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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二年前

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

——《哥林多后书》

1.

军训中的夏日,一个日头很毒的正午。

她手中的汤盆突然滑落打翻,滚热的一盆油汤浇下来,裤腿瞬间被热汤浸透,裹住小腿。她痛得失声大叫,惊慌无措。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用瑞士军刀剪开她的裤腿,然后抱起她奔至食堂边的小卖部,从冰柜里抢出几根棒冰,飞快地撕掉包装,敷在她的小腿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前后不过几分钟,在她的记忆里,却像几百年。

汤盆打翻,她被烫伤,他剪开她的裤腿,他抱着她飞奔,他撕开棒冰的包装,他将冰敷在她灼伤的皮肤上……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像几万帧的慢镜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那一刻,他成为她的英雄。

他叫郑祉明。

她叫苏扬。

那一年,他们十六岁。

于她,是第一次在心底说出“爱”这个字。

然而他,是太过优秀而引人瞩目的男生。苏扬自觉心里这份默默的爱是如此卑微。

军训结束,他被评上标兵。作为方阵的旗手,他英姿飒爽,迷倒了全年级的女生。

选班委的时候,他被选作班长。而她,作为班里唯一的保送生,被班主任点名做团支书。

在感情这件事上,苏扬认为自己很没出息。

开干部会的时候,她的话少之又少。从小做干部的她像是突然不敢当众讲话了。

有时她偷偷看他一眼,发现他的目光也似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一种说不清的温暖情愫开始在空气中弥漫。然而她从不单独和他讲话,因为他有时会摆出一副冷漠高傲的样子。

第一学期期末,苏扬用她的职权做了一件事。

在入团申请名单中,她看到了郑祉明这三个字。他的申请书写得并不认真,成绩排名也不理想,可苏扬还是把一个名额给了他。

那一点懵懂的爱情,让苏扬做了人生第一件昧良心的事情。

一个没有得到名额的男生找苏扬理论,直言她的做法有失公正。苏扬搬出理由:郑祉明是班长,他为这个班级付出了很多。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知道。

事情就这样过去,波澜不惊。谁知它就此在苏扬的人生中埋下了一颗不定时炸弹。

多年之后,苏扬回过头去,看清了自己在十六岁那年的蜕变。

自幼循规蹈矩、品学兼优不过是她的面具。面具后的另一个她,无法无天、任意妄为,充满攻击性。她内心潜藏的主张原是那么大、那么狂。为了爱的人,她什么都能做。

从汤盆打翻,他抱起她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捕获了她的心灵。他让她发现了身心内部的潜在能量,唤醒了她的真实自我。

至于后来,她做出的所有大胆而惊人的举动,和她十六岁这一年的所作所为一脉相承。

2.

郑祉明这个人,论相貌、个性、才华、品格,都是出类拔萃的,可他并不是常规概念里的好学生。

他的作文在市里得了奖,教语文的老头儿却说他的文章也只能在那种野路子比赛上得奖,写到高考考卷上就是个不及格。他英语总考六七十分,却在校英语演讲比赛上拿了一等奖。他地理课永远都塞着耳机听音乐,却报得出全世界每个国家的首都。他是班长、校广播台主持人和校足球队队长,还写得一手漂亮字。十六七岁的少女全爱这样的男生。

而苏扬,她自小就有种隐秘的渴望——想要成为不良少年。但事实上,她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在一定程度上,祉明像一个特别的榜样,让她看到了一种实现“理想”的形式。

苏扬四岁那年,父母离异,她跟母亲生活。母亲后来嫁给一个年长自己二十岁的香港人。继父是个温和而开明的人,给了苏扬颇多的关心和良好的教育。苏扬做乖乖女不是为了讨好他们。她一直没有成为不良少年是因为——她不想自己落入俗套,不想让自己成为破碎家庭不幸孩子的典型。她觉得那没劲儿透了。当然,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离经叛道需要一些代价,其中的某些代价她不想付出。

3.

