看着李昂,觉得有些泄气。李昂的涵养实在太好,想跟他吵一架泄泄愤都吵不起来。
新的咖啡端上来了。李昂把杯子推到苏扬面前,又把那杯浑浊的咖啡挪到一旁。
苏扬垂下头,喝了一口。旧的咖啡让人恶心了,能换新的,可人呢?这样想着,她内心刺痛,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她哭得很安静。眼泪热热地流淌在脸上,无声无息。
李昂不作声,从桌上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他不问她为什么哭,也不用话语安慰她。他安静地坐在她对面,让她独自消化这份无名的悲伤。
这正是她要的。
她不要他来问,她什么都不会告诉他。她也不要抱着他哭,不要倾诉。
他这样安静地坐着最好。她需要的只是陪伴。
不知过了多久,苏扬终于止住了泪水。她抬眼望向李昂,只见他怜惜地望着她,眼里有柔情与关怀。她感到一阵恍惚,心被他的目光牵动。
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走过来,跟李昂打了招呼,说这么巧在这里碰到,又笑着问苏扬能否借李昂说几句话。不等苏扬回答,她就拉了把椅子在桌边坐下。李昂看苏扬一眼,用眼神表示了歉意。他们是熟人,那女子戴金丝眼镜,衣着时尚。这样的陌生女人看起来有一点可疑。
可苏扬并不关心。他们的谈话从她耳边擦过,变成了无意义的噪音。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恍惚间,她扯过盘子里叠得四四方方的餐巾纸,拿起桌子上的留言笔,信手在餐巾纸上写下一些句子:
咖啡馆,只我一人的世界
咖啡杯,奶油沸腾的弧线
我眼角泪,你再也看不见
你心中爱,却翻滚床笫间
夏天坠入悬崖,葬身汪洋
而你起舞旋转,欢愉身线
猛按住我,压在海底哭泣
撕我衣襟,甩我心血飞溅
忘记你,狠狠忘记
情愿陪葬整个夏天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下这些句子。它们几乎没有经过她的思考,自己就从笔尖流淌出来。或许它们被克制、被埋藏得太久,已无法继续留存在她心里,必须找到出口,喷薄而出,获得生命。
不知何时,谈话的女子已经起身离去,李昂转过头来看她。
“写什么呢?”他伸手过来拿纸巾。
她猛然惊觉,忙将纸巾抽走,揉成一团,“瞎写的,没什么好看的。”
“看看又何妨?”李昂朝她微笑,眼神和她对峙。
“别看了,乱写的。”她说着转开脸,随手将纸团塞进口袋。
他们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然后李昂想起了什么,说:“刚才是一个影视公司的公关经理,他们想找我母亲所在的集团投钱拍一个电影,托我去游说。”
苏扬随意地“嗯”了一声。
李昂轻轻叹一口气,又说:“因为我母亲的关系,我认识不少这样的人。有个写剧本的朋友,总要我帮忙策划拉投资。有个朋友是做制片人的,总问我有没有兴趣给他的电视剧做发行。导演朋友看我圈子不小,整天让我推荐好本子。还有会唱歌的要我帮他们找唱片公司签约。前阵子还有体育推广公司老板问我要不要一起组织乒乓球的海外赛事……”
苏扬抬起头来看着李昂。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李昂望着窗外,怔了怔,随即叹道:“如今这个时代,人际关系总与利益紧密相连。每个人和我交往,都带着明确的目的。人人都想从我身上捞好处,都想我能为他们带来什么。这也没关系,世界本就是这样子。我早已习惯。得到真正的朋友很难。”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转回目光看着苏扬,“可我仍然希望,我与别人交往的时候,能够换种心态。多想想自己能为别人做些什么?不求总能做‘锦上花’,只愿偶尔能做‘雪中炭’。”
苏扬看着李昂,没有接话。
李昂微微一笑,拉起苏扬的手,说:“现在你告诉我,亲爱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看上去很不开心。”
李昂的目光温柔而真诚,活脱脱一个大队辅导员真心想帮助坐在他对面的失足少女。
这念头差点就让苏扬笑出来,可她心里真难过,实在笑不出来。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她想来想去,不觉得他可以安慰自己。
“对不起。”她低着头沉默了许久,出来的却只有这三个字。
李昂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在为什么不开心,但或许出去散散心对你有好处。暑期我们出去旅行怎么样?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苏扬轻轻摇头:“不了。我得回去陪我妈。”
李昂笑了笑,表示理解,又问:“妈妈在上海?”
