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老百姓,尤其是农村的老百姓,对个人银行信用意识如此淡薄,这是韩春雷始料未及的。
要知道在韩春雷生活的那个时代,别说欠银行钱不还了,就连蚂蚁花呗都不敢叫人继承啊。
尤其是身为大队支书的韩占奎,居然还以身作则贷款不还,这…也太扯了。
“你娃要贷多少钱啊?还非得跟信用社张口。”韩占奎问道。
韩春雷比划了一下两根手指头,“支书,我需要借这个数。”
韩占奎顿时一脸 轻松,抽了一口烟卷,咧嘴笑道:“嘿!我以为要多少哩,就冲你韩春雷这么识大体顾大局,肯把糖豆换破烂这买卖让给他们三家干,占奎叔做个主,回头让他们三家凑吧凑吧,凑出二十块钱借给你娃使!”
“不是二十,是二百啊,叔!”韩春雷汗颜。
“咳咳咳,二…二百?”
韩占奎被一口烟呛狠了,脸都憋得通红,连连摇起头,“没有,没有,就算把他们三抄了家,也变不出这么些钱来。”
“这……”
韩春雷垂下眼,细细思量。
“春雷,咱走。”
突然,毛玉珍从韩春桃手中抱起老幺,忿忿说道,“娘早就说过,别跟他们这些人发善心,没用的,明天开始咱们家继续炒糖豆,继续挨个村子换破烂,他们做得了初一,咱们韩家就能做十五!我倒是要看,到底谁家耗得过谁家!”
“等一下!”
哐当,堂屋的小门开了,出来的是于会计。
于会计小步快跑的来到韩占奎跟前,低声嘀咕道:“支书,支书,信用社贷不出钱来,但是咱们柴家坞村部有钱啊。”
“你放屁呢?”韩占奎面色一变,大声斥道,“我看你是饿疯了胡言乱语吧?你是村里的会计,你会不知道去年国家的征粮都是向公社打得欠条?”
韩占奎所说的国家征粮,韩春雷是知道的。人民公社时期的农村,土地属于生产大队的,粮食属于集体的。所以柴家坞大队跟其他村子一样,施行的集体组织生产,集体组织分配。一年地里的收成该怎么分配呢?基本上是人六工四的分配制。就是说,村里先按着人口先分六成,剩下的四成再按着工分来分配。
但是,在分配之前要先扣除上交国家的征粮、购粮,还有留下一定的储备粮后,才能按照人六工四的比例去分配。所以村里有些好吃懒做的人,就算不出工不挣工分,还是能分到粮食的。
去年江浙一带雨水泛滥,山洪频频,长河公社下辖包括柴家坞在内的几个村子都闹了洪,所以收成欠佳。韩占奎为了让村民们都能分到口粮不被饿死,厚着脸皮跑到长河公社又哭又犯浑,硬是跟新来的公社书记打了欠条,将国家征粮拖到了今年。
所以于会计跑出来失心疯说村里有钱,他才发起飙来。
村里去年什么情况,其实不用他说,毛玉珍也清楚,韩春雷也明白。所以于会计一说村里有钱,毛玉珍也是一脸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在他的脚边,骂道,“于会计,你还有脸来啊?背地里断我们家活路,不怕老娘活撕了你?”
“嘿嘿,别急别急,韩家嫂子先息怒。”
于会计可不敢正面刚毛玉珍,只得陪笑几声,然后看着韩占奎说道,“村里账上的确是没钱,去年国家的征粮也还欠着,但咱们村集体不是有个采石场吗?”
韩占奎像看白痴一眼看着他,“去年闹了洪之后,公社徐书记不是已经叫停咱们村的采石场了吗?说起这个老子就一肚子火,前些年虽说也有收成不好的时候,但咱们村采石场每年给县里供着砂石,多少还有一笔大进项贴补。这现在好了,采石场停了,收成又不好……”
“支书,扯远了,扯远了,”于会计赶紧打断道,“停了是没错,但停之前咱们不是囤了那么多的砂石吗?我看县里这么久了,好像也没有派车队来拉的意思。我在寻思啊,那么些的砂石如果能找到买家,统统卖掉的话,怎么着也值个大几百吧?如果春雷娃能够,能够,啊?嘿嘿。”
于会计眯着眼睛笑呵呵地看着春雷,一脸“你懂得”的意思。
春雷怎么会不懂?
这家伙是要让他暗地里去找买家,把这批柴家坞的集体财产处理掉啊。
“咳咳咳……”
韩占奎一口老烟又抽猛了,咳嗽了一通,瞪着于会计说道,“你这是要绕开公社,私自处理村集体财产啊,这可不行!”
于会计赶忙解释道:“也不算私自处理啊,是咱们柴家坞大队集体处理啊,你支书在,我会计在,算村部集体了吧?而且这些砂石一直放在废弃的采石场日晒雨淋的,县里和公社也不管不问的,还不如咱们废物利用呢。再说了,这钱卖了也归咱们村里的,又不归个人,不算私自处理啊。”
“你这么一说,倒是这么个理儿。”
韩占奎微微点头了一下,又皱了皱眉,“不过这砂石不供给县里,而去另外找人接手,算不算投机倒把啊?”
于会计楞了一下,搓了搓牙花子,道:“公社没发现,就不算投机倒把吧?”
韩占奎白了白眼,“说得屁话,你特么当老子傻啊?”
韩春雷颇为意外地看了眼于会计,然后说道:“占奎叔,要说投机倒把,我们现在干得事儿,跑得了吗?”
