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国的分析不无道理,倒不是刘少堂急于过河报复,而是另有其人,此人是冯信之,冯锦汉的父亲。
冯信之进入刘村,是后半夜,刘少堂在梦中被叫醒了。
更夫首先叫醒了倪瑞宝,如今他睡在刘家大院门房里,任何人进入土楼都要经门房,会见刘少堂也需倪瑞宝先同意方可引见。
冯信之进入门房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双手捧着恭敬的递给倪瑞宝,被倪瑞宝坚定地回绝了。这一举动令冯老先生深感刘少堂治家之严,似乎由此找到朱秃子失败原因。
“请问你是刘家少爷吗?”冯信之问倪瑞宝。
“不,我是刘家护院。”倪瑞宝经历朱秃子抢人的事件后,成熟了许多。他听从了刘少堂的训诫。
对陌生人千万不可轻易说出真实身份,不要轻信任何人;逢人留一手,才能掌握主动,立于不败之地。
“刘老爷治家如此严谨,老生敬佩。”冯信之由衷的说。
“老先生过奖,请问您深夜到此有何指教。”
“本人是土梁村的冯信之,登贵府拜会刘老爷,有要事相商,烦请通报。”冯信之说着递上一封信。
“刘老爷睡了,再说是后半夜,麻烦你明天来吧。”倪瑞宝说。
“小兄弟,听说过土粱村冯家小儿被朱秃子剥皮的事吗?”
“听过,多年前的事了。”倪瑞宝答。
“正是。这是我小儿冯锦汉。”冯信之拉过身后的后生。
冯锦汉个头刚及倪瑞宝眉宇,眉毛粗重,双眼清澈,透着虎虎生气。因为走了夜路,圆口黑布鞋满是尘土,父子俩神情透着赶夜路的疲惫。
冯信之脱掉冯锦汉头上苇笠,头顶伤疤清晰可见,如一条小蛇蜿蜒发丛。
倪瑞宝内心哆嗦了一下。多年前寒冷冬夜那场血腥恐惧,发生在眼前这个后生身上。
“找刘老爷与此事有关?”
“是的。如不然我也不会避人耳目,趁夜前来。”冯信之说。
“大哥,帮帮忙!”冯锦汉说,他的眼里满是哀求。
倪瑞宝心软了,他说:“你等等,我试试。”
他请俩父子先坐下,独自穿过天井,来到刘少堂睡房的窗下。
以前刘少堂睡在土楼底层,如今和吴盈月搬到二层靠院的房间。刘菊妹和刘家昌也住在二楼,底层仅有长年卧病的大房。倪瑞宝怕在此时吵醒刘菊妹,自从那晚她被狗撵吓哭之后,满心歉意没机会对她说。
倪瑞宝来到窗下,正在犹豫如何叫醒老爷,听到二楼窗内刘少堂说话。
“请客人休息片刻。”
倪瑞宝惊愕不已,慌乱中说:“是。老爷”。
刘少堂起床,请客人进了会客厅。
吴妈从侧房出来,给客人送来茶杯,握手站立旁边。
刘少堂挥手示意她走开,吴妈退出来,自觉回身关上会客室的门。
倪瑞宝没跟着进客厅,他和冯锦汉在门房说话。
“兄弟,你够胆气,生死关头临危不惧大骂朱秃子,我佩服你的勇气。”
“大哥言重了。小弟先谢你引见之恩。”冯锦汉像模像样双手抱拳当胸。
“呵呵。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倪瑞宝也双手半握拳回礼。
“大哥的枪法如何?”
“我只是护院家丁,不会使枪。”倪瑞宝说。
“原来如此。听说朱秃子在贵庄挨了一枪,可惜打在屁股上,如果枪口抬高一点,也就不需此行了。”
“你们想对朱庄动手?”