苏扬点了点头,随即转脸望着窗外,怔怔地发起呆。
想到漫长的暑期,要面对唠叨的母亲;又想到这样漫长的日子里没有祉明,而他则用这大好的年华陪伴在其他女人的身旁,苏扬只觉得前景一片灰暗,仿佛人生所有的快乐在此刻都已结束。
十九岁的夏天,苏扬在北京的最后一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她约郑祉明到未名湖石舫见面,下决心给他们之间荒唐的关系做个了断。
那是个闷热的夏夜。她站在那久负盛名的石舫上等他。在那样敏感做作的年纪,这处学校里最让人浮想联翩的地点用来彻底解决男女之间不清不楚的瓜葛最合适不过。
只可惜这又是一次徒劳。每一次,当她想要彻底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将他从生活中清理出去,结果都是她比原先更喜欢他。
苏扬一直记得那天祉明出现在她面前的样子。他穿着白色短袖T恤,下面是条花花绿绿的沙滩裤,趿着一双吊儿郎当的人字拖,一副迷人的无赖相。他拿着手机在讲电话,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他一边在不远处用眼神和她打了个招呼,一边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球赛之类的事。借着路灯的光,她看着他的模样,听着他的声音。她这么爱他,可她已经失去了他。
“怎么,想我了?”他挂了电话朝她转过身来,摆出一副不正经的表情。
“叶子青告诉我……”
她刚开口他就烦了,打断她说:“每次你找我,都是为了叶子的事,我们就不能谈点别的吗?”
“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可谈?”
“我不想吵架。如果没什么可谈的,我们走吧。大热的天,这儿都是蚊子。”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踢着小腿,不耐烦的样子。
她委屈地沉默着,望着黑漆漆的湖水。
“你不走,我可走了。”他迈开腿。
“别走!”她拽住他的手臂。
他看着她。在幽暗的路灯下,他的眼眸变得深邃,映出她绝望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问。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并没有对你怎样。”他像是突然耐下了性子,声音听起来既恳切又无辜。
“可你和叶子青都那样了……”
他垂下头,抬起一只手托着额头,一副烦躁的样子,就像被揭穿了谎言无地自容,又像受了误解百口莫辩。
“到底为什么?”她痛心地追问。
“我……对不起……”他显出内疚,“是我不好。那天我们在酒吧玩得太疯,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又不能再回宿舍,所以就在外面……住了一下。她很主动,我没有控制住……”
“够了!”她喊道,“都是借口!”可她找他来不就是想听他的借口么?
一对到未名湖畔来散步的小情侣本想踱到石舫这边来,现已悻悻退开。或许在旁人眼里,她与祉明看起来像一对闹别扭的恋人,苏扬悲哀地想着,什么恋人,她一直就是个单相思的蠢货。
她想起两个月前,那个烟花之夜,她与他在吉普车内差点要发生的事情,不由心寒并感到受辱。她这般珍视并视作信仰的事情,他竟如此随意并几近亵渎。或者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他和那些整日胡闹、及时行乐的男人没什么不同。
她突然没了任何情绪,摇摇晃晃的躯壳里只剩下无尽的悲怆和一丝微弱的声音:“你说过你爱我的。”
“我是爱你的。”他说着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目光低垂,喃喃自语:“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吗?”
他深深吸了口气,说:“爱不是放在嘴上说的。”
“没错,是做出来的。”
“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个?”
“因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她难过地说。
“这事伤害了你的感情,我很抱歉。我一时也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但至少,我希望你能听我一句,把目光放得长远些。”他说。
如何长远?他们还有未来吗?她抬起头看着他,心中一片迷茫。
“苏扬,别把这些事看得那么重。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思考,去做。”
“够了,别给我上课了。”她说,“你就去追求你的宏伟理想吧。但请你别为自己的风流快活找借口。别让我瞧不起你!”
“苏扬,每个人都是自由的。爱不是互相束缚,而是互相成全。我会支持你的任何决定,甚至如果你爱上别人,只要你快乐,我就成全。”
“好啊,那你告诉我,你和叶子青是不是真心相爱?如果是,我就成全你。我今生今世不再见你的面。”
他叹了口气,说:“苏扬,你知道这世界需要什么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恳切,“我不能像你这样,整日沉浸在浪漫的幻想里。我要考虑的事情多得多。”
“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他沉默片刻,说道:“若你想如你所愿,你我就在这校园里谈情说爱,毕业后找个工作养家糊口,结婚生子,柴米油盐。若你期待这般琐碎且一眼看到头的生活,期待你我如芸芸之众,庸庸碌碌,虚度一生,那我无话可说!”
她看着他,目光在反问他:这样的生活不美好吗?与相爱的人一起过日子不幸福吗?
