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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I

公元前43年3月20日,帕布留斯·奥维德乌斯·纳索出生于苏尔墨,即今天的苏尔蒙那。就出生地而言,奥维德是幸运不过的,因为他的超乎寻常的想像力,即使不能完全归功于已在他的诗歌里充分展现了的这个城镇的灵气与典雅,却也与他早年的生活环境密不可分。

的确,苏尔墨饱吸了大自然的灵秀之气。如奥维德所述,她的草场富饶而凉爽,她的田野盛产庄稼,她的土壤特别适合生长葡萄与橄榄。条条小溪从山峦的深处涌出,潺潺地流淌在她的肌肤上。溪里的水流清凉透明,因而被诗人亲切地称为“凉爽的苏尔墨”。即使在夏天,整个意大利已是酷暑难挡,但苏尔墨的草原上依旧青绿一片,空气清凉而怡人。

奥维特的家族为世袭骑士(贵族),拥有的财富即使不多,却也是一笔不菲的财产。对于自己的高贵出身及家族的光荣传统,诗人甚感自豪,总是处心积虑地向世人暗示,他家不是暴发户,不是如我们今天所言的靠在战争中大肆掠夺而一夜暴富的新贵。

奥维德仅有一个年长一岁的哥哥。像其他贵族的后代一样,他们在父亲的庄园里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照。尚在年幼时,他们就被送到罗马深造。

按照父亲的意愿,他们兄弟两人应该成为未来的雄辩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被送往当时最有名的演讲艺术家——拉特罗(Porcius Latro)与福斯科斯( Arellius Fuscus)——家中,学习雄辩艺术。

这是因为,在奥维德时代的罗马,虽然伟大的政治演说家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但演讲术仍为人们看重,有百利而无一弊的演讲学派或演说沙龙,仍然是众人所趋之处。

哥哥卢修斯矢志于钻研这门艺术,只是奥维德心有旁骛。他也曾按照父亲的意愿而努力使自己成为一名演说家,但收效甚微。一位塞内加长者说道,他曾亲耳听过奥维德在其老师福斯科斯面前进行过一次演说,但得到的印象是,奥维德关注得更多的似乎是语言的优美度,而不是它们的论辩力。

事实上,他的演说更像是一首没有韵脚的抒情诗。

奥维德坦言,自己也曾尽力尝试用散文表达观点,但总是于不经意中滑向诗歌。他“每当念到数字时就口齿不清,”因为他一直心仪缪斯女神,只想成为一个诗人,根本不愿当律师。

少年奥维德如实地将自己的志向告诉了父亲。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他的父亲当时是多么懊丧。作为一个固守家庭传统的乡绅,他想将自己所拥有的每一个铜板全部用在刀刃上,因而,我们很难期望他为儿子投资诗歌。

这位父亲坚定地认为,如果将诗歌作为业余爱好,倒是个不错的品味,但要将其视为职业,只怕填不饱肚皮。

奥维德似乎也在刻意迎合他的乡绅父亲,认为他完全有理由轻蔑那些“写东西的家伙”,而且他在表达这一观点时,态度还相当坚决。至少有那么一阵子,我们的诗人曾经违心地练习过雄辩艺术,与他的缪斯女神背道而驰。

显而易见,如果他的父亲固执己见,奥维德至多成就一个平庸的职业律师,在某些并不重要的政府机构里混口饭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终有一天会告老还乡,再次回到苏尔墨,在那里靠地租和退休金打发越来越难捱的每一个日夜,就像当时的大多数公务员一样。

如果他的这位谨慎而又稳健的父亲真要让他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这个世界就将失去一位最讨人喜爱的诗人,意大利、法兰西和英格兰的文学也将变得贫乏而无味。

不过,在奥维德十九岁时,他的兄长卢修斯突然夭亡。这场变故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形势格局。

奥维德对其兄长之死是否痛心,我们尚未找到怀疑的依据,但其死亡显然大大有助于缓解奥维特之父对他当诗人的压力,因为从成本上考虑,原本供给两个人的费用,现在只供给一个人,虽不说绰绰有余,却也是相当宽松。

毫无疑问,奥维德非常及时地旧弦重弹,以其极具说服力的口才死乞白赖地恳求父亲。他的天赋与所接受的训练也大显神通,使他能在嘴巴笨拙的父亲面前巧舌如簧,为自己的未来展开辩解。

这位父亲的脑袋瓜子也终于开窍,开始恢复其理智的思索,明白强扭的瓜儿不甜这一铁定的道理,一锤定音道:既然儿子想当诗人,自己又何必勉为其难,硬让他当一个演说家呢。

奥维德是否按其父亲曾经为他设计的蓝图前往雅典继续进修值得推敲,但对于一个读书人,尤其是对于我们的这位诗人来说,去雅典深造一事无疑使他锦上添花,朝他所向往的境界迈进了一步。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去了雅典,就像今天一个普通公立学校的男生背上行囊,跨入牛津或剑桥的大门一样。

至于他在雅典都干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对自己的隐私一向毫无隐讳的奥维德非常满足地告诉我们,他在那儿的惟一目的是学习。

起码说,正是在那儿,他饱览了荷马、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和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作品。

在那个年代,通晓希腊的学问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标志,而希腊的学问他肯定是通晓了。然而,无论他学到什么或没有学到什么,我们在今天要想主题鲜明地勾画缪斯女神的这个孩子,都是不可能的。

