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黑,没有光。我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在写。没有信号了,不然我真想听听你的声音。
九月的北京起了秋风,空气清新,天蓝如洗。苏扬独自拖着行李,去新闻传播学院办理入学手续。生活新篇章的开启给人一种懵懂的错觉,似乎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报到后的第二天,苏扬去光华管理学院的男生宿舍找祉明。
光华管院云集了全国的高分考生,而祉明所在的班级就是传说中的状元班。苏扬惴惴不安地走在男生宿舍的楼道里,拦下迎面过来的第一个人,问他知不知道郑祉明住哪个寝室。
“302。”对方说完,丢下一阵好奇的目光。
又有个男生端着脸盆从水房出来,看苏扬一眼,便朝着远处某个房间油腔滑调地喊:“郑祉明,有美女找你!”这一声把整条走廊都惊动了。不知是哪个房间又冒出个大嗓门,“是不是昨晚‘未名’上那个美眉啊?”好几个房间都传出了哄笑声。
不料会引起如此大的动静,苏扬觉得脸上一阵发烫。她不禁感叹,才入学两天,祉明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即便是在北大这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苏扬一直往前走,尽量目不斜视,但还是能感觉到一个个房间里探出询问的目光。在走廊的尽头,她找到了302。门开着,屋里有三个男生,都在各自的书桌前忙着。
“请问……郑祉明在吗?”她有点泄气,明明看到他不在,还问。
“他出去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从书本上抬起头。
苏扬“噢”了一声,不知是走是留。
“你找他什么事?”男生问,示意他可传话,见苏扬犹豫着,又说:“你给他留个条吧,他才走,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是他的书桌。”
苏扬顺着男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书桌十分凌乱,五花八门的书堆了满满一架子。
然后,她看到桌上那本黑色皮面笔记本,欣喜之下,微微一笑。这个本子是高二那年过新年时,她送给他的。是唯一一次,她赠他礼物。他竟真的在用,在大学的头几天。
苏扬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打开了本子。
又见到他俊秀洒脱的笔迹,苏扬一阵感慨,高二之后便再无机会见到他的字。内容没什么特别,记录了一些待办事项、人名和电话什么的。看来这两天他没让自己闲着。
“昨晚是你在‘未名’上找他吗?”戴眼镜的男生问苏扬。
“什么?”苏扬一边问,一边打量那个男生。典型的北大新生,略显笨拙的精英知识分子气质。
“哦,没什么……”男生话语稍稍一滞,似乎后悔自己多嘴,无奈又继续说下去:“昨晚有个女生在未名BBS上发言,说要找光华管院的郑祉明。没关系,不是你算了,我随便问问。”
是祉明的某个暗恋者吧?谁知道呢?苏扬苦笑了一下。他这个人,到处留情。有个把痴情女子在网上寻他有什么稀奇?
苏扬正要把本子放回原处,里面却掉出两张纸。拾起来,竟是两张火车票,上海到北京的,时间是两天前。一张检过票了,另一张没用过。
她盯着火车票呆了几秒,想起那日在咖啡馆她随口的约定。他竟然真的买了票,她却失约了。而他一个字都没提。
当时母亲给苏扬买了到北京的机票,亲自送她到机场。一路上母亲不停地叮嘱她,要长进些,别交些没前途的朋友。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写着“为你好”,让苏扬不忍反驳。
母亲不知道,从十六岁开始,祉明就是她生活的全部。莫说前途,为了他,她可以放弃一切。可什么是一切?一切包括什么?提笔给祉明留言的时候,苏扬心中思潮起伏,全然未觉屋里静得只剩时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祉明的三个室友正躲在各自的书本、报纸和电脑后悄悄观察她,想看看这个痴傻的姑娘要如何给自己的爱情故事开头。
苏扬悬在空中的笔终于落下,酝酿过的话一句都没写,仅是留下了手机号码。
从那天起,苏扬的日子就不正常了。她总是频繁地查手机,看是否有错过的来电,甚至半夜醒来也会这样。那一年手机刚开始普及,苏扬多么希望她的第一部手机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来自祉明的,多么希望她存下的第一个号码是祉明的号码。
她怀着灼热的疼痛在盼望祉明的来电。可他从未与她联系。
她又去他的宿舍找过一次。他还是不在。他的桌子杂乱无章,书堆了半米高。椅子上一层灰,显示出其主人多日不归。她黯然离开,心头的忧惧日渐加增。
期中考试过后,同宿舍楼里的一个上海女孩邀请苏扬去参加同乡会,据说同届的上海学生都会参加。怀着一丝希望,苏扬去了,却仍没见到祉明。
尽管祉明不在场,可苏扬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说起他皆是津津乐道。
听下来,祉明又成了个张狂的家伙:得了新生奖学金,却经常旷课;参加数学建模竞赛得了一等奖,却不出席颁奖;加入了学生会,做文化部干事;有人在影协、风雷社和轮滑协会见过他,很活跃、很开朗的一个人,跟谁都自来熟。还有人说,追他的女生一打一打的,他跟谁都挺暧昧的,今天和这个吃饭,明天和那个看电影。
大家对他的评价是:天才、花花公子、骄傲的人……
有人问:“郑祉明从没来参加过咱们同乡聚会吧?”
“是的,从没见过他。”
“人家是大忙人呢,状元嘛。”
“人家忙着泡妞呢。”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又有人问:“苏扬是不是跟郑祉明一个高中的?”
“什么?”苏扬正在走神,又匆忙答道,“哦,是的。”
“那他高中里也这样吗?”
“什么样?”
“逃课,泡妞,神龙见首不见尾。呵呵……”又有好几个人跟着笑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苏扬,希望从她身上盯出点什么。
苏扬根本连魂都不在身上。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不知他们在乐什么。
大家很快认定,这个考了榜眼的女生就是个书呆子,想跟她打听郑祉明的事简直没可能。
想打听郑祉明的人,苏扬身边就有一个——她的下铺,叶子青。
女生,尤其是大一女生,很多会习惯中学时代的相处方式,结伴上课、吃饭、去澡堂,同一宿舍要好的女同学常常形影不离。
苏扬身边,叶子青就是这样的朋友。
叶子青是湖南人,身材高挑,衣着入时,笑容甜美,浑身散发生机勃勃的活力。她是音乐特长生,校合唱团成员,热衷于社交及各种校园活动。
苏扬试图与叶子青保持距离。可在人际交往中,苏扬偏于木讷严谨,时常不知如何拒绝他人。尤其是面对叶子青这般爽朗火热的友情攻势,她只能顺从。
十月的某一天,专业课上,叶子青与苏扬一起坐在教室后排。听到乏味处,叶子青忽然凑到苏扬耳边悄悄问:“嘿,轮滑协会的那个郑祉明你认识吗?”
“谁?”苏扬一怔。
“一个叫郑祉明的男生,你们上海的,挺帅的。”
“哦……知道。”
“哇!介绍给我认识好吗?”叶子青搂住苏扬的胳膊。
“你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叶子青扭了一下肩膀,说:“哎哟,今天轮滑协会招新人,好多人啊,我都没能和他说上话。哎,他真帅啊!”
“还行吧。”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啊?”叶子青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高中同学呗。”苏扬保持漠然。
“哇!”叶子青将苏扬搂得更紧,“那你告诉我,他有没有女朋友?”
苏扬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高中时有一个,现在不清楚。”苏扬只好这样说。
“高中的那个分手了吧?”叶子青笑嘻嘻地盯着苏扬。
“不知道哎。”这是谎话。
叶子青诡秘一笑,又把苏扬搂紧了一点,说:“高中里那个女朋友,不是你吧?”