他懂她的意思,于是说:“我相信爱情。爱情是很珍贵的东西。它的珍贵不在于它稀少,而在于它容易变质。当我们进入平凡夫妻的生活,贫贱的也好,富贵的也好,爱情就会自然消亡。所以,交给爱情的最好答卷绝对不是婚姻。”
“可你说过,要我做你的妻子。”
“在某一时刻,我的确有过这样的愿望。”
“有过?”
“事实上,现在我仍然希望,将来有这么一天。前提是……”
“是什么?”
“前提是,我们都经过了人生的大风大浪。婚姻应该是一种归宿,两个人都尝过了人生百味,在生活中有所悟、有所得,而后相守,一起并肩看看这个世界。而不应当在人生还刚开始的时候就捆绑在一起,互相束缚,互相施压。”
“我对你施压了吗?”
“压力是无形的。如今社会,婚姻是怯弱者的避难所,用以对抗虚无、寂寞、焦虑,以及贫乏。它提供一条通道,让人进入千篇一律的生活模式,以此获得联盟及安全感。更甚者,婚姻不过是资源的整合、价值的交换。”
“你为何这样偏激?”
“我偏激?社会不就是这样么?你母亲也说过……”
“别说了。她是她,我是我。”
他笑道:“苏扬,你还真是个孩子。”
她看着他,突然产生了一股恨意。
他又说:“对了,我倒真的认为,你母亲会喜欢李昂这样的女婿。”
“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委屈地喊出来。
他看着她,目光中有了一点苦涩。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根本没什么……”她辩解着。
他苦笑一下,道:“我说过,这些不重要。我支持你去做一切能让你快乐的事情。”
她看着他,无法理解他。她和李昂交往,本意想让他嫉妒,让他觉醒,可他竟无动于衷。他对她没有任何要求、任何限制、任何期许。他这是爱她?世上有如此洒脱的爱?
他看着她,抬了抬手,似乎想拥抱她,可他最终只是按了按她的肩,说:“好好的吧,别跟自己过不去。如果谈恋爱能让你高兴或者解恨,你就谈着吧。”
“不,我会等你。”天知道她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她难道不是带着与他彻底了断的决心来的吗?
“就算你负了我,我也不会负你。我一定要等到嫁给你的那天。”她又补充了一句,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痴情极了。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眼神透着默默的心痛和无奈。
她几乎想伸出手把他紧紧地一抱。但他突然微笑了。他一笑,她就僵在了原地。他的微笑像是在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离开未名湖,苏扬和祉明并肩走了一段。他们都心平气和,似乎已就某个问题达成共识。
经过路边的小食摊,祉明停下买了一份煎饼馃子。他让小贩加两个鸡蛋一片薄脆,又问她要不要吃。她说不要,又取笑他,吃这么不卫生的东西。他说他就爱吃不卫生的东西。
他大大咧咧,拿着煎饼一路走一路吃。她看着他,真喜欢他这副洒脱不羁的样子。他是个入乡随俗的人,到了北方就说北方的语言,爱北方的小吃。
他是这般大气而肆意的人。他内心的强大透过他的一言一行和细微小节向外渗透,感染着身边的人。与他在一起便无法不对他感到欣赏、向往、爱慕,甚至渴望成为他。
这段路是这样的短。
她说:“快到我宿舍了,你别送我了,免得被人看到。”
他笑笑,同意了。
她突然抬头看着他,问道:“为什么是叶子青?”
“什么?”
“我说,这么多漂亮姑娘围着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叶子青?”
“与人交往方面,你确实不如她。”他的回答明显避重就轻。
是啊,不如她。她挂起一个微笑。
他又说:“你太单纯了,还是个小姑娘。”
她看着他,不知这句话是赞扬还是贬低。
他又笑道:“所以你可小心了。李昂那家伙城府很深,手段也多,说不定哪天你就真的爱上他了。”
她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反讽,于是还击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
他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匆匆笑了笑,说:“好了,不跟你瞎贫了。我还有事,得走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就像长辈对孩子那样。然后转过身,往西南门外走去。
是他一贯的自信让他宽容?还是他生来就没有嫉妒之心?或是他其实根本就没多在乎过她?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迷茫起来。
暑期,继父的儿子儿媳带着他们八岁的女儿来上海欢度假期,临时住在家里。家中顿时热闹非凡,总是一屋子人吵吵闹闹讲地粤语。
母亲表面上热情款待,私下里同苏扬嘀咕不止。她说港巴子(继父的儿子)在动老头子公司的脑筋,欺负她听不懂粤语,堂而皇之地跟老头子谈条件。母亲又说:“老头子有多少钞票我心里有数,港巴子想抢财产,我就打官司。”
苏扬只感到烦闷。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自然包括“嫁有钱人”这件事。母亲改嫁的时候,苏扬不过四岁。她无权选择,但却跟着获益了十几年,若优越的生活条件算作一种获益。显而易见,人在什么事情上获益,必在什么事情上受到限制。
那么此时,苏扬母女在一屋子的粤语中,是不该有抱怨的。
不可否认,苏扬对母亲怀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轻蔑。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否认母亲,便是否认她自己的生活。为母亲的拜金定罪,便是为自己这十几年的安逸生活定罪。
刚满二十岁的苏扬,对人生的许多命题依然看不透,想不明,渴求答案,却知道总有些问题注定无解。她自有其渺小而卑微的盼望与失望,有其秘密的痛苦需要独自消化。她对家里的人与事感到无力,并且无奈。
这天中午,母亲接到一个电话,一聊聊了十来分钟,然后又喊苏扬去听。母亲把话筒交给她的时候,欢天喜地地骂着:“这小鬼头,谈朋友了还瞒着大人。人家都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
“啊?谁?”苏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男朋友啊。”母亲把话筒往她手里塞,嫌她磨蹭。
哦,是李昂。“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的?”她接起话筒就问。
“想给你个惊喜。”他答非所问。
“哦,好吧。”
“我想见你。”
“等开学咯。”
李昂在电话那头笑起来:“苏扬,你母亲已经邀请我晚上到家里吃饭了。”
“什么?”
