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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伪美善和真丑恶

1.

潜潜姓林,名字是她自己改的。她本来的名字不好听,叫林双喜,土里土气的。父母取名字图省事,大哥叫林元喜,她叫林双喜,弟弟叫林三喜。潜潜从来没喜欢过自己的名字。双喜,光听名字就是个村里的丫头。来北京前,她特地去给自己改了名字,过程老复杂,跑了三趟派出所,好歹改成了。

林潜,听上去是中性的,很酷,用动词做名字,少见,更酷。理科一塌糊涂的潜潜,文学方面倒有点审美,她对自己改的这个名字很满意,再不济也比双喜强百倍。带着林潜这个名字闯北京,底气也更足些。去电影学院面试的时候她还想,也许考官觉得她名字特别,会多看她几眼。然而却没有。她希望别人连名带姓地称呼她林潜,将来她有了爱的人或者爱她的人,也可以叫她潜潜。可既没有人叫她林潜,也没人叫她潜潜,李家上下都叫她小林。

其实统共也就三个人叫她,老太太、沈清华,还有庄阿姨。李慎行在家的时间本来就少,在家也不跟她打照面,偶尔打上照面了,潜潜毕恭毕敬地道一句“先生好”,李慎行也只用眼神和点头回应。若真有事情要交代,他也只跟妻子说:“门口的落叶得扫扫了。”沈清华回头就会对潜潜说:“小林,下午得空把院子扫一下。”所以潜潜明白了,李慎行作为一家之主,是用不着对一个小保姆有所称呼的。她叫什么都无所谓,她只是一个佣人。

另一个不称呼她的人是李昂。李昂和她同岁,叫小林大概叫不出口,这是潜潜猜的。也可能这个家默认男人不管家务事。婆婆妈妈及佣人的事只归女人管。李昂偶尔也跟潜潜说话,他对她的称呼就是一个“你”字。早上见着了,一声“你好。”吃了饭,把用过的碗放到厨房,一句“麻烦你。”语气都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中规中矩的礼貌与客气,一丝傲慢都没有,但那股少爷的架子偏偏就在他无可挑剔的礼貌与教养里,让你一点非分之想都不敢有。

2.

潜潜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她在表兄表嫂家的日子。

表兄表嫂在北京也没房子,他们在城南租了房子。那房子本来就小,她住的尾房,条件还不如老家村里。表兄几天才回一趟家,回家的日子,只要表嫂没和他吵架吵个大通宵,半夜卧房里必定出响动。潜潜就在那响动里入睡或者失眠。

她也会想起在老家的时候,哥嫂的房间到了晚上也是这么响动。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小的那个还不满三个月,也不妨碍他们天天弄出那些响动。加上她四十好几的爹妈,以及偶尔带女朋友回家的弟弟,潜潜觉得她生活中的所有人像是都窜通好了,专门孤立她一个,齐齐用这类暧昧猥亵的响动来嘲笑她的孤独。

还是现在这个地方好。这房子里老的老,小的小,没人弄出那种响动。中年的沈清华和李慎行,各有各的卧室,还不在一个楼层。他们既不吵架,也不弄出响动。他们最多的状态就是各在各的房间里工作、休息,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在餐桌上彼此说几句家里和工作上的事。潜潜觉得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作“相敬如宾”。

头三天,房子对潜潜来说像一个迷宫。一楼有大客厅、偏厅、会客室、书房、餐厅、厨房、保姆房。大客厅的天花板高至三层,是大理石柱撑起的中庭结构,客厅靠落地窗的位置摆着一台巨大的三角钢琴,落地窗外是一片草坪。二楼,有李慎行的卧室兼书房、老太太的卧室和小依达的儿童房。三楼,有沈清华的卧室和工作室、李昂的卧室,以及另一间大书房,只供李昂一人用。李昂的房间里还有一台立式钢琴。一个家里竟要放两台钢琴,潜潜本以为这是个钢琴世家,后来才知不是,全家只有李昂一人会弹钢琴。李昂一般也只弹自己房间里那台立式钢琴。一楼客厅的那台三角钢琴主要用来装饰。当然,李昂偶尔有兴致也会弹一下三角钢琴,老太太却嫌声儿太大,她听得心慌。四楼是个小阁楼,有一间客卧、一个健身房,还有个大露台,养了些花花草草。地下室则分为两边,一边是酒窖,另一边是一间影音室。影音室的天花板和四壁都铺了专门的材料,录音棚里用的那种。房间的一头挂着大银幕,天花板上吊着一台投影仪。东西两面墙的书架上放着无数的影碟,还有一些奖杯、锦旗、纪念照片之类的展示,都是沈清华做编剧和制片作品所得的奖项。银幕对面的那面墙前,摆着三加二加一的真皮沙发组合与一副茶几。这是一间豪华私人影院,也是一座小型电影资料库。