高二时,班级座位调动。苏扬坐在了郑祉明的前座。

络绎不绝地,有情书送到祉明的课桌里。他很少看那些信,全让肖峰和刘圆圆拿去做了消遣。刘圆圆会在自修课上朗读那些信:“亲爱的祉明学长……”她奶声奶气地模仿低年级女生,惹得周围人乱笑、起哄。

那时的祉明,卓尔不群,轻狂傲慢。他完全知道那些羞答答地前来借书的女生是怎么回事。他也明白自己一走出教室,走廊上原本在嬉笑打闹的女孩都静下来是怎么回事。他全都知道。可他酷得要命。他越是这样,那些女孩越是苦恋她。

苏扬默默看着这一切。她知道自己决不能成为那些女孩中的一个。

刘圆圆是苏扬的同桌。她与祉明很熟,课间两人时常谈天说地,嬉笑怒骂。苏扬想,可能祉明喜欢刘圆圆。但很快,刘圆圆与祉明的同桌肖峰谈起了恋爱。

就这样,四人小组渐渐熟络起来。苏扬与祉明的交流也多起来。她眼中的他,不再是难以接近的“万人迷”。他就是一个后座男孩,会在午休时与她探讨那些奇繁无比的几何大题,也会在她看不清黑板时,把自己的作业本塞到她面前来。

自修课上,他与她对话,探讨哲学、天文等话题。他向她推荐一些前沿的外国作家和导演。他的阅读面广,观念超前,思想丰富。她越与他亲近,心里越是隐隐作痛。她并无恋爱经验,却看得懂他。她知道他表面上是怎样的,实际上是怎样的。她知道自己无法驾驭他。她克制着,什么都不流露。

热恋中的刘圆圆和肖峰在桌下传起了小纸条。这玩法很快被苏扬与祉明效仿。当然,刘肖二人传的是情书、傻话。而他们,传的是五子棋、成语接龙、填字游戏。苏扬清楚自己涂在纸上的并不仅仅是五子棋、成语接龙和填字游戏。这看似幼稚、无聊,仅作打发时间用的小游戏维系着她一缕微小的希望。这微小的希望在她的用心呵护下,一日日长大。

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开始交换一些即兴创作的小诗。他的诗很美,字也漂亮。那些随意落在草稿纸和小书签上的文字被她偷偷积攒起来。她怀着隐隐的期望,留意自己递过去的那些纸条,却从未发现它们的去向。她想,以他的个性,想必看过一笑,随手就丢弃了。

苏扬与祉明关系逐渐亲密,是在两人一起研究莫尔斯码的时候。由于一起分享过几部外国谍战片,他们开始学着地用莫尔斯码写密语。那些一点一横的符号和嘀哒嘀哒的敲击声伴着他们打发了很多无聊的副课。虽是小游戏,却让彼此产生了一种排他的亲密感。

只是谁也未曾料到,他们的距离由此而近,也由此而远。

高二临近尾声时,一件轰动全校的丑闻让这天堂般的日子结束了。

4.

高二期末的分班考,苏扬用早已熟练的莫尔斯码在课桌上敲击选择提答案,给后座的祉明,为了让他和自己一起进入重点班。

有谁料到,高一时那个质疑苏扬公正的男生是个心思慎密、有仇必报的人。他的座位和祉明隔着一条过道,苏扬和祉明的行为在他的视野中清清楚楚。第一门考试结束后,他走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两人被分开审问。苏扬否认。

“我做完了题就有这习惯性动作,这也算作弊?我要是这么有能耐,早当特工去了,还有空做这种傻卷子?”

老师们全都诧异地看着她。他们被突然跳出来的这个苏扬惊呆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苏扬,一个完全陌生的苏扬。谁说苏扬是个好学生?这明摆着一个跟全世界作对的叛逆少女。

教导主任是个严厉的中年女人,从不姑息任何细小罪行。她说:“你否认也没用,郑祉明早已承认了你跟他串通作弊的事实。”

仅此一句,苏扬就怔住了。

教导主任脸上掠过一丝讥笑:“你就省省吧。他都承认了,你还抵赖什么?你说你犯得着吗?为了他作弊?啊?小小年纪,整天想些什么东西?”