“不是。”这是实话。
“我就知道不是你。”叶子青乐了,又补充道:“一看你就是那种好好读书的乖乖女,肯定不会早恋的啦。”
苏扬笑笑,心想你知道什么。
正在讲课的老教授察觉出她们在低声交谈,轻轻敲击讲桌提醒课堂纪律。两个女孩相视一笑,立即收敛,低头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叶子青还是忍不住转向苏扬,压低嗓音宣布:“我决定了,我要把郑祉明追到手!”她微笑着,在课桌下做了个志在必得的手势。
上课、听讲座、旁听其它院系的课程,是苏扬初入大学时做得最多的事情。
高考前填写志愿,苏扬的第一志愿填的是数学系。从小苏扬就擅长理科,尤为喜欢数学。她喜欢这门学科朴素、清洁、本原,同时充满趣味与奥秘的属性。它是一切科学的基础。不含有欲望、利益、虚伪、矫饰、夸大、暧昧的因素,亦不模棱两可。探寻自然及宇宙万物本身的规律和法则,在苏扬看来,远比了解由人构筑的世界有趣得多。
志愿是母亲替苏扬改过来的。从小到大,苏扬很少拂逆母亲的意思,在读书这件事上,自然也凭母亲做主。如今的时代,很多父母希望孩子读实用性强、就业前途广泛的专业,如医学、法学、经济,等等。母亲倒不看重这些。她始终认为,一个女人,做什么好工作都不如嫁一个好男人。所以她让苏扬去念新闻传播学院——一个需要时时与人打交道,深入了解社会的行业。媒体行业,是一张大渔网。母亲的想法很简单:与其成为医生、律师或者金融机构高管,辛苦工作,营营役役积累财富,不如获得一个平台,去认识并结交更多高于这些行业精英的真正成功者。毕竟,靠文凭吃饭,女人是要累死的,不如只拿文凭当嫁妆。
至于苏扬感兴趣的学科诸如数学、天文、考古、艺术,在母亲听来犹如天方夜谭。
苏扬并未争执,接受了母亲的意见。做媒体?苏扬暗自发笑,恐怕她不是这块料。从来都难以做到世故和圆滑,也很少成功地撒谎。不过无所谓,大学反正是个自由的地方。应付一门课业并不困难,她会有大把时间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
然而,直到这一刻,入学后第三个月,当苏扬终于等来了祉明的电话,她才认清自己。
她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听课、听讲座、科学或者艺术。
她真正感兴趣的事情是:与他恋爱。
看看吧,这一刻,窗外是一个落叶纷飞的美好秋日,窗内是中世纪艺术史课堂——讲早期基督教与拜占庭艺术,是苏扬最感兴趣的课程。她专注地听讲,做详细的笔记。此时,读书学习于她还是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情。
而下一刻,当她的手机突然响起,当她低下头,看到这个陌生的号码,周围的世界瞬间就定格了,安静了。一切都不存在,不重要了。这一刻,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还有她手中的电话。
第六感告诉她:是他。
苏扬躲到桌子后面,按了接听键。
“嗨。”电话里是一副深沉而充满磁性的男性嗓音,“苏扬,好久不见。可有空见面?”祉明的语气平淡自如。
苏扬的心跳全乱了。犹豫了一下,她说:“我在上课。”
祉明的声音爽朗而霸道:“上什么课啊,出来吃饭。我在东门麦当劳等你。”
一瞬间,苏扬几乎要哭出来。她在他的面前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爱他、信他、听从他、跟随他,她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这是她进大学后第一次翘课,就是为了他。
走在路上,苏扬感到喉咙哽咽。他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三个月。给他留了电话,他没有打过。给他发邮件,为他写诗,也无只言片语的回复。他对她如此冷酷。
她回想这些日子如何地煎熬与难耐,委屈得心酸。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爱他。可现在,他一来找她,她马上彻底原谅他了。
无论他消失多久,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发出召唤,她立刻抛下一切奔向他。
北京的深秋已经很冷。苏扬走进东门外的麦当劳餐厅,看到祉明坐在靠窗的座位,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运动包。他穿了一件烟灰色的连帽呢大衣,前襟的一排木扣子留了两颗没系上,露出里面的格子衬衫。帅气是帅气,却有些过于招摇。
她盯着他看。他笑起来,说:“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她微微一笑,指指他身旁的运动包,问:“这是什么?”
他把运动包的拉链拉开一点,露出里面的头盔、护具和球杆。他说:“我加入了冰球队。”
“冰球?”她很吃惊,“我以为你会加入足球队。”
他笑笑,不作解释。“吃点什么?”他问。
她看着食物单,什么都没看进去。没有想象中的热泪盈眶或者热烈拥抱,一切都太平常了,他连一句“好久不见,最近好吗?”都没有,就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她对吃没什么讲究。他一人去点餐,做主要了两份套餐。其中一份是儿童餐,附送一只大头狗绒毛玩具。这天的款式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大头大眼,眼皮耷拉着,看人的眼神可怜兮兮的。
他把玩具狗放在她面前,笑着说:“送给你。”像在逗一个孩子开心。
她心事重重,苦笑了一下,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并不希望他只是把她当成个小女孩来宠着、哄着。
“你这几个月在忙什么呢?”她问。
“你是问我怎么一直没联系你吧?这几个月我到处演讲呢。”他一边大口嚼汉堡,一边说道:“快吃啊,一会儿凉了。”他的普通话完全变成了北京味道。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您成北京人了?”她也模仿着京腔。
“上海人讲北京话,多酷。”
“怎么未名上海版的同学聚会从来看不到你?”
“无聊的聚会,有什么好参加的。”他还是那么狂。
“考了状元就目中无人了?”
“跟这没关系。我不喜欢那帮人,整天嚷嚷北京这不好那不好,就上海最好,太狭隘了。他们才叫目中无人呢。所以未名的上海版我也懒得上。”
她“哦”了一声,又问:“我发给你的诗,你看过么?”
“看过啊,写得不错。”
“你怎么老也不给我回邮件啊?”
“你写那么多,打算当个诗人?”
“如此个人化的写作,没什么商业价值的。”
“那不一定,好好写。”
她叹了口气,说:“什么好不好的,我只是写给你一个人看而已。”
他看着她,眼中透出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换了话题,说:“其实我找你是想跟你商量点事情。”
“什么事情?”
“我进了学生会文化部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其实她知道。
“下学期我想组织一点活动。轮滑赛和街舞赛,现在大三大四那帮人都忙着找工作,忙着出国,我想早点把担子接过来。”
她看着他,不知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你能在未名的轮滑版和街舞版申请成为版主吗?这两个社团现在都在壮大,我想接管。网络上得有我信得过的人,以后做事会比较方便。”
“怎么还有这样的争斗?社团不就是玩玩么?”
“你不懂。”
她笑起来,“我是不懂,所以你找错人啦。”
“管管论坛总会的吧?”
“会是会。”她说,“但我就只会删删帖子,加点精华什么的。”
他笑道:“会删帖子就够了。”
“你不会是看上文化部部长的位子了吧?”她问。
虽然她也不大懂这些,但觉得祉明为了学生会啊社团之类的事大费脑筋实在可笑。他以前就这样,要当班长什么的。当了有什么用?
他说:“我要当学生会主席。”
她浅浅一笑,既无惊讶也无兴趣。她只觉得他遥远。
“我听他们说,你常常翘课?”她不想再听他讲学生会的事情。
他看她一眼,意思是你从哪儿打听了我这么多消息。他说:“我一直在外地演讲。已经讲了几十场,整个华东华南跑遍了。”
“少误人子弟了。你整天不学习,能讲出什么东西?”
“你真该去听听我的演讲,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看着他。他突然变得好成熟,有种温暖的智慧洋溢在他脸上,说不清楚,但让她感动。
“你快吃啊。”他替她打开汉堡盒。她的食物还完全没动。
“那你不上课?学分不要了?”她问。
“咳,考试能过不就行了。”
“旷那么多课,还能过么?”
“不过的重修呗。”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重修?两百块一个学分。”
“我演讲一场就有千把块钱的收入啊。”
这时,她蓦然又想起了那个“一千万”的话题,于是开玩笑似地说:“挺能挣的啊你。准备赚到一千万了娶我啊?”
“那可不?”
“有人看到你跟别的姑娘一起吃饭、看电影,每次都是不同的人。”
他那个有点坏又有点暧昧的笑又浮现出来。他说:“就吃吃饭,看看电影,你介意啊?”
“就吃吃饭,看看电影?”
“其他程序嘛,该走的都走一遍咯,走完一遍就分手咯。”
她瞪着他。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玩世不恭了?
“快吃,全都凉了。”他说。
她双手握着汉堡,低下头咬了一口,却食之无味。吃着吃着,眼泪簌簌而落。
“怎么了你?哭啦?”见她真委屈了,他伸过手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他说:“我跟你开开玩笑,你别哭啊。”
她还是哭。他继续哄她:“好了好了,不哭了哦。早知道我媳妇这么小气,我就不跟那些姑娘来往了。媳妇不哭。不哭了哦!”
她被他逗笑了,放下手中的汉堡,说:“我才不介意呢,你玩你的吧!”
他微笑地看着她。她有些讨厌他不正经的样子。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听,是有人约他晚上打球之类的事情。她看到他的手机是最新款,彩屏的。那时彩屏手机刚刚出现,稀少而昂贵。祉明竟然在用。
她看不懂他了。他成了一个矛盾体。一方面他是个鄙视拜金主义的人,一方面又热衷于赚钱。如果说他是为了存到那所谓的一千万,然后把她娶走,那他怎么还能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这样哪里存得起来钱?
