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扬一踏进上书房的门,就发现戈也的表情不对劲。
“陛下怎么了,连书都没有翻开。”
独扬将茉莉茶与素心糕放在了戈也手边,今天是由先生进宫教戈也学问,不过自己退朝之后也没有立即出宫,毕竟日子过了这么久,陪读也陪惯了。
“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没、没有。”戈也咬了咬自己下嘴唇,非常没有出息地向嘴硬的死鸭子看齐,“我就只是……今天上朝听启奏听累了,所以学习兴致不太高。”
“那臣遣人将老先生送回去,今日我来教陛下。”
“这有什么区别……”戈也继续不情不愿地咬着唇,平日里总是亮晶晶的眉眼也委屈地耷拉了下来,“我就,只是不想坐在这上书房里头闷着啊,除了上朝学习,就是学习上朝……虽然、虽然我知道我现在还很弱,要变成好皇帝就必须这么做,可是我真的有时候觉得……”
“再咬该破皮了。”独扬走近了一些才发现戈也是用双臂环抱着小腿窝在太师椅里的,少年清瘦的骨骼缩成小小的一团,青紫色的筋脉清晰地在白嫩光洁的皮肤下缓缓流动。
恍然间,独扬以为自己看到了多年前被众人欺侮逼迫至墙角的小戈也,那时他也是这么走到了戈也面前,替戈也赶跑了那群趋炎附势的纨绔世子,同时也擦去了戈也脸上的眼泪和血迹。
“陛下的靴面脏了。”独扬半跪下来,用自己的袖口在戈也的长靴上轻轻拂了一把,而后者则下意识地一抖,与初遇时被碰到脸颊的反应如出一辙,于是独扬笑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却未曾长大。”
“皇叔……”戈也小小哼了一声,顺势将自己的下巴磕在了两块膝盖骨中间,“就……我一直没问过的,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呢?那时候你、你认识我吗?”仿佛是心有灵犀般,戈也也提到了当年的事,言罢他还有些躲闪似的不敢直面独扬的脸。
“我第一次进宫之前,便已经听过你的名字。”独扬对戈也的疑问向来答得透彻,但这次,他却选择一言带过,哪怕过了这么久,只要一想起他那个嚣张跋扈的侄儿一口一个废物戈也,他依旧觉得不悦,“隔着一片湖,我见到他们在欺负你,你好像受了点伤……”
“所以说,皇叔是因为可怜我吗?”
“不是,而且我也从未觉得你可怜。”独扬的眼神长久停留在被戈也咬得有些塌陷的唇瓣上,“这世上,有许多人吃不饱,穿不暖,人生里尽是一些非人的遭遇与凄惨的意外,他们,比你可怜得多。你只不过是在一个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逆来顺受地任人欺凌罢了。”
戈也的双手揪在了一起:“意思就是我软弱,没有男子气概,像别人所说,废物……”
“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傻。”
独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自己的手掌慢慢地覆在了戈也拧成一团的小手上,他看到戈也又是受惊似的一抖,“就算不受宠,你也是一个皇子,在那样的场景下,完全可以喊随从或者宫娥过来帮忙,他们不敢不从的。我也记得,在那些欺负你的人中,也有个子比你还要弱小的。但你一直缩在墙角任他们用小石子砸你,不哭不喊不闹,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
“如果那些下人帮了我,他们就会在之后受到……受到其他主子的严厉惩罚,我不想为难他们。”戈也顿了顿,又道,“太师也教过,不能与手足以及宗亲们动粗,所以我……挨打本身就已经很丢脸了,也没有人能让我向着他哭喊委屈,所以便忍住不哭了,不然更难堪。”
“我当时站在湖的另一边数数,想着数到一百,若你还没有反抗,便过去帮你一把。”
“什么啊。”戈也不满地噘了噘嘴,“皇叔竟然在我的挨打现场旁悠然地数着数字玩!”
“没有,”独扬记得很清楚,“我数到三十七,便过去了。”
“那……还有一个问题!”
“陛下是不是打算用聊天问答这种另辟蹊径的方式混掉今日的上书房时辰?”
“就是皇叔你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呢?”趁着眼下这氛围,戈也决定将埋在心中的疑问一次性倒个干净,“明明那时候虎符和玉玺都在你的手上,你完全可以……”
“不想当。”独扬直截了当,“很累,烦琐,不自由。”
戈也的眼睛不由得瞪得更圆了:“所以皇叔就这么把我推进了火坑?”
“那你问问,这天底下有多少人想被我推进这火坑?”独扬笑笑,“废了名正言顺的储君之后,其实还有很多可以用来继承这皇位的人,只是我还是觉得你是我最好的选择。”
“就因为……我傻?”戈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换成别人,我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因为忍受不了而弑君反叛,但是对你,我的耐心会稍微足上一些,哪怕一个错误犯上五遍,连最简单的朝廷政务都学不会也没关系。”独扬边说边看向了一脸呆愣的戈也,的确,将他亲手送上这世间最高位置后,他反倒比从前更瘦了些,但独扬还是觉得,这决定,是没有错的,“因为臣会永远在陛下身边,用尽一生辅佐您。”
“那皇叔……我、我还有一个问题!”
独扬站起身,用双手扶正了戈也头顶的玉冠,道:“臣劝陛下不要得寸进尺。”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宫去玩玩?”戈也的声音放得很小,“我长到这么大,就出过这宫门一回,而且那次还是跟着父皇去行宫避暑……真的很好奇外面的模样。”
“怎么,”独扬当即便猜中了要害,“那天师溜出宫去玩了?这可谓是旷工失职。”
“没有这么严重啦,不是刚收过一只妖嘛,所以星咸姐姐只是……”这么一说,戈也便又忍不住发问,“皇叔,我一直没有弄懂,你为什么总是,感觉很针对星咸姐姐呢?”
“你很喜欢那天师?”独扬慢悠悠地给戈也沏了一杯茉莉花茶,屋子里瞬时馨香浮动。
“星咸姐姐很好玩啊,虽然你总说她没规矩,可是她人一点都不坏的,”说着说着,戈也便头疼起了自己的体质,“我总招妖嘛,现在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真正的天师,所以……”
“臣只是觉得那天师刚来,为人品行之类的暂且不算明朗,而陛下对她毫无防范之心。”
“为什么要对星咸姐姐有防范之心?”戈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她是天上来的神仙啊。”
“那陛下的意思是天上的神仙都是善心,那为妖的,便都恶毒?”
戈也一愣,随即想到了还坠在他腰间的小红鲤:“不,不一定吧。妖也有,不那么坏的。”
“西境边荒一带最近有动乱的趋势,待臣将这件事办妥之后,便在夏季里选几个天气尚可的日子,带陛下去看看宫外的景色与人群。”言罢,独扬纤长的手指便将放置在一旁的兵法书给翻了开来,“既然陛下今日装可怜的目的已然达到,那么,现在可以念几页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