严格来说,炒糖豆换得破烂,卖给非国营的废品收购厂,已经擦边擦得很严重了。真要较起真儿来,韩春雷也好,私自开设废品收购的曹老板也好,还是于会计、老吴几人也罢,没一个能摘得干净。
听韩春雷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要接这活儿。
当即,韩占奎问道:“春雷娃,你可想好了,这买卖不是三块五块的买卖,这是一笔大几百块的买卖,真出了事儿,你扛得住吗?”
这时,韩春桃偷偷在后面拉了拉韩春雷的衣袂,有些害怕地低声劝道:“大弟,别犯浑,这不是小事。”
韩春雷转头给姐姐一个微笑,又转头问道:“占奎叔,如果我真找到买家,这笔买卖村里分我多少?”
韩占奎看向于会计,毕竟这精打细算敲算盘的事儿,于会计比他在行。
于会计领会了意思,回道:“这笔砂石我按着之前和县里的往来,粗粗估算了一下,至少能值四百块。这样,春雷娃你要能找到买主,分你一成,咋样?”
“要不要脸?啊?你要不要脸?于会计!”
突然,毛玉珍原地爆炸了,张嘴就喷道,“合着我们春雷冒着杀头的危险,就值四十块钱啊?不行,至少对半匹!”
唾沫星子,喷了于会计一脸。
于会计一听对半匹,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娘们也忒特么贪心了吧?张嘴就要两百块啊。
不过事关集体的财产,后面又有韩占奎撑着,在讨价还价上,他可从来不怂,伸出两根手指,“最多一成半,不能再多!”
“四成!”毛玉珍道。
“不行,坚决不行!”于会计摇头不已。
毛玉珍寸步不让,“最少四成,少了爱找谁找谁!回头我就去公社告你们,说你要倒卖集体财产!”
于会计:“……”
这么不要脸的女人,战斗力又如此爆表,他只能看向韩占奎,这事儿还是支书自己拿主意吧。
韩占奎没理会毛玉珍,而是看向韩春雷,伸出两根手指,“我作主,村里分你两成,八十块已经很多了!你不是要贷两百块做生意吗?你缺的一百二十块,我也再做个主,村里可以从这笔砂石钱来借给你!怎么样?”
韩春雷考虑了一下,最后说道:“那我要多借一百块,村里借我两百二十块,我一年后还给村里!”
“同意!”韩占奎重重点了一下头。
于会计一听要借这么多,顿时急了,“支书,万一他赔了可就……”
“柴家坞村里的事,我这个支书说了算!”
韩占奎打断了于会计,反问一句:“那你于会计想办法来处理这批砂石?”
于会计秒怂。
韩春雷将手伸向韩占奎,“成交!”
韩占奎下意识地愣了一下,有点不习惯,继而才伸出手来握了一下,说道:“就这么定了。不过我们有言在先,这个事情一旦……”
“占奎叔放心!”
韩春雷秒懂,坦然地笑了笑,“富贵险中求。这事儿成了也就罢了,真要没成或捅了篓子,那跟村里没关系,是我韩春雷自己的主意自己的事!”
“那,那,这……”韩春雷如此坦荡,反倒让韩占奎不好意思了。
“占奎叔,我们先走了,我明天出门,等我消息!”
说完,韩春雷招呼了姐姐,还有老妈,拎着锅碗瓢盆和铺盖卷,离开了韩占奎的家。
韩占奎起身相送,直到院门口。
于会计跟韩占奎混得日子最久,能让韩占奎这个在柴家坞一言九鼎的主儿如此客气相待的,也就长河公社的领导。至于柴家坞村里的,他还真没见过。这个后生,韩占奎竟如此客气,实让他意外。
“支书,你这也太待见他了。”于会计说道。
韩占水和村口老吴这时看着韩春雷一家离开,也从小房间里走了出来,大有庆祝从此以后没人跟他们竞争炒糖豆换破烂这桩买卖。
韩占奎见状,闷哼一声,鄙视地看着三人,不吐不快道:“就你们啊,如果就这点出息,这点能耐,将来这个娃提鞋都不配!”
三人听罢,收起了窃喜之色,面上有些尴尬。
“不管这娃能不能做成这桩买卖,我都佩服他的胆气!”
韩占奎突然像是顿悟了一些东西似的,自言自语起来,“我们这些人啊,为啥这么穷,活得这么憋屈?我看啊,就少了一颗敢想敢做的胆子。这颗胆子啊,已经饿着饿着,给饿没了!”
韩占水没啥文化,没听懂,问啥意思。
韩占奎直接撅了他一句:“赶紧滚回去睡觉!”
……
……
韩春雷一家出了韩占奎家,借着月色摸着黑,一家人路上闷声不语,气氛有些凝重地回到了自己家。
到了家,韩春风饿醒了,毛玉珍让韩春桃带着他去灶台那里弄点菜糊糊吃,晚饭吃剩下的。
“妈,我去睡了!”韩春雷身体也有些倦了,起身准备回屋睡觉。
“春雷!”
毛玉珍突然把他叫住,说道:“你放心大胆地去干,娘全力支持你,这笔买卖要做成,钱也必须挣到手!要真出了事儿,这个罪,娘去顶!”
“妈……”韩春雷的心,猛地一颤。
“妈什么妈,这个家自打你爹走了,就是老娘说了算!”
毛玉珍挥挥手,示意他进屋去睡觉,一如既往的霸道。
韩春雷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望着斑驳泛黄的天花板,心中翻来覆去,针对这桩砂石买卖,脑海中的想法也慢慢有了些轮廓。
他暗暗寻思着,看来明天还得先跑一趟公社,去红旗村那儿找个人。