“找刘老爷就是有意两村联手。”冯锦汉说话时眼眉透着担忧。
倪瑞宝没接话,两个人沉默不语。
约一个时辰,冯信之从会客室出来,刘少堂唤过倪瑞宝,交代他代送冯家父子出刘村,倪瑞宝从刘少堂的表情决找到谈话结果。
倪瑞宝送冯家父子出了刘村,看到远处天色翻起鱼肚。延伸远看,曦微中渗出淡淡的晕,婉如花瓣边沿醉红。
临别时冯锦汉回身当胸抱拳说:“倪大哥,闲时到土梁村,小弟一定尽力款待。”
倪瑞宝听了冯锦汉的话,心中竟有些依依不舍,之前他还没和外村人交过朋友。
“兄弟稍等片刻。”倪瑞宝说完返回刘村。
冯家父子有些不解,立于路边等候。不一会,倪瑞宝回来了,拿了一些食物递给冯锦汉。
“路上充饥。”
“谢谢大哥,来日再叙。”冯绵汉眼里竟有泪光闪动。
倪瑞宝目送冯家父子远去,身影渐小。
倪瑞宝并不知道冯信之与刘少堂达成联手打朱秃子的协议,刘少堂没露丝毫口风,只到双方约定了日期,刘少堂这才告诉倪瑞宝。
倪瑞宝有几次差点忍不住将这个秘密告诉王豆豆,在村里毕竟只有他俩最好。从小一起玩大的,捞鱼摸虾放羊砍猪草在一起,屙尿也要结伴,连听新婚窗根也是用肩互扛,甚至去临河镇赶集喝碗胡椒辣汤匀开一人一半。但是,刘少堂再三叮嘱此事非同小可,人命关天,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倪瑞宝每次话到嘴边都忍住了。
这天,刘少堂把倪瑞宝单独叫进会客室问。
“你认为有把握吗?”刘少堂说。
倪瑞宝听出刘少堂和自己说话带有商量的口吻,心存激动,但他仍然装出恭敬的样子。
环境和经历造就或引导一个人成熟速度不知不觉加快。
“老爷,不知冯家父子有多少人多少支枪参与?”倪瑞宝问。
“二十人,助他们事成,能赚伍百块大洋。”
“我们民团刚组建,只有十多人,如果有几支排铳威力更大。”
“排铳?”刘少堂听了他的话,觉得有道理。
排铳是村民雪天射杀河岸南迁歇脚雁群的武器,由三根生铁管连排焊接。铳管约三米长,绑在四方木架上,装好火药火信,由耳聋的老牛拉着前行,人隐在木架后。老牛慢悠悠在雪地里寻草根草茎。歇息的雁群让老牛麻痹了戒备,进入射程,三管铁弹出膛呈扇形。
排铳特点是药量大,射程远,杀伤力大。
刘少堂陷入沉思,他端着金黄的铜水烟壶来回踱步。
“刘村里谁家有排铳,花重金买,这事让张四皮去办。”刘少堂沉思良久说。
倪瑞宝看出刘少堂眼里透着狡黠,有心想问为何让张四皮去办,没问出声。
“算了,这事不用你参与,你只管组织民团去河涧树林打野鸭野兔。”
倪瑞宝退出,走进天井,听到二楼开窗的“吱哓”声。他知道是谁,却没抬头,用耳搜寻,眼睛余光瞟到窗口人影蠕动。脑后没闲着,捕捉到老爷正站在门口,目光如锥子,颈后凉风嗖嗖。
其实刘少堂并非盯着倪瑞宝,仅是陷入紧张思索。
洪水没退,灌了刘少堂家的西瓜地,黄黄的瓜秧挣扎在浑黄的水里。狗尾草穗沉甸甸吊弯茎。田地荒芜,草茂盛。
一望无际找不到水田秧苗踪影,芦苇没梢。风袭河面,皱起波浪拍岸。河水虽然不再湍急,河心仍有漩涡往下游转圈子。
闲鸦野鹤落在露出水面的牛背大小的堤脊歇脚,伺机捕捉水面小鱼小虾米。
倪瑞宝与新组建的民团队员走出刘村,每人一支猎枪。
张四皮回了刘村,瓜棚空着。
“今天分两组,比试猎获多。刘老爷说了,多猎者有赏。”如今倪瑞宝说话有份量。
这天,王豆豆和刘家昌按刘少堂的吩咐,去临河镇帮刘家文收账。