“我在上海,今天刚到的。”
苏扬看看母亲,她已开始准备饭菜了。显然,刚才在电话里,李昂已把自己营销好了。他在学生会就是做外联工作的,交际手腕一向活络,与母亲打交道自然也不在话下。
她只好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这样?我还没把事情告诉家长。”
李昂一副无辜的样子,“你母亲对我印象不错啊,而且……我很想你。”
苏扬什么都不说了。李昂就这么自说自话地做了她的主。
挂了电话她质问母亲,为何不问她意见就请人来家里。母亲说:“你不小了,也该谈了。再说我看这男孩不错,懂礼貌,有教养,出身好。”
苏扬想,一通电话就能听出对方这么多好?
母亲又说:“来家里吃个饭有什么关系?正好让大人给你把把关。”
后来苏扬发现,母亲就是拿李昂来做门面的。她可受够了香港一家老小的气,如今一个现成的好女婿送上门,哪怕就是用来充充门面也好。
李昂还真把这门面做漂亮了。他初次登门,竟给每个人都备了礼物。给母亲的手包、给继父的洋酒,苏扬不懂行也看得出它们价格不菲。他甚至给临时在家做客的继父儿子一家都带了见面礼:钢笔、香水、小朋友的书包,件件都出自一线品牌。
有钱好了不起啊,苏扬想,这样自作主张上门摆阔用意何在?
然而这世界果真现实,一切都是向钱看。整个家里除了苏扬,一致对李昂的到来表示了由衷的欢迎。连平日从不说普通话的香港人也与他一见如故,聊得热火朝天。话题从关税到货币政策,从好莱坞大片到古玩收藏,李昂跟谁都能找到共同话题,很快把一屋子人都变成他的听众。
母亲对别的话题都一知半解,却关心股票,便向李昂打听,最近买哪只股票能赚钱。又问他父母可有内部消息。苏扬惊讶地看着母亲。无论如何李昂也只是个大学生,怎么竟去问他股票之类的事情?她直为母亲的言行感到羞愧。不料李昂却对股市行情颇有见解,还真为母亲提供了若干建议。苏扬哑然,只觉得自己真是不了解眼前这个所谓的男朋友。
母亲则是满意极了。如此一表人才又潇洒多金的准女婿可让她长了面子。从此她在港巴子面前可扬眉吐气了——瞧见了吧,谁稀罕你们的钱,咱们将来靠女婿。
一屋子人相谈甚欢,苏扬却心烦意乱,交抱着双臂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做啥?”母亲轻声叫住她。
“我去给他们弄点水果。”她胡乱找了个借口。
“我去。你陪陪你朋友。”母亲笑盈盈的,把她重新按进沙发。
李昂此时正侃侃而谈,大家都在听。表面上他低调含蓄,言辞恭谦,苏扬却听出他话里摆的谱。苏扬突然就想起了祉明曾说过的话——那家伙城府很深,手段也多,说不定哪天你就真的爱上他了。行了,够了,可以了吧,她在心里说,就算全世界都爱他,我也不会爱他的。
晚餐前,母亲带李昂参观了家里,把他领到苏扬的房间去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书法与国画。这些是苏扬十岁时的作品。书法写的是“天道酬勤”几个大字,国画是一幅青竹。苏扬从小遵母亲的意思学习琴棋书画。此刻母亲正不失时机地说:“我们扬扬钢琴考到十级呢,来来来,扬扬你弹两首曲子,看你都多久不练琴了呀。”母亲这时成了典型的喜剧人物,嗓音都和平时不是一个调儿。
苏扬不愿在众人面前驳了母亲的面子,便在琴凳上坐下,开始弹奏。她把《D大调卡农》弹得无比轻快散漫,一边弹,心思一边飞。她脑海里想的是祉明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她大致记得文章的最后几句话是这样的:
男人挣钱博得更多年轻貌美女人的欢心,
女人打扮得年轻貌美找个更有钱的男人。
原来这就是人类交配自然筛选的新标准,
怪不得这世界就是拜金主义永恒的温床。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们还在念高二。文章自然被语文老师批了个红艳艳的不及格,因为其中出现了匪夷所思的字眼儿,更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然而,这篇文章被全班传阅了。祉明所有不及格的作文都是抢手货。
苏扬一边弹奏,一边就在想这个问题:全世界的男人都在设法获得更多的钱,以此来征服更多更美的女人;而全世界的女人都在设法让自己变得更美,以此来获得更强大的男人和更多的钱。也许此时,她坐在钢琴前演奏的样子,就是所谓可以征服男人的美。若非如此,母亲十多年来手握条尺、花费重金培养女儿学钢琴是为了什么呢?