“你到底爱我吗?”等他挂了电话,她问他。这是她第一次把这个字说出口。
“爱。”他说得肯定。
“那你带我走吧。”她突然说。她看着他的眼睛,想看清他对这一挑战的反应。
“去哪儿?”他脸上有种试图克制但克制不住的笑意。
“随便。我想和你在一起。”内心深处那个大胆、野性,具有攻击性的她在此刻又跳了出来,撕破了她乖乖女的面具。虽然她知道,若他真的领她去做无法无天的事情,理智会重新回到她身上把她拖回来,但她就想试试他的反应。
他沉默地看着她,眼眸深远起来,映出窗外的橙色的路灯。他认真地盯了她一会儿,读懂了她的意思。然后他笑了起来,说:“老婆,我们把第一次留到结婚以后好不好?”他的语气又变成笑嘻嘻的了。
“我的第一次还是你的第一次?”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与他的交谈中并不是对手,但她仍坚持这般傻气的较真。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在和那些姑娘们真真假假的交往过程中,会偶尔做出背叛她的事情。
“我们别说这个了行吗?”他突然没耐心了。
“你到底把我当成你的什么人?”她绝望地追问。
他稍稍沉吟,说道:“你是我……”
他的后半句话被打断了。一个女孩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他们旁边,拍一下苏扬的肩膀,就势坐下。皮衣、短裙、长靴、金棕色直发,正是叶子青。
“嗨,苏扬。翘课原来是和帅哥约会。”叶子青笑嘻嘻地说道。
苏扬还未作反应,叶子青又朝祉明甜美一笑,伸出手道:“你好,我叫叶子青,苏扬的好朋友。”从苏扬的角度看过去,叶子青这一笑绝对千娇百媚。
祉明伸手过去,握一下叶子青的手,同时说了自己的名字。
叶子青说:“久仰大名。在轮滑协会见过你。”
“你也玩轮滑?”
“我才学不久,有空定要向你请教。”
“请教不敢,互相学习。”
他们都是社交场合的老手,又清楚自己在异性眼中的魅力,因而都自信开朗。插科打诨信手拈来,嬉笑怒骂驾轻就熟。他们很快彼此熟悉。苏扬却感到冷落。
只片刻,叶子青已和祉明互留了手机号。祉明说时间不早,他要走了,晚上要打球。
叶子青马上挽起苏扬的胳膊,说:“苏扬,我们去看祉明打球好不好?”
苏扬没有说话。
祉明笑道:“今天太晚了,改天吧。我请你们吃饭,在我们练球的地方。”
“好啊好啊,一言为定。”叶子青笑着拍了一下手。这时,她看到桌子上的玩具狗,拿起来对着苏扬惊叹道:“哇,拉布拉多,这套我就缺这一只呢。苏扬我告诉过你我收集麦当劳玩具的吧?这只送给我好不好?”她挽着苏扬的胳膊,一副撒娇的模样。
苏扬克制着情绪,淡淡一笑,道:“一个玩具而已,什么送不送的,你喜欢就拿着好了。”她说着看了一眼祉明。
祉明看着别处,像是根本没察觉眼前发生的事情,只有嘴角一抹不羁的笑,透着有点懒有点烦的味道。
祉明入校不久,人脉已经很广,各院系、各年级、各个社团都有他的熟人。他托轮滑协会的会长给苏扬按了个“副会长”的头衔,并让她在北大未名BBS轮滑版上成为版面管理员。苏扬默默地接受一切,心中笑自己这个副会长竟连轮滑鞋都没穿过。
协会的活动通常在晚上九点,在大讲堂外的广场上开展。祉明作为学生会干事,常参加此类活动。他本身也爱热闹,爱玩,爱交朋友。
苏扬不会玩,只能坐在一旁看。祉明是冰球队的,轮滑自然也玩得很好。苏扬痴痴地看着,想象着他踩着冰刀的样子,想象着他打冰球的样子。整个广场上,她眼中就只有他一人。
可他的眼中并非只有她。他那么外向,谈笑自如,十分钟就能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他的铁哥们。女孩们就更不用说了,全都喜欢他。苏扬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她们围着他唧唧喳喳的声音。她们都爱他,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自在极了。
是的,他什么都明白。他嘴角噙着笑,享受着姑娘们的宠爱,也轻视着那些无望的苦恋。他把一切都看懂了。他并不爱她们。可他的气场分明是开放的,是招惹的。他乐意给她们三五句话、一两个眼神,这就够她们做梦去了。他为数不清的梦做男主角,但谁也猜不着他的女主角到底是谁。
叶子青因苏扬的关系,自认和祉明有一点私交,霸道地把祉明拉来当自己的教练。祉明毫不反感,对她颇有耐心。苏扬就在一旁看着。
叶子青是那种风情万种的女子,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优越感。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更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诱惑。她拉着祉明的手,牵牵绊绊地滑,最后一个跟头跌到了祉明怀里。
苏扬看不下去,站起来转身就走。她听到祉明在身后喊:“苏扬,你也换双鞋来练练。”
她回过头,看到祉明扶着叶子青。她浅浅一笑,说:“我不学了。你好好地教子青吧。”可她眼神表达的全是相反的意思。
北京的冬天在那一夜突然就降临了。
那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第一场雪飘然而至。
苏扬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踩着渐渐潮湿的小路,独自往宿舍走去。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她心里清楚,很多事情她是无能为力的。叶子青和祉明是一类人。学校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活跃分子就那么几个。他们的结识是必然的。她做不了什么。
苏扬心中有一丝难过,却并没有寂寞。爱情就是如此,甜的苦的都搅在一起。想要品尝爱的滋味,只能把它们一起咽下去。
她又想起那天,在东门外的麦当劳,她问他:“你到底把我当成你的什么人?”他的回答因叶子青的出现而中断。
当晚她收到他的短信。他回答了那未完的话:你是我爱的人。
你是我爱的人。这远比任何允诺都更能让她感到温暖和笃定。
有他的这句话,她又何必介意那些浮云般的表象?他自有他的虚荣,以及一个男孩的顽劣本性。既爱他,却为何不能容他稍稍放纵?既爱他,又为何不能信任他?信他的观念,信他的允诺,信他的自制。
这个夜晚,苏扬独自走在漫天飞雪中,在心中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着祉明的这句话:你是我爱的人。
她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冬天过去,春天终是会来的。
轮滑协会的活动,苏扬不常去。她只是在网上协助管理版面。日子久了,她渐渐有些明白祉明请她帮忙的用意了。他知道她是可以信任的。她始终是向着他的。如有人去版面上发表不利于协会或者祉明本人的言论,她会在第一时间删帖。祉明希望从社团着手为自己蓄势,为将来的竞选做准备。苏扬并不看重这些,她只是为他而做。
每晚九点,叶子青都会准时去参加训练。她让祉明教她倒滑、速滑,还有各种花样滑。教着教着,她就不许祉明再教别的女生了。
不会再有下文了。苏扬想。叶子青不过是那些走过场中的一个,她哪里是祉明的对手。
苏扬在心中默默等待叶子青结束单恋。叶子青却在某天晚上回来后告诉苏扬,郑祉明终于被她追到手了。
“你向他表白了?”苏扬问。
“是他向我表白的。”叶子青一脸骄傲。
“他……向你表白?”苏扬极力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与慌张。
叶子青凑到苏扬耳边,又害羞又快乐地说:“他吻我了。”
刹那间,苏扬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闷闷地疼痛。
“我的初吻啊,难以置信……”叶子青喃喃自语地仰起脸,眼神甜蜜而游离。
“快熄灯了,我去洗漱了。”苏扬起身往水房走去,不愿再听到什么细节。
苏扬在水房里瞪着镜子刷牙,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旁边有个同学叫她:“苏扬?”她回过神来。那同学说:“你没事吧?你刷牙刷了五分钟了。”
苏扬吐出满口的牙膏沫子,里面掺着血。
十一点,宿舍楼熄灯了。苏扬上床,放下帘子。
恋爱吧,你去恋爱吧。祉明说了,该走的程序都走一遍,走完一遍就分手,你就等着吧。苏扬在心里说。她躺下,试着入睡。闭上眼睛,却看到了祉明和叶子青接吻的样子。
十分钟后,她终于放弃了哄自己入睡的耐心,摸黑起床,离开了宿舍。
校园里,夜深人静。苏扬一边走一边给祉明打电话。电话通了,他果然还没睡,正在西门外吃烧烤。他邀请她过去。
到了“西门鸡翅”,苏扬看到祉明和七八个男生围着满满一桌烧烤在喝酒,都是他冰球队的哥们儿。他招呼她坐,对人介绍她,说是高中同学。
苏扬看着祉明。他可真是泰然处之,也不问她大半夜找他有什么事,竟还招呼她一起吃。他也把其他女孩这样介绍给他的哥们儿?如果此刻不是她,而是叶子青心血来潮地从宿舍跑出来找他,他是不是一样请她入席,招待她吃喝?