不过,我们可以确信无疑的是,对于这个矢志于读书的年轻人来说,他既不会对好运托付于他的这座城市无与伦比的美丽无动于衷,也不会对该地区的迷人景色麻木不仁。阿提卡细腻而又辉煌的氛围、滋养葡萄和橄榄树的肥沃土壤,无疑使他如归故里苏尔墨一样。

雅典之行之后,他与另一位有志于诗歌艺术的年轻人,梅塞尔(Pompeius Macer),结伴旅行。在这些漫游中,两个年轻人悠然自得地观赏了西西里及位于小亚细亚的几座希腊名城,并在阿克那里翁和忒奥克里托斯 (Theocritus)曾从中汲取灵感的汩汩泉水中洗涤他们的心灵。

前后加起来,奥维德离开罗马的时间差不多有三年之久。

回乡之后,可能是在父亲的支使下,他谋求并得到了某些官职。这些官职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奥维德来说,却使他有机会进阶财政司,成为这一衙门的主管。这一衙门直属于帝国,虽说其重要性已较昔日有所下降,但由于与国库有关,可以在长老院享有一席之地。

他担任过三执政之一。此职务相当于近代的法庭推事。他还担任过十大行政官之一,主要审理私人诉讼。

然而,如果父亲因此而大喜过望,认为这些职务有可能改变儿子做诗人的初衷,那么,他注定会大失所望的。就在奥维德看上去是在尽职地履行这些公职所赋予的义务,就在他的父亲误以为自己的儿子正在奔向一个远大的前程之时,他突然谢绝了推事的职务,同时解下了上院未来成员所应佩带的宽紫色缎带,转而系上标有市民身份的窄条佩带。

换言之,他决定从眼前的岗位上退休下来,正式过平民生活。这一举动显然出自爱好的召唤。他宁可沉湎于自己的业余艺术爱好,享受社交消遣,也不愿因担任公职而招致个人自由的缺失。

在他非常年轻时,也或在他依旧是一个孩子时,奥维德就奉父母之命与一个姑娘结婚了。就我们目前所知,这次婚姻迅速解体,奥维德迅即再婚,新娘是埃特鲁斯坎地区的法里西镇人,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对于第二位妻子,奥维德的态度似乎是恭敬多于爱情。尽管她的德行无可挑剔,但他的第二次婚姻并没有因此而比第一次有所延长。

这是因为,在早期的日子里,他似乎将自己的全部感情投入在一个情妇身上。在他的早期诗作《情人》里,他所赞美的女子名叫科林娜。

然而,究竟谁是科林娜,我们不得而知。显而易见的是,她既不是西多尼乌斯(Sidonius )坚定推断的朱莉娅,也不是一个子虚乌有的梦中人,而是确有其人。

至于科林娜在奥维德心中的统治地位究竟持续多久,今天的我们也只能推测。极有可能的是,她的影响一直持续到奥维德遇到另外一个姑娘,也即他的第三任妻子之前。

一切似乎是,我们的诗人对其第三任妻子是真诚相恋的。

这一次婚姻的果实是帕里拉(Perilla),他们的女儿。在公元8年奥维德遭到流放时,这个女孩正好芳龄二十。由此推算,他们的结婚时间应该不会晚于公元前12年。

奥维德的住宅位于罗马城区的丘比特神殿附近。在这里,他一直住到自己年满50岁。期间,他时不时地回到苏尔墨,在自己的乡居里休养生息。

对于奥维德来说,一切似乎都是完美无缺的,他也应该成为一个真正幸福的人。这是因为,他不但拥有即使在那个才气横溢的社会里也依然光彩照人的天赋,而且并不穷酸。家中的财富虽不充裕,却也够他挥霍。

更为重要的是,他在当时的社交场合里独领风骚,不但受到男人们的欢迎,而且是众多女人崇拜的对象。甚至罗马的最高统帅奥古斯都大帝,对他也是笑脸相迎。

从某种意义上说,奥维德简直就是上天诸神的宠儿。

然而,就在他的运气指数达到人生的最高点时,来自罗马皇帝的一纸法令却从天而降,一夜之间就将这个光耀得使人晕眩的时代宠儿,这个优雅得几近精巧的酒色之徒,逐出罗马,赶到尤克西奈(Euxine)的一个名叫托米(Tomi)的小镇上。

这是一个紧挨多瑙河入海口的偏远小镇,在当时应该算是帝国的边疆。这个从天而降的判决虽然严厉得有点过分,但也远没有我们现在所认为的那样可怕。

从实际上讲,我们甚至不能称其为流放,只能称其为一次极其一般的放逐。

这是因为,他并没有因此而丢失公民身分(这一点非常重要),也没有被剥夺财产收益(这一点更重要)。这且不说,他还享有继续与朋友们通信的权利,还始终怀有得到宽恕、重返故土的希望(唉,痴心梦想!)。

然而,对于一生都在走运的奥维德来说,即使这么一次小小的处罚,都应该称得上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首先是安全。这个小镇在当时算是一个充满敌意的荒蛮之地,时刻受到野蛮部族的威胁。

其次是气候。这里寒意袭人,大雪从年头直到年尾,似乎没有全部化完的时候。冬天来临时,寒冷将罐里的酒水全部冻结,将宽阔的多瑙河完全封住,从而为前来烧杀抢掠的荒蛮部落大开方便之门。

也许奥维德对周围环境的描写有点言过其实,希望能够以此打动皇帝的恻隐之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希望一点点地转化为绝望,并终于在公元18年,也即他60大寿之即,在生命的最后一声悲天悯人的长叹声中化为泡影。