苏扬失去了否认的勇气。她站在所有老师的目光里,垂下了头。眼泪涌出,她强忍着。她告诉自己,不能哭。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哭。

她浑身上下都是屈辱。这屈辱很复杂,来自很多东西。有的来自祉明的背叛,他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毁掉了他们的同盟?有的来自作弊这一行为本身的错误,以及可能带来的处分。更多的,是来自她的动机。很显然,所有的老师,包括同学,都认为此事对她毫无益处。她的成绩足够优秀。她与郑祉明联手作弊,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喜欢他。只能是这个原因。这使得这件事不仅仅是作弊这么普通,它成了一件行为风纪方面的大事。

一向清高的苏扬竟也和那些女孩子一样,对一个人见人爱的男生怀有一份秘密的妄想。这让她难以抬头面对众人的嘲弄。

对他们的处罚是全校通报批评。这是最轻的处罚了,是班主任代为求情的结果。一个班的班长和团支书联合作弊,多大的一桩丑闻。

事后,班主任再次调换座位,并找苏扬长谈,苦口婆心,说她有望考北大,莫为儿女私情耽误前途。苏扬不辩解,辞去团支书职务,一心读书。

她与祉明从此再没说过话。曾经的那些交情似已荡然无存。

5.

你之外没有意义的世界,

世界之外孤单黯然的我,

远远看着你。

高三,苏扬进了重点班,学物理。祉明选读政治。

她拼命读书,想要忘掉他。然而这简直是徒劳。

他是个校园红人,如何都躲不开他的各种新闻。他在政治班又当上了班长。校广播台依旧有他的声音。校刊上不时有他的诗歌和散文发表。足球队在校外拿名次了,他当选了最佳球员。这些事在同学间热烈流传。还有更轰动的:郑祉明有女朋友了。

那个幸运的女孩儿是政治班的班花,一个数学老师的女儿。

放学的时候,苏扬看见他骑车带着那女孩儿,在夕阳中渐行渐远。她不住地想,那些曾经的美好时光就不作数了吗?那些涂了满纸的五子棋、成语接龙和莫尔斯码,还有那些交换的小诗,终于如她害怕的那样,在他心中不值一提了吗?

与此同时,有个邻班男生对苏扬穷追不舍,常在放学时等在校门口,骑着自行车跟她搭讪。苏扬始终冷淡地回避,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此男生姓钱,据说家境富裕,人们叫他钱小开。这天放学,苏扬远远看到两个男生在摆弄她的自行车。待他们发现了她,便飞快地离去。苏扬走近查看,发现车链子竟已被卸下了一半。她尝试把链子装上去,但无济于事。车链子又黑又油。她没有工具,方法也不对,反而把整条链子都弄得松脱下来。

“你怎么还没走?车坏了?”钱小开突然出现在苏扬身后。

“车链子掉了?我看看。”钱小开自作主张地蹲下修车,过了片刻,又说:“算了,天快黑了。你坐我的车吧,我送你回去。”

毫无新意的戏码,且手段卑劣。苏扬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动。

“快上来吧,天要黑了。”钱小开拍拍自己的车后架。

就在此时,苏扬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远处,祉明推着自行车出来,班花坐上了他的车后座。祉明骑上车,越来越近了,苏扬已经能听到他俩说笑。

经过苏扬身旁的时候,祉明与她的目光有短暂的交汇。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载着他的女友,渐行渐远。

苏扬悲愤难当,也不管钱小开还在说什么,大声喊道:“你给我滚!”而后再也无法克制,对着那辆被弄坏的自行车掩面哭泣起来。

此时此刻,什么都不再重要。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的,只有祉明冷漠的、渐渐远去的背影。

几天后,学校里出了一件事。钱小开和他同班的两个男生被人打了。打人的是校足球队的几个球员。事情闹得很大,教导处进行了调查。足球队的人一口咬定是这三个人在看比赛的时候给自己校队喝倒彩。事后他们找这三个人理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三人都说冤枉,他们并没有去看过比赛,何来喝倒彩一说。再追问下去,足球队的人说或许是认错人了。这些球员本就油腔滑调,仗着比赛成绩好,向来都是无法无天的样子。最后,教导主任只好给个警告处分了事。

此事过后,钱小开再也没有去招惹苏扬。苏扬隐隐猜到真相,却没有心情再去求证。

6.