苏扬从小就听母亲唠叨:“我嫁这么个死老头子为谁呀?还不是为了你?”苏扬按母亲规定的标准长成现在这么个知书达理且精通琴棋书画的好女子,算能配得上李昂这么个公子哥了吧?这不稀奇,苏扬对自己笑笑,多少父母在卖女儿啊?现在的上海,房价炒到天上去,相亲见面第一桩事,先问你房子有没有,付清的还是按揭的,什么地段多大面积。这下母亲满意了,人家在北京有好几套房,到上海来买套房子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苏扬思想开着小差,心里烦乱,把好好的一首曲子弹得东倒西歪。
琴声结束时,李昂鼓掌。他说:“苏扬你比《野蛮女友》的女主角弹得好多了。”
苏扬笑笑,心想你懂什么,瞎恭维。
李昂是开车来上海的。香港一家的暑期上海自助游可有了一位免费车夫。
连续数日,一家人闹闹哄哄地在城里吃喝玩乐。苏扬当然要作陪。对香港人,对李昂,她都要尽地主之谊。每晚回了家,母亲都让苏扬“汇报工作”。母亲在她耳边的叮嘱几乎有点儿恶狠狠的——“这小伙子不错,盯紧点。”苏扬只能敷衍几句。若是让母亲知道她的真实心思,母亲说不定会与她反目成仇。
李昂离开上海前,母亲请客在王朝吃饭。全家人都去了。李昂在饭桌上张罗招待,斟酒夹菜,俨然成了主人,更有一副好女婿加模范丈夫的派头。
一家人其乐融融,皆大欢喜。唯有苏扬心事重重,寡言少语。母亲的强势包办,加上李昂的温柔式侵略,让她对生活完全失去了控制。
苏扬知道自己正逐渐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境地。一切都不是她的意愿。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甚至所有人都对她抱着美好的误会——苏扬幸福极了。
可她能够埋怨谁呢?他们都没有做错。错的是她自己。是她一时的软弱造就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大二开学,叶子青搬离了宿舍。她与祉明在校外租了房子。没人觉得这新鲜。
苏扬默默地忍受一切。叶子青可算祉明第一个正式而长久的女友,一开始他或许抱有游戏心态,时间久了竟也处成了认真的关系。叶子青在性格、兴趣,及生活方式上与祉明合拍。祉明与其相处或觉轻松无负担。所有事情皆有其内在原因,人们往往要到很久的将来才能看清事情的本质,感叹真相原来如此。更何况事物发展有其自身规律,人无能为力。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一定已经发生了改变。与其精疲力竭纠缠不清,倒不如放任自流静等结局。
叶子青搬走那天,苏扬独自去理发店,剪掉了一头长发。
李昂略有微词:“好好的头发,为什么剪了?”
苏扬懒懒一笑,没心情搭理他。如今她对一切都心灰意冷,毫无兴趣。她与李昂的对话有时会如此发生:
“苏扬,我选的‘老庄导读’很不错,下午你来听听吧。”
“哦。”
“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
“后天学生会有了个聚会,都是我朋友,你一起去吧。”
“哦。”
“地方由我来定,你想去哪儿?”
“随便。”
“想不想去酒吧?”
“好啊。”
“或者去钱柜?想不想唱歌?”
“嗯。”
“还是你选个地方吧。”
“我随便。”
李昂终于受不了她温温吞吞的样子,说:“你就什么想法都没有吗?”