房子太大了,从一头到另一头,从一屋到另一屋,啥事没干已经几分钟过去了,更别提外头的院子、凉亭、草坪,出去扫个院子就得一两个钟头。潜潜现在习惯了做什么都小跑着。

一次她在炉子上烧了一壶水,在等待水开的工夫,她去院子里打扫凉亭去了,因为这天早晨沈清华特地交代过。潜潜不知道那个烧水壶会响,响起来声音那叫一个尖锐,就像部队的紧急集合哨。哨子响了一分多钟,潜潜在外头愣是没听见,还在优哉游哉地给凉亭的桌椅抹灰。哨声把在二楼打瞌睡的老太太给惊动了,若不是庄阿姨及时下楼把火关了,又替潜潜说了半天好话,老太太当时就要发作了。

事后庄阿姨好好地教了潜潜在这屋里做事的规矩,以及老太太喜欢什么、忌讳什么。从此潜潜更加勤勉、小心,知道在这里做事可不比在那糊涂老头家。这个家里人多、口杂,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半点懒也偷不得。这家的主人也不如那家好相与,别人先不说,光是严老太太,那简直就是老佛爷中的老佛爷,那尊贵、那傲慢、那盛气凌人,还有,那刻薄,都叫潜潜时时刻刻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潜潜也偷偷在报纸的角落里看过各种招聘广告,想去个什么公司做个前台、文秘、接线员,人家至少也要大专文凭,可她只有高中文凭。倒是有个把咨询公司招主管,对学历没有要求,可她连咨询公司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况且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不像个主管,她除了管过弟弟吃饭、洗澡、大小便,就没管过任何别的人或事。以她的资历,只能去商场的卫生间扫厕所,或者去餐馆的厨房洗盘子,或者去理发店给人洗头、掏耳朵。比来比去,还是现在这每月两千五百块钱赚得像个人样,何况吃住条件都不差。

除此以外,若说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促使潜潜留下,那大概是……李昂吧。

3.

在认识李昂之前,潜潜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类男性存在。

怎样一类男性?她一下子概括不出。但她知道,从前她生活里的男性——她爸、她哥、她弟、她表兄、她那个村子里的男同学、男邻居,都是另一类男性,那类叫作“老粗”的男性。

而李昂给她的第一印象却恰是“老粗”的反义词,那个词也许是:文明。

在往后的日子里,潜潜越发明白了这两类男性的差别,以及女性在他们那里所得到的待遇的差别。

文明是什么?是受过好的教育,有好的修养,高度的社会化,懂礼貌,衣着打扮处处得体,言行举止温文尔雅,还意味着任何时候情绪都不外露。当然,潜潜没想得这么具体和系统,但她对李昂的直觉和第一反应就是“文明”二字。

时间久了,潜潜对文明二字还有了新的注解。

文明的一个表现是:话少。在老家的时候,家里哥、嫂、弟弟、爹妈,人人的嘴都像机关枪,大事小事破事琐事有事没事都嗒嗒嗒扫射个没完。在北京的表兄家,表嫂那张嘴更是机关枪中的机关枪。可是李昂不一样,他话少。不仅话少,声音还沉着。隔得稍远,你得集中注意力才听得清他说什么。

文明的另一个表现是:有时撒谎,并且是为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撒谎,或者说,他撒谎不是为自己好,而是为别人好。还有,他撒起谎来面不改色,眼也不眨。

比如有一天早餐时,潜潜听到沈清华问李昂:“昨晚又熬夜了吧?”李昂说:“没有,十点就睡了。”可是潜潜知道,李昂撒谎了。庄阿姨每天躺下就扯鼾,有时扯鼾扯得太响,潜潜就失眠了。那天晚上潜潜实在睡不着,起身去院子里走走,直走到南墙外,抬头望见李昂的窗口,她才意识到,好像自己睡不着、走出来,就是特地来看看这扇窗的。李昂房间的灯还亮着,是他书桌上的那盏台灯吧?已经十一点多了,他还在看书吗?潜潜望着那一小片黄晕的光,遐思了一阵。