关于他为何遭到放逐,恐怕永远是一个谜。至于他在《爱的艺术》中的言论,不过是一个托词,什么人也骗不了的,当然也骗不了奥维德。

这是因为,无论何时,只要提到自己这场不幸的表相原因,他总是隐晦地影射某个他从未揭示其真正面目的人。他喋喋不休的只有两个字,一个是“卡门”,另一个是“过失”。“卡门”指的是《爱的艺术》,但什么是“过失”,他始终没有披露。

不过,人们通常认为,他极可能因某种方式冒犯了利维娅,并最终在这个可怕女人的阴谋下被迫走向那个偏远的小镇。

真情也许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奥古斯都大帝自感来日无多,审视当时世界的眼界便开始挑剔,最终将目光聚焦在日益增加的淫荡和腐败方面,意识到这些邪恶不但侵入皇室成员,而且连严厉的立法也奈何不得。

于是,他决定枪打出头鸟,在花天酒地的社交圈子里找出一个杀一儆百,重振道德。这个倒霉蛋儿就是奥维德,因为无论从才华上还是影响上,他都应该称为这群人中的佼佼者。

而且,极有可能的是,奥维德在年轻的朱莉娅与西拉奴斯的通奸事件上无法洗脱自己。

按照罗马的律法,这对犯下私通过错的恋人最终被判为死罪。如果考虑到这一层,奥维德受到的惩罚仅仅是一次不痛不痒的放逐,应该算是从轻发落了。

II

奥维德在拒绝刑事推事一职后一头扎入罗马市的社交圈里,在那儿开始其走向女人内心世界的征程。他的爱情诗歌堪称描述女性心理的巨作,也是世间最为辉煌的作品之一。

长期以来,罗马帝国内部纷争不断,权力角逐惨烈。最后,诡计多端、城府极深的奥古斯都终于在群雄逐鹿之后成为胜利者,彻底宣告了一个流血冲突、明争暗斗的动乱时代的终结。

长期压抑人们心灵的冲突阴影最终消亡,随之而去的是最后一点政治自由。不过,由于人们过于沉浸于对行将到来的和平与安定环境的欢庆,这一点小小的损失便被忽略不计,或暂时被忽略不计了。

奥维德得以施展才华的年代特别适合于耕耘艺术。这是一个充满奢华、享受爱情快感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高雅、精致的时代。奥维德是这个时代中的一个精英,又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他满怀激情地投身于这个充满灿烂、富于诙谐的社交圈中,迅速地与之融为一体。

在这样一个社交圈子里,他注定将以自己的优美诗篇名垂千秋,也注定将以非凡的气质赢得圈中成员的真心赏识。事实证明,他的成功是巨大而立即的。

作为一个富有教养的饱学之士,身负上天恩赐的横溢才华,似乎没有哪家的门槛可以高到足以将其拒之门外的地步。他非常健谈,总是面带微笑,因而总能博到女人的青睐。这一点使他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个能够洞悉女人内心世界的学者。

奥维德首次公开发表的作品是一部诗集,里面收录有三首诗,开篇之作就叫《爱的艺术》。

正如诗人自己所述,起初,诗集共由五卷组成,后来才压缩成三卷,其中构成诗集主体的是献给他的情人的《恋歌》。

如前所述,他在《爱的艺术》里盛赞的科林娜是何许人也,我们不得而知。

显而易见的是,她是一个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女人。在他早期所写的一首恋歌里,奥维德以优美的诗歌语言将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献给了这位姑娘。他信誓旦旦地说:“我绝不是那种同时爱上一百个女人的男人,也不是专与女人调情的轻薄之徒。在我今后的生命之河里,无论命运之神为我安排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情节,我都将呆在你的身边,勇敢地接受它们,直到生命的尽头。”

在他锲而不舍的追求下,科林娜终于俯首就擒。奥维德可谓是志得意满,简直像攀上七重天似的。

唉,情人的誓言是多么脆弱啊!再翻过两页我们就会发现,他开始为自己因一时的暴怒而对她动粗大加忏悔。

然而,他们很快又尽释前嫌,再次成为忠实的朋友。在一首特别优美的诗歌里,他责备黎明女神来得太早,使他不得不离开她的怀抱,承受与她分手的不可承受之重。

奥维德所处的时代与今天我们所处的时代相差无几,女人无一不是时尚的奴隶,整天忙于挂耳璫、剪头发、固发型、染指甲等。在致科林娜的一封短信里,他唠唠叨叨地责备她的现状,说她由于过多染发和卷发,搞得头发都快掉光了,不得不借用一个由日耳曼女奴的头发做成的假发套以掩盖自己的秃顶!

唉,那时有多少个情人都在痛惜他们的科林娜之类由于无知的任性而剥落天赐于她们的光环啊!

刚刚还信誓旦旦地发誓效忠科林娜的他,在此后的几页里已活脱脱地成为一个朝三暮四的无赖,坦然承认无论是什么样的美人儿都能令他心如火焚。

看,眼前走来一位羞怯而又端庄的姑娘。够了,他的欲火已经点燃!哦,一个卖春的姑娘走了过来。太棒了,她注定娴熟于性爱的艺术!这个姑娘富有教养,他真的爱上她了,因为她实在聪明得可爱。那个姑娘虽说教养不够,但她的肚脐实在迷人。又一个女孩告诉他,他是一个棒得不能再棒的诗人,他的诗远远胜过卡里玛库斯(Callimachus)的。真是个美妙的姑娘!眼前的这位姑娘则告诉他,称他根本不是一个诗人,可他多么渴望将她揽入怀中啊!