倪瑞宝按人数进行分成两组,五人一组。一组从滩岭,走树林灌木丛。另一组沿河岸。虽然是比猎,但讲究配合。倪瑞宝明白,从滩岭树灌木里惊逃的野物一定往河边逃。
河岸地势开阔容易猎获,但野鸡等飞禽却少,所以大多数捕猎者愿意走树林。
两组分配停当,却为谁走树林,谁走河岸争论不休,最后只好两组各推举一个人,用老办法“斗鸡”决胜负。
斗鸡并非各抱一只鸡来斗,而是人与人,动作与真的斗鸡相似。
要求屈一条腿,单脚点地,屈起的膝盖互相顶撞,摔倒或另一只脚着地即为输。
众人自觉围成圈,两只“鸡”开始互斗。
大家都知道外号“铁拐”的张喜子稳胜。凡与他斗不出三合准落败,惟有倪瑞宝与他能决高下,倪瑞宝作为指挥和裁决者不能下场。
不出所料,刚热闹的气氛还没升温便开始下降,铁拐张喜子把对手送出三米远倒下了。意犹味尽,败组又冲出一人抱腿而上,又是三合撩倒。
围猎开始,分组出击。
倪瑞宝独坐岸边眼盯涌动的河水,回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内心有一种无法扼制的冲动。这种感觉以前从没有过,许多变化亲身经历让他似梦似幻,难辩真假。
每当吴盈月柔软的目光出现在眼前,随时能穿透倪瑞宝的心脏。俄顷又幻化成菊妹如哀如怨的哭诉:“你不像男人,你保护不了我。”
倪瑞宝的心如被揪起般疼痛。
“嗵。”枪声震醒他。
河面一条肥硕的鲤鱼跃起又重重跌落,扬起白闪闪的水花。
鲤鱼鳞片在阳光下闪着金色光束,从倪瑞宝脑海划过。
“把野兔从树林里撵出来,放在河岸上打。如果把朱秃子……”倪瑞宝自言自语。
倪瑞宝想到这里,热血上涌,心在急跳。
他甩掉上衣跃入滔滔奔流的河水,舒开双臂劈开水波,逆流而上。游了一段,然后又转身顺流而下,扎入水底,在很远的地方冒出头来,放开喉咙“吖吖”畅快大叫。
远处枪声不绝于耳,岸边水鸟惊飞半空久久盘旋。
倪瑞宝又扎下猛子。
此时,刘少堂手握狼毫笔饱醮墨,没落笔,一团浓墨滴落萱纸洇开来。
窗外阳光铺展着漫进来,很均匀,不浓不淡正如萱纸上那团墨,边缘呈现菊花状。
吴盈月皓腕如玉,指捏墨,砚里磨研。刘少堂愣愣的看着她,不觉呆了。
笔放回架上揽过吴盈月,在她玉腕上亲一口。牙齿残缺的嘴里发出响亮的“滋”声,左手从衣下摆伸进吴盈月胸上,停在两团温玉上揉搓。
吴盈月初时推拒,悉悉索索浑身软了,眉眼痴迷,呼吸如丝。
刘少堂将脸埋在瘫软的吴盈月双乳间,另一只手从旗袍开衩处伸进去,在大腿和小腹中间游动,蓦然间瞟见大婆病体歪倚睡房门柱,目不转睛盯着他。
刘少堂吓了一跳的同时,老脸腾地红了。
吴盈月扭动身体越发不安,嘴里发出“呜呜”的呻吟。
刘少堂窘迫地抽出手,吴盈月醒过神来,捂住脸埋下头。
其实吴盈月比刘少堂更早看见大婆,百种媚态就是给她看。
果然,大婆上气不接下气连串长咳,似乎随时要窒息,咳完了,没说话,歪歪扭扭进房躺在床上。
屋外刘少堂和吴盈月静听房内粗重的喘息。
吴盈月问:“姐,你没事吧。”
房内咳声一阵紧似一阵。
“迟早会要了你的命,迟早会要了你的命……”
吴盈月噘起润湿的嘴,万分委屈,眼里有泪欲滴。
刘少堂搂过她,手伸进旗袍里,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噤声,然后指指楼上,要续未完之事。
吴盈月推开他干燥的老手,这时候她看到门外闪过倪瑞宝人影,看到他惊愣的目光。