苏扬心事重重,根本无意参与席间话题。球队、比赛、社团、学生会,这一切对她毫无意义。她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和祉明恋爱。可他也许根本就没在和她恋爱。他专注于各种交际,在人群中谈笑风生。他丝毫没有体察她的情绪。
结账的时候,祉明抢下来买单。几个大男人吃一顿夜宵好几百,他掏得可真痛快。他这是什么派头?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了?苏扬无言地看着这一切。
饭局散了,他陪她往宿舍走去。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他这时才想起来问她。
“你是不是存心的?”她说。
“什么存心?”
“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和别人在一起,就是想伤害我。”
“你是说叶子的事?”
“叶子?”她停下脚步看着他。他可真会给女孩子取昵称啊。
他笑起来,那种笑是说她挺傻、挺小气的。
“是叶子追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追你你就跟她好?”
他还是笑,带点无赖式的歉意,意指苏扬小题大做。
“你爱她吗?”
“说不上爱。”
“什么说得上说不上,到底爱不爱她?”
“不爱。”
“那你为什么吻她?”
他愣住,随即别开脸,样子有点不耐烦,好像在说:吻了就吻了,有什么为什么?
她感到泪水涌上眼眶,却忍着。沉默半晌,他转过来,对她说:“好了,对不起。”
大半夜从宿舍跑出来,就是为了来听他一声对不起?
路灯下,她看着他,还是忍不住流下泪,“追你的女孩很多,每一个你都吻?”
他摇头。
“那为什么是她?因为她是我室友。这样你就可以刺痛我?你依然在为我母亲的一句气话而愤恨难平?这就是你的气量?”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说你考北大是为了和我在一起,你就是这样和我在一起的?你说我是你爱的人。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含泪的目光里满是绝望。
他无言以对,只是歉疚地看着她。她凄然一笑,转身便走。
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臂,把她拽回来,抱紧她。
“放开我!”她用力拍打他。
他任她打,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爱你的,苏扬。但我有我的志向和野心,有时无法顾及你,希望你能理解。”
她无法理解。她只觉他的话冰凉如刀,扎入她的心脏。
她甩开他,拭去眼泪,转身离去。她步伐很快,却并不坚定。她等着他追上来,再次抱住她,恳求她的原谅。她会立刻原谅他。
然而他立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他没有动,也没有喊。
叶子青成了郑祉明的公开女友。校园里,他们是人见人羡的一对,俊男靓女,活跃在各种圈子,到哪里都是呼朋引伴一大群。
有时,祉明的电话会打到她们宿舍,又碰巧被苏扬接到。他一点也不窘,说:“苏扬啊,叶子在吗?”苏扬就大大方方地喊一声:“子青,你的电话!”
叶子青喜欢晒幸福:昨天和祉明看了什么电影,今天和祉明去哪儿吃了饭,都会拿来津津乐道一番。全北京值得一去的地方他们都去过了。哪个酒吧酷,哪个火锅店好,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苏扬没有脾气,平平静静地听她说,听她炫耀。
她心存一份忍耐、坚定与希望。祉明对她说过:你是我爱的人。他说过,他不爱叶子青。他说过,该走的程序都走一遍,走完了就分手。苏扬看着神采飞扬的叶子青,心想你就快活吧快活吧,你可不想知道什么在等着你。
校园虽大,却也经常冤家路窄。路上碰到了还好说,笑着招呼一下也就过去了。要是选到同一门课,就得受一学期的罪。
这一天,欧洲近代史的公选课,三百人的大教室稀稀拉拉地坐了不到一半。苏扬一进教室就看见祉明和叶子青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座位。叶子青也远远就看见了苏扬,高兴地挥手招呼她过去坐。苏扬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然地走过去。
就这样,三个人在一起,叶子青坐在中间。课上了十几分钟,渐渐乏味。叶子青无心听讲,打着哈欠趴在桌上开始睡觉。苏扬转过头,寻找祉明的目光。只见他目视前方,微微笑着。
苏扬转回来,佯装听课,手指却在桌上轻轻敲击,开始了他们之间的秘密游戏。
——很想你。
他静了一会儿,开始回应。
——好好上课。
她不依不饶。
——爱她吗?
——不。
——我们一起走吧。
——不。
苏扬再次转过头看他。他的嘴角还是那股淡淡的笑意。他是那么容易对她说“不”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他悠游自在,她筋疲力尽。
——你不敢?
——我不想。
叶子青突然捉住了苏扬的手。“你干什么啊苏扬?敲个没完。我耳朵要被震聋了!”叶子青闭着眼睛,压着嗓门,迷迷糊糊地说。
就在此时,苏扬看到了叶子青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细细的一圈铂金,很雅致,让人浮想联翩。她是什么时候戴起戒指的?祉明送的?苏扬再去看祉明的手,他的右手无名指上竟也有一枚,款式一模一样的对戒。
苏扬从叶子青手中轻轻抽回自己的手,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她用力克制,一动不动,望着教室的前方。老教授身影模糊,声音朦胧。他讲了什么,她一句都听不懂。整个教室突然大了一倍,一切都变得空旷而遥远。她的心空得比这教室更彻底。
什么不爱她,什么走程序,都是胡扯。都是苏扬你这笨蛋一厢情愿的臆想。
她抬手拭去慢慢滚落的眼泪。
那天之后,苏扬开始接受李昂的约会。
认识李昂是在大一秋天。
阳光很好的一个早晨,金色的落叶铺满了三角地。苏扬在海报区看到了影视协会放的展板。当晚在理教会放一场电影——胡里奥·密谭的《北极圈恋人》。苏扬想起祉明曾推荐过这个西班牙导演的电影,只是一直没机会找来看。
那段时间苏扬一直在等祉明的电话,同时盼望能在校园中与他不期而遇。她想,影协广告做得这么大,祉明多半也会看到,也会去的。这样便能见到他了。
当晚苏扬去看电影的时候,一个男生把她拦在了教室门口,问她要影协的会员证。
苏扬说她还未加入影协,但对这部电影很感兴趣,想进去看一看。
男生说不行,不是会员不能进去看。
苏扬说那好吧,她现在就入会,不就是交十块钱会费么?
男生说不行,现在影协不招新人,让她招新人的时候再去办理。
苏扬火了,不就是在教室的投影仪上放张碟片吗?两百人的大教室,又没坐满,让人进去看看怎么了?直接花十块钱买张票不行吗?
男生说他很抱歉,不能让她进去。
一看就是个刚加入社团的新手,把他站在门口检查会员证这项工作看得神圣无比。
行,那算了吧。苏扬正打算离开,一个穿着黑色短风衣的高个男生从走廊里过来,对门口那个同学说:“她是我朋友,让她进来吧。”
看门的同学立刻就让了路。
黑风衣带着苏扬进去,让她坐在前排一个不错的位置,他自己则坐在她旁边。这时苏扬打量了他一下,清俊斯文的一个人,风衣看上去不便宜,似乎在某个奢侈品广告上见过。
“谢谢你。”苏扬说。其实她心里不大看得上这种还在做学生就穿名牌的人。
“不客气。”他说,“你是第一次来吗?”
“嗯,是啊。”苏扬说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寻找祉明。
“你在找人吗?”
“没有。”苏扬转过身来。没看到祉明,她有些失望。
“以后想来看电影,就报我名字吧。我叫李昂,物理学院的。”
“哦。谢谢。”相比他的殷勤,苏扬显得很冷淡。“你是影协会长吗?”她随口又问了一句。
李昂笑笑,说:“不是,我是学生会外联部的。常帮他们影协拉赞助,搞活动,所以就来蹭电影看了。”
“你也是学生会的?认识郑祉明吗?”苏扬脱口而出,但马上后悔了。
“认识啊,文化部的嘛,挺有意思的一个人。”李昂说着看了苏扬一眼。
苏扬立刻看懂了那个眼神。他在判断她是不是郑祉明的追求者或者暗恋者之一,就她刚才心急火燎的语气,他完全有理由这么怀疑。
“他是我高中同学。”苏扬故作轻松地一笑,试图否定掉他的怀疑。
灯光暗下,电影开始。不是DVD版本,影像粗糙,音轨单一。苏扬却看得屏气凝神。
Otto深受童年缺憾的影响,不相信永恒。Ana却心意执着,愿与之同行。但Otto怀疑她将在半途弃他而去,所以他总是先说再见。
看似漫不经心的告别,内心却是纠结的苦涩。
生命自有无法言说的奥秘。他们经历无数次擦肩而过,最终奇遇,却仍不能团圆。
Otto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弧线只出现了一次,画不成一个完整的圆。”他与Ana深爱却失散天涯,最后重逢却不过是亲眼目睹自己生命的圆圈永远无法完整。
没有甜蜜的结局。Ana在临死前看到Otto向她奔来。她的瞳仁里全是他。他充满了她。可这究竟是真实,还是她内心愿望造成的幻觉?没有人知道。
Ana和Otto,从A回到A,从O回到O。生命犹如圆圈,循环往复。但即便真爱也抵不过人生的虚无与离合的无常。有多少人能够在生命结束前完成自己生命的圆?