无论是黑发还是金发,是高还是矮,是苗条还是丰满,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还是经验老到的娘们,他都爱慕她们。

“总而言之,我爱整个罗马的所有美人儿,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也不想漏下。”

然而,“臭男人一向欺骗成性”,如果这一句话属实,那么,下面的诗句也应该是有根据的:

女人若不水性杨花

男人就不为她痴狂

这是因为,在紧接着的一首恋歌里,我们发现他开始谴责一个情人,说她对他虚情假意,不是真心:“我看到你凝视他;我看到你在桌子上用酒写字以明心迹;我看到你吻他的样子,而你还以为我睡得正香呢。吻得多深呵!绝不是姑娘在吻兄长,而是一个痴迷的情妇在吻一个梦中的情人!”

然后,他们言归于好,她开始亲吻他。她吻得那么痴迷,那么充满肉欲,他的猜疑之心又被勾起,因为他想知道,她的完美的接吻艺术究竟来自何处。“难道不是那个家伙教会她的吗?也许是在床上教的呢!”

接着,科林娜开始指责他,说他与她的女仆塞帕茜私通。他恼怒异常,对天盟誓,说他蒙受了天大的委屈,说他是多么无辜啊,说也亏她想得出来,他怎能与一个伺候人的下人干出那样的事情呢!

然而,等到与塞帕茜单独在一起时,他马上以惊愕的语调问道:“她怎么发现此事的?是谁或什么东西让我们露出马脚了呢?谢天谢地,现在总算把她瞒哄过去了。我的这一招真还救了你一命,现在该是你奖赏我为你所做的一切的时候了,我的黑美人儿,我的塞帕茜,今天再让我满足一下吧。什么?不肯?如果是这样,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我这就告诉你的女主人,告诉她我们所做的一切,还告诉她我们是何时、何地并以何种方式干的。”

我们敢肯定的是,塞帕茜是不可能抗拒到底的。于是,他们的好事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本章的结束。

奥维德可以“抵御一切,只除去诱惑”。然而,在罗马,遍地皆是诱惑。他爱科林娜——以他自己的风格。然而,他们的爱情总是伴有插曲,有时是因为他,有时则是因为她。

她总是心态平和地安慰自己。他也是,可怜的家伙。

但他不愿放弃她。

“我简直是忍无可忍了,”有一天他终于大声叫道,“我真的忍无可忍了!我对你完全失去了耐心。我们现在就一刀两断。是的,我们不再亲吻了,再谈下去也没有什么必要了。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动心的,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疯子了。”

能说出这些是多么勇敢啊!

然而,它们刚一出口,他就如鲠在喉,开口吟诵起一首悔过诗来。“哦,我的驿动的心啊,”他高声吟诵道,“它绞动得多么激烈,一会儿是爱,一会儿是恨,爱恨犹如两把短剑,同时将我的心刺裂。啊,我最后明白,赢得最后胜利的,不是恨,是爱……我的生活中不能有你,但更不能没有你。是的,没有你,我无依无靠!”

接着,他宣告彻底投降。

“原谅我吧,”他向她哀求道,“看在你经常用以信誓旦旦却又立即出尔反尔的所有神灵的份上,看在对我永远神圣的你的漂亮的面孔的份上,看在永远俘虏我的你的美丽的眼睛的份上,原谅我吧!”

这样的表白与永远理智、面带微笑、略带讽刺意味的哲理诗人贺拉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贺拉斯写道:“仆人呵,拿上药膏、花环和美酒,快快赶到尼拉的家中,告诉她,我爱她,告诉她尽快给我一个答复。不过,如果看门人板着面孔,如果你精神慌乱,那就放弃吧。头发一旦发灰,激情也冷如死灰。我现在年纪轻轻,普兰古斯又是执政,我更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即使在被斜靠在玫瑰花榻上、用精雕细刻的珠宝打扮得光彩照人的皮拉(Pyrrha)抛弃之后,全心投入的贺拉斯仍然设法挺了下来。

贺拉斯写道:“谁现在快活年轻,皮拉?你在为谁梳理你那金色的发辫?你在为谁打扮成天真、典雅的样子?可怜的家伙,他一点也不知道什么会降临在他的头上,因为他总认为你永远是那么活泼可爱,永远像阳光下的海洋一样。他终将发现,他会为此付出代价,他会遭遇不期而至的风暴。我差一点就这么完了,谢天谢地,我总算死里逃生。”

对诗人贺拉斯来说,女人只不过是大戏之间的插曲,是业余的消遣。如果他爱上某个女人,如莉迪亚(Lydia),或格丽塞拉(Glycera),或尼奥布尔(Neobule),则完全给她自由。她能抽空过来,很好。如果不来,他大不了耸耸肩膀,马上忙活其他事情。

奥维德则迥然不同。尽管他自己与科林娜都是小错不断,但没有科林娜,他就活不下去,因为他还没有汲取到生命后期所教会他的智慧,而这一点被他淋漓尽致地表述在使他拥有大师地位的《爱的艺术》里。