刘少堂和吴盈月没意识到,二楼窗帘后面还有一双眼睛,是刘菊妹。
刘菊妹看到楼下发生的事,当看到父亲手搓揉小妈双乳时,她的浑身顿时毛躁躁的燥热,血涌上脸。
刘菊妹没敢移动身体,怕惊动楼下。
“迟早要了你的命,迟早要了你的命……”大婆仍在反复不停地念叨。
刘少堂止不住心头怒火,怒喝一声:“住口。”
房内静了。
倪瑞宝进院正是日挂中天的正午,他没往别处想,便往正房走。不经意看到老爷一只手在吴盈月大腿和小腹间游动,好在他反应够机敏,静悄悄缩回来。
如果刘少堂那只手伏在上面不动,也许不会让倪瑞宝看到掀起的袍角露出里面的边缘。
倪瑞宝心如着火,面红如血。
围猎中,张喜子打伤一只幼狐,倪瑞宝看到幼狐,立即想到送给姨太太养。说来奇怪,幼狐全身纯白如雪,无一根杂色的毛,四爪及鼻翼粉红色,眼神狐媚,楚楚可怜,估计出生不足一个月。
此时,幼狐受伤的脚仍在流血。
倪瑞宝静下心后,意识到之所以第一个念头想把幼狐送给姨太太,因为幼狐的眼神与她的眼睛惊人的相似。
眼角细长,黑仁圆溜溜透着水水的光泽。
倪瑞宝踢了身边一只木桶,响声在静谧的院里发出空洞的回声,他抱着幼狐起身,正赶上老爷和太太走出来。
吴盈月眼尖看到雪白的幼狐,抢在刘少堂前面,惊喜欢叫。
“真好看。”吴盈月说着从倪瑞宝怀里接过幼狐。
“老爷,这只幼狐受伤了。要放生吗?”倪瑞宝说。
倪瑞宝这句话貌似对老爷说,实是说给吴盈月听,这时他看到菊妹站在房门口。
“别放生,我要养。小乖乖,妈妈喜欢你。”吴盈月在小狐粉红的小嘴上亲一口。
幼狐在吴盈月怀里温顺如猫,不踢不闹。眼睛瞪圆了瞅吴盈月,伤腿仍有红红的血液外渗,仍在负疼,腿微微颤抖。
“老爷。快去拿红药水。”
“哦。好。”刘少堂颠颠回房拿药水。
“小妈。这小畜牲叫你妈,我该叫你什么?”
刘菊妹走过来,神色愠怒。其实她的所有怒气起于吴盈月对母亲的态度,尤其是当着父亲的面,故意挤兑病中的母亲。
平时刘菊妹是尊敬吴盈月的,竟管只大自己一岁,刘菊妹仍叫吴盈月小妈。
“哟!对不起菊妹,我不是故意的,我喜欢这只幼狐。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小动物,原谅我。”吴盈月说着伸手揽着菊妹。
吴盈月真诚道歉,反让菊妹扭捏不安。菊妹望着吴盈月怀温顺的幼狐,她虽然生在乡下也没见过这么白的幼狐。
“真的很好看。”菊妹说。
吴盈月将幼狐递给刘菊妹,刘菊妹伸手接过来抱在怀里。
不知为何,幼狐圆溜溜的黑眼仁左瞧右瞧,竟而不安份地扭动身体,不像在吴盈月怀里那般温驯。由于狐皮水滑,菊妹怕弄到它伤腿,幼狐挣扎,从菊妹怀中滑落。
吴盈月心疼地惊呼,抢先抱在怀里。
幼狐又左右瞧了瞧,竟然伏在吴盈月怀里一动不动。
刘菊妹顿时尴尬不已,她心想连幼狐不喜欢自己,对幼狐的喜欢淡了。
倪瑞宝意识到菊妹内心的不安,他不知所措,又不便有任何表示,转头看大门外,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尴尬,好在老爷拿了药来,忙着为幼狐包扎伤脚。
“迟早要了你的命……迟早要了你的命……”
大婆的念叨夹着咳嗽和哮喘。
刘少堂心生厌恶,脸色陡变,正欲怒斥,看到刘菊妹目不转睛盯着倪瑞宝,他愣住了。
刘少堂忽然觉得女儿长大了,知道盯男人看了,她喜欢倪瑞宝?