还有一次,一个周五的晚上,沈清华请了好友和她女儿来家里吃饭,那女孩还是李昂的同学。饭桌上,那女孩约李昂第二天一起去看个摄影展。李昂说:“真不巧,明天我说好要去看望我外公的。下次吧。”可潜潜明明知道,前一天晚上李昂才和他母亲一起去看望过他外公。当时潜潜在旁边给他们上菜,忍不住看了李昂一眼。他撒谎撒得多自若,多真诚啊,潜潜想。这么个一米八几的好看男人,一辈子要说多少谎话啊?从十八岁往后,几十年的谎话,会让他变成一个怎样的人?潜潜收回遐思,又看了一眼沈清华,她显然也听到了儿子的谎话,可她面上一丝波澜也没有。第二天是周六,李昂在家里待了一整天,沈清华也什么都没说。这一家人之间似乎是默认说谎的正当性的,并且谁也不揭穿谁。

潜潜自然想到了她自己的家人。她的家人之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互相争执、谩骂、揭短。谁要发现对方有一句话站不住脚,绝对不依不饶,撕咬到底。潜潜一时想不明白,伪美善和真丑恶,究竟谁比谁正确。

4.

有时潜潜想,是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以老太太为代表,这个家里的人说话都让人捉摸不透,常常是表面一层意思,底下还有一层意思。

这天家里忽然就来了个说话直来直去的人——小依达的妈,乔虹。

乔虹是个大嗓门,声线特高,无论是嬉笑怒骂,还是撒娇抱怨,楼上楼下全能听见。

乔虹进门不到半天,跟潜潜说的话都快赶上这屋子里的其他人两个月来跟她说话的总和了。她咋咋呼呼地问潜潜:“来北京多久啦?习不习惯啊?北京这鬼天儿还受得了吧?到咱这儿做了多久啦?跟这儿住着习不习惯啊?有啥不习惯的就说,甭客气。”

潜潜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摸不透真假,只能点头微笑,心里却是真真切切地懂了,这儿也好,北京也好,都是人家的。

乔虹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女孩,眼下在澳大利亚墨尔本读硕士。她其实只比李昂大了七八岁,但她浓妆艳抹,身材丰腴,衣着打扮也成熟,看着倒有三十多岁。可她一旦撒娇发嗲起来,又像个少女了,家里谁都得让着她。李昂每次见到她,心里都忍不住好笑,明明是姐姐,看着却像姑姑,相处起来又像妹妹。

乔虹不漂亮,但那股潇洒劲儿和大大咧咧的做派让人过目不忘。乔虹离婚据说是因为受不了丈夫李崇翰的犟脾气,但没人晓得到底他俩谁受不了谁。全家唯一还受得了乔虹的是严老太太。

严爱芬对别人再是傲慢、刻薄、高标准、严要求,对这个长外孙女是百般迁就和疼爱的。乔虹小的时候,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她是严爱芬亲手带大的,一直受宠。哪怕如今都奔三十了,到了老太太面前还是做回小姑娘。

这不,乔虹从国外回来,专程跑到老太太跟前来撒娇、发脾气,“澳洲那个破农村,闷死人了……”“外国男人都太抠门了,比中国男人还抠……”她所有的脾气都发得乐呵呵、喜洋洋,老太太可爱听了,边听边笑。

5.

还有一个受得了乔虹的人是李家老三,李慎止。

潜潜第一次见到李慎止是在国庆节那天,严爱芬张罗家宴。

下午潜潜在厨房忙着,忽然听见有人打铃,庄阿姨去开了门,接着就听见乔虹怪叫起来:“哎哟喂,哪儿来的脏人啊,一屋子的脚味儿、汗味儿,臭死了。”

潜潜一回头,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性身影从外面一晃而过,接着一个男中音道:“妈的累死了,今儿约了哥几个踢球去了,几年没踢了,不服老不行啊,才踢半小时,气都喘不上了。我先冲个凉啊。”

来者就是潜潜听他们说起过的李慎止。

其实乔虹应该管李慎止叫小舅,但这两人从不讲辈分规矩,一见面就互相抬杠,彼此都用最刻薄的话去损对方。

他们的对话时常是这样的:

“哟,瞧这满面桃花的,又情窦初开了?”

“可不么。”

“什么货色呀?带出来溜溜。”

“带出来怕吓着你。”

“我什么世面没见过,吓着我?要么你一拖二,我服。”“一拖二怎么着?我还一拖三呢。”

“嘿,这世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涝死,说你自己呢吧?手机叮呤咣啷响个不停。”

“都是些妖艳贱货,不作数。”

要是乔虹接个电话,讲几句英文,慎止就在旁边酸,“港台的不过瘾了,找上大洋马了?哪儿的大洋马呀?澳洲土著?是不是一脸一身的红毛啊?”