灯光亮起的时候,李昂看着苏扬湿润的眼睛,说:“很感人的电影。”
苏扬勉强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他们一起走到教室外面。李昂说:“喝杯咖啡吗?‘师生缘’还开着。”
“不了,谢谢。”苏扬说完转身就走。
“你叫什么名字?”李昂喊住她。
苏扬转过身来看着他。这一刻,她神色冷淡,眼眸清凉。他脸上是理性而诚挚的光芒。
“苏扬。”她说完,微微颔首,匆匆离开。
一个名字有什么用?她想。校园爱情充满了盲目性。这样的邂逅每天都在发生。
她没想到李昂真的找到了她的院系、班级,还有电话号码。他给她打电话,邀请她看电影、看展览,邀请她一起听讲座。他说他喜欢她。
可这有什么用?她不喜欢他。
李昂不温不火的殷勤持续了几个月,苏扬始终推脱回避。直到此刻,叶子青和郑祉明都戴上了戒指,她才如梦初醒。
苏扬决定好好恋爱一场,让祉明看看,她也并不逊色。
他说她是他爱的人,可他和别的女孩约会、接吻、看电影、互赠信物,他管这些叫走程序。原来那些行为什么也不代表。既是走程序,便是不走心。
反正不走心,有什么可怕的呢?反正她不爱李昂,走走程序有什么关系呢?
这很公平,对不对?
李昂儿时随父母从浙江来到北京,所以他算半个北京人。他母亲是国家一级编剧,又是业内有名的制片人,不少卖座大片皆出自其手。至于他父亲,李昂只轻描淡写地说是公务员。一个文化界名人的丈夫该是什么级别的公务员?苏扬未流露好奇。
苏扬只是觉得,李昂身材高大,眉清目朗,按普通人的标准算是好看,是个拿得出手的男朋友。这就够了。
或许因为苏扬心里对这份关系没有太多在意,也不认真,所以坦然自在,不作任何取悦姿态。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去看电影,她迟到了半小时。并非故意。一堂实践课延时结束,她不愿意为了一场电影在课堂上早退。
电影没看成,李昂提议去吃冰激凌,贵的那种。苏扬态度随意,怎样都可。对于约会,她淡然无心,只觉得有个人陪着总比没有好。
坐在冰激凌店里,她浅浅笑着,问李昂喜欢她什么。
李昂说:“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苏扬的心微微一颤。她相信,很多年前就相信了。
“可是,你又不了解我,谈何喜欢?”她说。
“不是喜欢,是钟情。”他笑着纠正她。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男朋友?”
“我不知道啊。”
“那你就追我?”
“为何不可?”他反问,“如果你不喜欢我,你有没有男朋友都不会理我。如果你喜欢我,即使你有十个男朋友也会全都丢下跟我走。”
她轻轻发笑,说:“这就是一个理科生的逻辑?”
他说:“爱情里没有逻辑。爱情里人人是傻瓜。”
苏扬和李昂的恋爱谈得不温不火:吃个饭,看个电影,最多也就牵个手。
二十一岁之前,苏扬对很多事情持有自己的看法:反对婚前性行为,反对堕胎,反对战争,反对一切不人道的东西。她从没跟别人分享过这些想法。她知道,她这颗土豆太小了,世界没空理会她的反对。就连她母亲的一缸热带鱼也没因为她反对养宠物就得以回归大自然。
她能管理的只有她自己。
李昂和她演绎着一种童话式的恋爱,高尚到见面就谈学术新成果、文艺新风尚,或者聊聊时事新闻。苏扬对李昂的内心世界并不了解,也无好奇。她和李昂交往只是表面功夫,用以排解寂寞,找回平衡。这场恋爱的功能极其明确。这决定了她和他的关系只能到此程度。
每次和李昂约会之后,苏扬的情绪都会很低落。虽是用以排解寂寞,她依然觉得无聊、空虚,并且疲惫。她并非真对那些话题感兴趣,想必李昂也一样。那他们如此高谈阔论是给谁听?
尽管这样,苏扬也从没下决心终止和李昂的约会。
但凡不是一无所有的人,常是不自觉地处在对失去的无意识的恐惧中,因此不得不承担无法避免的徒劳、虚妄以及随之而来的苦痛。
人有时寻找各种借口,甚至制造爱的幻象来填塞这虚空,试图抹除这苦痛。但因寂寞而爱,得到的不是爱,却是更深的寂寞,抑或只是愉悦的表象。
待这短暂的表象消退后,孤独如洪水般汹涌,让人窒息。
二月,未名湖是一个完美的冰场。苏扬在李昂的提议下,开始学习滑冰。
当苏扬在李昂的搀扶下第一次踩着冰刀站起时,她发现自己好像摆脱了那始终萦绕不散的寂寞与忧愁。甚至,当李昂牵着她慢慢滑行又不慎一起摔倒时,她能够开怀大笑了。她意识到,自从祉明与叶子青在一起后,她还没有这样笑过。
然而,这样的快乐总是短暂。
一个身影飞速滑到他们跟前,稳稳地刹住。苏扬刚摔了一跤,正在李昂的怀抱中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然后她看清了站在他们面前的人是谁。
郑祉明踩着冰刀,显得格外高大。他手握冰球球杆,正对着他们微笑。他的笑容透着随和与漠然,目光却极有力度,仿佛刹那间洞察了一切,独自完成了所有的问与答,并带着淡淡的轻蔑表达了他的大度。
苏扬发了一瞬的呆。那一瞬,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祉明。此外的一切人与事都突然静止,无声,消失。他们在这一瞬的对视里交换了多少不可言表的感觉。
然而一瞬很快就过去了。他们都未及作出进一步的反应,就忽地落回了现实与人群中。李昂与祉明是相识的,两人简单而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另一个打冰球的男生快速滑到祉明身边,用球杆勾走了他脚下的球。祉明冲球友喊了一声,又笑又骂地追着他滑远了。
苏扬望着祉明远去的背影,心神开始慢慢恢复。她细细回忆着刚才那一瞬间两人的对视,回忆着祉明的动作、眼神、嘴角的微妙笑意,还有他无言的自问自答,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与惶恐。是的,他看到了李昂把她抱起来。他一定已经知道——她,恋爱了。
尽管她曾多次想象过这三人相对的时刻,想象过祉明可能会流露的嫉妒与悔恨,甚至想象过自己在这一刻的得胜心情。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发现自己只有失望和痛苦。
周围的人还在来来去去,不断发出欢声笑语。苏扬却只是麻木地站着,浑身乏力。一双脚像被冻在了沉重的鞋子里,毫无知觉。任凭李昂怎样搀扶她、引领她、与她说笑,她也再提不起精神,也再没有心思继续滑冰了。
她的心坠落到了冰冷黑暗的深渊。整个未名湖上所有的快乐与热闹突然都和她无关了。
在那之后,苏扬有了点破罐破摔的意思。既然祉明已经知道,且什么都不表示、不作为,那她还有什么话说?他不介意她在做什么,自然也是要她不要在意他的行为。
苏扬知道自己的做法并没有激起祉明的嫉妒与反思,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反将自己置于两难境地。如此情势下,她也只好暂且忍受着祉明与叶子青的关系。
叶子青是个热情外向的女孩,为人处世不拘小节,有时也显得糊涂。她与祉明约会吃饭,时常会叫上苏扬一起,并总是一副欢天喜地、没心没肺的样子,不觉得这样的三个人在一起有什么尴尬或不妥。每每这时,祉明和苏扬都很沉默,叶子青则非常活跃,话也很多。她总是十分热衷向祉明披露苏扬的恋情进展。
“那个物理学院的李哥哥每星期给苏扬送一束花哦。我们宿舍都能开花店了。”
“上星期李哥哥教苏扬滑冰,是未名湖的真冰哦。苏扬还说她是运动白痴,碰到李哥哥马上变成运动天才了。”
“昨天李哥哥开了辆A8停到我们楼下哦。现在整栋楼都知道我们宿舍有个大美人叫苏扬了。”
每逢此时,祉明就笑吟吟地看着苏扬。她对他报以同样的微笑。他们在这无言的目光交汇中,已经把意思都交代清楚了。他说,你看看你,还不是找了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她说,随你去想,我巴不得你心里不舒服,巴不得你嫉妒。你嫉妒怎么不把我追回来?