倪瑞宝人不错,聪明能干,是个能吃苦的后生。可惜他家徒四壁呀,女儿能过这种缺吃少穿的日子吗?想到此,刘少堂的心有些不安落,只不过没露在脸上,也忘了怒斥大婆。
刘菊妹听到院中有脚步声,站在窗边看到倪瑞宝踮起脚尖走回门厅,当时她正因为看到父亲抚摸小妈,弄得浑身燥热难当。此时看到倪瑞宝,觉得他剑眉浓黑,鼻梁挺直,双唇坚毅地抿在一起,刘菊妹心头不禁潮起热流。
这时,吴妈从门外走过来说:“瑞宝兄弟,你大哥刚才来传话,让你抽空回家一趟。”
倪瑞宝询问地望着刘少堂,直到刘少堂点头,倪瑞宝才走出刘家院子。
刘菊妹见倪瑞宝走出大门,竟然有些恋恋不舍,听到父亲咳嗽声,面红耳赤扭头跑回房内躲起来。
土梁村和刘村联手打朱成国,准备了半个多月。其间冯信之来了一趟,专门给倪瑞宝捎来风干的免肉、火腿、烟丝,并转告冯锦汉想念他这位一面之交的大哥了。
倪瑞宝很高兴,冯信之与刘少堂谈完事回程之时,也送了几样礼物回拜。
冯信之走后,刘少堂关紧会客室的房门对倪瑞宝说出夜间行动计划。原本倪瑞宝想,一定是让自己带民团协助冯信之,几天的围猎锻炼,他的心中也摸索出合作的方法。可是,刘少堂说出的计划却让倪瑞宝感到意外。
“派人去镇上把王豆豆叫回来,今晚的行动由他带队与冯家父子合作。”
“老爷……”倪瑞宝一直没机会说出藏于心中的计划,更没想到不让自己带队。
刘少堂说:“你以后会知道的。今晚你去河岸和张四皮曹老六喝酒,要让他俩醉。请曹老六也只能张四皮去,你不要出面。”
倪瑞宝缄默不语。
刘少堂看出倪瑞宝心中不满的情绪,他说:“是不是认为攻打朱庄,为一面之交的兄弟报仇呀。”
倪瑞宝被刘少堂窥透内心,脸上微微发热。
“去吧!按我说的办。”
倪瑞宝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想,刘少堂还是把自己当小孩了,想到此颇为气馁。
张四皮和曹老六是老酒友,每到农闲或冬日雪天,两人常凑一块喝酒,打发鳏寡岁月。村西王寡妇外号韭菜花偶尔会来为他俩炒几个菜,韭菜花和张四皮偷偷好了几年了。
每当遇到韭菜花,曹老六会说:“炒菜味道好,你俩搬一块,有个照应。”
这些话让张四皮热切的目光看着韭菜花,等她应允点头。
可是,韭菜花不点头也不摇头,不给张四皮希望的答复。
冬天,张四皮和曹老六喝酒热了身子,便下河凿冰打鱼,碰上运气好打的鱼多,让韭菜花背去临河镇换钱。
其实张四皮和曹老六最开心在夏天坐在瓜棚月下喝酒,听河里妇女洗澡的笑骂声。
他俩便依声猜谁家女人,肆无忌惮议论谁家女人奶大、屁股圆,谁家女人身段好,小腰细。说人日脸,狗日舔,女人全靠一张脸。浑话笑话说完了,俩人醉卧沙滩。
平时张四皮请曹老六喝酒,随叫随到。
傍晚,倪瑞宝来到瓜田说请张四皮喝酒,让张四皮颇感惊讶,望着倪瑞宝手里拎来的好酒,止不住酒瘾发作。
月上梢头,曹老六夹浆扛撸来到河岸瓜田。
远处河水月下闪光,不再咆哮湍急,温驯安静。
蛙声鼓噪,东边弱了西边齐鸣,极有韵致。
夜鸟飞临,穿云破雾。
