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潜潜当然知道老太太看不惯她,因此她大气不敢出,被庄阿姨领进保姆房的时候还小心翼翼,蹑手蹑脚。
保姆房里有两张床,靠窗的一米五的席梦思大床是庄阿姨的。靠门口的那张一米二的铁架子小床(显然是后添的),是给潜潜的,硬板床。没进过职场的潜潜此刻也领略了职场的森严等级,新员工和老员工的待遇当然是不同的。
但整体上待遇是好的。虽是保姆房,但房间的面积比表兄家的尾房大了两倍不止。最让潜潜高兴的是,还有独立的卫生间。
说起来,潜潜还从来没正儿八经地用过俗称抽水马桶的坐便器。小时候她上的是村里的茅房,那臭味、那满地的草纸、污渍、蛆,是童年时代的噩梦。后来家里盖了新房,修了独立卫生间,但装的还是蹲坑,跟公厕的一样。妈当时说,家里人多,以后哥弟都娶了媳妇生了仔,家里人就更多,蹲坑卫生又方便。潜潜来北京后,发现表兄租的公寓房子里竟然也是蹲坑,并且不知经历过多少代租客,一些可疑的斑驳污迹怎么也洗不去。一直到了那糊涂老头家,终于见着抽水马桶了,但潜潜不愿跟老头共用一个坐便器,每次还都是把坐垫圈掀起来,蹲在上面解手,结果比用蹲坑还吃力。
如今看看眼前这间卫生间,如此的干净、明亮、整洁,还飘着淡淡的、清爽的香味。潜潜第一次知道,如厕的地方也可以是香的。更让她吃惊的是,马桶的坐垫圈旁边有一排看起来很高科技的按钮,按一下就能加温,冬天也不会冻屁股。再按别的按钮,还能自动消毒什么的。潜潜听人说过,看一座城市的文明程度如何,就看它公厕的清洁度;看一个家的经济条件如何,就看这家人花多少钱装修他们的卫生间。瞧瞧眼前,一间保姆房的卫生间都装了带加热、带消毒的抽水马桶。潜潜知道自己找到金饭碗了。
潜潜的金饭碗是每月两千五的工资,包吃住。她粗粗一算,一年能攒下个毛三万块钱,干十年就能攒下三十万,够去福州、厦门给自己买套房子了。此时的潜潜对经济形势还一无所知,不知道十年后三十万的房子都涨到三百万了。
潜潜老早就知道,长得漂亮是女孩子很大一笔本钱。
但她要到挺久之后才明白,只有在演艺圈或情色市场,漂亮才能兑现;在生活中,漂亮弄不好就坏事。
小姑娘李依达有一次就对潜潜说:“你真好看。可是我太奶奶不喜欢好看的女人,估计你也待不长的。”
潜潜虽然被小姑娘的成熟与坦率吓了一跳,但还是温柔地笑笑,回答她:“不能以貌取人啦,能把事情做好就能待得长。”
李依达四岁八个月,粉妆玉琢的小人儿,一张小嘴很会说话,常逗得严爱芬大笑,把她搂在怀里不放手。小姑娘自己都会说:“我是太奶奶的心头肉。”
据说这是她妈乔虹教的。乔虹自己管严爱芬叫奶奶,让女儿管严爱芬叫太奶奶。严爱芬也逢人就说,这是我女儿的孙女,有时逢人又说,这是我孙女的女儿。
潜潜一开始听着总别扭,在心里把老太太的话纠正一遍,应该是“我女儿的外孙女”,或者“我外孙女的女儿”。后来,庄阿姨告诉潜潜,在老太太心里,慎言那个犯了错误被抓去蹲二十年大牢的丈夫早就什么都不是了,乔虹那个离了婚的台湾小丈夫也已经什么都不是了,眼下这个名叫李依达的小姑娘是百分百的李家第四代长孙女。
依达从小养尊处优,性格很开朗,第一次见到潜潜,就老三老四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潜潜回答:“我叫林潜。”
依达说:“我叫李依达。我怎么觉得你的名字有点奇怪啊?”
潜潜故意逗她,“我觉得你的名字也很奇怪啊。”
依达哈哈笑起来,说:“那我们就可以做好朋友了。”
潜潜也笑,说:“好啊,那样真好。”她心想这孩子倒挺可爱的,好伺候。
依达又说:“我觉得你应该改名字,叫李林潜,这样我们就是真正的好朋友了。”
潜潜笑着哄她:“行,就听你的。”
没想到的是,小孩子变脸比变天还快,前一秒是还乖巧可爱的小天使,下一秒就可以变成蛮不讲理的小恶魔。她玩到兴头上的时候,根本不听话。潜潜叫她做什么都不听,叫洗澡不洗,叫吃饭不吃,得满屋子追着跑,追得潜潜恼了,忍不住嘀咕:“这小丫头,太没规矩了吧。”小姑娘嚷道:“你敢叫我小丫头?那你就是大丫头!”潜潜又被逗笑了,点一下她的额头,“这么小就这么坏,长大了可不得。”
潜潜是随口打趣,一点恶意也没有。谁知小姑娘转脸就去跟老太太告状了,说小林阿姨骂她是丫头,还说她坏。
严爱芬把潜潜叫到跟前,和颜悦色地问:“怎么回事啊?没规矩了?不想做了?”