他们的眼神中有戏谑、嘲讽、酸楚,也有丝丝无奈与怜悯。他们彼此牵挂、心痛,却又不得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谁都无力改变现状,抑或谁都不愿先行改变。
只有叶子青大大咧咧,从未察觉祉明与苏扬神色间的暗涌。
冰场相遇的几天后,苏扬和李昂一起去世纪坛看文德斯的摄影展。
午后,展厅里空空荡荡,苏扬和李昂是唯一一对参观者。场内很安静,轻轻说话也有空荡荡的回音。照片是文德斯在世界各地旅行的图片日志,配些诗意的短句。展厅弯弯绕绕,李昂牵着苏扬的手慢慢走着。苏扬从一面面巨幅照片前走过,完全的无知无觉。
影展的门票是苏扬买的。可当初买的时候,却不是为了和李昂一起来。
二月二十九日是祉明的生日。受四年一闰的影响,他每四年才能过一次名正言顺的生日。这年春天恰逢世纪坛在办文德斯的摄影展。苏扬记得高中时曾听祉明介绍过文德斯的电影,知道他很喜欢这位德国导演。于是买了两张票,打算叫祉明一起来看。
表面上是给他过生日,说穿了就是她策划的一次单独约会。
票买了,苏扬却犹豫着,不敢给祉明打电话。
如今的郑祉明是北大校园里出了名的大红人、大忙人,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谁都知道他有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叶子青。叶子青还是她苏扬的室友兼最好的朋友。若是就这样与祉明单独约会,被人知道,不知会惹出多少是非、多少闲话。
苏扬倒并非没有胆子。她只是觉得,祉明未必想惹这样的麻烦。很明显,祉明的目标与精力并没有放在风花雪月的事情上。他有他自己的追求以及对生活的安排。她又何必放纵一己私欲,或逞一时之快,让祉明陷于尴尬境地,让他为难呢?
这样考量着,苏扬说服自己,放弃了原先的念头,只将两张门票随手夹进了笔记本。
她提不起劲头一个人去看展览,便一直拖着。直到那天,李昂陪她听讲座,看到了她笔记本里的门票。
此时此刻,李昂看出苏扬心不在焉,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事?”
“嗯?”她回过神来,说:“没有。”
“不,你有。”李昂看着她,目光深沉,唇角有笑意。
苏扬只好歉意地笑笑,不解释什么。
两人沿着展厅慢慢走着。苏扬看着墙上一幅幅照片,什么都看不进去。她能感受到的只有身边那一双洞察的目光。她感到紧张。
“知道吗,我喜欢你保留一点小秘密。”李昂微笑着,半开玩笑地说,“这样就留着机会,让我把你的小秘密打探出来。”
在安静的展厅里,在一张张巨幅画框间,李昂的声音低低地回响着。苏扬突然有些怕他。
人利用什么,就为什么所限制。人在什么事情上获利,就在什么事情上失去自由。这是苏扬很早就明白的道理。却仍在软弱的时候,一味地放任己心。
苏扬知道,自己接受李昂,是为了找到一种平衡。这是与爱毫无关系的事情。她只是想得到陪伴与安慰。从一开始,这就是极其虚妄并自私的行为。
李昂这个人,气质平和,安静稳重,说话从来不提高嗓门。可他偶尔会流露出某种慑人的目光,好像他能把你从头到尾看个透。
苏扬看得出,李昂身上有种超乎他年龄的成熟,在为人处世方面几乎天衣无缝。他总是条理清晰,目的明确,理性节制,井井有条,一切尽在掌握。在这样一个人面前,苏扬日渐感到压力。她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爱他。她只是在利用他。若有一天他知道真相,定然愤怒,甚至可能迁怒于祉明,苏扬想,李昂完全有理由也有能力把他们整得很惨。
她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玩火了,应该开始疏远李昂。
但她知道自己这样无力。对现状无力改变,对寂寞无力承担。她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分子,受制于外部环境。积极的时候,被命运领着走;消极的时候,被命运拖着走。
她的崇高念想与理性判断,不过是在下一波贪恋的浪潮扑面而来前,维持其短暂而虚弱的自尊。一种自我欺骗与自我安慰,与行动无关。
五一假期,刘圆圆和肖峰来北京旅游。高中毕业他们一起进了华师大,爱情之路一帆风顺。
他们到北京后,约了苏扬和祉明一起吃饭聚聚。听说两人分别有了男女朋友,刘圆圆笑着感慨道:“怎么就让肥水流了外人田啊。”苏扬和祉明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没作声。
刘圆圆想去爬长城,肖峰又不想去八达岭之类的景点凑热闹,于是决定去司马台野长城。他们要苏扬和祉明当导游。苏扬看了祉明一眼,没见他有什么表示,便说:“让祉明陪你们去就好了,我去了肯定拖后腿。”说完她在心里诧异,为什么要这样说?天知道她多想和祉明一起去。
刘圆圆怪苏扬扫兴,又鼓动她和祉明分别带上男女朋友,六个人一起去。苏扬马上说:“哎,那不行。”
她的过激反应使祉明脸上掠过一抹微笑。人在看好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笑。
刘圆圆直怨没劲,说:“苏扬,你男朋友是青蛙王子啊?不敢带出来给我们看!”
祉明笑道:“她男朋友可是帅哥,物理学院高材生,整天开辆A8去楼下等她。”
刘肖二人马上“哇……”起来。祉明淡淡地笑着,这是他嘲讽别人时的典型表情。他十六岁站在教室里嘲笑语文课本的时候,就是这种淡淡的笑。苏扬现在才知道,这个迷人的微笑同样可以让人心碎。
刘圆圆说:“带出来给我们看看嘛,有什么关系?”
“哎,算了,他太忙了。”苏扬含含混混地说。
刘圆圆和肖峰都去看祉明,他们似已察觉出苏扬和祉明之间的种种微妙和尴尬。
苏扬又说:“要么我不去了吧。让祉明带上女朋友陪你们,你们四个人好好玩。反正我也不爱爬山,体力不好耽误你们的行程。”
苏扬说完,他们三个都沉默了。刘肖二人大致可以判断祉明与苏扬之间有些暧昧不明的情愫,只是不便问,也不好点破。所有人都尴尬着,祉明却突然说:“带什么女朋友啊,苏扬你就当我女朋友吧,还是咱们四个一起去。”他说这话的态度是一副玩笑开大了的样子。
苏扬没什么表示。她还拿不准听了这种玩笑应该有怎样的表示。
刘圆圆这时说:“对啊,还是这样好,就咱们四个好好聚聚吧。”
肖峰也适时地起哄:“就是就是,苏扬一起去吧,别那么没劲。”
他们一起看苏扬。不过是高中好友约着出游一次,他们弄不懂为什么她从头到尾跟他们唱反调。其实苏扬自己也困惑,这样别扭是在闹什么。
“那……好吧。”苏扬含含糊糊地答应下来。
等肖峰陪刘圆圆去找洗手间时,苏扬问祉明:“五一放假你不用陪你家叶子啊?”
他不说话,只是笑,好像她刚才那句话不是疑问句。
“你打算怎么跟叶子青说?”她把第二个问题又抛给他。
“就说跟你一起去旅游啊。大实话。”他一脸坏笑。
傍晚,祉明和肖峰去打篮球,刘圆圆非拉苏扬一起去。
她们在篮球场边席地而坐,看着两个大男孩玩篮球,像是回到了中学时代。祉明最擅长的不是篮球,但那带几分闲散的上篮动作还是潇洒帅气的。
苏扬痴痴地看着,忽听刘圆圆在耳边说:“苏扬,你是不是喜欢郑祉明?”
“啊?”苏扬躲着刘圆圆的目光,“没有,怎么可能……”
“你骗不了我。”刘圆圆笑起来。
“我有男朋友了。”苏扬说。
刘圆圆轻叹一声,说:“对啊,还是奥迪哥哥好。”
“什么哥哥?”
“祉明不是说你男朋友开A8的吗?”