苏扬终于分了一点注意力给他,说:“我确实无所谓啊,你定不就行了吗?”
李昂深呼吸一下,调整情绪,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参加这些社交活动也没关系,我不会强迫你的。”
“我没说不愿意啊。”
“那为什么你总是随便,就没一点主意?”
“那行,就去钱柜吧。”
李昂看着她,苦笑着摇头,“我不是说这件事,我是说你这人……”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才又准确又不会得罪她,最后只是笑笑,说:“算了。”
李昂把聚会地点定在了钱柜的一间大包房。苏扬去了才知道,所谓他的学生会朋友,祉明也在其中。
祉明带着叶子青一起来。他们迟到了好大一会儿。当所有人已经吃喝玩乐得颇为尽兴时,他俩才手拉着手进来了,还穿着情侣装。
大家纷纷跟他们打招呼,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了。祉明走过来坐到李昂身边。李昂给他倒了酒,两人很快聊起什么,酒敬来敬去的。叶子青坐到苏扬身边,欢天喜地地同她说这说那,夸她新剪的头发,又赞叹这包房的音响效果带劲儿。苏扬心不在焉,话语寥寥,闷闷地喝着杯中酒。
苏扬只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李昂是学生会外联部部长,而祉明已经当上了文化部部长。李昂召集学生会成员聚会玩乐,自然会叫祉明。祉明来,叶子青也会来。苏扬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简直是活受罪。
叶子青有副好嗓子,很快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祉明也很活跃,同每个人都有聊不完的话。但就是和苏扬没有话,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苏扬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攀谈,只是独自坐着,忍受着。她觉得屋子里乱哄哄的,吵得要死。她搞不清这些人到底都在说什么,笑什么。
李昂看出苏扬寂寞,担心她受了冷落,递过话筒让她唱歌。苏扬轻轻一笑,推开了。转角沙发的另外一头,几个人玩“真心话大冒险”玩疯了。祉明玩骰子输了,大家让他和叶子青表演接吻。他们倒是大方,吻得如入无人之境。每个人都笑疯了。没人注意到苏扬拿起一杯酒咕咚咕咚地猛喝。她也不知那是什么酒,反正把自己灌醉了就好。
没错,她就是要醉给他看,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
李昂把酒杯拿走,说:“别喝这么多酒。”
“我渴。”
“我给你叫矿泉水。”
“不用,我爱喝酒。”苏扬笑盈盈地看着李昂,只觉得自己脸颊发烫,浑身绵软无力。
一屋子的人还是唱着,跳着,笑着,疯着。祉明和叶子青始终兴致勃勃地配合着众人胡闹。他们的随和、大胆、开得起玩笑,让所有人都高兴死了。
苏扬与大家一同笑,一同疯,假装快活,假装享受,假装这个夜晚有趣极了。人生如戏,戏子有什么选择?
她把腿盘到沙发上去,伸手搂住李昂的脖子,印了个吻到他脸上。
“你是不是喝醉了?”李昂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没有啊。”她笑得更放肆了。
酒精让人身心温暖而麻木。她醉眼朦胧地倒在了李昂身上。
爱情何必总要海誓山盟,如此嬉笑热闹也很快活。有美酒,有佳人。歌舞升平,一醉忘却千般愁。
苏扬渐渐清醒过来是在李昂的车上。怎么睡着了?她惊讶于自己短暂的失忆。
“几点了?”她哑着嗓子问。
“一点半。”李昂说。
苏扬发出一声轻轻的感叹,继而想到宿舍的楼门已经锁了。
车在主路上开,夜黑风高,看不出是哪儿。
“一会儿就到了。”李昂说,“去我那儿吧。别去吵你们楼长了。”
她“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或许所有的堕落都是由失意开始的。如果无能为力,那就随波逐流吧。爱情已死,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带着全然放下的坦然,她竟然又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李昂在扶她下车。
她头脑昏昏沉沉,极度困倦,软软地靠在李昂怀里,只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围绕支撑着她。她从未与他如此亲密过,此刻只觉脸颊发烫,浑身无力。
但她毕竟没有全然糊涂。进门后,她凭借一丝理智的牵引,挣脱了李昂的怀抱,往客厅的沙发上躺下去。