乔虹不理他,他就继续说:“红毛猩猩脾气好不好?是你对手不是?可别又像台湾佬那样被你吓跑了。”

乔虹为啥离婚据说慎止最清楚。两人喝过一场酒,谈了一场心,乔虹就利索地去把婚给离了。后来谁要问慎止,乔虹为啥离婚,慎止就嘻嘻哈哈地说:“她见天儿对人台湾小老公颐指气使,人唱着‘起来,不愿做努力的人们’就爆发了呗。”又道:“话说回来,咱虹虹出身名门,千金大小姐,就该脾气大、谱大,使唤使唤他怎么了?多少人排着队想让咱虹虹使唤呢。”

奇就奇在这里,慎止和乔虹见面就掐,背后说起对方却都是自家人拉偏架式的袒护和娇纵。

饭桌上他俩要喝起酒来,就没别人什么事了,他们自有他们的小世界。连沈清华有一次都忍不住说,他俩倒更像一代人。

慎止冲完凉,趿着一双木拖鞋,循着饭菜香溜进了厨房。他换了件干净T恤,衣领竖着,下面是条中裤,露着右小腿外侧纹的一条海豚,海豚是从浪花中跃起的样子,覆盖了整片小腿的皮肤。全家就只有慎止有纹身,老太太最恨这些玩意儿,头回看见的时候说——当我没生过你。

慎止进厨房一看到潜潜,愣了,随即笑起来,“哟,哪儿来的小娘子啊?这么白,这么嫩。”

潜潜正在一条条地炸小黄鱼,听见这话,手一抖,油锅里刺啦一下。

乔虹在一旁笑嘻嘻地打趣,“东北的,跟你老婆一个地方。”

慎止没正经地笑,“东北好啊,我最喜欢东北姑娘了。东北哪儿啊?”说着就凑上来盯着潜潜看。潜潜低着头往后缩。

“嘿,躲什么呀你?未必我就比日本鬼子还吓人?”

潜潜心想,你以为你不比日本鬼子吓人呢。

潜潜来不及开口解释自己不是东北人,慎止已经大大哈哈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圣旨。圣旨到,就是皇上到。以后见我别躲了啊,得跪。”

潜潜给面子地笑了笑,心想这男人一把岁数了还这么轻浮,不知是干什么的。

李慎止是干什么的?用庄阿姨的话说,他什么都干,又什么都不干。

帮人拿地皮,找关系,承包施工队,买卖房子、汽车,请客吃饭,做演员经纪,帮制片人拉赞助,帮赞助商拉皮条,算是什么都干。但他没单位,从来不上班,所以也算什么都不干。他钱没少挣,但他从来不说自己在挣钱,都是在“帮忙”,干什么都是“帮人一忙”。

慎止见潜潜不搭理他,便继续扯,“咳,主要是我一帮朋友,都是南方人,前后鼻音不分,整天圣旨圣旨地叫我,让他们叫惯了就真成圣旨了呗。”他眼睛盯着潜潜,眼中的笑意流里流气的。

潜潜把炸得脆脆的一盘小黄鱼端到饭厅。慎止一路跟着她,顺手从她手上的盘子里捞起一条鱼,就着手吃,一边吃一边说真香。潜潜眼看着摆得整齐的一盘鱼出了个缺口,但也不好说什么。

乔虹骂他:“偷腥的贼猫!”

慎止吃完鱼,抹抹嘴,到客厅转一圈,见李昂坐沙发上在看书,《黑猩猩的政治》,“呵”一声,“大侄子,最近对动物感兴趣了?兴趣可真多。”

李昂就笑笑,不屑跟人一般见识似的,放下书招呼一声:“小叔。”

慎止朝饭厅摆摆下巴,“新来的小保姆啊?水灵灵的。有十八岁没有?”

李昂答非所问地说:“奶奶请来照顾小依达的。”

乔虹说:“这个色鬼,见到漂亮姑娘就搭讪。”

慎止贼笑,“见到漂亮姑娘不搭讪,那叫没礼貌。”

乔虹白他一眼,“你岁数够做人家的爸。”

“那又怎么了?看看人家杨院士……”

李昂站起来说:“一会儿开饭了,我去请奶奶下来。”他像是没兴趣参与二位的闲聊,给那他们腾地方,请他们继续。

开饭前,老太太刚一坐下,看见那盘小黄鱼,心里默数了数,数完狠狠盯了一眼潜潜,鼻子里冷笑一声,“真吉利!”