生活中如果没有她,家就不成为一个家。

“看望我吧,”他从他的诞生地给她写道,“到苏尔墨看望我吧,到佩里格尼(Peligni)的这块土地上看望我。它是个小地方,但它的溪流明亮清澈,波光晶莹。虽然灼热的阳光使大地龟裂,虽然天狼星目露凶光,但它的原野上穿行着永远清澈、曲曲弯弯的小溪,这儿的土地因为它们而四季常青。这片土地五谷丰登,葡萄茂盛。在阳光充裕、土地松软的大地上,橄榄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蜿蜒在牧场中的溪流以其阴凉、新鲜的潮气覆盖着大地。但这儿没有我的爱。不,这儿虽有我的爱,但没有我所爱的人儿。没有你,即使给我一个天堂,我也无法生活下去。”

他告诉她,他似乎不是居住在佩里格尼的肥沃土地上,不是居住在他所熟悉的祖屋里,而是居住在荒蛮的锡西厄,居住在尚未开化的西里西亚人或身上涂满绿色颜料的不列颠人中间。所有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身边没有一个她。

结论是迷人的:“如果你对处于孤寂的我还有那么一点儿同情心,就兑现你的诺言吧。”

她曾许诺过她决不离开他。

是的,“赶快钻进你的小巧马车里,用你的纤手亲自拉紧马儿的缰绳,展开你如飞的激情。哦,在她到来时,起伏的山峦哟,请在她的面前屈身俯就吧;蜿蜒在山谷中的小路哟,请在她的脚下平坦如镜吧。”

III

奥维德在《爱的艺术》里详细阐述了爱的种种诡计,将其分为三个部分。

首当其冲的是精心挑选你准备进攻的目标。

“首先捕获你的野兔。”奥维德如是教导。

猎手大多知道该在哪儿布网以绊住牡鹿;捕捉野禽者大多知道该在哪儿涂上粘鸟胶;渔夫也大多知道什么水域里的鱼儿最多。

无论是谁,如果想当情人,大可不必劳碌奔波。他的目标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就在罗马城里。这儿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美人儿,多得简直成为累赘。

只要随步走进庞培或利维亚(利维娅)的圆柱门廊,他就能发现许多漂亮的女人,多得足以让他看花眼睛!还有戏院!在那儿,她们多如盘旋在花丛和百里香草丛中的蜜蜂一样。马戏场也是适于调情的绝妙处所,因为在那儿,人们往往不得不紧挨着坐在一起,非常容易展开交谈。

然后,你所要做的是替她安排一个靠垫,再帮她找到一个可以搁脚的地方。如果有灰星儿落在她的胸脯上,你需要轻轻地替她拂去。如果那儿没有灰尘,你仍要设法替她掸尘,因为大胆是取得成功的基本要素。

等候女人主动无疑是守株待兔。投入战斗时一定要大胆果断。抗拒到底的女人可以说是千里挑一。她也许会奋勇抵抗一阵,然而,如果她真的赢得胜利,她就会感到失落。

她也许有所犹豫。此时,恭维话是必不可少的,要大力恭维,要无限度地恭维,然而切勿赠送贵重的礼物。这是一个重大的错误,因为你将发现,这一举动一旦开始,将没完没了;无论何时,她只要需要你的物品,就能找到要你送上门去的借口。

要研究艺术,因为艺术足以武装你的头脑,使你能在交谈的过程中挑动她的兴致。无论你跟她说什么,或写什么,都要避免自吹自擂。与她谈话时,不要像个教授,或像在集会上发言,因为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要与她的丈夫保持上佳的关系。

在掷骰子时,如果你遇到好运,恰好成为宴会的主持,那么,就取下头上的花冠给他戴上。喝酒要适度,绝不能过量。如果你愿意,可以装作喝醉的样子,使你有借口说出一些在清醒时刻不敢说出的言辞。如果她在你的面前傲慢自大,你的热度则应稍稍降低一些,不要让她认为你是在胡搅蛮缠。

更重要的是,你要根据情况灵活处理。不同的女人需要不同的对付方法。

《爱的艺术》在第一部分里接着指导情人如何才能赢取所心仪的女人。

在第二部分里,诗人开始教授他的学生至关重要的究竟是什么,也就是说,如何才能留住她的芳心。

美貌固然有用,但举止方面的魅力更为重要。赏心悦目的言辞,譬如音乐,是爱情的食粮。绝对不能争论。争论是结婚的人带给对方的嫁妆。情妇只应听到自己惬意的言语。

他所阐述的所有这一切忠告,都是说给收入微薄或家境一般的情人听的。

如果一个男人十分有钱,就没有必要学习这套“情爱艺术”。钱是取得女人宠爱的通行证。

如果你不想献出自己的财富,就必须以其他方式进行补偿。她健康时,你要迎合她;她生病时,你要宠爱她,娇惯她。不要让她饮下味道难闻的药水,也不要使她食用无助于营养的食品。将这一切留给你的竞争对手去做。还有,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要让她渐渐地离不开你;如果你确信她在渴望你,就要离开她一阵,让她尝尝孤身一人的滋味,要让她知道没有你在身边,她将会多么焦虑。

然而,分离的时间不能过久,因为“眼不见,心不恋”。如果你在别处还有可以调情的目标(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死守在一个女人身上),那么,在你重回情妇身边时,千万不要显得怯懦不安或感情迸发。

因为无论如何表现,都将使你显得做贼心虚,从而露出马脚。如果她生你的气,那就采用惟一可使女人感到满足的方式满足她。不要监视女人。如果他们告诉你,你的情人不在家中,而你非常清楚她就在家里,也不要大吵大闹,无事自扰。你要相信她真的外出了,自己只是看花眼而已。

四十岁女人的体内往往像木偶戏《潘趣》中的小女孩一样,总是藏有某种“怀旧”的情结。奥维德认为,女人只有在三十五岁之后才能真正使人赏心悦目。他的这种见解可使多少颗青春不再的柔软心儿狂跳不已!

