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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李慎止好色，这是公认的，他自己也大大方方地承认。结婚十年间，拈花惹草，偷香窃玉，不下几十回。乔虹曾经这样形容他：不放过一分能赚的钱，不放过一个能睡的女人。
慎止比慎行小七岁，是家中幼子，从小得宠，是给惯坏的，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整天穿花衬衫，配白裤子，头发上抹定型水，每根头发都有指定的位置，整个一超龄小白脸，老牌花花公子。
“老牌花花公子”是乔虹叫出来的。沈清华的说法稍委婉些，只说他特会收拾自己，论穿衣打扮，风头盖过街上二十几岁的小青年。乔虹呵呵冷笑，说，对，可惜老帅哥生活习惯太差，抽烟喝酒，笑起来一口黄牙，还有香港脚，一人脱鞋，屋里像有十只脚。
这些话都是当着慎止面说的。慎止跟她们一起笑，从来不往心里去。慎止在家是个老好人，有时像个妇女之友，唯独跟老婆关系不大好。这是自然，没有哪个花花公子会跟老婆关系好。慎止对老婆充满不屑，“哼，花着我的钱，还骂我是败类。”
老婆骂他败类其实没太冤枉他。慎行是他亲哥，也照样说，我们家怎么出了这么个败类？慎行很为自己和儿子李昂骄傲，他们在家是好丈夫、好儿子，出了门是好干部、好公民，是绅士，是高材生，是国家的栋梁和国家未来的栋梁。相形之下，李慎止就是人渣。
慎止对自己的人渣身份全然接受，还很自得，自诩这是男人的魅力，是生存的本事，是强者的特质。他的原话是：“男人怎么能太老实呢？没本事的男人才老实呢。”
慎止对男人要有本事这点很看重，在他眼里，没本事的男人不配有女人。照说，他哥哥的本事在他之上，可他对他哥哥和侄子的做派也不太看得上，时常调侃几句，说他们满嘴跑着“正确的废话”与“好听的假话”。
慎止自己家在三环，并且他在北京好几个地方都有房子，平时也不常来哥哥家，来就是来看望老娘，顺便混顿饭吃。严爱芬对这个小儿子从来没有好脸色，见着就骂，说他“一身的臭毛病”。但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老太太心里其实最在乎这个幼子。
严爱芬脾气大，尤其对小儿子，动不动就骂，可她对佣人说话却总是轻言慢语。潜潜的感觉是，老佛爷觉得对底下人犯不着费力气说话，而那轻言慢语，以及各种出自于眼神、表情和气息的微妙而隐蔽的羞辱形式却恰恰直击要害，同时也呈现了她的傲慢与威严。
有一天，潜潜在给老太太倒洗脚水，就听她在一旁慢悠悠地说：“一个人呀，是勤快还是懒惰，是知足还是贪心，时间长了，周围的人都是看得出来的。心里头藏着什么、掖着什么，别人也是看得出来的。”老太太慢条斯理地闲扯着，也不知是在说谁，潜潜听了心里直打鼓，一盆洗脚水都差点打翻了。
潜潜能感觉得到，老太太不喜欢她。家里人也都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年纪太轻、脸蛋太俏的小保姆，尤其像潜潜这样，皮肤这么嫩、眼睛这么亮的。老太太十多年前就说过，女人不能太好看，太好看的女人都是祸害。
但老太太不辞退潜潜，也是有原因的。
一是潜潜朴素，从不化妆，清清爽爽的一个素人。老太太说她受不了以往那些小保姆身上廉价化妆品的气味，闻着就兴妖作怪的。潜潜倒不是刻意讨好东家，而是她自觉长得还成，爹妈给的就够用，犯不着再往脸上花钱。
二是潜潜勤快，又肯学。庄阿姨是山东人，擅长做面食。潜潜来了之后，跟着庄阿姨学做面食，很快做得比庄阿姨好吃了。庄阿姨直夸潜潜心灵手巧，主动把掌勺重任让给潜潜了，自己去扫院子，洗衣服，洗车。用她的话说，自己一把岁数了，就是个粗使婆子，就配干些重活、脏活、累活。
不过关于这件事，后来潜潜也有点悟出来，庄阿姨有她自己的一层心思。老太太是多难伺候的人啊，管厨房总能被她挑出刺来。菜咸了、淡了，米饭软了、硬了，包子皮薄了、厚了，鱼不够新鲜，青菜有点苦，都要被数落。而扫院子，洗衣服，洗车，出不了错。
第三是，五岁的李依达，爹不要娘不管，敏感、脾气大、鬼心眼多，仗着皇太后的宠爱，无法无天了，那些小保姆们不是被她欺负哭了，就是被她气得忍不住动手揍她，一揍定然是皇太后发威，请小保姆滚蛋。潜潜却搞得定。她从小是夹缝里长大的，爹不爱娘不亲，上要伺候哥哥，下要服侍弟弟，她是家里默认的编外人员、二等公民，全家只欺负她一个，只使唤她一个。她什么样的臭脾气、坏德性没见过？什么样的恶作剧、鬼主意没对付过？依达这么个五岁的小姑娘，对她来说太是小菜一碟了。依达其实也喜欢潜潜，潜潜既是保姆，又是玩伴，既是姐姐，又是妈妈，既可以依赖、撒娇，又可以偶尔欺负欺负。老太太这人多精明，看出潜潜温纯细心、脾气又好、受得了欺负、肯吃亏，当然不愿再换人了。
乔虹要回澳洲了，临行前过来一趟，说感谢潜潜替她照顾依达。
老太太白孙女一眼，“谢什么，人家拿工资的。”
乔虹笑嘻嘻，“那也得谢呀，小林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到哪儿不能挣工资？当保姆、带孩子、做饭，多累啊，多催人老啊。”又对潜潜说，“哎，小林，你这么漂亮，别整天白衬衫黑裤子了，好好打扮打扮，买点好看的衣服穿穿。”
老太太“嘿”一声，“打扮什么？在这个家里，打扮给谁看？给我这个老太婆看？我是不要看的。我只看你事情做没做好。”又睨着潜潜道，“女孩子呀，千万不能虚荣，虚荣的女孩子，下场都不怎么好。”
潜潜一时傻了，不懂什么是虚荣，什么是下场。接着她委屈了，自己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成了老太太嘴里虚荣的、没好下场的女孩子？
等老太太走开了，乔虹悄声对潜潜说：“老太太就这脾气，七十多的人了，改不了了，你别往心里去哈。依达可拜托你了。”说着往潜潜手里捺了包东西。
不等潜潜反应，乔虹吊起嗓子跟楼上楼下亲热地招呼：“我走啦，拜拜。”说完也不等哪个回应她，拎起行李匆匆出门。
潜潜回到自己屋里才打开那包东西，只见是一只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翠绿的耳环。
后来潜潜把耳环拿给蓉蓉过目。蓉蓉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说：“绿松石的，外国的牌子货，老价钱了。”又拿羡慕的眼光瞅潜潜，“行啊你，小少爷送的？”
潜潜嗔道：“什么呀，那五岁小姑娘的妈送的。”
蓉蓉啧啧两声，“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唉，我都后悔当初没接这肥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