蝙蝠伏低了急速翻飞,捕捉蚊虫,拍击气流扑啦扑啦响。
倪瑞宝和张四皮早在瓜棚外支好桌子。
菜是土楼里吴妈烧的,有红烧野兔、红烧猪头肉,清炖鸡。张四皮从瓜田里摘一些菜瓜用盐水浸过。
酒是上好的溪河酒。瓶盖打开,酒香立马伴着肉香溶淌在月色里,令人舌下生津。
曹老六第一次与倪瑞宝喝酒,心存几分疑虑。
三杯酒下肚,曹老六什么都忘了,忘乎所以大嚼豪饮。酒是有钱和做官的人喝的,菜也是好菜,在曹老六看来,有好酒好菜还管他娘的谁请。
其实从曹老六坐下来看这架势,已经猜到几分。张四皮没钱请喝这么好的酒,也不是倪瑞宝出钱,只有刘少堂。
曹老六心里暗笑,刘少堂无非是想知道对河朱秃子情况,曹老六告诫自己,知道的说,不知道的不乱说。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不说。朱秃子、刘少堂谁也得罪不起,给钱收,有酒喝。
曹老六运河渡口摆渡多年,见识了三教九流,知道人分三六九等,逢人对给笑脸。
可是,就算曹老六滑如油壶里的耗子,绝没想到刘少堂今晚过河要朱秃子的狗命。
张四皮也没想那么远,一个劲劝酒劝菜。
倪瑞宝不管别的,只记着刘少堂的话,今晚让曹老六和张四皮喝醉。
“曹叔,您在渡口这么多年,没遇上你喜欢的女人吗?”倪瑞宝问。
倪瑞宝知道自己喝酒不是曹老六和张四皮对手,如果他俩没醉自己醉了,可就误了大事。
“曹老六风流成性、是摧花折柳的恶魔。”张四皮接口说。
倪瑞宝听了,哈哈大笑。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张四皮鬼鬼地笑着说:“早年间有一个女人美貌如仙,让曹老六爱得到死去活来,差点一头扎河里上不来,恨就恨他水性太好淹不死。”。
倪瑞宝心想一定是个好听的故事,热切的望着张四皮,期待他往下讲。
“老六自己给瑞宝兄弟讲吧。”张四皮说。
“来。我敬曹六叔干一杯。”倪瑞宝端杯和他干了。
曹老六夹了块野兔肉嚼着,满嘴飘香,抹抹嘴,目光望着远处的河面,神情忽然透着悲凉。
“也是夏天。”曹老六说。
某年仲夏,一对母女河南乞讨至此,妇人饥饿晕倒在曹老六的船弦边;幼女悲痛欲绝的哭声惊飞芦苇丛中的飞鸟,情景凄凉。曹老六唏嘘不已,搭手将母女俩送入岸边茅屋,两碗热粥下肚,母女脸上重现活色。
妇人感激曹老六救命之恩,为他拆洗被褥,将茅屋收拾得井井有条。
夜色降临,妇人跳入河里搓净汗水尘垢,重现女人的鲜活。
曹老六月下看呆了。
夜里小女睡熟了,鲜活的女人钻入曹老六怀里,拉他手。
曹老六怔住了,未经任何指引,身下物勃然而起,未遇阻隔滑入。
那夜数次滑入妇人体内,狂风暴雨,竟将床尾熟睡的小女拱落床下。
之后的日子,曹老六白天撑船,晚间收工回棚,饭桌摆在月下河岸,吃着女人烙饼卷葱、清炖河鱼、香煎草虾,小女甜甜叫着爸爸,为他添满酒杯。那一刻,曹老六在撩人水雾,蒙蒙月色中熏醉,俨然幸福的三口之家。
三个月后,母女面容菜色褪尽,曹老六觉茅棚小了,计划岸边重建一间大房让母女遮风避雨。
妇人问:“摆渡能挣几个大洋?”