“请不要给我新酒!”他大声叫道,“我要喝的是富有滋味且丰韵成熟的美酒。”

此书的第三部分是对女人的忠告。

“不要畏惧,”他对尚存畏惧之心的女人说道,“女人并不像别人所涂的那么黑。我们不能因为少数几个违法的案例而谴责所有的性交。海伦、克吕忒墨斯特拉 (Clytemnestra)、艾里菲莱 (Eriphyle)当然不是光彩照人的例子;不过,回头瞧一瞧珀涅罗珀 ,瞧一瞧拉奥达米亚 (Laodamia),再瞧一瞧阿尔刻提斯 吧。是的,她们是有美德的女人,美德历来存在于衣冠整齐、声誉鹊起的女人身上。”

只是,她们的动作如果不再麻利一点的话,只怕连青春的尾巴也抓不到了。时光老人绝不会等待任何人,皱纹将很快爬上她们的额头,她们的头发再不再金黄。所有这些,都是他将在忠告里告诉你们的内容。

美丽的面孔固然不错,但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拥有这样的面孔。然而,细心梳妆、耐心打扮则能使所有的女人容光焕发。如果不加梳妆,无论是多么可爱的脸蛋,也将黯然失色。

“在大流士当国王时,所有的女人都是家庭里的主妇。然而,谁来赞赏这样的时代呢?我是当今时代的追随者,我发现这个时代更适合于我,不是因为我们口袋里的钱多了,身上所穿的衣服昂贵了,而是因为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才能享受生活中更加令人愉快的事情,抛弃了先辈们粗放的生活方式。

“要穿着时尚,但不能过分;身上要永远飘着香味;牙齿要得到照料;腿毛要及时刮掉;要学会化妆的艺术,但不能在情人面前涂脂抹粉,他如是忠告我们道。我们要学会如何走路,如何微笑,甚至要学会如何哭泣,因为不管从事哪一种事情,都有其是否恰当的方式。

“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想美貌常驻,就不能发脾气。女人的雷霆之怒是其一生中最丑陋的时候。如果情人的热度有所下降,最好让他知道竞争对手的存在。要让他知道,他并不是海滩上惟一的一颗卵石。不要贪吃,不要喝酒过量。烂醉如泥的女人是最为惨不忍睹的。”

接着是进一步的忠告,更深一层的指导。

奥维德断定,他之所以遭到放逐,正是因为这些内容。

人们在翻看这些页码时,会产生一个不约而同的想法,这就是,自奥维德的时代以来,上流社会的社交圈从本质上几乎没有任何改变。除却少数偶发事件,我们将会发现,世界这个巨大的舞台,无论在布景上还是在道具上,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与今天的巴黎或伦敦没有什么两样,诗人的情诗似乎是在昨天才完成的。

的确,一切没有改变,一切也不可能改变。女人依旧是女人,男人依旧是男人,男人与女人交往的方式或女人与男人相处的方式永远是浑然天成的。

奥维德笔下的爱情完全不同于炽热的激情。在他那里,绝对没有以毁灭、绝望或死亡而终结的爱情。这样的激情是才智、欢乐的敌人,是无法适应一个充满浪漫、轻佻、调情、逗乐、雅致、世故的社交圈的。在这样的社交圈里,即使稍有一点深邃的感情也会被认为是荒谬可笑的,理应受到责难,这一点与我们今天的社交圈子没有什么两样。

对于奥维德来说,山盟海誓、白首偕老永远是十分可笑的事情。

他清楚地知道,“物极必反,爱有尽时”。“如果蒂留斯求我救治,如果我能为他开一剂处方,他就不会为了一个菲洛梅拉 (Philomel)而神乱情迷,更不会因为所犯的罪孽而变成一只小鸟。”

只要有了奥维德的药方,帕西法厄 (Pasipha)就会放弃她粗壮如牛的情人,菲德拉就会看出自己的方式不对,帕里斯就会及时住手,从而从根本上杜绝特洛伊战争,迦太基女王狄多就不会为埃涅阿斯 (Aeneas)自杀。如果这个世界能够以奥维德的方式相互爱恋,维吉尔曾经歌唱过的那片小树林,就不会出现因爱情无望而含恨离去的孤魂,也当然不会受到后人的任何缅怀。

《爱的艺术》的确是诗歌中的奇迹。在此之前,罗马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类似的作品。对罗马人来说,讨女人欢心是一种全新的祭仪,奥维德则是这种祭仪的主祭。

这是一部爱的喜剧!在这部喜剧里,几乎凝聚着人类所有熟而能详的迷人元素,什么花前漫步、吐露心曲、幽会偷情、花花公子、纨绔子弟、情书、礼物、漂亮服饰、情人恳求、情妇蔑视、亲吻、争吵、戴绿帽子的丈夫、勤快的女仆、香水和粉黛、谦恭礼让、机敏睿智、讥笑挖苦、顽皮淘气、嘻嘻哈哈,等等,喜剧里该有的全部因素,在这儿应有尽有。