“我睡沙发吧。”她说着已经躺倒。此刻她就像个寒冬深夜的旅人,又累又困,碰到一条车站的长椅也能立刻睡过去。
李昂稍有迟疑,说:“睡床吧。”
“不,你睡床。我睡沙发。”
“听话,睡床。”李昂说着已经把她横着抱起来,朝卧室走去。苏扬心里掠过一丝害怕。此时李昂若想做什么,她是无力反抗的。
李昂把她放在床上,替她脱掉鞋子。这时,她凭借最后一丝意识,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你别碰我。”而后,瞬间就昏睡过去。
这是苏扬人生中的第一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
睁开眼睛,她看到这里的一切——床、被子、枕头,以及整个房间,都属于一个陌生男人。
是的,对苏扬来说,李昂还只是一个陌生男人。
她感到刹那的羞愧、惶恐,还有后怕,一时无法理清头绪。自己为何夜不归宿,堕落至此?随即,她想起了前一晚自己在KTV的失落与酒醉。
房间的门关着,李昂不在。他真的睡了一夜沙发?苏扬低头看看自己,还整整齐齐地穿着前一天的衣服。
门外传来轻轻的钢琴声,是《梦中的婚礼》。
苏扬起身打开房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客厅。循着琴声望去,她看到了坐在钢琴前弹奏的李昂。
他居然会弹钢琴?而且弹得不错!苏扬暗自惊叹,并想到,暑假李昂去她家的时候可真低调,母亲让她弹奏的时候,他丝毫没表示出自己是个懂钢琴的内行。
李昂不紧不慢地继续弹奏。旋律从他的指下流淌出来,悦耳动人。苏扬不得不承认,李昂弹得的确很好,在曲中融入了自己的感情,有其独特的演绎方式。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李昂修长的一双手很适合弹钢琴。琴键上的手指优雅有力,充满自信。苏扬一时有些恍惚。
直至曲子全部演奏完,李昂才转过来,对苏扬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苏扬无所谓地一笑。
“睡得好吗?”李昂问。
“挺好。你呢?”
“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醒了好多次。”李昂说着打了个哈欠。
两人相视一笑,忽然都有些尴尬。
李昂合上琴盖走过来,到了苏扬面前,伸手揽住她的腰,埋下头在她耳边低语:“我们交往那么久了,你为什么还这样矜持?”
苏扬感到不妙,挣扎着想要躲开。他的手却放肆起来,“你躺在我的床上,却不让我碰你。这样很要我的命你知不知道?”他声音轻柔,在她耳边呢喃。
“好了,别这样。”苏扬强作镇定,试图挣脱。
李昂并不放开她,低头吻她的脖子,“我们别这么相敬如宾了,好不好?”
“行了行了,大清早的。”苏扬装出嘻嘻哈哈的样子,“我好饿,有吃的吗?”
“没有吃的,只有我。你吃我吧。”
“别开玩笑了。我真要饿死了!”苏扬用力挣扎起来。
李昂只好停下来,看着她,随即无奈地苦笑一下,松开了手。
李昂带苏扬去厨房,顺便带她参观了房子的格局。
这套房子约一百五十平,李昂一个人住。苏扬看着宽敞整洁的房间,不由感慨: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小小年纪就能住这样宽敞的大房子。而自己的生父,辛辛苦苦工作了半辈子,四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和自己的老婆、小孩挤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
苏扬的思绪还在飘荡,李昂已将她领进厨房。厨房也有十多平米。打开巨大的冰箱,里面食物充裕,琳琅满目。
“呵,吃得挺健康呀你,连蜂蜜柚子茶都有。”苏扬浏览着冰箱里的食品,不由得感叹。
李昂笑笑,取了面包和牛奶出来,又切了几个水果拌沙拉。他说:“回头我给你一套钥匙,你可以经常过来练练琴。”
苏扬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昂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昨晚那种聚会很无聊?”
“不会,多开心啊。”苏扬说着大口嚼苹果。
李昂淡淡一笑,并不揭穿她明显的谎言,又说:“你跟郑祉明挺熟的吧?”
苏扬一口苹果没咬好,把牙酸了一下,“嗯……他是我高中同学啊。”她揉着面颊,口齿含混地说。
李昂说:“他现在是学生会文化部部长。”
“哦。”
“他女朋友,就那个歌唱得不错的,是和你同宿舍的吧?”
“是啊,我介绍他俩认识的。”苏扬说,“你倒什么都知道啊。”
李昂笑道:“那当然,我还知道郑祉明为什么选她做女朋友呢。你想想,大一的时候那么多女生追他,是吧?”