曹老六笑笑,搬出粗瓮,伸手捞起一把大洋,叮当作响。
半月后某夜,妇人夜间尽付温柔,曹老六疲倦至极,无力睁眼。第二天醒来,不见母女,四处寻找不见,搬出粗瓮,空空如也。
曹老六恍然大悟,痛不欲生,这是他爱上的第一个女人。
曹老六没有捶胸顿足,清醒后仍撑船度日,之后再不敢收留乞讨女人,最多不收渡河钱。
这个故事让空气有些沉重,三个人喝着酒没了滋味、酒喝在嘴里寡淡如水。
张四皮见空气沉闷,说:“我讲个笑话助助兴。”
“好,如果好笑,我喝一大碗。”倪瑞宝说。
“从前有一个小儿调皮捣蛋出了名,每回撒尿对洞泚,无论蚁洞耗子洞树桩枯洞。渐渐长大,却养成坏习惯,没洞尿不出,到了二十岁仍如此。一日,尿急,四处找不着洞,紧跑慢跑见到枯死的木桩有洞,喜不自胜,迫不急待解开裤子对洞猛泚,憋久了放松舒服地眯眼吹口哨。没想到此洞是蜂窝,尿水惹恼蜂群,‘轰’倾巢而出,把后生小弟弟蛰了,肿如胡萝卜。不过,好事变好事,治好了后生没洞撒不出尿的毛病,可是后生见到洞和蜂吓得浑身哆嗦。一年后,后生成亲,新婚之夜,他磨磨蹭蹭不上床,新娘着急了,说:官人你快点呀,没听说春霄一刻值千金吗?后生委屈的说:我怕蜂。新娘说:没蜂,不信你摸摸。后生颤颤惊惊伸手去摸,少顷,勃然大怒说:你他妈骗我,还说没蜂,蜂蜜流了,沾我一手。”
“哈哈。”河岸上爆出一阵狂笑。
倪瑞宝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他说:“我喝一碗。”
倪瑞宝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大脑里浮出刘少堂掀开吴盈月旗袍露出的边缘。他想:张四皮说的里面能流出蜂蜜?如此想着,浑身躁热。
又各自喝了几口,倪瑞宝看到带来的三斤酒,仅喝了不到一半,想到自己也喝了不少,这样下去不知谁先醉,倪瑞宝想到一个主意。
“我们猜枚!酒杯太小,改换碗。”
猜枚与猜拳、行令、做诗、对联不同,目的是一样的,就是为了喝酒,或者是让对方喝酒。猜枚的方法是取喝酒人数相同石子藏于掌中,庄家自由出数,闲家所猜与掌中之数相同为输,输家喝酒。输家接着做庄,速战速决,不拖泥带水,且无法耍赖。
倪瑞宝取来空碗倒满酒,说:“我有要求,二位年长,酒量好,让我三分,我输两回喝一碗,你们每输即干。”
张四皮和曹老六满口答应,心想这么好的酒当然要多喝点。
月下光线始终暗很多,再加上张四皮和曹老六贪酒,倪瑞宝做手脚他们也不在意,酒喝完了,倪瑞宝仅输一回。
雾从河面漫上来,张四皮和曹老六醉卧沙滩,鼾声贯耳。
倪瑞宝将桨、篙扔在显眼位置,脚下虚软,“扑嗵”倒在沙上睡了。
雾气浓重,月影渐朦。
倪瑞宝见到人影绰绰抬着排铳往下游,消失在浓雾中。
倪瑞宝爬起身回刘村。
他在入刘村大门口撞到一人,是刘菊妹,她手里拿着一件粗布坎肩。
“瑞宝哥,你的坎肩布扣脱落了,我帮你缝上了,现在才回来,我等你半天了。”刘菊妹说完话转身跑回家。
倪瑞宝酒醒了七分,却多了另一番醉意。
河面浆声“咿乃”舒缓,船舱内的人神情肃穆,手里握紧冷森的枪管,攥一把汗水。
黑暗中,河水闪着鱼眼般的光泽,翻腾的水腥味扑面而来,更加刺激圆瞪眼睛的冯锦汉。