之后半年,苏扬未见过祉明,却听说他遭遇了一些变故。

高三下半学期,祉明参评上海市优秀学生干部,被教导主任否决。随后,区学联的负责人找到学校,特地为祉明说情,说他对区学联的贡献很大。祉明的优秀干部资格刚刚恢复,却又有人匿名举报:郑祉明早恋,对象还是学校老师的孩子。那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数学老师在校长办公室大闹,说郑祉明耽误他女儿的前途。学校迫于压力,最终还是把祉明的优秀干部给撤了。

再后来,祉明与班花分手,又辞去了广播台的工作,退出了足球队,开始专心准备高考。此时离高考还有三个月。

苏扬从未奢望可以和祉明进同一所大学。她专心读书,成绩优异。而他,散漫不羁,从不用功。以他的成绩,报考上海本地一流大学尚未有完全把握。而她,众望所归应是报考北大,母亲也早有准备让她去北京。

毕业就是离别。即使她愿意放弃北大而留在上海,他的去向她依然无法掌控。更何况,与他上同一所大学,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他的想法,她根本无从知晓。她与他之间,除了曾经似有似无的情谊与暧昧,是否还有别的?

再次见面是因为一场雨。那时已临近高考。

这天苏扬走晚了。天色暗沉得像一块铅。她刚到校门口的停车棚,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她站在车棚下等雨停,然后听到身后有人叫她,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转过身的一刻,她几乎泪水盈眶。

祉明穿着雨衣坐在自行车上,一脚支着地面。他的雨帽有点往后掉,前额的头发湿漉漉的。他对她笑了笑,说:“没带雨衣?”

“啊?嗯。”她怔怔的,没法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他一如既往地英俊帅气。他目光灼灼,看她的眼神好像很专注,又好像漫不经心。

“穿我的吧。”他脱下自己的雨衣,递给她。

“那你呢?”

“我不用。我喜欢淋雨。”他的笑容干净而温暖。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和书包。他穿着白衬衣,牛仔裤,撑在地上的腿显得尤其长。他像个牛仔裤广告里的模特。

“我走了。再见。”他对她笑笑,一蹬踏脚,自行车瞬时骑出了十来米。

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完全不能动,半晌才穿上他给的雨衣。

那是一件靛蓝色的雨衣,沉着恬静的色彩,让她莫名地感动。她穿上了雨衣,安安稳稳地骑上了路。骑着骑着,她发现自己哭了。

7.

多年之后苏扬想,她和祉明真正的开始是在哪一天?是不是一切都因为那场雨?那天若她早走一会儿,或是他晚来一会儿,是不是这一辈子他们就错过了?也就再没有什么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了?这样说来,可能一切都只是偶然。

几天后的傍晚,她等在校门口,还他雨衣。他问她复习得怎样。她笑笑,说:“就那样呗。”她问他报了什么学校。他说:“北大。”

她愣住了。北大?为什么?

他看她,“怎么?不相信我能考上?”

她沉默不语,双手递上雨衣,随后低下头。他笑着接过,一眼看见雨帽边缘一行细细密密的圆珠笔印记,他们过去玩游戏时常用的密码。

.. .-.. .. -.- . -.-- --- ..-

三年了,终于,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我喜欢你。

他接过雨衣,沉吟片刻,轻轻说:“我知道。”

她抬起头,遇上他的目光。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开口问他:“那……你喜欢我吗?”

