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底,《寻人不遇》中文版校译已毕,只待择良辰吉日发行。这本书写的是我拜访三十六位中国古代诗人遗迹的经历。我去他们居住和写诗的地方,找他们的坟墓,用最好的威士忌给诗人们敬酒,感谢他们留下了这么美的诗。
写这本书真是好事多磨。我在湖州摔断了脚踝,但最终我还是完成了夙愿,把书写完。这是我出书合同的最后一份作业,我再也不用被出版社跟着催稿了。我准备在西雅图边上汤森港的寒舍过我的田园式的退休生活,耕种自家的菜园,采摘丰收的果实。我喜欢在海边的山上散步,跟邻居鹿儿们说早安。
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其他地方看看。我要去欧洲探访诗人庞德的足迹,也打算去夏威夷看望老朋友莫温。还有很多中国的古迹我要去造访,慢慢地品味。而这些事由于出书的压力,我之前没时间去做。现在我终于可以按自己的节奏,做想做的事儿,或者啥事儿也不做。
我1970年进哥伦比亚大学读人类学博士,为申请助学金而选修了冷门的中文课。在学中文的过程中,我偶然读了《禅之道》一书,因此遇见了禅,也跟中国文化结了缘。
有一天,我在纽约遇见了来自中国无锡的法师寿冶。我开始跟老和尚学习打坐,觉得修行比上学好,于是就放弃继续念博士,带着仅有的两百多美元来到台湾,开始了佛光山的寺院生活。一年后,我搬到一间乡间小庙里,暮鼓晨钟,每天不是打坐,就是读书。我因修禅而读到些禅诗,并逐渐喜欢起中国古代诗来。
1975年的一天,我偶然在台北的一个书店看到一本线装《陶渊明诗》,我先被字大纸厚的古体书所吸引,那是南宋绍熙壬子年(1192年)曾集本的影印本。打开一读后我就被陶渊明真切、自然的田园诗迷住了。这么简单的语言,又这么美的意境,我像很多中国人和外国人一样羡慕这样的生活。陶渊明看破红尘,退官归隐,但又不遁入山中。他在庐山脚下耕种、饮酒、会友、作诗,这正是我向往的生活。我在台湾生活了二十年,其中十四年是在如今划为阳明山国家公园里的竹子湖农村度过的。我虽然没有耕作或酿酒,但觉得陶渊明好像就住在邻舍,却不知道他缺米少酒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敲我的门。
波特与鹿
鹿儿们
波特在汤森港
《陶渊明诗》
《和陶合笺》
陶渊明
苏东坡
我感觉跟陶渊明特别有缘,曾三次去庐山脚下的陶渊明故里。我要向陶渊明墓敬酒,当面感谢他成了我欣赏中国诗的启蒙老师。因陶渊明的墓地在一个军事区里,这个心愿一直没实现。而这《陶渊明诗》就一直伴随了我四十多年。我常在下午喝茶或晚上喝威士忌时打开读几段。
2015年底我在上海时,我的朋友李昕知道我钟爱陶渊明,就送给我一套石版线装书,这是清嘉庆年间温汝能纂订的《和陶合笺》及《陶诗汇评》的宣统二年再版。《陶诗汇评》是一部陶渊明诗集,而《和陶合笺》是苏东坡(1037—1101年)为每一首陶诗写的和诗。这是一个大惊喜!好诗不仅好在优美的文字上,好诗来自于诗人之心。我最喜欢的诗人是陶渊明,苏轼也喜欢,他将自己比作陶渊明。苏东坡在仕途受到重挫、人生困惑之时,需要找人倾诉,并通过了解别人来理解自己。他选择了先他七百年的陶渊明(365—427年)为对话的知己。他在读陶渊明诗和写和陶诗中重整心态。有时候和别人交谈,即使那人不回答,也是疏解疑虑和理清思路的好办法。我在海边散步时也常常这样跟古人对话。在苏东坡之前,陶渊明的名字鲜有人知,实际上是苏东坡真正“发现”了陶渊明。
我之前读过苏东坡的几首和陶诗,知道陶渊明是苏轼心目中“高峰绝尘”的偶像和知音,但我不知道他把每一首陶诗都和过,并用与陶诗同样的韵律写成诗跟陶渊明对话。一位千年前的大文豪跟一位一千七百年前的偶像诗人穿越时空对话,这是多么神奇和动人的灵魂撞击啊!我希望探个究竟。我和李昕查阅了中国大陆、中国台湾和海外的图书馆和网上资料库,找到了一些学术性论文,但专注于苏东坡和陶渊明这两位诗圣跨越近七百年的灵魂对话的文学作品却凤毛麟角。而我也尤其对和苏东坡有共同偶像这事儿感兴趣,这位大文豪如此崇拜陶渊明,“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并“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在我刚要解甲归田的时机有此发现,大概此中有真意吧。我决定去了解一下苏东坡写和陶诗的原因和心境,实地拜访他写和陶诗的山川形胜和古井旧居,也访谈一下当地的苏学专家,听当地人讲述文献典籍之外苏东坡的故事,寻抚苏东坡传给当代人的印记。
扬州 李昕手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