喜剧的布景遍布于全世界,无论是在昔日的罗马,还是在今天的巴黎、凡尔赛、巴斯等地,我们都可以一览无余。

在这部《爱的艺术》里,所有人都在一如既往地帮助催生这个讨女人欢心的风流世界的诞生。在这个世界稍后出现的格拉蒙、洛桑(Lauzuns)、罗切斯特、白金汉之类地方,我们到处可以找到这种风流世界的影子。

那么,这个奥维德又是一个什么样品味的男人呢?一个以真正高雅的方式对粗鄙行为深恶痛绝的男人。

典雅是他的格言。这种典雅是建立在最为细心的洁癖之上。如果指甲里塞满污垢,不管是多么精致的服装穿在身上都无济于事。此外,他孜孜不倦地反复教诲我们:需要修饰的不仅仅是肉体,还应包括我们的心灵。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在音乐、诗歌、舞蹈等艺术领域颇有造诣,就没有谁能对其表达轻蔑之情。

多美啊,这些魅力四射、触手可得的女士们!保持她们的魅力需要多少财富与技巧啊!还需要一支多么庞大的技术团队啊!

这支庞大的团队要费尽心机地为她们缝制衣服、梳理头发、突显身体的最精美之处或修复时间老人带来的创伤!得有奴隶为她剔去白发,得有奴隶为她的卷发梳理成辫,得有奴隶为她涂油,得有奴隶为她洒上香水,得有奴隶为她擦上口红,得有奴隶为她描眉涂睫打眼影,得有奴隶照料她的纤手,得有奴隶为她洗脚修脚。

她还需要一个管理衣柜的侍女和管理头饰的姨娘,一个专门为她佩戴项链、保管珠宝首饰的内侍。她还需要一个娴熟于为她照镜子的奴隶,另一个应娴熟于举火炬。

最后,我们的贵妇人经过一番沐浴、风干、扑粉、喷香、装饰、打扮之类完全必要的精心呵护,经过要求严格、水平高超的道道工序,终于焕然一新。这时,大门砰然一声为她洞开,她骄傲地站在那儿,接受精于此道的内行的最后检验,以检查所有的工序是否尽善尽美。

据说,单是构成科林娜嫁妆的物件名称,奥维德就可以写成一首长诗。

首先是由丝或麻编织而成的薄而刺绣的内衣;然后是肚兜儿,一直延伸到她的喉部;再外面是罩衣,将肚兜儿紧紧罩住;她的丰满胸脯上还应有胸罩,从头顶飘落下来的头巾正好罩在她如玉般雪白的肩膀上;最后才是各种色彩的面纱。

至于某个莱斯比亚、科林娜或尼拉可能穿用的种种服饰,人们完全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清单,多得就像今天某个贵妇人出席一次宫廷宴会时的穿戴一样。

她们有一种极其精致的半透明衣服,有一种颜色藏红的短衣;服丧期间或雨天则穿另外一种衣服。至于束腰外衣和斗篷,则随所穿的外衣的不同而有所改变。

她们的外衣更是五花八门,有带装饰边的束腰披风外衣,有短及膝盖并镶以软毛荷叶边的中型风衣,还有一种浅黄色的小型披风;她们的束腰外衣往往是编织而成的,有松有紧。还有一种绝妙的衣服名叫“男人杀手”,据说它可以不加束缚地展示穿着者的所有魅力,从而将男人的胃口吊到极限。

在科林娜的化妆室与梳妆台上,摆放着一大堆的装饰器械,若对其详细分类将是一件十分困惑的事:有剪刀、剃刀、各式锉刀等;有修理牙齿、指甲、头发等的各式刷子与梳子;有修整睫毛的黑炭等一应家什;有各式肥皂、糊状物、化妆品;有各式各样的香水瓶儿;有专门用于浴后洁身的梳状象牙刮板;有发罩、假发、假牙;有为胳膊、颈部、肩膀等裸露的地方上光的油石、涂料等;有使头发柔软的各式护发油;有项链、耳环、各式发夹、金链、胸针、手镯、戒指、雕饰过的宝石、假花、装饰有珍珠和宝石的项圈、美玉制成的蝴蝶、蚱蜢、带翼的小虫、刺绣并镶边的斗篷、嵌有金丝和银丝的丝巾、镶有宝石的腰带、额头上的饰件、缎带、面罩、鞋袜等,真可谓数不胜数。

在奥维德的《爱的药方》里,我们还可以看到各种箴言。这些箴言远比医生开给病人的处方权威,甚至容不得丝毫的修改。

“在爱的问题上,如果你能及时地发现病情,”他说道,“那就用它(所开的药方)防患于未然。如果无法发现,那就干脆让它(病)的威力彻底发泄出来。然后,请一头扎进爱的酒杯里,喝它一个饱,一直喝到你恶心为止。

“在这个时候,你所要做的只是充实你的心灵,因为爱情总是滋生于无所事事之时。

“你可以去耕作,去从事园艺,或射击,或钓鱼,等等。最最重要的是,你要离开一段时间。再没有比长途旅行更能除却‘心中之痛’的了。如果受形势所迫,你必须继续呆在城里,就请千万远离她可能光顾的地方。要切断与她的朋友的一切联系,要烧掉她的来信,要毁掉她的肖像,并请另找一个情妇。

“如果你仍然无法自拔,那就装出一副你已完全愈合的样子。时间一长,你就会感到自己的伤口真的愈合了。”

奥维德在公元一世纪如是说道,库埃(Coue)博士在二十世纪亦如是说道。

太阳底下,时过境迁,然而在爱的领域里竟然没有任何的创新!