“哦……”
“你别哦啊哦的,跟我说说你的奥迪哥哥。”
“没什么可说的。”苏扬眼望着远处,祉明投进了一个三分球,肖峰笑着骂了一句什么。她不知道一切从何说起。
“说说嘛。怎么认识的?”刘圆圆拿胳膊肘碰她。
“看电影的时候认识的。”
“人怎么样?”
“人……挺好的。”李昂有什么不好?
“我问你,他家是不是特有钱?”刘圆圆眼波闪闪。
“也没有吧,就是个普通人。”苏扬懒懒地答道。
普通人?李昂普通吗?有多少普通人二十岁就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公寓和别墅?开好车,穿奢侈品?要不要把这些都告诉刘圆圆?这一刻,苏扬突然警醒,审视自己的内心。她找了个如此不普通的男友真的只是为了气气祉明,让他嫉妒?有无可能,她不过是在放纵本性中的虚荣,一种长期以来形成的不易察觉的堕落?尽管她的理性不会认账。
“你好像不太喜欢他。”刘圆圆困惑地看着苏扬。
“挺喜欢的啊。”
“你这样子叫喜欢?”
这时苏扬的电话响了。刘圆圆说:“看,奥迪哥哥来电话查岗了……”
见到来电,苏扬的心跳骤然加快。居然是叶子青。
“怎么不接?谁啊?”刘圆圆看着她。
苏扬把电话接起来。电话那头是叶子青愤愤不平的声音:“苏扬啊,我跟你讲啊,郑祉明这个混蛋……”叶子青说话向来风风火火,这会儿声音大得刘圆圆都听见了。
叶子青在电话里控诉祉明的罪行:祉明本来说好今天陪她去唱歌,居然失约了。打他电话,关机。去宿舍找他,也没找到。
“你说他去哪儿鬼混了?”叶子青问苏扬。
“我……不知道啊。”苏扬看一眼球场上的两个人,又看一眼刘圆圆。
刘圆圆在那儿笑,一副什么都知道了的表情。苏扬窘死了,脸通红。
叶子青不依不饶地又来一句:“你今天见过他吗?”
“我?我……没见过他。”苏扬心虚理亏,撒谎总不自然。
好在叶子青只说了句:“那好吧,不打扰了。”便挂了电话。
刘圆圆非要苏扬交代她和祉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扬心里乱糟糟的,只说没什么事。
刘圆圆飞过来一个眼神,说:“你俩肯定有事。”
苏扬说:“真没有,他女朋友是和我一个宿舍的,就是刚才来电话的那个。我们都比较熟了,所以她会给我打这个电话。祉明和她的事情我不想掺和。你说我该说什么?”
刘圆圆只是笑,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祉明和你倒挺般配的。”
“不,我们不合适。我们不是一类人。”苏扬不知是想说服刘圆圆还是想说服自己。
“不过呢,我要是你,我会选奥迪哥哥。”
“拜托,圆圆,别提了!咱们说点别的行吗?”
刘圆圆笑笑,说:“苏扬,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闲情太多。”
苏扬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刘圆圆又说:“我的意思你懂的。爱情固然好,但有钱岂不更好?”
苏扬依然沉默。有钱就一切都好吗?钱不是万能的,这道理众所周知。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都是用钱买不到的。可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地追逐金钱,甚至拿它与爱情并列,互为替补。什么没有爱情有很多很多钱也是好的。可它们根本就是实力悬殊的两样事物。
远处,祉明和肖峰玩累了,拍着篮球朝她们走来。到了她们面前,肖峰问:“你俩聊什么呢?”
“女人和女人碰到一起还能聊什么?”刘圆圆说笑着,从包里拿出两瓶运动饮料,一人一瓶朝他俩丢过去。
“郑祉明,你女朋友查你岗呢,电话都打到苏扬手机上了。”刘圆圆嘻嘻哈哈地喊着,“这叫人家苏扬情何以堪呢?”
“不会吧?”祉明笑笑,轻描淡写地说。
“行了行了,好好的你关什么手机?快快回去跟叶子请罪!”苏扬咋咋呼呼的,不知演给谁看。
祉明仰着头把瓶中的饮料喝光,扬手把空瓶子抛向球场边的垃圾桶,眼睛却是看着苏扬,嘴角挂着一个痞痞的笑,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他的眼睛在说:爱演你就演吧。
咚的一声,瓶子准准地落进了垃圾桶。苏扬的心也一颤。
她想:不是我爱演,是我对自己缺乏信心,对我们之间的感情缺乏信心。你在高中里交女朋友,一进大学又先后交了一堆女朋友,现在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叶子青。在众人眼里,你郑祉明从头到尾没我的份。你指望我能对谁掏心掏肺地说,知道吗,我和他在秘密地相爱?别人一定以为我有病。我宁可维持现状,宁可把戏演给所有人看——我苏扬是个挺好的女孩,有人疼有人爱,而且我的男朋友还不坏。我不执着,不矫情,不敏感,不多情。我和你们所有人都一样。
第二天,气象预报说有雾,早起却是个大晴天。祉明租了辆吉普车,四人自驾前往司马台。
开始登山后,刘圆圆和肖峰手拉手在前面走。苏扬和祉明并肩走在后头,两人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刘圆圆兴致很高,拉着肖峰看这儿看那儿,说说笑笑。苏扬和祉明却都很沉默,各怀心事,只管看脚下的路。说是野长城,其实很多地方就是山坡上的乱石堆,很是险峻,一脚没踏实就可能摔下山崖。好几次,苏扬脚边都有碎石滚落下去,她自是走得心惊胆战。行至一段陡坡,祉明自然地拉住了苏扬的手。苏扬便也没有挣脱。
山上游人不多。后面赶来一群人,男男女女十分吵闹。对方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高中生模样,像从外地来旅游的。
起先他们并没有在意,直到隐隐约约地听见那群学生在议论什么,才发现那些人竟然一直在偷偷打量祉明,并对着其中一个女孩子起哄着。
接着这群人就走到他们前面去了。而先前被推搡的那个女孩却放慢了脚步,来到他们身边。她走到祉明面前,笑吟吟地说:“郑祉明学长,好久不见了。”
大家都一愣,祉明也是愕然。
女孩毫不尴尬,依然笑着,身上有种超乎她年龄的自信与成熟。她说:“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吧?我来自四川,是一名中学生。”她说了个地方和学校的名字。“去年你来我们学校给我们演讲,我当时作为学生代表接待了你,你不记得了吧?”她说着自己就笑。那笑里有种浑然天成的妩媚、质朴的野性和世故到头了才有的纯真。
大家都去看祉明。他脸上是抱歉的笑,还有一点茫然。
“你的演讲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我的同学都很喜欢你。我还给你写过信呢,不过你没有回信。”女孩说得坦然,脸上没有丝毫羞涩或者失望。
“谢谢你,很抱歉没来得及给你回信。”
“没关系了,知道你很忙。”女孩说着,却朝苏扬看了一眼。
“你们什么时候高考?”出于礼貌,祉明问了一句。
“今年。”女孩说,“这不,趁五一假期出来放松一下。自从听了你的演讲,我更坚定要追寻自己的梦想。”
“你的梦想是什么?”祉明问。
“这个嘛……”女孩甜甜一笑,“我要考北大的生命科学院。”
“不错,好好努力。将来当科学家。”
“不,我只想当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
“那也是很好的理想。”
大家都笑着。好个一本正经又好高骛远的高中女生。
“还有一个梦想嘛……”女孩又是一笑,“暂时保密。”
刘圆圆撇了撇嘴,那意思是——可以啊小姑娘,还是个陌生人呢,就会撒娇了。
祉明笑了笑,又是那副有点懒有点烦的样子,对女孩那个“暂时保密”的梦想兴趣不大。
女孩恍若未觉,又笑着对祉明说:“学长,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祉明的笑里多了点宽容。
“这位漂亮姐姐……是你的女朋友吗?”女孩指指苏扬。
苏扬倒吸了一口凉气。刘圆圆和肖峰也对此感到愕然。大家都等着看祉明的反应。可祉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孩先笑了起来,说:“应该不是吧?不怕你笑话,学长,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发誓要嫁给你。”女孩自顾自地笑着,声音爽朗,表情自然,那样子是说:你们可别把这话当真,我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你们,瞧你们认真得。
两秒钟后,大家都跟着笑起来。这时候不跟着笑会让大家都下不来台。
“哎,你聊个没完啦?”