静了一瞬,她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他看着她的眼神既温柔又专注。“你相信吗?我和周静在一起是为了忘记你。”周静,那个班花。苏扬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

“可我还是没办法忘了你。”他说,“你相信吗?我报北大,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这一天,他送她回家。一路上,三年来的点点滴滴重又回到眼前。

聊起高二那年的作弊事件。他告诉她,教导主任将他们分开审问时,他始终没有承认她的参与。当时老师把两人的卷子拿出来,选择题都错得一样。他承认是他抄了前座的考卷,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他把责任全部担过去了,可她却没有坚持住。

她内心翻涌着各种滋味,问他事后为何从没解释过。他说解释有何用,当时彼此都在低谷,为了避嫌也不该再去烦扰对方。

她说:“那你不怕我恨你吗?”

他反问:“你恨我吗?”

她未说话,低头嫣然一笑。三年来的风风雨雨在眼前渐渐清晰,又渐渐远去。曾经的是非恩怨涣然冰释。

他们推着自行车并肩而行,直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细。

空气里全是幸福的味道。

8.

天起凉风,日影飞去。

在苏扬家楼下,两人相对而立。分别在即。

苏扬强忍着泪水。她知道,祉明考上北大的机会不大。他孤注一掷,只是为了她。可一旦他落榜,他的前途怎么办?

他懂她的忧虑,并不过多安慰,只是拉起她的手,说:“好好准备,你一定要考上。”

她淡然一笑,心想,这有什么重要的?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神非常的真诚和专注。他说:“我一定会考上的。所以,你也要好好的,不许拖我们的后腿。”

我们。他说的是“我们”。

她感到自己快被幸福窒息了。她抬起头来看他,想问他,可以吻我吗?

她没有说话。他却俯下脸来,双手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她依然仰着头。他看着她,褐色的眸子深远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俯首亲吻她的嘴唇。

她的初吻,在这十八岁的夏天发生了。这么温柔,这么甜美,给了她爱了三年的男孩。一切都美好得让她不敢相信。

她什么都不计较了。她会考上什么大学,他会考上什么大学,他们会不会在一起。一切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她把它们全忘了。曾经的伤感,曾经的畏惧,全都消融了。

只有当下。他们只有当下。

他揽过她的腰、她的背,把她整个环抱在胸前,紧紧地。这是他们高中时代的一个句号。有些悲伤,却极为美好。

一辆白色轿车徐徐驶来,是苏扬母亲的车。

而此刻,惆怅和幸福的感觉让他们眼里只有彼此。

她听到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扬!”随后是一记关车门的响声,带着严酷的味道。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与祉明道别,怎样走到母亲面前,又怎样随着母亲上楼的。她能回想起来的就是母亲严厉的斥责:“还有几天就要高考了?你脑子拎拎清好吗?”

“高二考试那件事,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班主任找过我。我还说,我女儿不会这样糊涂的。你还真能给妈长脸啊。”

“你跟这种人在一起有什么前途?你知道他家是怎样的吗?”

“妈今天把话放这儿,再和他来往,你不是我女儿。”

母亲一路训斥。苏扬只觉泪水流了满面。关上房门前,她听到了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想娶你,让他们家拿出一千万。”这句话弥漫到了空气中的每个角落。之后是可怕的安静。

苏扬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口,脸上的泪已被风吹干。

楼下空空荡荡。

9.

十八年前,郑祉明的父亲是市青年话剧团的台柱。祉明还在他母亲腹中的时候,他父亲爱上了团里的一个女演员,随后与之私奔。祉明的母亲自杀未遂,祉明早产来到这世上。

祉明曾对苏扬简约地提过这段历史。他当时是一副戏谑的态度,笑说这世上险些就没他这个人了。后来苏扬感叹,若是真没有祉明这人,世上恐怕要少许多伤心女子。祉明是如何继承了他父亲的英姿、才情、浪漫与不负责任,她无心探究。她只知道,她是宁可世上有他这个人的。直到很久以后,当她为他吃了苦、受了罪、得了罚,当流血牺牲都无法挽回彼此,当最后一切都成往事的时候,她细细回想这些过往,仍然不悔当初。

出乎所有人意料,郑祉明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大。

状元。听到消息的时候,苏扬难以置信,快乐得几乎哽咽。

母亲冷眼看着电视屏幕上的红色榜单,淡淡地对苏扬说:“去了北京不准和他来往。”

“你以为上了北大就有出息?将来毕业一样要出去寻工作。现在大学生不稀奇。你以为工作这么好寻,钱这么好赚?”

