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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厨艺方面，潜潜是很开窍的。她学东西快，手又巧。任何菜，庄阿姨当一回老师，潜潜马上出师。
就拿早晨的鸡蛋来说，潜潜煎的荷包蛋，从来不焦，还总带一点溏心，细节处见功夫。一家人对鸡蛋的要求不一样，老太太和小依达要吃全熟的，沈清华喜欢吃带一点溏心的，李昂喜欢半生的，潜潜得分批做。老太太一向反对李昂吃半生的蛋黄，说不卫生，非得让潜潜把李昂的那份蛋也煎熟一点。这不是容易的事，一得控着火候，二得掐着秒表，三得极小心地给鸡蛋翻身，不能弄破了蛋黄外头那层薄薄的蛋白。以前庄阿姨是没这本事的，要么煎得全熟乃至表皮都焦了，要么就是半生。潜潜却能把蛋煎到既令老太太看着满意，又令李昂吃着满意。就连在饭桌上不爱说话的李慎行有次都说这鸡蛋煎得漂亮，表面玲珑剔透，内里熟中带生，口感没得说。潜潜看到不吃鸡蛋的男主人也破例吃了一只她煎的荷包蛋，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庄阿姨也乐呵呵地夸她，“吃过小林煎的蛋，我都不想再吃我自己煎的蛋了，小林这鸡蛋怎么能煎得这么好，也给我传授传授呗。”
当着所有人的面，潜潜很不好意思，脸红透了，但还是鼓起勇气小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你对鸡蛋好一点，鸡蛋也会对你好一点。”
全家人听到这句，都愣了愣，又都笑了。潜潜却感觉到，李昂这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久了些。
多了这么个得力的帮手，庄阿姨自然很高兴，也很照顾潜潜。晚上两人回屋休息后，庄阿姨也爱跟潜潜聊天。她看潜潜跟她自己孩子差不多大，有时也劝她，“有空还是去读点书呗，考个成人大专什么的，英语啊、会计啊、金融啊，都适合女孩子学，学出来将来能找更好的工作，年纪轻轻的，总不见得一辈子当保姆吧？”
潜潜想，看来鸡蛋煎得好吃也没鬼用，人家一面夸你手艺巧，一面还是在心里嫌弃你没文化、学历低、钱挣得少。她叹了口气，道：“是想读啊，可是考不上，天生不是读书的料。”
庄阿姨笑，“谁天生是读书的料啊，还不都是被逼的？逼一逼也读就出来了。像我那儿子，从前也不爱读书，小学就留级，后来他老子提着菜刀站在他身后逼他看书。你瞧，现在不也考上了大专？学的还是对外经贸呢。”潜潜听闻菜刀二字直咋舌，却见庄阿姨脸上充满了幸福与自豪。
潜潜想，没用的，读书这种事，除了有人逼，还要有天赋，脑筋要好使。自己这副脑筋啊，就够踏踏实实地混一碗小保姆的饭，难度再高一点就不成了，就算有人提着菜刀逼她也没用，就算把她大卸八块，也不过是把她变成八个小保姆。
想到这里，潜潜噗的笑了出来。
庄阿姨看着潜潜，心想这小丫头倒是真的单纯老实，人也干净漂亮，能说给儿子当媳妇也挺不错的，便不由得问了一句：“小林，咱都挺熟了哈，恕我嘴碎多问一句，你处对象了没有啊？”
潜潜如实说：“没有，高中毕业就来北京了。”
“哦……”庄阿姨笑了，试探性地继续问：“那你来北京之后也没遇上什么合适的？”
“没。”潜潜苦笑，“缘分没到吧。”
庄阿姨看出潜潜的神情中掠过一丝羞涩，像是脑海中闪过一个人，便又问：“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吧？”
潜潜被说中心事，惊了一下，但马上装作镇定地说：“怎么可能？我……我还小呢，没往这方面想。再说了，女孩子随便喜欢上别人可不是自寻烦恼嘛，这种事总该是男生主动比较好……”
潜潜没注意到自己为了掩饰心里的秘密，多说了好多话，脸也红了，人也忸怩了，忽然就出来一副村姑姿态。
庄阿姨像是明白了什么，会心一笑，道：“说的也是。”她心里想的却是，先前是自己糊涂了，都来北京这么多年了，干嘛还找个农村媳妇呢？再说儿子现在考上大专，学上对外经贸了，同学里指不定有些漂亮的、家境又好的大城市姑娘呢，他也看不上小保姆的。