“我们可不等你了。”
“要不你留在北京算了。”
前面的同学嘻嘻哈哈地招呼女孩。女孩朝祉明和苏扬笑笑,算打过招呼,快步跟上她的同学。
女孩前脚刚走,后脚刘圆圆就推了祉明一把,说:“行啊你,到处留情。四川小妹妹都不放过。”
“饶了我吧你们,还没烦够呢。”祉明随手抓起一块小石子儿,用力扔向远处的山谷。
刘圆圆嘿嘿一笑,说:“祉明学长,我还给你写过信呢……”她再次用那种奶声奶气的声音来挖苦那写信的女孩,就像回到高二那年,她一封一封调侃祉明收到的情书。
谁知女孩走走又回来了,再次来到祉明面前。她嘴角噙着笑,说:“我不是来跟你要电话的。”她塞给祉明一张纸条,“你收着这个,想起来打给我就好。”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祉明展开字条,上面是一个电话号码。这时女孩远远地又回身喊道:“我叫安欣,希望下次见面你不会再忘了我的名字!”
女孩的笑容如花绽放。她的声音自信而嘹亮,回响在山谷间。
太阳渐渐落下去,西边的天空泛起红色的彩霞。
傍晚的风大起来。苏扬一直心不在焉,走得懒懒散散。快到山下时,又逢一段急剧的陡坡。祉明见苏扬走得吃力,要来搀住她。苏扬心里却为什么事赌着气,让开了他的手,逞强地自己走,还故意快走了几步。这一心急,她一脚踩在碎石坡上没有踩实,滑了一下,跌倒在地,扭了脚踝。
祉明赶紧将苏扬扶起,问她疼不疼。苏扬咬着牙,摇了摇头。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愧疚似地笑了起来。
伤势看着不严重,祉明扶着苏扬,慢慢地走。由于他们走得慢,渐渐便和刘肖二人拉开了距离。走了一阵,苏扬感到脚踝的疼痛加剧,便与祉明在一处烽火台停下休息。
暮色四起,山谷像是融入了一层淡淡的水墨。风景倒是很美,只是有些凄凉,尤其是这清冷的晚风吹过这些灰灰的乱石,让人徒生一股悲凉之感。苏扬心下伤感起来。这些乱石已有几百年历史了吧?将它们修砌起来的人们早已不在了,可石头还在。那些古人,他们可曾轰轰烈烈地爱过?恨过?无奈过?悲痛过?而现在,一切都了了。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们都不在了。他们有过的感情也不在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时光带走了所有的记忆。是的,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被遗忘的。没有什么会留下来,除了这些石头。而这些石头,终有一天也会化作尘土。想着想着,苏扬眼里有了泪。
“若我们一起死在这里,会怎么样?”她说。
祉明转过头去看她,微微一笑,说:“为什么要死?”
苏扬忧伤地望着远处,愣愣地说道:“死就是生,生就是死。这片山谷如此之美,若能与你一同葬身此处,我也无憾了。”
祉明不接她的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眼神透出淡淡的温情与明朗的笃定。他并不附和她这葬花般的小儿女情怀。但他理解她,并愿意承担和包容。
苏扬久久地无言,而后叹息一声,垂下了头。祉明伸手过来,将她揽入怀中。他把她这么一抱,她便控制不住,在他的怀里哭泣起来。
“这么多人爱你。”她呜咽着说。
“那又如何?”
“可你究竟爱谁?”
“我爱你。”
听到这一句,苏扬怔了怔,随即叹道:“可你送了叶子青戒指。”她抬眼去看祉明的手,手指上却又什么都没有。
“她拉我去商场,非要买,还要我也戴一个。”祉明说着苦笑一下,“戴一阵哄哄她,不习惯也就不戴了。”
“你知道戒指代表什么?”
“形式没什么意义。她既喜欢,为何不成人之美?”祉明的语气平淡随意,似乎这事小得不值一提。
苏扬不再说什么。这些事情她和他永远说不通。
祉明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她轻叹一声,道:“若你喜欢,我也可以变成叶子青这样的女孩。”
他说:“我不要你变,我喜欢你做你自己。”
她看着他,再无言。从十六岁起,他就是如此。对人对事随心所欲,于人无任何期许,也无任何束缚。她敬畏他内心的强大,却也为此感到痛苦。
他始终坚持,他是爱她的。她是他心底保留的一个角落,维系着一份纯真的感情。而在现实中,他只要轻松随意的关系。
她选择相信他,放任他的行为,亦不追究那曾经的诺言。她需要信仰,即便是恍若幻觉一样的信仰,也可给她力量,使她与那空洞无望的等待相抗衡。
暮霭沉沉。他们就那样并肩站在风中。
祉明从口袋里掏出那女孩写给他的电话号码,松开手。风把纸条带起。纸条舞动,飞向黄昏的山谷。
最终消失不见。
再次出发,苏扬脚踝的伤势又有些加重,最后一段路几乎是祉明驾着她走完的。待他们赶上刘圆圆和肖峰,苏扬已痛得不能走了。
眼见着天黑了,刘圆圆提议让祉明先送苏扬回去,她与肖峰会在两天后自行搭火车返校。苏扬自是觉得这样不妥。但刘圆圆与肖峰一再坚持,说他们第二天还要游金山岭,苏扬这状况的确是不能再同行了。
于是也只能如此安排。祉明当即携苏扬返程,开车回北京。
三小时的车程,两人言谈寥寥。
回城路上天气突变,似是大雾降临,又似沙尘暴。空气混浊起来,可见度骤降。下了高速,夜色浓了,路况更差。祉明把车开得很慢,打了大灯。
车正行驶在城郊的小路上。忽闻远方有爆竹声响,随即天空闪亮。透过车窗,他们看到远处夜空烟花绽放。在这雾气弥漫的沙尘天,竟有人放烟花,不知所为何事。
一切亦真亦幻,仿若梦境。眼前空气浑浊,灰蒙蒙一片,而远处却有五彩绚丽的光芒,穿越这茫茫沙尘,照亮天空。
或许只是一个巧合。那放烟花者远在几公里外,却不知这烟花升腾到空中,映衬了这一对情人的心境。
苏扬未说什么,祉明已将车停下,犹如心有灵犀。
苏扬推开门下车,望着远处夜空,目光清凉如水。璀璨的烟花随着隆隆的声响映在她漆黑的眼眸中,一明一灭,好似一声声叹息。
祉明跟着下了车,脱下外套披在苏扬身上,而后伫立在一旁,望着烟花,亦是无言。
此时,他们心里所想的或为同一件事。美好是如此短暂,稍纵即逝。绚烂激烈如这漫天烟花,也只有刹那绽放的最美一刻能与这无边无际的广漠黑暗对峙抗衡。若心存犹豫,不把握当下一刻,或许就是永远的错过。
最后一朵烟花在高空绽放,照亮了天空。之后是久久的寂静,无声。一切停顿,一切如旧。空气灰蒙蒙的,让人窒息。天空再无色彩。
两人呆立片刻,默默回到车上。
祉明没有重新发动车子,只是坐在驾驶座上,静静地想着心事。苏扬转头看他,轻轻地靠过去。他伸手抱住她。依然是没有话,就那样相拥在一起。
雾从半开的车窗涌进来。
“你冷吗?”他问。她轻轻地摇头。
“脚还痛吗?”他又问。她淡淡一笑,还是摇头。
若不是他问,她早已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是什么缘由让他们此刻相互依偎。高中好友的相聚、司马台的乱石、脚踝的扭伤、大雾、烟花……或许一切不过是上苍为今夜做的铺垫。
她扬起脸,朱唇微启。她含羞地望着他,目光澄如秋水。他犹豫了一下,俯下来吻住她的唇。她像是预感要发生什么,略有顾虑,却仍将手臂绕上他的脖颈,回应他的吻。他的呼吸深沉起来。他捧着她的头,手指插入她的发丝。他们吻得热烈,几乎难以自控。这是多么长久的隔绝、对峙与等待之后,他们再次放开一切,投入彼此的怀抱。
此情此景,犹如一场梦。
他将座椅放倒,伸手探入她的衣襟。她感受到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她看到他眼中的情动与热望。但这一刻,她却突然清醒,握住他的手,让他停住。
怎么了?他看着她,目光中有怜惜,也有困惑。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仍是犹豫着。
他反握住她的手,再次俯下身亲吻她。
她低声叹息,轻轻推开了他。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茫然。静了一会儿,她抬起眼,昏暗的车厢里,她的眼睛异常明亮,犹如裹着一层晶莹的泪。
她说:“我们把第一次留到结婚的时候,好吗?”她的神情充满执着与天真。
他浅浅一笑,在她额角轻吻一下,扶她坐起。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她知道他懂:那美好的、神圣的、庄重的事情是需要等待的,也是值得等待的。
这个夜晚,已足够温暖。
片刻之后,他发动了车子,朝着学校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