苏扬看着李昂,想看出他说这话是否别有用心。
“你真不知道?那女孩的父亲……”李昂顿了顿,凑近道,“是位部级干部。”
“是吗?”苏扬感到惊讶,却装得满不在意。
“你看你心思多单纯,什么都不知道。”
“李昂,你是不是嫉妒人家啊?嫌我不是部长女儿?”苏扬试图将话题转移。
“你开玩笑吧?”李昂不屑地笑了笑,“我稀罕那种关系?”他在这时表现出平日不轻易流露的优越感。
苏扬说:“其实也没什么啊,北京那么多官。”
李昂说:“那倒不一样。你知道,那女孩特别会交际,学校里到处是她的朋友或同乡。郑祉明现今在各院系学生会广布势力,和他女朋友不无关系。”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李昂一笑,道:“没什么。这些都是小事。”
苏扬不再追问,心情却很复杂。祉明和叶子青在一起竟有这层原因。
“怎么了?你不会把我的话告诉他吧?”李昂笑着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苏扬说,“对了,昨晚看你们聊得挺愉快的,还以为你们是好朋友。”
李昂无声地笑了笑,说:“苏扬,你真的很可爱。”
苏扬带着不安的心情吃完早餐,然后去卫生间洗漱。事实上,她是需要找一件事情来做,让她可以躲开一会儿,独自整理一下心里那团乱麻。
她想弄明白,若真如李昂所说,祉明与叶子青交往有着那样深层复杂的原因,那么这究竟值得高兴,还是值得难过?本意上,她自然希望祉明是不爱叶子青的,最好是一丝一毫都不爱。可他要真是那样一个为了利用对方而谈恋爱的人,又怎么值得她倾慕呢?或者,有无可能,只是李昂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兴许她不该听信李昂的一面之词。然而,再退一步想,是也好,非也好,对她来说又有什么不同?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祉明与叶子青恋爱是不争的事实。他真真切切是与别人在一起日夜厮守,确确实实已弃她于不顾。内在原因是什么,又有何重要?感情本就是复杂而多层次的东西,往往当事人自己也难以理清每一个层次。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评断?她在心里这般纠结追问,又有何意义?
苏扬从水池上抬起头,看到明亮的镜子里,自己湿漉漉的脸。
她在这时突然走了一下神。
眼前这面镜子出奇地干净,没有一滴水渍。镜子前摆着牙刷、牙膏、剃须刀、香皂、护肤品,没有多余的东西。所有物品都一尘不染。牙膏挤得很平整。空气中混合着香水和剃须水的味道。一侧的毛巾架上挂着两块毛巾,一块白色,一块蓝色,看上去松软洁净。这些东西属于一个整洁自律的男人。
这一瞬间,苏扬忽然动摇了。李昂有哪里不好?就让祉明好好爱他的部长千金吧。
她看到李昂从外面走进来,从她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彷徨、犹豫、动摇、脆弱。
她听到李昂在她耳边柔声细语,“你想不想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她沉默着,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感到陌生。
苏扬始终没有勇气跨出那一步。
其实并非没有勇气,学生情侣在校外同居没人会当一回事。时代早已不同,传统思想早已败给西方观念。他们如今所处的环境开放而包容。苏扬只是坚持自己的信仰,信仰她理想中的神圣与美好。
自从叶子青搬出去与祉明同居,苏扬日日面对下铺的空床,日日感到心头隐隐作痛。可时间真是神奇的事物。渐渐地,她就不再痛了。曾经让她受不了、让她发疯的想象,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她嘴角一抹微苦的笑。她按捺住报复和自我放纵的危险思绪,安心隐忍,淡然度日,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不能因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她谨记。
苏扬和祉明断掉了联络,整整一年多。
从那次KTV聚会,到次年那件彻底改变苏扬命运的大事件,将近四百天,她与他未说过一句话。
然而,学校是个小世界,叶子青又是快人快语的直性子,所以,祉明始终存在于苏扬的听觉中。
那年秋天来得早,干燥的天气引发了一场宿舍楼火灾。祉明是最早参与救火,也是受伤最重的那个,当然也不过是些皮外伤。事情在叶子青嘴里有声有色。祉明成了救火英雄。叶子青眉飞色舞地说祉明如何受了伤,如何在校医院处理伤口时痛得骂脏字,又如何在第二天就去打篮球,受了伤的腿依然像安了弹簧一样跳。
苏扬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担忧,默默地心痛,默默地感伤。高一那年,她被烫伤,正是他沉着果断,用棒冰救了她。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苏扬没有因祉明受伤而发一条嘘寒问暖的短信,也没有过多地从叶子青那里打探他的消息。这件事就在苏扬的牵挂中慢慢过去,平静得没有在他们之间激起一丝波澜。
再往后,秋去冬来。学校组织了“一二·九”合唱大赛。祉明是会场的主持人。苏扬是新闻学院的钢琴手。那天她穿着晚礼服登台。她知道,当她在台侧的钢琴前落座时,站在侧幕后的祉明一定看见了她。幕后的光线不太好,可当她在追光下开始弹奏,当音乐缓缓流淌,她能感觉到暗中那一双目光的追随。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是美的。
表演结束,他们只是擦肩而过。没有相视,没有言语。没有电话,没有短信。
漫长的四百天,他们彼此牵挂,却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