潜潜懵了,不晓得老太太为了啥事突然翻脸。
老太太翻脸比翻书快,语速却是极慢的,“咱依达是金枝玉叶,是你随便能骂的吗?丫头?你说说,到底谁是丫头?”
潜潜百口莫辩,只得把错先认下来,“是……是我不好,我说错话了。”
老太太慢悠悠地笑了,“知道错了就好。小丫头,学做事前,先学说话。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回头好好跟你庄阿姨请教请教。”
潜潜连连答应,头垂得低低的,心里算是知道厉害了。
东方维也纳在北五环外,整个别墅区环境优雅,配套设施齐全,就是没车出不了远门。好在潜潜在李家吃住全包,也不用出门。
潜潜的主要职责是照顾小依达,接送她上幼儿园,以及“百搭”,即做庄阿姨的替补,哪里需要她,她就在哪里出现。
没几天,潜潜对环境也熟悉了。幼儿园就在小区旁边,来回要不了半小时。小区里有大大小小的别墅几十栋,最近的一户邻居是加拿大籍华人,女主人带着两个男孩生活,家里也用着两个保姆,男主人据说在香港工作,两地跑。女主人跟沈清华关系不错,有时会送来自制的巧克力或者饼干蛋糕什么的。沈清华还有个当医生的闺蜜,也住在这个小区,有时也会来串门,就当自己家一样。潜潜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邻里关系,很羡慕。在老家,妈为了邻居老王家的鸡吃他们家的菜,三天两头跟老王家的媳妇吵,有好几次还差点打起来。
李慎行是个官。什么官?挺大的官,大到庄阿姨也说不清。直到蛮久以后,有一次李慎止口无遮拦地说,你们海里如何如何,潜潜才大约明白,李慎行在中央领导财经工作。丈夫在外做大事,自然,家里的财经工作就让妻子领导了。李慎行的妻子沈清华是个电影编剧,也做制片人,制片人也是管钱的,一家子都是管钱的。他们的儿子李昂这年升高三,在一所重点高中读理科重点班。潜潜想,重点中的重点,那是学霸中的学霸,万里挑一的人才。会不会是个书呆子呢?却不是。李昂是个清俊斯文的男孩子,身材修长,肩宽腰窄,个子比他父母都高,一看就是从小受了严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很讲究礼仪,平日里话不多,有种超乎他年龄的成熟与老练。
时间久了潜潜便看出来了,这个家里,地位是男主人高,但钱是女主人挣得多。沈清华是个能人,长得也好看,四十多了,保养得不错,说三十五六也让人信。跟潜潜从戏文和小说里看来的女主人不一样,沈清华不刁钻、不刻薄,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起话来柔声细语,不疾不徐,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凡事都拿捏得住的女人。过去潜潜有个误区,总以为有事业的女人肯定不温柔。现在她懂了,越是办大事的女人往往越温柔,这叫绵里藏针。像那些个女老总、女领导,说话都是淡淡的,好像天大的事儿到了她们面前也不是事儿,四两拨千斤地就打发底下人俯首帖耳、赴汤蹈火了。潜潜又想到了自己的妈,那嗓门就是一副大喇叭,却连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支使不动。
做编剧的,写一个剧本就能挣好几十万,拍一部电影,制片人赚个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也是小意思,要是影片卖座,或得了大奖,那各种收入就更多了。这些话是蓉蓉对潜潜说的。潜潜从庄阿姨处也隐隐约约地证实了蓉蓉并非妄言。看到了人与人的差距,就难免感到人生黯淡,潜潜想,她自己的妈一辈子也没挣到过人家写一个剧本的钱,但若拿这话去告诉妈,妈准不屑。妈会说,她儿子生得比人家多!在妈的心目中,做女人最要紧的是生儿子,谁儿子多谁赢。
不过潜潜可不信妈那一套。潜潜觉得时代不同了,女人不能做行走的子宫,女人要有自己的追求,要有自己的事业和财产。只可惜,她先天差了些,十八岁了,既无拿得出手的学历,又无实实在在的一技之长,还无家庭背景、社会关系,她的理想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她什么时候才能挣到那么多钱呢?什么时候才能给自己买房子呢?她对着自己一个追问又一个追问。做个小保姆,大概一辈子也赚不到几十万吧?其实她也不比妈强,她和妈是一样的命。再说了,现在十八岁给人做小保姆,二十八岁、三十八岁了,还做保姆?做成庄阿姨那样?只求有地方住,有东西吃?这是活着的最低标准了。难道要一辈子为了最低标准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