《美的艺术》只有短短的一百行。在诗歌的开首,他向他的女学生们仔细讲解了《爱的艺术》里已反复强调的东西,即培养仪态魅力的重要性,再一次告诉她们:美貌易逝,魅力永驻。接着,他为她们开出两张护肤的良方。

至于是何种良方,效用如何,就留给读者你们自己研究了。

IV

我们很难在奥维德的诗里找到任何辛酸或与道德之事相关的血泪倾诉。

在他的诗里,一切都是明快的,既如阳光普照一般给人以美感,同时又浮浅得活泼可爱,雅致得无与伦比,娇媚得无可抵御,虚假得完全彻底。如果悲伤的音符偶然混入笑声与琵琶声中,充其量也不过是对某些漂亮女人的警告:切莫对宠爱她的人过于吝啬,因为时不我待,无情的岁月将毫不留情地从她的脸颊上窃去玫瑰般的红润,可恶的白发将悄无声息地爬满她高傲的头顶。

奥维德的诗歌只来自感官,不发自心灵,因而完全远离那个低沉、忧郁的世界,那个灵魂归化于基督的维吉尔的世界。

马太·阿诺德在其随笔《论异教徒与中世纪的宗教情操》中写有一首献给阿多尼斯的赞美诗,其中说道,奥维德的诗“精确地适合于快乐一族的基调与追求,适合于那些似乎永远不知道严肃为何物、永远不知道痛苦与难过的人群。”

我们无法断定奥维德所讲述的世界是否真的“痛苦与难过”,但确定无疑的是,它并不想成为这个样子。它想愉悦,更想忘却。

因而,“从不留意自己末日”的奥维德得以继续欢快地吟唱他那漠不关心的情诗,使生活远离严酷。

过多安全感的后果使他深受折磨。像他这样的欲海采蜜者,即使或多或少地专心于夫妻之间的相互忠诚,也只能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以某种同情之心看待一下其他人的不良道德行为。他也许根本没有察觉到不祥的乌云已集聚于皇帝的眉宇之间,也许虽有察觉,但快活的天性使他想当然地认为朝廷的雷霆之怒绝不会降临到他或他的朋友们的头顶。

只有在托米,奥维德才拥有足够的时间充分思索这样一个事实:轻信那些王子们将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就我们所知,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是,迄今为止,麦考利认定的奥维德的经典之作《爱的艺术》尚未出现完整的英译本。

埃德蒙·戈斯(Edmund Gosse)最近在讨论奥维德被放逐的原因时说道,此诗“没有任何可怕之处”。

他继而公正地评论道,“就我们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在他之前的卡图卢斯 (Catullus)及在他之后的马提雅尔 (Martial),所写的东西要比奥维德的过分得多,但没有谁想到放逐他们,或至少谴责他们一下。”

如此一首如此令人愉快的诗,竟然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个中解释应该归结为如下事实:为放逐奥维德制造一个托词。

这一事实又恰恰证实了一句古老的格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么做的惟一后果是,就奥维德的爱情诗歌而言,一直在遭受第二次放逐,而且,这样的放逐一直持续到今天。

毋庸置疑的是:对于中小学生来说,涉及如此主题的诗歌自然可为他们提供不适当的精神食粮。

然而,就我们今天这个自由讨论的年代来说,人们的生活环境已大大改变,男女两性已成为今天的小说家、剧作家等最热衷的主题,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来禁止这样一部男女争相阅读、理应被视为奥古斯都时代诗歌最高成就之一的伟大作品呢?

至于为丰富本卷而从事修饰工作的M·J·勃斯切尔(M. Jean de Bosschere),我们大可不必在此介绍,因为他太有名了。看到他所作的插图及魅力无比的建议时,我的感觉是,他真的已经登峰造极,不可超越了。这儿还应提及一下他对奥维德诗歌的诠注,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似乎正在超越自己,因为他开创的是一项原本不可能的事业。

再就是勃斯切尔,他似乎天生一种能在同一张图片里体现过去与现在双重精神的能力,且这种能力已经达到某种了不起的地步。

哦,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棒得不能再棒的,因而我们实在无法褒奖哪一个。

至于我自己的这一部分,我认为值得一提的是《不谙世事的女孩》这一插图,这是因为,图中的中心人物不仅美不可言,而且润饰效果也十分精细。

当然,翻译奥维德,等于在实现不可能。在为所不能为时,人们的最大企盼就是失败得体面一些。

显然,我没有打算为读者提供某种前后一致的风格。的确,在此方面我显得十分随意,简直有一点放任自己。譬如,就行文而言,《爱的艺术》的大部分译文都是现代英语,而且我在使用最新的文法习惯时几乎是毫不犹豫的。

然而,在叙述诗人所引用的以说明其箴言的某些神话或传说时,我在翻译的过程中所采用的风格显然要正规一些,使用的词汇也古典得多,而这一点正是我所不擅长的。

在译文的忠实度方面,我没有采用字对字的翻译方式,因为我并不希望因过多地重视词汇的对应关系而失去原著的真正精神。我希望读者能因我在译文中或多或少地保留了奥维德的某些高雅与魅力而对我稍加赞许。

J· 刘易斯·梅 T+bN4hrnG7xs82eoBTNXWjDNOdIxM/HS0Bak1KnNLqXQkuvccCI3+ZyiWu3aD5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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