潜潜本来炸了十四条小黄鱼,给慎止抢着吃掉一条,所以上桌后盘子里只剩下十三条了。老太太最忌讳十三,家里人人皆知,但原因一直是秘密,似乎是和她早逝的丈夫有关。

潜潜涨红了脸,想辩解又不敢。

倒是乔虹说了一句:“还不是那只偷嘴的猫,没上饭桌先动手。喂,贼猫,鱼好不好吃啊?”她朝慎止抬抬下巴。

“那还用说嘛,这新来的小姑娘手艺真不错!你们要再不开饭我可全给吃了啊,一条不给你们剩。”慎止说着又抓起一条小黄鱼放进嘴里大嚼,盘子里顿时变成十二条。

乔虹和慎止一哼一哈地就把局面给化解了,潜潜心里是感激的。虽然这家的老祖母有强迫症,脾气古怪,又刻薄,但她的晚辈们倒个个是随和而通情理的人。潜潜这样想着,不由得朝慎止看了一眼。

恰好此时慎止也朝她看过来,潜潜撞上他的目光,心跳骤然炸了一下,他的目光好烫、好粘。

饭后,潜潜收拾桌子,到厨房洗碗,慎止又晃来晃去地跟着她搭讪,问她叫什么名儿,多大了,说看出来她不是东北的,问她到底是哪儿的人。潜潜本来就忙,此刻装得比实际更忙,就是不去搭理慎止。她不搭理他,他也能自己聊下去,“那谁”、“那谁”地叫她。要是有厚脸皮大赛,他保不齐能夺魁。

潜潜不搭理慎止的主要原因是,她拿不准自己该是个什么态度。这个家里有等级,有分工,她是个最底层的小保姆,就是个打工妹,从来没人像慎止这样跟她闲话家常,还话个没完。

潜潜手上忙着,心思也不歇着。她想这人一身衣服不便宜(她不知道那叫Ralph Lauren,但觉得那标志眼熟,知道是好牌子),但品位可不咋地,竖着个领子耍帅,跟镇上开录像店的马二叔一个样子。港台片邪风一刮,村里镇上不干正经事的男青年男中年都把T恤领子这样竖起来,还真有不少小姑娘是喜欢这种的。

慎止不知道潜潜在腹诽他,一直夸潜潜,说潜潜贼漂亮了,气质贼好,皮肤贼细腻,怎么不去当演员啊?当演员准成明星。又说回头给她通通路子去,到北电学表演去。

潜潜知道不该拿这话当真,但眼见李慎止说得信誓旦旦,一时对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逗逗自己的倒不太有数了。

潜潜的心思还在飘,慎止又吆喝着跟沈清华聊上了:“怎么找了这么漂亮一小保姆啊?赶紧拉组里上戏去啊。见天儿找女演员,这一现成的倒搁在家里煮饭洗衣裳,白瞎了。”

潜潜只管埋头在水池上洗碗,眼皮也不抬一下。水龙头哗哗响得厉害,她听不清沈清华在客厅里回了一句什么。她把李慎止刚才的几句话又回味了一边,心里耐不住有点飘飘然了。

晚上,庄阿姨对潜潜说,李慎止那厮,十句话里有九句不能信。他就是个忽悠大王。

庄阿姨在李家做保姆十来年了,知道不少他们的底细。

庄阿姨说,李慎止从小就是块坏料,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溜进老师办公室,把老师泡的茶叶茶倒掉,往茶杯里尿尿,害得一个五十多岁的男老师喝了他的尿后气得差点心脏病发。中学的时候,一次他带着一帮小兄弟堵女同学放学,强迫人家女孩子坐他的自行车回家,被人家长告到学校后,还抵赖说有流氓骚扰女同学,自己是见义勇为。也不知他那张嘴皮子是怎么翻的,竟把同学、家长和老师都说得无言以对,到底谁是流氓最终成了扯皮。“总之”,庄阿姨总结性地说,“见到这人躲远点没错,跟他沾上了讨不到好。”

潜潜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李昂,张口就问:“那其他人呢?”

庄阿姨不解,“什么其他人?”

潜潜问,这家里的其他人,能不能信任,需不需要躲远点。

庄阿姨没听出潜潜实际上想问什么,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没事少说话,多干活,总不会错。” qFVDiI3To94EPvcnYtNsJQWh6QCWPXnrLxnw7s4lsJ+DNI09ZWtwfIJW/Dx+5Dd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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