“妈妈知道你在想什么。爱不爱的,有什么用?要过日子的。妈妈年轻的时候也爱过,爱出啥好结果来了?”

“我不算一个好结果?”苏扬低着头,轻抚着手上的北大录取通知单。

母亲叹了口气,道:“社会很现实的。讲老实话,我让你去北京读书,不是指望你以后赚多少钱,就是让你去提升自我修养,长长阅历的。女人嘛,读书、工作,都是虚的,找个好男人才是真的。”

苏扬想,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不用问,一定是有钱男人。祉明不是有钱男人。未出生便失去父亲。母亲只是普通工人,生下他后很快改嫁。他从小跟外祖父长大。

母亲又说:“不要觉得我烦。你现在不听话,将来要后悔。那人不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你跟他在一起要吃苦的。”

苏扬知道,母亲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不相信爱情。继父年长母亲二十岁,有一个儿子,在香港工作。继父在上海开公司,做进出口贸易,花甲之年仍每日早出晚归。这只是一种相对稳定的生活模式。

母亲多次教育苏扬:“爱情有什么用?我跟那个赤佬结婚的时候,不也是爱得要死要活的?后来呢,过到一起了还不就是柴米油盐。贫贱夫妻百事哀,天天吵。到最后婚离了,房子还不分我,为了房子还跟我打官司。”

母亲口中的父亲是个百无一用的赤佬。小学毕业的暑假,苏扬曾见过父亲一次。父亲留给她的印象,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他对苏扬过分地客气,比苏扬更拘谨地领着她走进他狭小的家。一间十来平米的房间,床占了房间的一半。他把唯一一张没有破洞的单人沙发让给苏扬坐,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从里面拿出一瓶红红的饮料放到苏扬面前,是那种充满色素和香精的甜味饮料。苏扬留意到整个床底下都塞满了东西。方形的餐桌下也被杂物塞成了实心的。窗台上堆满了可以卖给废品站的塑料瓶。电视机放在了冰箱上。这间昏暗的小房间兼做卧室、餐厅和客厅。就是这样一间房间,让一对曾经相爱的男女上法庭打官司。苏扬的四下打量让他不安起来,他问她饮料要不要放进冰箱冻一冻再喝。苏扬默不作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跑了进来,穿着邋遢的开裆裤,拖着大鼻涕,手脸都是黑的。父亲让男孩叫苏扬姐姐,男孩冲苏扬龇牙咧嘴地笑,伸手来抓她面前的饮料。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虎着脸走进来,跟谁也不打招呼,抱起孩子无缘无故地开始骂。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父亲手足无措地站着。

很多年过去了,这个画面始终在苏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因此后来,尽管苏扬不停地与母亲抗争,在金钱观念上却难以自圆其说。她未曾尝过贫穷的滋味,却也深深恐惧它的杀伤力。

10.

毕业后的暑假,同学聚会。祉明没有出现。可所有人都在谈论他创造的奇迹。有人半真半假地逗苏扬,“你俩真是咱们学校的金童玉女啊,天赐良缘啊,到北大可要好好谱一段罗曼史啊。”苏扬只是淡然一笑。她什么都不流露。没人知道高考前她和他已互表心迹,就连刘圆圆和肖峰也毫不知情。

人陆陆续续地来,陆陆续续地走。天色晚了,祉明才赶到。只有苏扬、刘圆圆和肖峰还在等他。

祉明一来就说抱歉。自从他考了状元,很多做学生生意的公司找他拍广告、作演讲。他这个暑假忙得不得了。这礼拜又去了一趟广东,今天刚回来。他皮肤晒黑了,人显得更健壮。衬衣的扣子有两颗没系,露出结实的古铜色胸膛。他身上有了某种变化,苏扬能感受到,却说不清这变化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和他的距离似乎远了。