潜潜跟着庄阿姨，很快学成了一等一的小保姆，不光带孩子像模像样，做吃的手艺精进，就连察言观色的本事也长了不少。两个多月下来，潜潜已把老太太的脾气摸了个大概，就是凡事中庸就对了。
比如，她不喜欢看你磨磨蹭蹭，但也同样不喜欢你身手太敏捷。前者是偷懒，后者则显得太精怪，有偷东西的嫌疑。又比如，她不喜欢看你摆一张臭脸，但更不喜欢你整天乐呵呵地笑脸相迎。前者显得有怨气，后者则更可疑，骚浪不说，还像是在哪里偷占了便宜。
除此以外，要讲礼仪规范，要端庄，决不能穿露胳膊露大腿的衣服，也不能在她面前哼歌、抖腿，最好也不要在她面前打嗝、放屁、打喷嚏，万一没控制住，也要表示歉意。还有，不能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剪指甲、梳头发。所有个人卫生的行为都要避着人，这是教养。
其实这些对于潜潜来说，都不难做到。遵守了这些原则之后，她跟老太太的关系明显不那么紧张了，老太太对她也不那么挑剔了，甚至在对她感到满意的时候，偶尔还会说几句体己的话，像个真正的慈祥的老祖母，这很让她受宠若惊。但潜潜脑子还是很清楚，不会忘记主仆有别，凡事还是小心翼翼，少说多做。
一到秋天，李家的院子就大丰收了。院子里种有三棵柿子树、五棵山楂树、一棵樱桃树，定期请园丁来打理，都长得很壮实，每年秋天都能结好多果子。
沈清华每年都让庄阿姨用收下来的果子做果酱。这一年，由潜潜来做。潜潜手快，一口气做了二三十瓶，家里都能开果酱工厂了。
清华吩咐潜潜拿这些果酱分送周围的邻居。邻家的孩子们从小吃李家的果酱，和他们家关系都很好。
潜潜提着篮子挨家挨户地分送果酱，大多数人家的主人都不在，不是去上班了、上学了，就是去出差了，要么就是出去旅游度假了，都是保姆佣人给开的门。有些屋子里飘着食物香，有些屋子里开着电视、放着音乐，主人不在家，保姆佣人们也要吃喝、娱乐。潜潜于是感慨，社会精英们都太忙了，忙得没时间着家了，反倒是保姆佣人们不分白昼黑夜地享受着他们的豪宅。
最让潜潜啼笑皆非的是，最后一户人家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开的门，潜潜想这一定是主人了吧，刚想恭敬地称呼一声，对方却比她还谦卑，低头哈腰地说：“您别客气，别客气，我是这儿新来的阿姨，我姓邓，叫我小邓就行。”
潜潜第一次知道原来“阿姨”也可以是男的。她马上又想，谁说保姆阿姨们在享用着豪宅？待在豪宅里的阿姨们其实都算不上真正的人，因为姓名、年龄、性别都被抹去了，都只是“阿姨”而已。
果酱送完，潜潜回到家里。家里还剩最后几瓶果酱，是留给老太太吃的。潜潜看着那几瓶果酱，忽然悟出了沈清华的精明。自家果树产的果子，自家厨房做的果酱，不含农药、防腐剂和添加剂，天然又环保，好吃又健康，多么完美的人情，批发出去，笼络了整个社区的邻居，关键还廉价，没花一分钱，用的是自家阿姨的劳力，反正每个月发固定工资，不用白不用。
这么想着，潜潜忽然觉得累极了。摘果子、洗果子、酱果子、送果子，一条龙承包，她这个“小阿姨”倒真是物尽其用啊。
好在果酱也笼络了老太太。老太太说今年的果酱做得特别好，酸甜正合适，她夸了潜潜聪明、手艺巧。这倒真是难得。
潜潜发现，老太太虽然一贯威严，却也不乏可爱的时候，比如她馋山楂酱吃的时候，就会变成个小孩子。老太太爱吃甜食，饼干、蛋糕、巧克力、各种果酱，来者不拒，但她血糖高，不能多吃，于是她给自己立规矩，每次碰上开心的事，她就奖励自己敞开吃一口。
除了吃甜食，老太太还有一个嗜好，就是爱看相声小品，尤其爱几个老段子，叫人录成带子，翻来覆去地看，还喜欢一边吃零食一边看。每每这时，她也比平日里可爱。潜潜每次见她盯着电视机傻乐，电视机里不是陈佩斯吃面条，就是黄宏宋丹丹超生，要么就是马季的五官争宠。潜潜乐意这种时候在老太太身边忙碌。这种时候的老太太没脾气，有时笑得假牙也露在外面。潜潜觉得这才是一个老太太该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