这样的行动参与者都觉陌生,谁的枪把碰击船舷发出响声,引来船内所有人回头,按要求,咳嗽也要捂实口的。
刘村与土梁村的人分两次渡到河对岸。
浓雾淋湿看家狗机警的嗅觉,躲在草垛或门洞里,树叶积露滴落,嘀达嘀哒,此起彼伏。
睡梦中的朱庄呼吸均匀。
冯信之和王豆豆压低了嗓音商量一番,各带自己的人两侧包围了朱秃子的巢穴。
冯信之熟路,他派人多次暗访,摸清朱庄以及朱秃子巢穴周边环境。
当朱秃子的巢穴被完全包围了,点起十几支火把。持枪的人往枪管捣实火药,端枪瞄准。
两支排铳正对大门。
冯信之和王豆豆觉得奇怪,怎么没有岗哨?没有更夫。
王豆豆举手示意,排铳点燃药信,众人捂上耳朵。
“轰”一声巨响,木屑飞溅,木门洞穿,一团浓烟升腾,火药味刺激人们的鼻翼。
冯锦汉早已按捺不住,只身前冲,踢倒轰开一个大洞的大门。
冯信之挥手,土梁村众人紧随冯锦汉往里冲。
王豆豆指挥排铳瞄准大门,土匪一旦冲出来,排铳将毫不犹豫以扇形封锁住,绝不让一个活口逃窜。
两间耳房被踢开,被排铳轰醒两名小匪迷迷瞪瞪还没醒过神,看到冲进来一群人,火把照射下,每人手里举刀端枪,吓得“扑嗵”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还有女人尖叫。
“小爷,朱秃子跑了,我们没干坏事。”
“他们是坏人,昨晚拿枪逼我,如果不从要杀我一家老小。”一名妇女缩在墙角呜咽哭诉。
经审得知,朱秃子提前一晚撤离,去了溪河镇。为遮掩耳目,朱秃子没走曹老六的渡口,从河神庙渡口过的河。留少许钱粮和两名小喽啰守院子。也活该这两人短命,他俩昨晚去邻村掳一名妇女,两个人云天雾地轮流折腾了半宿,早已腰酸骨痛、昏睡如猪,那会想到仇家上门寻仇。
冯锦汉将两名小匪押在朱秃子日常议事的大厅,两声枪响,初时有人呻吟,不一会没了动静。
冯锦汉让妇女穿上衣服走了。
十几支火把丢上房顶,大火燃起来,照亮半边天。
庄内狗吠更夫铜锣叽叽喳喳吵成一锅粥。
冯锦汉眼里闪着火苗,没能活剥朱秃子一雪前耻,心中抱憾。如果提前一晚,此时大火里烧的就是朱秃子。
也许朱秃子还命不该绝,他卧床养伤的日子,一直心神不宁。他原定养好伤再撤离的,可是越想越如芒刺在背,常常半夜醒来,虚汗淋漓。他命朱修道带上香烛纸马整鸡整鸭去河神庙找哑巴仙姑阿娇占卦,顺便拜祭河神。说来颇怪,朱成国不跪观音,不拜如来,就信河神。年年去河神庙祭祀,留下钱物供养哑巴阿娇。不知是哑巴阿娇神算还是碰巧了,卦上说朱成国随时大难降临,前路凶险。
朱修道问仙姑有何解救方法。
仙姑点一炷香跪倒在河神像前默不做声,一盏茶功夫,她起身对朱修道咿咿呀呀,手指往运河上游西南方连点几下。
听完师爷复命,朱秃子当晚命大家收拾值钱之物,没有耽搁连夜坐船撤往西南方的溪河镇。
上船后,朱秃子不禁老泪纵横,心想此行说是撤实是逃。
师爷说:“朱爷别伤心,不出两年就回来了。刘少堂半截入土的人,还有小妖精日夜相陪,活不了多久,咱熬也熬死他。”
朱秃子听到师爷说的话,心情好了,想起抢到刘少堂的美貌女人,却没能得手,收泪后发出另一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