刘圆圆问祉明在外面都作些什么演讲。祉明说是经纪人帮他联系的,去一些中学给毕业班学生做宣讲,指导学习方法。刘圆圆调侃道,成明星了,还经纪人呢。接着,肖峰也与祉明嬉笑怒骂起来。当四个人在一起时,总是他们三个人熟到不分你我,而苏扬总显得有些拘谨,像个局外人。

天黑了,刘圆圆说差不多散了吧,她和肖峰订了晚上的电影。祉明说:“你们先走吧,我和苏扬再聊会儿。”刘圆圆朝两人一笑,仿佛懂了什么,牵着肖峰走了。

一丝陌生的甜蜜划过苏扬的心。

“恭喜你啊。”沉默良久,她说了一句蠢话。

他看着她,扬起一边的嘴角笑了笑。她低下头。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么个笑法了?

“什么时候去北京,一起坐火车?”她轻轻地问。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成了很自卑很自卑的小女生。

“好啊。”他说,态度不积极也不消极。

“喝点什么?”他问。未等她回答,他就向服务生招手,自作主张地点了两杯咖啡和一客冰激凌。

饮品送来了。他拿起糖包漫不经心的甩着。她看着他的手,十指修长,关节的棱角优雅而性感,指甲盖是椭圆形的,看上去很温暖。这是她一直认识的他。

而他的脸……她看着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变化。他脸上多了那么一点沧桑和痞气。

她想起了什么,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轻轻地撕开糖包。

“是不是你叫他们打人的?”

“我叫谁打人?”他像是没听懂,往她那杯咖啡里慢慢地撒着糖。

“你们球队的,打了二班那几个男生,拆我自行车的。”

“有人拆你自行车?胆子够大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看着他,说:“我知道是你。”

他浅浅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糖够了吗?”他问。

“刚好。”

“奶精呢?”

“不用了。”她舀了一勺冰激凌,融入咖啡中。勺子在咖啡杯里慢慢搅动着,一缕缕奶油勾勒出甜美的圆弧。

“我……做你女朋友吧。”她说着,放下勺子,看着他。她心跳的节拍全乱了。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她的眼睛。他从桌上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声音突然低沉起来,“我不要你做我的女朋友。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那一瞬间,她窒息了。她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她的手在他的手中轻微地颤抖,她的呼吸几乎停住。

“不过,我得先赚到一千万。”他微笑了一下,打破了先前的庄重。

“什么?”她惘然地看着他。

他把她的手又捏紧了一点,说:“别担心,我会赚到一千万的。赚到一千万了,我就娶你。”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不出他是真诚的还是在戏谑。他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很好看,眼神温柔得恰到好处。他的表情混合着自嘲、自信、忧伤、力量和野心,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强势,但不露声色。

她突然害怕眼前这个人。她对他的攻击性、他的深不可测,他身上一切让她着迷的东西感到害怕。

“你还在生我母亲的气?你别往心里去。她说她的,我是我啊。”她的声音很小。

他笑笑,说:“不。你母亲说得没错。社会多现实,多少父母在卖女儿。”

“别这么说……”

“你如此优秀,一千万不贵。”

“……”

“我一定会赚到一千万的,你要相信我。”他又捏了捏她的手,揉揉她的头发,像在哄一个孩子。

她带着复杂的心情和他一起走到了大街上,正是热闹喧哗的上海夏夜。

他们沉默地走着,一切又像回到了高考前的那个黄昏。过了许久,她转过头去看他。他脸上有种英朗的气概,看上去有些骄傲。她发现自己是这样爱慕他,爱到一颗心在隐隐地痛。

分别的时候,风大起来。他们站在路边。他轻轻地搂着她。她抬起头来看他,想对他说,吻我。他看出她的意图,微微一笑,只是把她的脸按在胸前,俯首印一个吻在她的头发上。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丝丝拂过他的脸庞。

那一刻,未来的种种幸与不幸已有定数。 VsB06c7AlqVED+RJhQeOwE4pwx7dK8Hvat6ZTdtSIPmSpyRT8Ce46+RHo1JVC4S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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